錢偉長,1913年10月生,江蘇無錫人。1931年至1937年在清華大學物理系、研究生院學習。1942年在加拿大多倫多大學獲應用數學博士學位,曾任美國加州理工學院噴射推進研究所研究員。1946年起任清華大學教授、教務長、副校長。1954年起為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后改為院士),是中科院力學研究所、自動化研究所的創始人,并被授予波蘭科學院院士、加拿大多倫多賴爾遜學院院士等。
錢偉長是我國近代應用數學與力學的奠基人之一。他在科學理論和工程技術上有許多開創性的成就,一些學術理論分別被國際學術界譽為“錢偉長方程”和“錢偉長法”,迄今已出版學術專著20余部,在國內外發表學術論文200余篇,獲獎成果累累。20世紀60年代,他被周恩來總理稱為我國科學家中成就卓越的“三錢”(錢偉長、錢學森、錢三強)之一。
同時,錢偉長還是著名的社會活動家和教育家,我國目前在位的最年長的大學校長。他歷任第六屆、七屆、八屆和九屆全國政協副主席,民盟中央副主席、名譽主席。1983年起,他以七旬高齡出任上海工業大學校長、上海大學校長,20多年來為我國高等教育事業的發展和科技人才的培養作出了卓越貢獻。
我沒有專業,國家的需要就是我的專業
每個人一生當中都會面臨許多選擇,大多數人在這樣的時刻通常都會以自身的需求作為出發點,然而有一個人,他一生當中所有重大的選擇都是為了這個國家,這個人就是錢偉長。從那些難忘的回憶中我們會發現,正是因為始終堅持了這樣的選擇,才成就了這位老人不平凡的一生。
記 者:采訪之前我看了您的很多材料,對您有種感覺,就是您好像沒有自我。
錢偉長:我不考慮自己,到現在也不考慮。我現在在上海大學不拿工資。
記 者:我也聽說您在上海這邊連自己的房子都沒有。
錢偉長:沒有自己的家,現在我住在學校。
記 者:我覺得這還不光是在利益上,您說的一句話我印象非常深,您說:“我沒有專業,國家的需要就是我的專業。”
錢偉長:是,我沒有專業,國家需要我就干,我是這樣的人。
1956年的中國需要大批科學家參與一場前無古人的大事,這就是制定新中國的第一個科學技術長期發展規劃,錢偉長和400多位專家教授一起經過激烈的爭論,最終為新中國的科技發展擬定了57項任務。這些任務中,原子能、宇航、計算機和自動化4個項目是由錢偉長、錢學森和錢三強三人極力主張的,當時的激烈爭論錢偉長至今記憶猶新。
錢偉長:這個主張提出來以后,一批老先生都不同意,說我這數學、物理到哪兒去了?
記 者:您的專業也沒提?
錢偉長:沒提,我是國家需要什么搞什么。
記 者:您關注的并不是某一個學科,而是整個國家的科技實力怎么樣發展。
錢偉長:對!這樣一來呢,跟他們吵啊,這邊有400多人呢!只有兩個人支持我,一個是錢三強,搞原子彈的,一個是錢學森,搞航天的。
記 者:“三錢”就這么出來的。
錢偉長:他們兩個人幫我談判,吵了一年多,最后周總理說,“三錢”說的是對的,我們國家需要這個。
記 者:當時您跟這400多位科學家爭論的時候,應該說壓力也非常大,因為他們都是各個學科領域的帶頭人。
錢偉長:他們都是帶頭人,我怕得罪他們。不過我覺得還是要說真話。
沒有飛機大炮我們自己造嘛,
所以我下決心不學歷史了,要學飛機大炮
1913年,錢偉長出生于江蘇省無錫市七房橋村一個貧寒的書香門第,祖輩三代都是靠教書生活。在錢偉長16歲那年,家中一連串的不幸打亂了他的生活。他的父親突然病逝,敬愛的四叔相繼失去了妻子和唯一的兒子,從此他就一直跟隨四叔生活,這位四叔就是日后成為我國著名國學大師的錢穆。由于錢偉長經常伴隨在錢穆左右,耳濡目染中,他的文史造詣遠遠高過同齡的孩子。
1931年夏,錢偉長從蘇州中學畢業。正當他面臨失學之際,上海經營味精廠的化學家吳蘊初設立了“清寒獎學金”,每年可有12個名額供品學兼優的青年上大學之用。這使錢偉長來到上海,他同時報考了北平清華大學、唐山交通大學、南京中央大學、武漢大學、廈門大學,結果一連收到5份錄取通知書。錢偉長理科成績一般,但文史方面卻非常優異,他的志向也在文科。那年考試,清華大學歷史試卷是陳寅恪教授命題的,題目很偏,很多人束手無策,錢偉長卻考了滿分。就這樣,他以中文和歷史兩個100分的成績考進了清華大學。
錢偉長:我的語文是很好的,假如重新考狀元,我是要考中狀元的。
記 者:您還記得當時的語文題目是什么,您怎么答的嗎?
錢偉長:語文題目叫《夢游清華園記》。我寫了一篇賦,450字,45分鐘。他們那個出題目的老師想改我的文章,一個字也改不了,后來他給了我100分。四叔后來看見了,批評我說:你年輕不要那么厲害。
記 者:他看您文章寫得太好還批評您?
錢偉長:他批評我太驕傲。因為我看見人家沒辦法寫,就自己一個人45分鐘寫了一篇賦,很得意,對不對?后來考歷史我也得了滿分,我的二十四史是能背的。
記 者:歷史的題目是什么,您記得嗎?
錢偉長:就是二十四史的名字、作者、卷數、解釋人是誰,這樣一個題目,我考了100分,沒有錯!
記 者:那您當時知道不知道有沒有第二個100分?
錢偉長:沒有,好多人考零分,這樣一個怪題目當然零分了。其他數、理、化、英文,我一共考了25分。
記 者:一共?那就是數、理、化、英文4門課分數都非常低?
錢偉長:很低。我的物理只考了5分。英文我根本沒學過,所以就沒分。
記 者:當時很多人都認定,您肯定是要么上中文系,要么上歷史系。
錢偉長:對啊,人家都等著我。
就在錢偉長決定進入歷史系的第二天,也就是1931年9月18日,日本發動九一八事變,侵占了我國的東北三省,而蔣介石卻奉行不抵抗政策,一時間全國青年學生紛紛舉行游行示威,支持抗日。錢偉長當天也從收音機里聽到這個震驚中外的消息,他立刻作出了一個不可思議的決定,要棄文從理。
記 者:為什么第二天您就改了志愿?
錢偉長:蔣介石叫張學良不要抵抗,因為人家有飛機大炮,你打不過的。我聽了以后就火了,年輕嘛。我說沒有飛機大炮我們自己造嘛,所以我下決心不學歷史了,要學飛機大炮。有老同學說你進物理系吧,所以我堅決要進物理系。物理系主任吳有訓怎么也不同意。有人告訴我去跟他泡。
記 者:軟磨硬泡?
錢偉長:軟磨硬泡,搞了一個禮拜。后來他沒辦法,說你那么堅決也可以,可是要有一個限制,一年級有普通化學、普通物理、高等數學這三門課,先讓你試讀,你要能考70分再收你。我當然也只能答應了。我先學了再說,對不對?
記 者:當時有沒有擔心您長處在文史方面,如果放棄了長處去學一個自己只考了5分的物理,將來一旦學不好怎么辦?
錢偉長:我這些都沒有考慮。
記 者:那上學之后物理成績怎么樣?
錢偉長:物理上了7個禮拜,測試一塌糊涂。
記 者:那您是不是很著急?
錢偉長:也不著急,我年紀輕啊。不過那時候我也有點害怕,學不好也不行啊,對不對?那我就拼命,拼命學。后來我在物理系待了四年,物理學得很好,變成全班最好的學生。
由于幼時家境清貧,錢偉長從小多病缺醫,身體瘦弱,18歲考入清華大學時,身高只有1.49米,成為“清華歷史上首位身高不達標的學生”。因此,物理系主任吳有訓教授在接到錢偉長的轉系申請時,除了認為他數理化成績太差,還針對他身體單薄瘦弱的狀況,善意地提醒他,物理系的課程很重,每屆都有一半同學因承受不了繁重的學習負擔而被迫轉系。但錢偉長是一個倔強的青年,他決定了的事非要做到不可。經過一個多星期的懇談,最后吳有訓只得讓步,讓錢偉長試讀一年,并要他同時加強體育鍛煉。
那一年,錢偉長發憤苦讀。起初,他像學古文一樣,熟讀強記物理學的典籍。而吳有訓教他,干任何事情都要得法,這個“法”很簡單,就是要“理解”,切不要死記硬背,不要以為書本上的東西都是正確完善的,每讀一本書都要能夠看到沒有完成的部分,發現一些新問題。錢偉長學到了這一點,并成為他一生治學的特點。一年過后,他克服了用英語聽課和閱讀的困難,數學、物理課程都超過了70分,從此邁進了自然科學的大門。同時,在體育老師馬約翰的悉心指導下,錢偉長的體育興趣被大大地激發了。堅持不懈的體育鍛煉,使他從一個身高體重不達標、肺活量不足的體弱生,成長為身強體壯的校運動隊隊員,更以13秒4的成績奪得當時全國大學生對抗賽跨欄季軍。多年后錢偉長在《深切懷念我的老師馬約翰》一文中激動地寫道:“對我來說,這是生命史上的新篇章!”
我是中國人嘛,我怎么能夠忠于美國呢!
當時和錢偉長一起改學物理的學生共有5名,但是只有錢偉長一人堅持到畢業。他的畢業論文是與顧漢章合作的《北京大氣電的測定》,是年6月在青島舉行的全國物理學年會上宣讀。這是我國自行測定大氣電量的第一批數據,也是錢偉長從事科學研究的開端。后來他又讀完了研究生的課程。1939年錢偉長考取了中英庚款基金會公費留學生,就在臨行前,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了,留學英國的計劃也被迫中止。但三個月后,當中英庚款基金會再次為留學生們辦好簽證時,這群年輕人卻把護照扔進了黃浦江中。
錢偉長:第二次是在年底,英國不能去了,但可以到加拿大去,因為英國很多皇家學會的會員都是很有名的教授,都逃難逃到加拿大去了。中英庚款基金會的負責人在上海英租界等我們,早上8點上船了,他就把護照給了我們。他倒是好意,說你們過日本的時候啊,歇船三天,沒事兒可以到橫濱去玩玩。這個簽證就是這樣。
記 者:也就是說,護照上面有日本的簽證,可以在日本玩三天。
錢偉長:可是日本那時候占領了中國,所以一看護照我們就不干了,敵國我們不能去,當場就有好多人把護照扔在黃浦江里頭了。那是很厲害的,21個人全下來了。
當他們把決定命運的留學護照扔進黃浦江的時候,這21個血氣方剛的青年也不知道前方等待他們的是什么。
記 者:去加拿大讀書,當時對你們的前途來說應該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情。
錢偉長:是啊,但我們就是不能經過日本,我們不干。因為這是和我們打仗的國家,占領我們國家領土的,我們受了那么多苦,還簽證跑那兒去干什么?結果,那個中英庚款基金會的負責人是個英國人,他自己承認錯了,說不懂得你們中國人的愛國心,你們先回去再說。
記 者:所以第三次的時候就沒有再讓您經過日本。
錢偉長:第三次沒有了。
1940年8月,錢穆特地從蘇州趕到上海為錢偉長送行。錢偉長告訴四叔,他出國留學絕不是為了自己、為了家庭,而是想走科學救國的道路。在“俄國皇后號”郵船的甲板上,留學生們立下誓言,凡是他們出國留學的專業,回國后國家就不用再派人出去留學了。不久,加拿大多倫多大學第一次出現了中國留學生的身影,錢偉長在這里主攻彈性力學。很快,他就和他的老師聯合發表了一篇論文,后來這篇論文和愛因斯坦等著名學者的文章共同收錄在《馮·卡門教授六十歲祝壽紀念文集》里。錢偉長在論文里提出了板殼理論的非線性微分方程組。那組方程式,后來被國際學術界稱為“錢偉長方程”。
1942年錢偉長博士畢業后來到美國加州理工學院噴射推進研究所,師從“世界導彈之父”馮·卡門教授。研究所和馮·卡門家里的學術討論會,是富有民主精神和創造性的聚會,鼓勵敢想敢說,勇于探索和創新,這種風格影響了錢偉長的一生。錢偉長在美國主要從事彈道計算和各種不同類型飛彈的空氣動力學設計。1944年夏,由于在航空研究上取得的成就,他成為美國航空科學學會正式會員,并在得克薩斯州白沙試驗場進行下土式火箭發射實驗和液體火箭發射實驗。
錢偉長和林家翹、錢學森一道,為馮·卡門所看重,成為世界火箭、宇航工程的開拓者。他們以自己的研究,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作出了貢獻。二戰中法西斯德國野蠻轟炸英國,之后又以新制的V1、V2型火箭相威脅。英國首相丘吉爾向美國求援,美國軍方將此事交給噴射推進研究所。錢偉長和林家翹等對此加以分析,發現德國火箭是從歐洲西海岸向倫敦發射的,多數落在倫敦東區,這便證明德國火箭已采用了最大射程攻擊倫敦。于是他們提出,只要在倫敦地面造成假象,好像市中心被多次擊中,以蒙蔽德國飛彈仍按原射程攻擊,倫敦市中心就可避免造成實質性破壞。英國軍方采用了這項建議。丘吉爾后來在他的回憶錄中談到此事,非常感激地說:“美國青年真厲害。”他不知道使倫敦市區免遭襲擊的其實是中國青年。
1946年,錢偉長與導師合作發表了《變扭率的扭轉》一文,馮·卡門曾說這是他一生中最后一項較滿意的彈性力學工作,是經典性的工作。然而就在論文發表后不久,在同行們看來前途一片光明的錢偉長卻突然從他們的視線里消失了。他帶著先進火箭、導彈制造技術和6年前出國留學時立下的誓言,以探親為名悄悄地回到了祖國,并出現在他的母校——清華大學的講臺上。
拋棄國外的舒適生活和良好環境回國后,錢偉長一度生活十分困窘。為了維持生計,他只好在北京大學工學院和燕京大學工學院兼課,但仍不得溫飽,最后不得不向單身同事、老同學借貸度日。1948年友人捎信給錢偉長,告知美國加州理工學院噴射推進研究所工作進展較快,亟愿他回該所復職,攜全家去定居并給予優厚待遇。于是,他到美國領事館申辦簽證,但在填寫申請表時,發現最后一欄寫有“若中美交戰,你是否忠于美國?”,錢偉長毅然填上了“NO”,最后以拒絕赴美了事。
錢偉長:我是決心回國來培養更好的學生的,一般教授一星期上6堂課,我講17堂課。我沒有怨言。1948年錢學森歸國探親時,看我很可憐。我拿的工資15萬金元券,只能買兩個暖瓶,叫我怎么過日子?
記 者:回國之前您在美國的收入已經很不錯了。
錢偉長:是很不錯,拿到8萬美金一年。美國那個噴射推進研究所還希望我回去。
記 者:當時您想回去嗎?
錢偉長:我當然不想回去,可是那時已經很苦了,我工資很低啊!
記 者:所以當時在這樣的情況下,您的選擇是:我還是回去吧。
錢偉長:到美國大使館去申請護照,護照上面好多問題我都無所謂。信什么教?我說我沒教。美國大使館負責簽證的官員說不行,沒教在美國人看來你是野蠻人。后來他說這樣,你填孔教吧。
記 者:孔教?
錢偉長:我都填了,但最后一項我填不下去了。它說假如中國和美國打仗的時候,你是忠于中國還是忠于美國?那我說我當然忠于中國了,我是中國人,我不能忠于美國人。我就填了一個“NO”,我絕不忠于美國,結果就為這個他不讓我去了。
記 者:您當時填這個“NO”的時候就應該想到他肯定不讓您去了,是吧?
錢偉長:是,我是中國人嘛,我怎么能夠忠于美國呢!
記 者:當時您毫不猶豫?
錢偉長:毫不猶豫,我這一點是毫不猶豫的,我回來就是為中國服務的。
我右派做我該做的工作
1952年,全國各行各業包括教育界開始全面照搬蘇聯模式,而歐美教育體制浸潤培養的錢偉長,在各種場合對蘇聯教學模式中不合理的部分,坦誠地發表自己的意見,提出了教學必須和科研相結合、大學專業不應分得過細等主張。
但是這些主張,與清華園內外的時代大潮相沖突,引發了一場歷時三個月的大辯論。為了回應各方的責難,1957年1月,錢偉長在《人民日報》上發表署名文章《高等工業學校的培養目標問題》。1957年6月,在大鳴大放中,錢偉長和曾昭掄等6位民盟人士對當時的科學教育體制等問題提出了一些建議;6月9日《光明日報》未經同意,刊登了這些建議,即《對科學體制問題提出的幾點建議》。這篇文章把這批耿直敢言的教授們逼進了政治風暴的中心。在隨后而來的反右派運動中,時任清華大學副校長的錢偉長被打成了全國聞名的大右派,唯一幸運的是,毛澤東主席的一句話使他保留了教授資格。
錢偉長:毛主席說錢偉長是好教師,所以要保留教授,就是說我還能講課,所以還給工資的。我這右派是保留教授資格的右派,假如沒有這個我就到北大荒去了。
記 者:也就是說,當時您還算是一個受優待的右派?
錢偉長:這是毛主席保的。
記 者:可是當時把您打成右派之后,您的生活就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錢偉長:很大變化,那無所謂。我告訴你,右派連兒子上大學都不許。我的兒子、女兒都沒上大學。
記 者:當時在學校已經沒有工作機會了,您在做些什么呢?
錢偉長:我右派做我該做的工作。當年中國跟蘇聯在珍寶島打仗,我們的坦克頂多只能走幾十公里,再遠走不了。因為我們坦克的電瓶用鉛酸電瓶,4個鉛酸電瓶。坦克啟動的時候需要電力很大,4個鉛酸電瓶只能啟動15次,然后電就不夠了,所以我們坦克打打停停是經常的事情。
記 者:那時您想到了要給坦克搞一個更有效的電池。
錢偉長:我們想法子自己做高能電池。
記 者:這些東西都不是您原來學的力學專業。
錢偉長:都不是。我就找化學系搞普通化學的教師,幾個教師都同意跟我一起搞。
記 者:后來做的結果怎么樣?
錢偉長:一樣大的一個電瓶就足夠2000回發動。我們把它放在汽車后頭,就可以從清華大學開汽車到天安門再回來。它的能量很高,所以我們叫它高能電池。
記 者:您不擔心做不成?
錢偉長:我不管,我什么都敢做。我這個人就是干一樣學一項,所以我學的東西多。回國以后我干過十幾樁事情,不同專業,所以有人叫我萬能科學家。
記 者:萬能科學家?
錢偉長:就是罵我嘛。
記 者:那您怎么反應呢?
錢偉長:我不理,你愛罵我就罵我,我還是堅持。我是這樣的人,我覺得國家需要的,我都干。
當“三錢”中的另外兩位正為中國的“兩彈一星”事業做著貢獻的時候,作為“大右派”的錢偉長也沒有沉寂下去,他成了一名“地下科學家”,在之后的8年中無償地為許多單位和個人提供技術咨詢,化解了當時國內建設亟需解決的100多個技術難題。但是后來,這種校園里的地下科研活動也不得不被迫中止,1968年,這位已經55歲的科學家被分配到首鋼,以爐前工的身份接受勞動改造。
錢偉長:爐前工很苦的,那個棒棒是52公斤,曉得嗎?一般人拿不起來,我就拿不起來。那時我就想,我無論如何要把這個爐前工的棒棒拿起來。我是學力學的,我就想,把一頭放在地下,一頭拿起來,不是省了26公斤嗎?
記 者:這時候力學的原理在這里用上了。
錢偉長:我把棒棒一頭拿起來放在一個架子上,再到另一頭去把它拿起來,這個高度跟爐子高度一樣,就只需往前一捅,這不很省事嗎?工人說很好,誰都沒想到架子。好家伙,十個爐子三班倒,每個爐子前頭做一個這個,大家都舒服。我變成一個發明家。
30多年過去了,許多和錢偉長一起工作過的首鋼工人都已經退休,但是直到現在,錢偉長對于他們來說,都是一段無法忘懷的記憶,其中印象最深刻的是他們一起白手起家建造的熱處理車間,錢偉長的科學創造力在這里找到了用武之地。此外,他還和工人們設計建成了當時北京最好的液壓機。
當時還有一批清華大學年輕的教師和錢偉長一起來到首鋼,他們是為了理論聯系實際,提高教學水平的。那時作為右派的錢偉長已經不能再上講臺,但就在這個車間里,工人們卻破了一次例,錢偉長為此感動得流下了熱淚。
記 者:我聽說有一段時間學校還讓您到南方去參加勞動改造,結果首鋼的工人把您留下了。
錢偉長:到江西鯉魚州去。江西鯉魚州是血吸蟲病很厲害的地方,清華去了800人,北大去了800人,曉得嗎?
記 者:當時首鋼的工人是怎么留下您的?
錢偉長:首鋼的工人好呀!他們說,你們不是說錢偉長沒改造好不能回去啊,那我們就不放。因此我就沒有去江西鯉魚州。
我是愛國的,
只要事情辦得對國家好就行
1972年,尼克松來華訪問。中美關系好轉帶來了兩國交流的熱潮。當年10月,毛澤東和周恩來決定組建一個科學家代表團出訪美、英、瑞典和加拿大四國,“三錢”之一的錢偉長被周恩來選入出訪之列。但是代表團團長卻對此提出異議,認為錢偉長在出訪的過程中有可能出逃國外,便以無法保證錢偉長回國為由拒絕讓他參加代表團。見此情形,周恩來毅然換掉了代表團團長。盡管如此,直到出發的前一天,錢偉長還是沒有得到出國訪問的消息。
錢偉長:第二天早上8點半代表團就要走了,周恩來一問,說錢偉長還沒來啊?后來周恩來火了,特地派秘書專門乘輛車到清華大學找我去。一到清華大學,清華大學沒辦法了,說他現在在首鋼勞動。周恩來的車子又直達首鋼,我那時還是爐前工,就這樣我穿著勞動服就去了。
記 者:您當時還穿著勞動服,這怎么出國啊?
錢偉長:周恩來妙得很,說這樣吧,別的沒有辦法,我把幾個秘書叫來。他有幾個秘書,中間有個秘書穿的服裝跟我尺寸差不多。他就讓這個秘書脫下衣服給我穿。我穿著他秘書的衣服,后來發現還不行,為什么?鞋子很差。我的鞋子破,勞動人穿的鞋。周恩來一看,說我穿的鞋跟你差不多,你穿上試試。我穿他的鞋正好。后來周恩來說,我覺得還是不行,你這樣,今天晚上就到我家去。我在他家洗了澡,吃了晚飯。
這一次我去那么多國家,不只是沒有不回來,而且是立了功的。因為去的人很少英文像我這樣,我的英語很好,什么問題都能講。譬如在美國訪問快結束的時候有個記者招待會,有個記者問你們中國最近有什么創造?他明知我們沒什么創造。
記 者:故意難為你。
錢偉長:故意難為。后來我回答很好,這個在中國的報紙上都登出來了。我說一個國家不論怎么創造,能團結起來,什么事都能干的。像中國這樣,這是我們對全世界的創造!我這一回答很多外國人都鼓掌,鼓掌很厲害。我到處都是這樣對付的,我決不讓外國人占便宜。我這人就是這樣。
記 者:我看到有些報道說,很多科學家聽了以后都落淚了。
錢偉長:是啊。我是愛國的,只要事情辦得對國家好就行。我沒別的要求,我希望國家團結起來,強大起來。
“文化大革命”后鄧小平復出,主抓文化教育工作,使知識和人才重新得到尊重,之后他又提出要把現代化作為新時期的主要任務,于是人才培養成了國家建設的當務之急。1983年的一天,已經70多歲的錢偉長,突然接到一紙調令,被任命為上海工業大學校長。
錢偉長:國家教育部規定,超過60歲不允許再當校長。上海市副市長汪道涵給我調令看,他說,你這調令是鄧小平親自簽字,而且下面寫了“予中央組織部調錢偉長為上海工業大學校長”,下面又加了一句話:這個任命,不受年齡限制。汪道涵說,你可不能辭職,你這是終身校長,不受年齡限制。
記 者:所以您到現在還當著校長。
在上海工業大學、上海大學20多年的時間中,錢偉長大刀闊斧地進行了教學科研的改革,使上海大學從一個原來只有800名學生的地方院校,發展為目前在校學生數萬人的全國百所重點建設的高校之一,在2003年全國30多所高校的本科教學評優中,上海大學名列第一。
然而已經94歲的老校長對此并不滿足,他現在仍然致力于教育體制的改革,強調“我們的改革重點是拆四堵‘墻’,它們是學校與社會之間的‘墻’,教學與科研之間的‘墻’,各系和各專業之間的‘墻’、教與學之間的‘墻’”。在新著《論教育》一書中,錢偉長指出:“教育涉及面極廣,是一項復雜的系統工程。改革是發展的動力,創新是一個國家和民族的靈魂。我們實行‘學分制、選課制、短學期制’,就是為了給學生提供更多的學習自由度、更大的學習自主權,活躍學校的學術氛圍,為培養無師自通的人創造良好的大環境。”
從壯士到暮年,錢偉長深刻體會到一個國家的振興必須依靠教育,而高等教育的目標是要培養德智體全面發展而且有實踐經驗的人,是要培養有創新精神和創新能力的人。為了這個目標,他說這個校長他要一直做下去。
錢偉長在一生中涉獵了很多不同的專業和領域,做了很多貌似不相干的事情,也正因為如此,有些人頗有微詞,說他是萬能科學家,似乎并沒有自己的專業。錢偉長本人倒是并不介意,正像他自己所說的,國家的需要就是我的專業。
(本文素材由中央電視臺《大家》欄目提供,CCTV-10每周日22:10、CCTV-1每周二22:39播出)
(責任編輯 汪文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