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我和蔣經國先生在莫斯科中山大學同學一年,當時,正值四一二反革命政變前后。他在事變前后的一些情況,至今在我的腦海中留有較深刻的印象。
莫斯科中山大學是國共第一次合作的產物,學員由共產黨、國民黨各自擇優選送,還有一批當時國民黨要員的子女,如馮玉祥的兒子馮洪國、女兒馮弗能,于右任的女兒于秀芝、女婿屈武,葉楚傖的兒子葉南,邵力子的兒子邵子綱,蔣介石的兒子蔣經國等。
蔣經國是1925年冬(當時16歲)由廣州搭俄輪經海參崴轉火車經西伯利亞赴莫斯科中山大學的,是第一屆學員中年齡最小的一個。我是1926年冬(當時17歲)由上海到達莫斯科中山大學學習的,算是第二屆學員中年齡最小的,和蔣經國在中山大學先后同學一年。
蔣經國當時年少英俊,經常穿一身皮茄克,頭戴列寧帽,在臺上發言時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平時還操著俄語經常和蘇聯人交流,跟其余那些大員們的兒女相比,令人矚目。
當時我的俄語教師艾潑斯坦是學校青年團的負責人,我是班上團小組組長。約在1927年二三月間,在莫斯科召開了少共國際會議,學校選派蔣經國和我分別代表第一、二屆中山大學學生出席大會的開幕式。
在出席大會的前兩天,艾潑斯坦通知我,要我在開幕式上代表中山大學的青年團員向大會講幾句話,并安排蔣經國做我的翻譯。事后我才意識到,由一個青年工人代表中山大學青年團向大會講話,再由中國國民革命軍北伐總司令的兒子當翻譯,此種安排與當時中國國內的政治形勢不無關系。當時在大會上我究竟講了些什么,盡管今天已無法全部回憶起來,但我和蔣經國用中文和俄文共同高呼“馬克思列寧主義萬歲!全世界無產階級聯合起來!少共國際萬歲!中國革命勝利萬歲!”這些口號作為講話的結尾時,會場上報以熱烈掌聲的那種令人鼓舞振奮的場面,至今卻記憶猶新,難以忘懷。
少共國際會議結束不久,1927年3月下旬,上海工人舉行了第三次武裝起義,配合北伐軍打垮了孫傳芳,奪取了上海。這一消息傳到中山大學,震動了全校師生員工,人們群情沸騰,含著晶瑩的淚珠,熱烈慶祝這個喜出望外而又似乎早在意料之中的偉大勝利。
在學校大禮堂里,異常熱烈的慶祝大會開始了。報告人伊格諾托夫的講話一再被震耳的掌聲所淹沒。這時,為全校師生所矚目的蔣經國,在雷鳴般的掌聲中上臺了,只見他滿懷激情,容光煥發,慷慨激昂,滔滔不絕地說開了。他說,當我們今天以萬分激動的心情熱烈慶祝這一由北伐軍在上海工人兄弟武裝斗爭支持下奪取上海的勝利的時候,千萬不要忘記在我們祖國的江河之中還有帝國主義的炮艦在游弋,我們隨時有可能受到他們的反撲和襲擊,革命的敵人是決不會自動放棄反動統治的寶座的。他揮舞著手臂高呼:“同志們,更艱難的斗爭任務在等待我們去完成,我們要繼續前進,從上海打到南京去,打到北京去,奪取全國革命的最后勝利……”他的話還沒有說完,一個同學擠上前去,把一個紙團遞上了主席臺,主持會議的黨委書記隨即宣布說:“同志們,有同學提議,即刻以學校慶祝大會的名義向國內發去賀電。”這一提議立刻得到全場熱烈鼓掌通過,隨之兩個熱情洋溢的賀電從莫斯科發出了,一份發給了上海工人,一份發給蔣介石。
慶祝大會結束后,全校師生沖出大門,一直游行到共產國際大廈。在回校途中,我們不斷被蘇聯人堵截,他們時而向我們歡呼,時而向我們擁來,擠進我們的游行隊伍,還時而有人在我們隊列中尋找蔣經國。好幾次蔣經國被他們找到了,被團團圍住,把他一再拋向天空,落下來接住了再被拋上去……
慶祝上海解放的歡呼聲猶在耳際,出人意外地傳來蔣介石公開背叛革命的消息,大大震撼了中山大學。就在4月12日的當晚,全校師生舉行集會,一致憤怒地通過決議致電武漢政府,要求嚴懲革命的叛徒。在會上,很多學生,包括國民黨要員的兒女在內,都上臺發了言,特別是蔣經國,他慷慨激昂,義正辭嚴,表示了極大的革命義憤。他鼓動同學們上街游行示威,抗議蔣介石公開背叛革命的行徑。他說:“我在這里不是作為蔣介石的兒子,而是作為共青團的兒子來講話的。”他的講話贏得了大會雷鳴般的掌聲。幾天后,蔣經國發表了公開的聲明。塔斯社把這個聲明譯為多種文字廣泛向全世界傳播。其全文如下:“蔣介石的叛變,并不使人感到意外,當他滔滔不絕地談論革命時,他已逐漸開始叛變革命,迫切盼望與張作霖、孫傳芳謀求妥協。蔣介石已結束了他的革命生涯,作為一個革命者,他死了!他已走向反革命并且是工人大眾的敵人。蔣介石曾經是我的父親和革命的朋友,他已經走向反革命的陣營,現在他已經是我的敵人了。”
蔣經國在聲討會上的發言和他的聲明博得了人們對他的尊敬,雖然當時還有其他國民黨要員子女也都戲劇性地在大會小會上發言并發表了和他們各自的父親劃清界線的公開信,但當時一般都反映他們只不過是出于環境的逼迫而已。
四一二反革命政變給莫斯科中山大學的學生帶來了極大的悲憤,也帶來了有關中國革命路線策略的一連串疑問。托洛茨基、拉迪克等人也利用這一事實不斷攻擊斯大林和共產國際。
早在1926年3月20日中山艦事件之后,斯大林和托洛茨基之間對蔣介石的定性和應如何正確處理國共兩黨的關系等問題就進行過激烈的爭論。中山大學經常在大小討論會上公開討論有關中國革命的路線與策略問題,雙方辯論十分激烈。這時,常常可以看到蔣經國在演講臺上露面,他帶著一堆書,不時從中引證馬克思、列寧的有關論點為托洛茨基的立場辯護。他講話像開機關槍那樣,一面飛快地翻書宣讀針對性的引文,然后再講,接著又找下一段的引文。他還經常在墻報上發表許多尖銳有力的短文,公開擁護托洛茨基對中國革命問題的主張。
1927年冬,中大第一屆學生畢業后陸續歸國了。那些公開露面的托派積極分子,有的被遣送歸國,有的被流放西伯利亞,但蔣經國卻被轉送到列寧格勒的一所軍政學院繼續深造。當時一般人對蘇聯當局對蔣經國的處置有種種猜測:有人認為這是念他年輕,政治上幼稚偶爾疏忽;也有人認為蘇聯領導人是出于蘇聯對外政策的需要,把蔣經國當作與蔣介石可能談判時的籌碼;還有人認為蘇聯領導人僅僅指望通過蔣經國本人來同蔣介石保持某種微妙的聯系。至于蔣經國自己當時在莫斯科中山大學那種以“左”的或極左的姿態出現的政治面貌,究竟出自他的本意,還是出于環境所迫的一種戲劇性的假象,也有種種不同的揣想,當然這只有蔣經國自己才能予以正確的回答了。
1937年國共第二次合作開始不久,28歲的蔣經國帶著他的蘇聯妻子和兒子回到祖國,結束了他12年的蘇聯之行。
(責任編輯 汪文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