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襄,號暢安,文物鑒賞家、收藏家,也是北京的“老玩家”,1914年5月出生于北京書香世家,祖籍福州。
王世襄1941年畢業于燕京大學研究院,獲碩士學位。1943年任中國營造學社助理研究員。1945年10月任國民政府教育部清理戰時文物損失委員會平津區助理代表,在北平、天津等地追還在戰時被劫奪的文物。1947年3月任故宮博物院古物館科長,后由故宮博物院指派,接受洛克菲勒基金會獎金,赴美國、加拿大參觀考察博物館一年。新中國成立后,曾任故宮陳列部主任,中國音樂學院民族音樂研究所副研究員,國家文物局中國文物研究所研究員,中央文史研究館研究館員。
王世襄的著作頗豐,大多屬于民俗領域,主要有:《中國古代音樂書目》、《廣陵散》(說明部分)、《畫學匯編》、《清代匠作則例匯編·佛作·門神作》、《竹刻藝術》、《髹飾錄解說》、《明式家具珍賞》(并有英、法、德文本)、《中國古代漆器》(并有英文本)、《北京鴿哨》、《竹刻》、《蟋蟀譜集成》、《說葫蘆》(中英雙文本)等。自選集《錦灰堆》收錄了他80歲以前所寫的大部分文章,包括家具、漆器、竹刻、工藝、則例、書畫、雕塑、樂舞、憶往、游藝、飲食、雜稿等12類,以及詩詞。隨后又推出續編《錦灰二堆》及《錦灰三堆》。
差不多從小學到大學畢業全玩了
王世襄出生時,其父親任職于外交部條約司,勤奮工作之余喜歡逛古玩店,買些殘缺的古瓷標本。母親嫻雅高貴,持家之外,寄情繪畫。王世襄出身這樣一個書香世家,興趣專長也受到影響。小時候,家中有私塾老師教古漢語、經、史和詩詞等。王世襄喜歡的是詩詞,對其他學科不太感興趣。
王世襄從小好事貪玩,京城的各類傳統玩意兒,除了京劇、養鳥這兩項沒有沾手外,其余雜七雜八的玩意兒都玩得有板有眼。他在燕京大學文學院讀書時,曾有過在臂上架著大鷹或懷里揣著蟈蟈到學校上課的驚人之舉。他的玩家派頭被同學視為荒誕不經,鄧之誠是當時燕大的名教授,老先生講中國歷史正興致勃勃時,忽聽一陣“嘟嘟”的蟈蟈聲,同學哄堂大笑,原來是王世襄揣著蟈蟈葫蘆進了教室,惹得鄧先生惱怒起來,把他“請”出教室。當時在燕京大學教書的洪煨蓮教授把這個有精力但又不務正業的學生稱為“未知數”。待1948年王世襄由故宮博物院指派赴美接受洛克菲勒基金會獎金時,洪煨蓮對他的印象稍有轉變,直到1980年王世襄帶著一大摞著作專程去波士頓拜見洪煨蓮教授時,洪老對他才另眼相看。
記者:先聊聊您小時候的事吧,好像您小時候就是挺好玩的,是不是?
王世襄:其實如果按照家里對我的培養,我是可以成為“大家”的。可是,我沒有珍惜這機會,都玩了。所以“業荒于嬉”啊,玩物喪志。我還不能不承認,差不多我從小學到大學畢業全玩了。1939年,母親去世,才給我很大的震撼。所以,這是我的第一次轉變。
記者:為什么母親去世會讓您覺得要好好學習了?
王世襄:我還有一個比我大兩歲的哥哥,那年我得了猩紅熱,結果命大,沒死,我哥哥被我傳染了,去世了。我哥哥要活著,他是可以成為“大家”的。他非常用功,又懂得禮貌。我要到舅舅家就先捅馬蜂窩,帶著一幫孩子上房。他們說這個淘氣外甥要來了,大家得戒嚴。等我哥哥一死,親戚都說:哎呀,真可惜,怎么好好的就死了呀?!哥哥死后,母親就剩我一個孩子了,特別溺愛,甚至有點放任。反正有那么一個條件,玩可以,只要對身體無害或者有益。你想玩鴿子,整天轟鴿子上房;你要玩蛐蛐,你上野地里去逮去。這些其實都算是運動啊!后來我學摔跤什么的,覺得也是對身體有好處。所以,我這個身體,倒是在那時候打下的基礎,一直到現在。可是我從來不抽煙、喝酒、賭錢,這些壞習氣我一概不沾。當然,母親放縱我是一方面,同時她也很揪心:這個孩子老不好好上學,不好好認真念書。
記者:母親實際上還是希望您能成所謂的“正才”啊!
王世襄:對對。所以等到她一去世,就好像給我一個大棒子,我覺得太辜負母親的期望了,怎么也到這個歲數了,再不能玩下去了。那時候我已經二十幾歲。
這一輩子,我就賣給故宮了
研究生畢業后,王世襄想到故宮博物院去工作,但因為日本的侵略,當時故宮大部分文物精華已遷往四川。1943年,王世襄到了山城重慶。他本想憑著深厚的國學功底,去當時的中央研究院歷史研究所工作,卻遭到時任所長傅斯年的拒絕:“燕京大學的人根本不配進我們史研所!”
王世襄又找到和自己家族頗有淵源的梁思成,到他主持的中國營造學社工作。正是從那時起,他對古代家具和中國漆器產生了濃厚興趣。
1945年8月,日本投降。經當時故宮博物院院長馬衡和梁思成的推薦,王世襄被派遣回北平清查戰亂損失的文物。當時,許多日本和德國的文物販子與收藏家在中國收買文物,伺機盜運出境。王世襄宴請了四五十位知名的古玩商,請他們提供線索。他得知淪陷時期河南某地出土的青銅器多數被德國人楊寧史買去。王世襄不忍坐視國寶流落海外,往返于北平、天津之間,明察暗訪。最后通過其父友人,找到宋子文詳陳原委,終于沒收了楊寧史的青銅器240件,其中包括價值連城的“宴樂漁獵攻戰銅壺”、“商饕餮紋大鉞”等。
1946年,王世襄又在天津接收了末代皇帝溥儀存在保險柜中的一批珍貴文物,共20匣,價值連城。由美軍配合押送,故宮派了10多個人開匣驗收后,送入故宮延禧宮庫房。
1948年5月,應洛克菲勒基金會的邀請,王世襄赴美國、加拿大考察博物館。在國外,他更加明白自己的研究深深根植于中國文化。1949年6月,他回到香港。一個多月后,搭乘一艘由香港到天津的輪船回到祖國,任故宮博物院古玩館科長。
記者:這應該是您特別愛干的一件事?
王世襄:那時候是 “傻小子睡涼炕,全憑氣力壯”啊,真是一天黑里白里地干!這是一件正事,而且又感興趣,對國家也有好處,就覺得這個工作太適合我了。這一輩子,我就賣給故宮了,我就給故宮服務一輩子。我當時經手拿回的都是國寶,德國人的、還有溥儀家里剩在天津的,有1000多件。還有朱啟鈐自己所藏的絲繡,是最大一批絲繡,后來成了偽滿洲國的國寶。這個經過,在我的《錦灰堆》里都有很詳細的記載。
記者:您對您做的這些搜尋國寶的工作很自豪吧?
王世襄:我承認這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個工作。而且當時上海跟廣東還有兩個收藏清文物的博物館,毫無成績,只有我所在的北京這個博物館成績很大。
接到文物局一封信,
說故宮已經把你開除了
新中國成立后,王世襄任故宮陳列部主任,進入華北革命大學學習一年。“三反”運動中,曾經追回大量珍貴文物的王世襄,因為被視為“接收大員”而被列為重點審查對象,蒙冤拘留審查達10個月。
記者:我看到您那本《錦灰堆》里的文章,實際上是您當年寫的交代材料。
王世襄:“三反”運動來了以后,他們不問你就把你關在一塊兒,整天疲勞“轟炸”。他們說你是最大的盜寶犯,你經手的這些東西特珍貴,國民黨沒不貪污的,都是接收大員。
記者:這樣的罪名,您是不是特別難以接受?
王世襄:這還沒完呢,還要到東義廟先學習4個月,就是斗4個月。北京古玩鋪什么都查了,說我沒有貪污。家里的文物也查了,我父親還喜歡買點瓷器什么,全查了,什么證據都沒有啊。結果雖然查不著,但還認為有問題,就把我送到公安局入了監獄。10個月等放出來之后,被取保釋放,沒有結論。同時接到文物局一封信,說故宮已經把你開除了,你到勞動局登記,自謀職業吧!
記者:那時候您是什么心情?
王世襄:你可以想象了,是不是?這個公函我一直留著到“文化大革命”,抄家時才被抄走了。
1953年,經過一年多的關押審查,最終被證明清白的王世襄還是被故宮開除。第二年,他來到中國音樂學院民族音樂研究所上班,從此遠離了故宮,遠離了自己喜歡的文物。
王世襄:我本來打算這一輩子都要為故宮工作的,所以你可以想象那時候我是什么心情。不過我也有我的想法,當時有的人自尋短見,我絕對沒往那兒想,我得想一條合適、妥當的路。這路是什么呢?就是老老實實做人,夾著尾巴做人。
記者:您剛才說您那時候決定“夾著尾巴做人”?
王世襄:我是說我在想:盡我的力量,我做什么,我能做什么?我要做的事,一定是我認為對國家有益,對文化有價值的,不管大小,至少是正面的,而且被人正確認識和承認的,這樣我才沒白活一輩子。所以,我下定決心埋頭干,老老實實干。那時候是被人拋棄啊是不是?!所以我從“三反”的時候開始,一直干到現在,“世人終漸識真吾”,相信世界上的人終究可以認識真正的我的!
就是你們這撥人不承認我,
總有人會承認我的
1957年一頂“右派”帽子并沒有使王世襄氣餒。他每天起早貪黑,鉆研自稱“偏門”的學問。經過幾年的潛心研究和艱辛勞動,刻蠟紙、油印,整理成冊,完成了數十萬字的著述《畫學匯編》、《清代匠作則例匯編》、《雕刻集影》等。1962年,王世襄歸隊,調回文物局工作,先后任文物博物館研究員、文物保護科學技術研究所副研究員、文物局古文獻研究室研究員。
王世襄認為他一生中做的最有意義的事情有兩件。第一件事情是日本投降后為人民收回了幾千件國寶,這些國寶現在都藏在故宮博物院。第二件事情是編寫了文物研究著作《髹飾錄解說》。王世襄說:“《髹飾錄》是中國現存唯一一本古代漆工專著。但全書文字簡略晦澀,且類比失當,所以極難解讀。過去此書唯一抄本遠在日本,后經曾任北洋政府代總理的著名學者朱啟鈐先生刊刻印行。他知道我有這方面的志趣,遂將此書交給我詮釋解說。”從20世紀50年代起,王世襄編寫此書前后經歷30年,于1983年正式出版,1998年修訂再版。
記者:我聽說那時您還做了許多油印本,自費印出來,分發給很多朋友?
王世襄:第一次我是自費印出來的,只印了200本,就送給漆器廠。后來福建漆器廠拿我這些書當教材,200本一下就用完了。
記者:把這些書送給漆器廠,您當時的想法、目的是什么?
王世襄:目的就是為發揚這個。這本書里邊把所有古代——明代人的方法都介紹了,我用了10年工夫把它寫成,用了幾百件的古代漆器做例證。當時我還拜老師做學徒,讓他給我做示范。我做每一個工作都是這樣,都是找老師,跟老師交朋友,問這問那,把名詞記下來,這么多年都是這樣才搞出來的。晚上還得拉上窗戶、燈,不能讓別人知道你是在干什么。
記者:那時候您有沒有一種信心,認為自己肯定能把它做成?
王世襄:我就是堅決,蒸不熟、煮不爛,我就是我,我一定要把它做出來,我就是一定要干到死!我知道就是你們這撥人不承認我,總有人會承認我的。這不,到了改革開放以后,這些東西又成了寶貝了!所以到現在,我也沒停止。
“你要不寫,我認為你就等于犯罪”
明式家具作為中國古典家具發展的頂峰,在20世紀80年代的世界文物界掀起了一股“明式家具熱”,起因就是王世襄撰寫的《明清家具鑒賞》、《明清家具研究》這兩本書。有人說:王世襄為中國創造了上千億元的價值,而且把一種不為人知的東西變成了一門學科,一種產業。
記者:您是什么時候開始決定寫一本關于中國明清家具的書?
王世襄:去南方之前,就是寫“畫論”的時候,就開始有這個想法。最初做的準備就是搜集文獻資料和實物,跟魯班館的老師傅學習名稱、結構,還有就是要出門去買。買回來的都是破破爛爛的,自己修。那時候,我還沒有機會出去調查,等到改革開放之后,我轉運了,成了正式的研究員,可以提出項目了。我接連去了廣東、江蘇好幾趟,回來才寫第一本書,整個過程我都是一個人啊!我覺得要做成這件事必須:第一,你至少得有這個能力,才能做一點事。第二,你得堅持,還得碰著時機,時機不來,還不行。第三,你還得活得長,你要活不長,死了,也就完了。
記者:您在做這些工作時有沒有想到過將來一定會有機會讓大家認識您?
王世襄:反正我就是一本書一本書的出。后來我不敢寫了,“家具”“畫論”暫時都擱一擱。那時候“海瑞罷官”了,學術問題都跟政治問題不分,怎么扣都能給你扣上這玩意,我別動它了,我先擱一擱。那時候我寫過一篇《葫蘆》,講葫蘆的。這葫蘆,是唯獨中國有的,就是做一個模子,里面刻上花。葫蘆小的時候把這個模子給它扣上,等長大了一拿開,那樣子完全就是花紋。我跟外國植物學家討論過,他不相信,說不可能,這葫蘆不見陽光,不見空氣,非爛不可,不可能長出來。等我把這個葫蘆跟模子拿出來給他看,他服了。他說:“中國人真偉大!”確實,這個藝術只有中國有,可是別忘了,就這藝術新中國成立后停了30年,30年是一代人啊!
記者:因為什么停了啊?
王世襄:你想,養個雞還要割“資本主義尾巴”呢,都得合營,不能有私自干什么的,誰還用葫蘆啊?而且葫蘆跟這個蛐蛐、油葫蘆有關系,它是蟲具呀!可是我怕這個東西斷絕了,所以20世紀60年代就寫了一篇文章給文物出版社。結果文物出版社給退稿了,說你那個還涉及蟲具,這東西“玩物喪志”,不敢登,怕挨批。
記者:您這東西在那個時候應該屬于典型的“四舊”啊?
王世襄:等到1979年,已經變了,《故宮院刊》復刊,復刊那天把我這篇文章登出來了。英國人把這篇文章翻成英文,并請我到英國去。他說好些老玩意兒你都玩過,你是最有資格寫的。寫這個得有三個條件:一個得有生活,你確實玩過。第二得有工具,你假如沒有也知道哪兒找去。第三,得把它寫下來,還得會寫。他說就你具備這個條件,你得寫一寫,這樣才能留下來,“你要不寫,我認為你就等于犯罪”,呵呵,他提得那么高。他的意思是,從前一些老玩意,有些怎樣的經歷,怎么個玩法什么的,這些都是中國文化的一部分,“民俗學”,都是文化,你要寫下來,所以后來我就寫了。這個太容易了,我又不用查書,全在頭腦里面,我覺得又等于回去玩了一次,越寫越高興,所以,就連著把這些都寫了。可是國外的人他就重視這個,荷蘭給我特殊榮譽獎,也是因為我在家具方面,把不為人認識的東西給抬出來,讓世界人都刮目相看。
父親跟我說:你在家我管你吃住,
你要買玩意我可管不了
2003年12月3日,王世襄從專程來華的荷蘭王國約翰·佛利蘇王子手中,接過旨在鼓勵全球藝術家和思想家進行交流的荷蘭克勞斯親王最高榮譽獎。作為荷蘭享有極高聲望的文化獎項,克勞斯親王獎每年頒發一次,其中最高榮譽獎1人,榮譽獎10人。王世襄是獲得最高榮譽獎的第一位中國人。
這一年,該獎的主題是“工藝的生存與創新”,關注的是對傳統工藝和手工制品的改進,把最高榮譽獎頒發給王世襄,是為了表彰他“對中國工藝的專業與創新性的研究”。
其實早在1957年,王世襄就撰寫文章呼吁保護民間的古家具,在更早的時候,他就開始有意識地收集散落在民間的珍貴古代家具,而那時候他的生活并不寬裕。
記者:那時候,您的工資也不高,收集這些家具不太容易吧?
王世襄:哎呀,所以我這說的,全是憑自己跟匠人學的,全憑自己的審美。其實,我有好多東西都放走了,太多了,我買不起。有的東西我買了,有的別人就買下了。可是我也有撿便宜的時候。
記者:您跟我們說說,您撿的最便宜的東西是什么?
王世襄:最好的就是天下第一紫檀案子,在上海博物館那兒,就是明朝——明末清初宋國仲祠堂里的東西。
記者:您怎么撿的這個便宜?
王世襄:那巧極了,就是有人告訴我,宣武門賣舊貨的那兒出了一張案子,沒有人買,我就花了80塊錢買下來了。當時那東西就這么明擺著,還有浦銅一段提,那么大的紫檀案子,太難有了。
記者:這便宜是您哪年撿的?
王世襄:那是1945年吧。因為上班,過年放了兩天假,我騎車上寶坻縣,到了那里,睡在小店里頭,沒有火的炕沿上,兩只布鞋一合當枕頭。上哪兒找東西去呢?從前家里從運河運糧食來,所以運河兩邊常常出家具。那幾天差不多每天都騎車到處轉,轉小市。這是我的樂趣,當時身體又好。
記者:那時候可能您最大的擔心就是錢吧。
王世襄:是這樣子。我父親跟我說:你在家我管你吃住,不跟你要錢,你要買玩意我可管不了。
由我得之,由我遣之
王世襄在他的芳嘉園居住了80多年。這座祖傳的四合院,被人擠占,逐漸變成了一座大雜院,王世襄多年收集的珍貴明式家具,竟到了無處堆放的地步。
在京城,王世襄還有一個綽號“柜人”。其一是因為“柜人”音同“貴人”;其二是因為王世襄家里堆的古代家具實在太多,連自己的家具都沒地方擱,老先生有時晚上睡覺只能睡在柜子里。
王世襄:我那家具本來是擱在廂房里頭的,后來廂房被房管局給占了,我只能堆在北房里頭。有些我就把它拆開,原來太占地方,反正我知道怎么拆,拆開了我也會安裝,捆好了就不占地方,總算堆起來了。可是,我后院有5個小廚房,都趴在我那后墻上,離著不到一米就是房檐。那兒一著火,我這房子也燒了,這家具也燒了。我也跟文物局反映了這個情況,局長說:你的家具是很重要,全世界都知道,可我也沒法把他們搬出去。他說找人來看看,給你擱幾個滅火器就行了。這不是笑話嗎?后來,香港一個叫楊乃濟的朋友說:上海博物館開館了,有個家具陳列室沒有東西,他愿意給上海做點貢獻,他父親是上海的。他說咱們商量商量,你能不能把這家具賣給我,我捐給上海。我說我有一個條件,你買這家具可以,但你一件都不能留,得全部捐給上海。你要同意這個條件,我出版的書上所列的一件不留,全部給上海。
記者:也就是說,這是以捐的名義,所以您會比較便宜地賣給他?
王世襄:我差不多是用國際行市的十分之一賣給楊乃濟的。所以我有兩句話:由我得之,由我遣之。我覺得合適就行了,它擱那兒永遠歸國家所有,讓人能看也算是很好的著落了。人家說什么你太虧了,你擱這兒都快上億元了,可我不計較這個。
我有一個小馬扎,黃花梨木的,我就送給楊乃濟了。所以等我出書的時候,這件東西名字是他的名字,東西在他那兒呢!還有我的四把椅子,最好的四把椅子。因為我跟他說的是,我書里所有的完全歸他。照道理我可以留三把,是不是?但是照我們口頭的協定我給他,結果我把四把椅子全給他了。為什么?因為這四把椅子在我家里從來就沒有合適地、像樣地擺出來過。我覺得要是把它拆散了,太虧它了。到那兒占一間屋子,正正式式擺出來,讓人看了我心里頭也踏實。
記者:送走這么多年收集的家具時,您傷心嗎?
王世襄:那小馬扎不是給了楊乃濟了嗎?等到我把這些東西都歸到上海博物館了,楊乃濟有一天夾著馬扎來找我了,他說:你的東西都走了,你有沒有失落感呢?他說這把椅子——小馬扎,我不用,我還你吧,又還我了。以后,等我再處理東西的時候,我沒有拿出去。后來,上海博物館的一個職員來北京,他給我打電話:我要趕飛機,不能來看你了。我說你無論如何來一趟,我這兒去飛機場就路過,你來一趟。他來后,我就把這小馬扎給他了,我說:我要把這小馬扎捐給上海博物館,湊夠80件。
記者:您就是為了讓這些家具在上海博物館還能夠放在一起?我覺得您把一件件家具當成一個個有生命的東西看了。
王世襄:呵呵,對。
我愿鴿與哨,深入世人心
王世襄夫人袁荃猷曾介紹,在王世襄的諸多愛好中,最喜歡的是鴿子,而居住大雜院無法養鴿子則是他的最大遺憾。
一次,王世襄赴鄭州參加全國文史館工作會議。當他流連于金博大廣場時,發現當地正在舉辦觀賞鴿大賽,他便興致十足地走進了鴿群。在這里,他發現了許多久違的名種。鴿子的主人們雖然不知道他的身份,但很快就發現這位老人與鴿子之間有種天然的親近。一個年輕人指著一對黑中泛紫的鴿子問王世襄:“您認識它們嗎?”“鐵牛!”王世襄脫口而出。年輕人激動不已,堅持要將這對幾近絕跡的名種送給他。
記者:我還記得,小時候在北京能經常聽到天上的鴿哨聲。
王世襄:是是,現在都沒有了。我給荷蘭王子寫了首詩,我說:鴿是和平琴,哨是和平音;我愿鴿與哨,深入世人心。我還給他翻成英文,他很高興,他說當今世界太亂了,現在應該祈禱和平。
記者:您希望2008年北京奧運會上能飛這些觀賞鴿,您現在還在為這事忙嗎?
王世襄:現在有危機、要斷絕的,就是鴿子,傳統鴿子。這鴿子在我年輕的時候養,可以說是全盛時期。你看宮廷畫譜里頭,畫的幾百張鴿子,畫的那么細,多少品種!?我現在想做的就是再把它給恢復了,這是唯一的目的。
記者:全盛時期北京城里有那么多觀賞鴿,那是一種什么感覺?
王世襄:每條胡同老有幾只鴿子飛著。從皇宮貴族、有錢的商店、同仁堂樂家或是濤貝勒、名伶梅蘭芳,還有小康之家,一直到貧民、小孩、大人、拉洋車的、賣切糕的都在養鴿子。人家說了:我從牙上刮下點吃的來喂鴿子。至于外國鴿子,很少有。現在年輕人也知道兩種,一種是樓鴿,洋樓信鴿;一種是吃貨,白的食用鴿。這種“食用鴿”叫“和平鴿”,中國鴿子是觀賞鴿。
記者:實際上,這種觀賞鴿才是中國真正傳統的鴿子?
王世襄:對。我這里還說一段呢。電視劇《鐵嘴銅牙紀曉嵐》里和珅就去上鴿子市買鴿子。那“咵”擱在桌子上,哪有那鴿子呀!那哪兒是鴿子市兒啊!那和珅一掏那鴿子,賣鴿子的一掏這鴿子,攥鴿子也不會。攥得那鴿子直掙扎,我直替那鴿子難受。鴿子都不會拿,說那名更莫名其妙胡說八道!這是中國的一個傳統文化,現在跟人說人都不懂,你說這怎么辦啊?
2003年秋天,與王世襄患難近60年的夫人袁荃猷因病故去,留下他獨自面對窗外枯葉飄落。知書達理的袁荃猷,不論王世襄處于順境還是逆境,始終支持著心愛的丈夫,理解他的追求,成為他躲風避雨的最好港灣。
2003年11月26日,中國嘉德拍賣有限公司舉辦的“儷松居長物——王世襄、袁荃猷珍藏中國藝術品”專場開槌。專場所展示的古琴、銅爐、佛像、家具、竹木雕刻、匏器等皆為王世襄、袁荃猷夫婦傾半生精力孜孜以求、精心選擇的文物精品。 “儷松居的珍藏,也應有個更適合的安排,使之能發揮多一點社會文化效益了。”這就是王世襄對于文物的深厚情懷。
民國四公子之一的大收藏家張伯駒生前曾言,“京城有兩個小天才,王世襄是一個。”王世襄的過人之處在于,他玩物且研物。無論是井市大俗的“雕蟲小技”,還是深宅殿堂的“古玩珍品”,他都能發現蘊藏其中的藝術韻味與歷史回聲。
他是一個真正的惜物之人。
(本文素材由中央電視臺《大家》欄目提供,CCTV—10每周日22:10、CCTV-1每周二22:39播出)
(責任編輯劉榮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