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逝世
1936年初,在嚴寒的氣候中,魯迅的病情加重,肩膀和兩肋開始疼痛,氣喘,發燒。6月以后,病情更令人擔憂。他在自己的日記中追述說,自5日以后,“日漸萎頓,終至艱于坐起(日記)遂不復記”。連一向堅持的日記都不能記了。來訪的客人不能一一會見,只得由夫人許廣平做耐心解釋和轉達意見。
對于一再惡化的病情,魯迅心里還是有數的。他在利用已經不多的時間加緊工作的同時,對身后之事,也作了一些考慮。在病中他寫下了隨筆《死》一文,刊于1936年《中流》雜志第2期。在文中,魯迅寫道:“歐洲人臨死時,往往有一種儀式,是請別人寬恕,自己也寬恕了別人。我的怨敵可謂多矣,倘有新式的人問起我來,怎么回答呢?我想了一想,決定的是:讓他們怨恨去,我也一個都不寬恕。”魯迅還為自己擬了7條遺囑:“1.不得因為喪事,收受任何人的一文錢,但老朋友的,不在此例;2.趕快收殮,埋掉,拉倒;3.不要做任何關于紀念的事情;4.忘掉我,管自己的生活,倘不,那就真是糊涂蟲;5.孩子長大,倘無才能,可尋點小事情過活,但不可以去做空頭文學家或美術家;6.別人應許給你的事物,不要當真;7.損著別人的牙眼。卻反對報復,主張寬容的人,萬勿和他接近。”
1936年lO月17日,魯迅病情急劇加重。到18日清晨6時半左右,他自覺情況危急,強行支撐坐起,給日本友人內山完造寫了一封短信,通知他“不能踐十點鐘的約”,并要他速請醫生。內山完造和須藤醫生匆忙趕來為其注射服藥。但病情仍未有好轉,除氣喘咳嗽加劇外,雙足冰冷,兩手指甲發紫。
午后,須藤又請福民醫院的淞井博士和石井醫院的石井醫生前來會診,并請護士田島專門護理。幾位醫生會診后,決定在注射強心針的同時,每隔30分鐘給魯迅吸入酸素,以幫助其呼吸。醫生認為,如治療后二日內病情不惡化,即可度過危險期。18日整個一天,雖然有醫生全力搶救,但魯迅的病情不斷加劇。他躺在床上,喘息不止,呼吸困難,幾乎不能說話。上午當天的報紙來后,魯迅仍掙扎著戴上眼鏡,將報上的《譯文》廣告細細瀏覽一遍才放下,此后就一直處于時而清醒、時而昏迷的狀態。
10月19日凌晨5時許,魯迅的病情突然惡化,氣喘加劇,呼吸急促,經注射強心劑后,仍然無效。5時25分,心臟停止了跳動。不一會兒,兩個日本女護士走來,其中一人伸開雙手隔著棉被,用力振動魯迅的胸膛,左右搖動,上下振動,想通過振動的方法使其心臟重新跳動。然而,這一切都無濟于事。
悼念活動
10月19日凌晨魯迅逝世后,在他居住的二樓臥室設置了臨時靈堂。他身上蓋著一床粉紅色的棉絲被,臉上蒙著一塊潔白的紗巾。離床頭靠窗的是一張半舊的書桌,上面雜亂地堆放著書籍、手稿,兩支毛筆挺然地立在筆筒內,旁邊是一只有蓋的瓷茶盅。桌子橫頭放著魯迅常坐的藤躺椅,床頭床腳各有一架小書柜,墻上掛著一些木刻和油畫。
許廣平首先將魯迅逝世的消息通知了胡風,緊接著馮雪峰、宋慶齡也先后趕來吊唁。馮雪峰經與許廣平、周建人、宋慶齡等人商量后作出兩項決定:第一,由內山完造聯系萬國殯儀館承辦出殯事宜;第二,立即成立治喪委員會,并擬出9人名單:蔡元培、馬相伯、宋慶齡、毛澤東、內山完造、史沫特萊、沈鈞儒、茅盾、蕭三。這個名單見報時,除上海一家外國人辦的《上海日日新聞》日文、中文版全文照登外,其他各家報紙都刪去了毛澤東的名字。
這時匆匆趕來一位名叫奧田杏花的日本雕塑家,他走近魯迅床前,伏身打開箱子,從瓶子里挖出黃色粘厚的凡士林油涂在魯迅的面頰上,再用調好的白色石膏糊,用手指和刮刀一層層搽勻,間或薄敷細紗布,直到呈現平整的半圓形狀。等待了半個小時,奧田托著面具邊緣慢慢向上托起,面具上同時粘脫了十幾根魯迅的眉毛和胡子,魯迅的面模做成了。當時又將面模翻注一具,交由魯迅親人留做紀念。上面帶有魯迅的7根胡子,它不僅是魯迅身體上的遺物,更重要的是保留了魯迅的DNA。這就是目前陳列在上海魯迅紀念館的被定為國家一級文物的魯迅面模。
七八點鐘以后,前來吊唁的人漸漸多起來,魯迅的朋友、學生紛紛趕來。他們當中有沈鈞儒、夏丐尊、巴金、趙家壁、孟十還、柯靈等人。他們默默地走上二樓的臥室,瞻仰魯迅遺容。蕭軍徑直撲到魯迅床前,跪倒在地,號啕大哭。同來的還有女作家蕭紅。一直守在父親靈前的周海嬰,60多年后回憶起這一場景時還無限感慨地說:“這位重友誼的關東大漢,前不幾天還和父親一起談笑盤桓,為父親消愁解悶呢!而今天只有用這種方式來表達他對父親的感情了。我不記得這種情景持續了多久,也記不得是誰扶他起來,勸住他的哭泣的。但這最后訣別的一幕,從此在我腦海中凝結,雖然時光像流水一般逝去,始終難以忘懷。”
下午2點,得到消息的上海明星電影公司派歐陽予倩、程步高、姚萃農等人,來到魯迅寓所拍下魯迅遺體、臥室的鏡頭。下午3點,在內山完造的安排下,萬國殯儀館來車運走魯迅的遺體。
魯迅逝世的噩耗在國內外引起巨大反響。各界人士的唁函、唁電如雪片飛來。為了悼念這位中國文化革命主將、中國共產黨的親密戰友,中共中央和蘇維埃中央政府連續發出3份電報,一份發給許廣平,一份發給國民黨政府,還有一份為《告全國同胞和全世界人士書》。電報對魯迅的逝世表示了哀悼:
本黨與蘇維埃政府及全蘇區人民,尤為我中華民族失去最偉大的文學家,熱忱追求光明的導師,獻身于抗日救國的非凡領袖,共產主義蘇維埃運動之親愛的戰友,而同聲哀悼。
同時,對魯迅給予了高度評價:
做了中華民族一切忠實兒女的模范,做了一個為民族解放、社會解放、為世界和平而奮斗的文人模范……他喚起了無數的人們走上革命的大道,他扶助著青年們,使他們像他一樣的革命戰士,他在中國革命運動中立下了超人一等的功績。
中共中央還要求南京國民黨政府給魯迅以國葬的待遇,并付國史館列傳,廢止一切禁止言論出版自由的法令。
根據各界群眾的意愿和魯迅家屬的意見,治喪委員會決定,10月20日、21日兩天和22日上午,為各界人士吊唁、瞻仰魯迅遺容時間;22日下午出殯,安葬于萬國公墓。10月19日下午,魯迅遺體安放在殯儀館大廳二樓。當晚,胡風、黃源、雨田、蕭軍4人留在遺體前守靈。第二天一早,魯迅遺體經殯儀館工作人員稍加化妝后,移至樓下大廳。上午9時,各界瞻仰遺容和吊唁開始。靈堂四壁懸掛著各界人士所贈挽聯、挽詞,門首綴以鮮花和布額,上書“失我良師”4個大字。魯迅遺體身著咖啡色綢袍,覆深色錦被,兩頰瘦削,神采如生。遺體后為靈桌,上供魯迅8寸遺像一幅,四周有各界人士送的鮮花、瓶花及花圈,室內窗戶均懸絨簾,一派莊嚴肅穆的氣氛。
前來吊唁的人群絡繹不斷,宋慶齡、何香凝、蘇聯駐華大使以及上海文藝界的知名人士均親來吊唁。來得最多是青年學生,他們大多讀過魯迅的作品,對魯迅充滿敬仰之情,聞訊魯迅逝世后,結隊前來瞻仰這位青年學生的導師。10月21日上午繼續進行吊唁。下午三四時,殯儀館為魯迅進行大殮。大殮時,在場者有許廣平、周海嬰、周建人夫婦及女兒、宋慶齡、胡愈之、內山完造、鄭振鐸、池田幸子以及治喪職員30多人。所有人向魯迅遺體行三鞠躬禮,許廣平悲痛至極匐地痛哭,其他人也為之落淚。殯儀館職員為魯迅更衣,內穿白綢禮衫褲,白襪黑鞋,外加薄棉咖啡色襖褲及長袍,外面加以同色棉衾,上覆緋色彩繡錦被。然后由許廣平、周海嬰扶首,周建人及女兒扶足,安置于棺內。棺為紅色楠木,西式制作,四周有銅環,上加內蓋,半系玻璃,露出頭部,供人瞻仰。
隆重葬禮
10月22日下午1時50分,在膠州路上的萬國殯儀館,民眾自發地為魯迅舉行了“啟靈”儀式。魯迅的親友及治喪委員會成員宋慶齡、蔡元培、內山完造、沈鈞儒等30余人,肅立棺前,默哀、行三鞠躬禮。就在蓋棺前5分鐘,著名畫家司徒喬為魯迅作了最后一幅速寫像。然后由殯儀館職員將棺蓋封嚴,全體繞棺一周。接著,由黃源、姚克、孟十還、蕭軍、歐陽山、聶紺弩、胡風、周文、吳朗西、巴金、靳以、黎烈文、張天翼、曹天白等人扶柩出禮堂,移至靈車內,執紼者隨車而行,聚至大門外整隊。
下午2時30分,送殯隊伍出發。原擬定的路線是要經過上海的繁華區,但由于租界當局和國民黨上海當局的反對,只好改為較冷僻的路線行進。其路線為膠州路、極司菲爾路(今萬航渡路)、地豐路(今烏魯木齊路)、大西路(今延安西路)到虹橋路。
走在送殯隊伍最前面的是作家蔣牧良、歐陽山,他們執掌著由張天翼手書的橫額“魯迅先生殯儀”。在送葬的隊伍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幅魯迅的遺像,它是由畫家司徒喬畫在一塊大白布上,其形象剛毅、堅定,栩栩如生。隨后是魯迅的兩位侄女恭扶的魯迅遺照,再后面是靈車。許廣平、周海嬰、周建人、宋慶齡、蔡元培、沈鈞儒等人分乘4輛汽車跟隨其后。女作家草明、蕭紅陪伴著悲傷至極的許廣平。
租界當局和國民黨上海市政府迫于魯迅在民眾中的崇高威望和輿論壓力,不敢公開禁止,就派出大批的巡捕和警察對送殯隊伍進行監視。但是,送殯隊伍所到之處,無數的市民佇立街頭,悄然默哀。更有數不清的工人、學生,甚至小學生,加入到送葬隊伍之中,使隊伍出發時的6000余人很快擴大到幾萬人。一路上不斷有人散發紀念魯迅的傳單,高呼繼承魯迅的遺志、打倒帝國主義的口號。
下午4時30分,送葬隊伍抵達萬國公墓,在禮堂前舉行了追悼會。蔡元培主持禮儀,沈鈞儒致悼詞,介紹魯迅生平及成就。宋慶齡、內山完造、胡愈之等發表演講,批評國民黨政府迫害魯迅。最后由蕭軍代表“治喪辦事處”同仁和魯迅晚年比較關心的《譯文》等4個雜志同仁作了簡短的致詞。在三鞠躬、默哀、挽歌聲中,救國會的王造時、李公樸等人將一面由沈鈞儒親筆手書的白底黑字“民族魂”旗幟覆蓋在棺木上,移置東首墓地,徐徐安置穴中,蓋上石板并填土。明星電影公司專門派人跟蹤拍攝了鏡頭,為后人留下了珍貴的歷史資料。臨別,馮雪峰緊緊握住許廣平的手安慰道:“將來等革命勝利后,我們一定為周先生舉行隆重的國葬。”
20年后,上海市人民政府舉行隆重的儀式,將魯迅的靈柩從萬國公墓遷葬上海虹口公園。在挺拔肅穆的白玉蘭掩映下,魯迅的坐像巍然屹立,毛澤東親筆題寫了“魯迅先生之墓”6個大字。
留下疑點
關于魯迅的病逝,至今仍是歷史上一件懸案。魯迅的突然病逝是他身邊所有親人甚至連他本人都不曾料想到的。因為從魯迅所患“中等程度”的肺結核,還不至于致人于死命。根據資料記載:當時魯迅所患病情還不到臥床不起的程度。
1936年10月17日上午魯迅仍在上海施高塔大陸新郵9號寓所內繼續撰寫《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以紀念剛去逝不久的章太炎。午后,他一人步行外出拜訪日本友人鹿地亙,離去已是傍晚,回家的路上又到內山書店坐了一會兒,晚上魯迅的胞弟周建人來,兩人談到夜11時。周建人走后,他心情煩躁,久久不能入睡,凌晨3時半,病情加劇,此后一發不可收拾,至19日晨逝世。
1949年7月,周建人在致許廣平的信中就魯迅病逝的疑點說:許先生惠鑒:
前日來信已如期收到,看后即交予馬先生了。馬先生屢電催,您究擬何時返平?
魯迅死時,上海即有人懷疑于為須藤醫生所謀害或者延誤。記得您告訴我說:老醫生(指須藤——作者注)的治療經過報告與實際治療不符,這也是疑竇之一。此種疑竇,至今存在。今您既在滬,是否可以探查一下,老醫生是否在滬?今上海已解放.已可以無顧忌地查究一下了。不知您以為如何?草此布達,敬祝
健康
弟建人啟
七月十四日
同年10月,周建人在《人民日報》著文,對須藤醫生的診療公開表示質疑。日本醫學界的專家泉彪之助聞訊專程到上海魯迅紀念館查閱有關資料,最后做了支持須藤醫生的結論。
1984年2月22日,上海魯迅紀念館邀集部分著名的肺科、放射科專家,對魯迅1936年6月15日所拍的生前最后一張x光胸片及魯迅的病歷進行研究。專家一致認為,魯迅的肺結核病屬于中等程度,它不是死亡的直接原因。直接原因是左側肺大皰破裂,使氣體進入胸膜腔,引起自發性氣胸,壓迫肺和心臟而死。
難道魯迅的病狀在其生前就沒有診斷清楚嗎?答案是否定的。
早在1936年4月,在史沫特萊與宋慶齡的幫助下,請來美國鄧醫生前來會診,經過他的檢查之后的結果是:魯迅患的是“結核性肋膜炎”。病人的肋膜里邊積水,要立刻抽掉,熱度就會退下來,胃口隨之就會大開,東西能吃得下,身體抵抗力就會增加。如果現在就開始治療、休養,至少可活10年。如果不這樣做,不出半年就會死亡。他開出的治療方法也很簡單,任何一個醫生都會做:“你們商量一下,找一個中國醫生,讓他來找我,我會告訴他治療方案,只要照我說的去做就行,都無須我親自治療。”他甚至十分肯定地說根本不用拍X光片,“經我的檢查,與拍片子一樣”。
而為魯迅主治的日本醫生須藤卻一口否定,采取截然相反的治療方法,直到一個月后才抽積水。在治療肺結核的過程中也違反常規。一般說肺結核病的活動發展期,按常識是應該抑制它的擴展。雖然那時沒有特效藥,但總是有治療的辦法。但是,這位日本醫生卻使用了激素類針劑,表面上讓病人自我感覺暢快,但卻促進了疾病的發展蔓延。果然不出那位美國醫生所料,僅僅離他診斷半年后,魯迅就病逝了。
魯迅的病逝為歷史和后人留下了許多疑點,一直到現在還在爭論。
(責任編輯 謝文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