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本文立足于劉琨在文學史中承前啟后、不同凡響的地位和作用,以接受和影響為研究方法,通過其與曹操、郭璞、盛唐邊塞詩人群體在詩歌風格、詩人氣質等方面的比較,探討劉琨詩歌的價值與意義。
關鍵詞:劉 琨曹操郭璞盛唐邊塞詩人
中圖分類號:I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8750(2007)02—1—4
劉琨不僅是西晉末年名噪一時的民族將領,更是一位足以名留青史的偉大詩人。由于時亂年深、奔走亂離,他的詩文今天已所剩無幾,但其在永嘉詩壇的地位以及對后世詩歌發展的影響是歷史的塵埃所不能掩蓋的。鐘嶸、劉勰、皎然等評論家以文論詩,充分肯定了劉琨的詩歌造詣;李白、杜甫等大詩人更是學其筋骨、自成一家;歷代以劉琨聞雞起舞、枕戈待旦等典故為吟詠題材的詩文更是不計其數。
雖然以當今僅存的四首詩歌難以考量劉琨詩歌全貌的文學價值,但今人仍給予其高度評價。因限于資料的稀缺,研究者難以找到新穎的突破口進行研究,仍是在前人總結積累的基礎上按部就班、亦步亦趨。近十年來,關于劉琨研究的專著,只有趙天瑞先生的《劉琨集》一本。這部專著以“集”為旨,收集整理了劉琨的詩文、年譜以及歷朝歷代對他的評論和吟詠,對于研究劉琨奠定了很好的基礎。而關于劉琨研究的專題論文更是寥寥無幾,且多是從微觀角度人手研究其具體詩歌的風格。
本文擬從宏觀角度出發,以傳承和接受為視角,用平行研究和影響研究為方法,具體研究劉琨詩歌的文學史價值,以期對劉琨詩歌的內涵作出更全面的詮釋和補充。
一
“西晉詩上承以動情和氣骨為主要特征的魏詩,下接東晉玄言詩,是魏晉南北朝隋代詩歌史上一個承前啟后的轉折時代”。但由于詩歌文人化發展的需要和社會歷史環境的變遷,西晉詩風逐漸脫離建安詩歌以風力、氣骨為特征的發展軌道,刻意追求精致的意趣、華麗的語言形式,逐漸形成了結藻流英、聲韻綺靡的主流詩風,內容較為空洞、蒼白,缺乏渾厚的意蘊、深沉的情懷。出身士族的劉琨早年曾在石崇河南金谷澗中“日以賦詩”,并以“文才降節”,同陸機、歐陽建等人位列賈謐“二十四友”之一,可見,“頗為當時所許”的劉琨自是難逃輕靡詩風的影響。而在八王之亂、抗擊胡兵等一系列刀光劍影、血肉橫飛的慘痛經歷中,劉琨對人生有了更深層次的感悟,唱出了帶有建安遺韻的感恨哀歌,從而奠定了劉詩的基本風格。
凄戾、悲涼、清剛等字眼,是歷代評論家對劉琨詩歌的總體概括,其與建安風力相似的詩歌情調,也成了后世評價劉詩上承建安詩歌的有力證據。這種繼承不是單純的模擬、空洞的模仿,而是失傳了近百年的倡導“力”與“情”,“氣”與“骨”的建安詩魂在西晉末年的永嘉詩壇有了一位真正的傳承者。不同于對精致語言形式的刻意追求,由真摯情感奠定的詩歌的力量美,是劉琨的情意在創作中由內而外自然綻放的驚心動魄的瑰麗華彩。建安風骨壯美的再現是積極用世、專于功名的陸機不能實現的;更是趨炎附勢、望塵膜拜的潘岳不能實現的;也是殫于覃思、失意于門閥制度不能自拔的左思不能實現的……只有親身經歷、親眼目睹了“流移四散……鬻賣妻子,生相捐棄……白骨橫野”(卷一百零八)慘狀的劉琨,才能寫出百余年前如《蒿里》、《七哀詩》般悲情四溢的詩歌;只有左手彎繁弱弓,右手揮龍淵劍的劉琨,才能在詩歌中流露出更深層次的自我關照,以及時不我予、深恐功業未成的感慨,一如百年前高唱“對酒當歌,人生幾何”的曹操。
志在篡漢的魏武帝多雄杰之辭,而志在勤王的劉琨則常吐傷亂之言,但相比之下,二人風格異中有同,同中有異。鐘嶸《詩品》評價曹操“曹公古直,甚有悲涼”;劉勰《文心雕龍·才略》評價劉琨“雅壯而多風”;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評價劉琨“失路英雄,萬感悲涼”。從上述三人不同時代的評價中可析得曹劉二人在詩歌風格上有兩大相似之處。
其一,曹劉二人都頗受古風影響,風格質樸。身處詩歌文人化變革時代,曹操在詩歌發展史上“開一代之風氣”,但他個人的詩歌創作卻未順應當時潮流,沒有過多地追求辭采雕飾,而是保持一貫的古樸風格。在形式上,他采用傳統的四言體和雜言體,語言上不時采用《詩經》成語,所寫的全是樂府;在內容上,他以真實的筆觸記載漢末動亂,極具詩史性質。曹操的詩歌沒有文人化的斧鑿痕跡,有的是真摯淳厚的古樸情意和吐納百川的英雄豪氣。劉琨所存詩歌甚少,從僅有的四首詩歌卻不難看出他富有文采而又不飾雕琢的古樸文風。舍棄曾經受到贊許的潮流詩風,追求與時代格格不入的古風,就如劉琨從一個降節事權貴的文人轉變成一個盡忠職守的民族將領一樣,他不僅找到了一條正確的人生之路,也找到了一條正確的詩歌創作道路。他的《扶風歌》既敘述了赴任并州刺史途中的所見情景,又表達了其畏懼“忠信反獲罪”的真實情懷。在其表述中又以悲風、澗水、浮云、歸鳥貫穿其中,富有動感,彰顯文采,較之曹操的樂府詩,生動活潑了許多。而在情感表達上,“哽咽不能言”的劉琨也較“歌以詠志”的曹操含蓄收斂了許多。古樸之中兼有委婉含蓄,但不矯情造作,這既是劉琨高于同輩詩人之處,也是詩歌發展的一大進步。而在逆流而上、尋找詩歌理想的道路上,曹、劉二人的經歷和態度有著驚人的相似,只是處于詩歌文人化發展極致階段的劉琨相比處于萌芽期的曹操,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和艱辛。
其二,曹劉詩歌都具有悲涼之氣。凄慘震撼的亂離背景是曹、劉二人詩歌創作中悲涼感凸顯的客觀原因。一位是久經沙場的漢末群雄之首,一位是歷經百戰的西晉民族將領,都曾浴血奮戰、殺敵無數,都曾在戰爭中飽經失去至親之痛。面對殘酷的現實,他們的感觸比常人要深刻許多,無論是曹操的“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還是劉琨的“去家日已遠,安知存與亡”,讀之都令人悲從中生,肝腸寸斷。這股悲涼感不僅是由客觀的社會現實所觸發,更是他們主觀情感的升華。曹操和劉琨都曾在詩歌中流露出對人生無常的恐懼和悲慨?!爸驹谇Ю铩钡牟懿儆麆撊f世基業,但終究已是“老驥伏櫪”,理想不能實現,對人生短暫深感悲哀,這也是建安詩人群體中普遍存在的情感。劉琨的詩歌中亦有對時不我與的感慨,《扶風歌》中終成“宮殿梁”的“南山松”應是劉琨的自比,可見其當時意氣風發、志存高遠;而《重贈盧諶》中哀嘆“時哉不我與,去乎若云浮”的劉琨,已是命懸一線、前途堪憂,但親仇未報、功業未建,感恨之情溢于言表。兩相比較,更見后者之悲涼、凄戾。不同于在政治事件中一直處于主動地位的曹操,在變幻多端、爾虞我詐的內部傾軋中,僥幸存活并封侯的劉琨,他的悲涼之氣更甚。親眼目睹曾經一同吟詩作賦的友人如石崇、潘岳、陸機等,都命喪于上層爭斗之中,劉琨居安思危,深恐獲罪。在赴任并州刺史途中所寫的《扶風歌》中,劉琨擔心的不止是邊境戰況、百姓生計,更擔心如李陵般受到冤屈和誹謗,不能實現理想和抱負。這種隱含在表層詩意之下的對前途未卜的忐忑心情,更令人感到凄楚哀涼。
劉琨和曹操等建安詩人相比,在詩歌的具體創作上,盡管存在諸多差異,但他稟承了前人的真情、力量和骨氣,寫出了兩晉少有的意蘊深厚、情懷真摯的詩歌,在永嘉詩壇上別樹一幟,對于后世充滿力量美感詩歌的發展樹立了榜樣。
二
鐘嶸《詩品·序》云:“永嘉時,貴黃老,稍尚虛談,于時篇什,理過其辭,淡乎寡味……建安風力盡矣”,而憑“雋上之才”的郭璞和仗“清剛之氣”的劉琨,則是這個時代轉移風氣的作者。他們改變了平淡談理的玄言詩風,以不流于俗的創作在兩晉詩壇各領風騷。
活躍于兩晉之交,有“中興第一”美譽的郭璞是與劉琨齊名的詩人。盡管亦曾受到玄言詩風的影響,但他將玄理同個人志氣相結合,以游仙為題材抒發坎壈之懷,彰顯力量之美、曠邁之概,形成了與平淡無奇、空洞乏味的玄言詩迥然不同的風格。劉勰在《文心雕龍·才略》中評價郭璞“艷逸”,甚為恰當?!捌G”,即辭藻華麗;“逸”,即精神超脫。郭璞以美艷的辭藻表達超逸的思想,使“文”與“質”達到了和諧的統一。其游仙詩善于運用精巧的詞語、華麗的辭藻,調動繽紛的色彩,構筑如詩如畫的仙境,給讀者帶來視覺上的沖擊,形成了與清峭古樸的劉琨詩風截然不同的雋美風格。郭璞的游仙詩雖不紀實,但卻寄懷。這與劉詩在思想本質上是相同的。
在感情表達上,二人詩歌亦頗有相似之處。郭璞恢復了魏代游仙詩坎壈詠懷和列仙之趣相結合的傳統,借助飄逸虛緲的仙境構筑宏大壯闊的詩境,抒發慷慨的情調、激憤的傲氣和失意悲傷的情懷。郭璞雖然最終在統治集團的內部斗爭中犧牲,成為時代的犧牲品,不能像劉琨一樣為民族的自由而死,但他們都為捍衛國家利益、維護國家統一貢獻了最后的力量。因此,不同尋常的人生經歷使他們的詩歌不由自主地涌動著一股玄言詩人欠缺的生命力。他們將對國家的忠誠、對朝廷的擔憂、對自身處境的悲慨之懷熔人到詩中,凝聚成了一觸即發的爆發力。
就具體詩歌而言,郭、劉二人都在詩歌中表現出了悲憤慷慨、壯懷激烈的一面。在赴任并州途中,一心為國、滿懷抱負而又前途未卜的劉琨,心情激蕩,以“惟昔李騫期,寄在匈奴庭。忠信反獲罪,漢武不見明”,表白了對自己、對國家的憂心忡忡之情;而在受拘被囚、命懸一線之時,他以一句“何意百煉剛,化為繞指柔”。表達了英雄末路、仰人鼻息、身不由己的悲哀心情。而精于方術、通曉玄理的郭璞本應循規蹈矩、高蹈風塵之外,卻終因心中固有的救世濟民之理想,難以割舍對塵世間的眷戀,借游仙詩坦露真實情懷,以“奈何虎豹姿”、“戢翼棲榛?!北磉_自己的郁郁不得志,抒發憤慨不平之情;用“悲來惻丹心,零淚緣纓流”寫沉郁曲折的情感,表達失意悲傷之情。出身術士、不受重用的郭璞比劉琨經歷了更多的坎坷和酸楚,因此,面對苦難人生,他表現出來的遷逝之悲有過之而無不及。在《游仙詩》中,有諸多的詩句表達了他對時日遷逝的悲痛之情,如“時變感人思,已秋復原夏”、“臨川哀年嘆,撫心獨悲吒”、“靜嘆亦何念,悲此妙齡逝”無不表現了他對時光已逝、年華不再的哀嘆。但郭、劉二人兩相比較,郭璞只是單純地關照時間的變化,表達的是常人面對時光流轉、年華老去、功業未建的普遍悲哀情懷;而身負國仇家恨的劉琨失地未收、親仇未報,卻已如強弩之末,來日無多,悲情更甚。江淹有感于劉琨的終生之憾,有詩云:“功名惜未立,玄發已改素。時哉茍有會,治亂惟冥數?!笨梢姡鎸r間的消逝,劉琨發出的悲恨感慨更具有打動人心的力量,更易引起讀者共鳴,為之動容。
郭璞和劉琨的詩歌都孕育了生命的力量,傳達了真實的情懷,或悲憤,或感傷,在情感的表達上,他們是一致的。最大的不同之處在于表達方式,劉琨以古樸的語言向讀者直接表達了心聲,而郭璞則將真實的情感隱于飄渺艷逸的游仙詩下,須揭開面紗才能解讀其情懷。
劉琨和郭璞在兩晉詩壇起到了關鍵的轉捩作用。他們以對詩歌理想的支持、詩家軌跡的探索,打破了玄言詩風一統文壇的局面,沖淡了空洞乏味的玄理之風,而他們又以敏捷的創作才思、獨特的詩人氣質傲視于盧諶等同代詩人之上。最難能可貴的是,他們始終保持詩歌“情動于中而行于言”的傳統,不流于俗,為初唐陳子昂復歸風雅、提倡“唐詩風骨”的詩美理想奠定了基礎。
三
劉琨在詩歌史上的貢獻不僅在于他繼承了建安風骨的氣韻和力量,也不僅在于他剛直悲壯的詩風一掃文壇頹靡平淡之風氣,而更重要的在于他慷慨激昂的詩人氣質給后代文人留有了無限的影響和感動。唐代詩人意氣風發,王維的“不期先掛劍,長恐后施鞭”、高適的“黃鵠不可羨,雞鳴時起予”,還有李白的《宣城送劉副使入秦》,無不以劉琨積極進取的精神作為對自己或對他人的一種勉勵。唐代詩歌風骨兼備,而與劉琨激昂悲慨的詩歌氣質最為相似的當首推盛唐邊塞詩派。
邊塞詩出現甚早,但發展過程較為漫長。直到盛唐,邊塞詩才完成了固定模式的定型。這一模式的完成依賴于兩方面的要素。首先,是龐大的邊塞詩人群體。高適、岑參、王之渙、王昌齡等久負盛名的盛唐詩人均以邊塞詩歌的創作享譽詩壇,他們不再是毫無底氣地“叫賣”邊塞詩,而是或有過戎旅經歷、或熟諳邊塞生活,使這類詩歌更真實地反映了“邊塞”的內涵。其次,是全面的詩歌內容。過去的邊塞詩單方面圍繞邊人之苦、思婦之苦、戍邊之苦作文章,較少關懷人性的情懷,而盛唐的邊塞詩歌有更濃郁的時代氣息和更強烈的感情色彩,不僅描繪了邊塞的自然條件,更抒發了詩人的內心情感。王鐘陵在《中國中古詩歌史》中認為“邊塞詩派的興起在唐代,但其開辟則在鮑照”,原因是唐代邊塞詩的表現內容都可以在鮑詩中找到先源,不可否認,鮑照對于邊塞詩歌的發展產生了不可磨滅的影響。如果說鮑照是在詩歌的內容上作了唐代邊塞詩派的開辟者,那么劉琨則在唐代邊塞詩歌精神氣質的形成上起到了啟迪的作用。
劉琨性情直率、為人忠義、光明磊落,作詩亦然。《扶風歌》中既有對于西晉朝廷的忠貞之情,又心懷不滿、質疑之意。作者并沒有刻意隱藏矛盾的心情,而是一吐為快,雖以李陵自比,但毫無矯飾之嫌。開明政治下的盛唐詩人在詩中更將直率之情發揮的淋漓盡致。他們暢所欲言、大膽地裸露心扉、無所顧忌地道出自己對戰爭的體驗、對朝廷的看法。王昌齡的《塞下曲》其三以“紛紛幾萬人,去者無全生”批評唐玄宗好大喜功、窮兵黷武;高適的《薊門行》其二以“戍卒厭糠核,降胡飽衣食”抨擊了朝廷對待邊塞戍卒的不公;劉灣的《出塞曲》以“死是征人死,功是將軍功”更為直白深刻地揭發了邊塞士卒有功難封的黑暗現實。唐代詩人較之劉琨,感情更直率、言辭更激烈、批判力度更深刻。當然,這與不同的政治環境、時代背景以及作者的身份地位是存在直接關系的,不能要求他們在情感表達力度上的一致,但在表達真情實意的詩歌傳統上,劉琨起到了榜樣的作用。
評價一位詩人,不能簡單地看其個人的文學成就,關鍵是要把他放在文學史的長河里,考察其是否曾經發揮關鍵性的作用。換言之,文學的價值與文學史的價值是不同的。劉琨就是這樣一位在關鍵時期起到轉捩作用的重要人物,他剛健悲慨的詩歌風格、他積極進取的詩人氣質,以及不可替代的詩史影響都足以使他在文學史上占有一席之地。
作者簡介:姚瑤(1983-),女,江蘇徐州人,徐州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生,從事中國古代文學研究。
責任編輯 何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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