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文氣說”及“清濁”之辨

內容提要：曹丕《典論·論文》是中國文藝理論史上第一篇文學理論專論。其中對文學風格，曹丕開創性地提出了“文氣說”，并將氣分“清濁”。對“氣”與“清濁”的解讀是理解曹丕“文氣說”的關鍵。通過對“氣”和“清濁”用法的考察，我們不難發現，“清”“濁”的正確解釋并非“陽剛”與“陰柔”，曹丕是尊“清”而貶“濁”的。

關鍵詞：文氣說氣清與濁風格

中圖分類號：I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8750(2007102－10－4

《典論·論文》作為中國文藝理論史上第一篇文章學專論，曹丕創造性地提出了“文氣說”理論：“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譬如音樂，曲度雖均，節奏同檢，至于引氣不齊，巧拙有素，雖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

對曹丕“文氣說”的解讀，歷來公認為是中國文藝理論“風格說”之起源，此說固然頗有道理，但曹丕是從何種意義來闡釋風格理論，賦予了這一學說哪些內涵和外延，則所論不多。關于風格，童慶炳主編的《文學理論教程》將文學風格定義為：“作家創作個性與具體話語情景造成的相對穩定的話語特色?！睆倪@一定義中，我們可以看出，風格這一概念至少應包含三個內容：一是風格形成的因素，二是風格的表現，三是風格的構成因素。以此審視，我們不得不遺憾的發現，曹丕這一說法，僅僅論及了風格形成的因素，即“氣”。

氣，是一個古老的哲學概念。《莊子·知北游》：“人之生也，氣之聚也。聚則為主，散則為死……故日通天下一氣耳?！睔鉃椤霸獨狻保菢嫵扇松谋驹?。將“氣”這一術語引人文學，則是孟子的“吾知言，吾養吾浩然之氣”。這里“氣”既是“元氣”，又是道德的外在表現，故強調“養氣”，強調后天的培養。而曹丕所言之“氣”，既繼承了“元氣說”，又有所發展，即強調作家的個性氣質、天生稟賦，也就是我們今天所說的“創作個性”。所以它才“雖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

同時，曹丕的“氣”并不僅僅單指“個性氣質”，它還涉及文學創作的一個重要方面，即“情”。先秦至漢代的“元氣說”認為，“氣”不僅是構成人及萬物生命、形體的本源，同時也是人的情性意趣的存在原因。春秋時期子貢就講：“民有好惡喜怒哀樂，生于六氣”，《淮南子·精神訓》也說：“夫精神者，所受于天也；而形體者，所受于地也?！煊酗L雨寒暑，人亦有取與喜怒?！薄皻狻痹趦缺憩F為“個性氣質”，在外則表現為“好惡喜怒哀樂”等情感。因此，“氣”與情感是相應相承、相輔相生。曹丕時代的荀悅更簡明地陳述；“凡言神者，莫近于氣。有氣斯有形，有神斯的好惡喜怒之情矣。故人有情，由氣之有形也?！彼ㄟ^氣——形——神——情關系的解說，使情與氣發生了必然的聯系。由此，曹丕之“氣”中必然有“情”。就曹丕的創作來看，他也是一個多情者。他曾植柳樹一棵，十幾年后睹物傷人，作賦抒懷，長發“感遺物而傷故，俯惆悵以傷情”之浩嘆。他的詩歌，后人也多以“情”點評。王夫之評《善哉行》“嗟爾昔人，何以忘憂”說“如此胸中，乃許言情”。沈德潛總括曹丕詩“要其便娟婉約，能移人情”。因此可以說，“文以氣為主”，除了強調詩人之天性稟賦之外，也隱含著“以情為重”之意。從理論上講，便是開了陸機“詩緣情”的先聲。

由此可見，曹丕的“文氣說”既是對傳統思想資源的繼承，又有新的創造，并富于鮮明的時代特征，對后世文學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宗白華先生在《論<世說新語>和普人的美》一文中指出：“漢末魏晉六朝是中國政治上最混亂、社會上最痛苦的時代，然而卻是精神極自由、極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濃于熱情的一個時代，因此也就是最富于藝術精神的時代。”魏晉六朝是繼春秋戰國之后又一個思想大解放的時期，兩漢經學發展到迂腐繁瑣、侈言天人感應的讖緯之學，已經是末路窮途，終于土崩瓦解。漢武帝時所奠定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一統天下的儒家思想已然為世人所拋棄，代之而起的是老莊哲學的風行，尚清談、慕通脫、人物品藻、把麈論玄、精鶩八極、心游萬仞。社會思潮表現在文學上，便是新的藝術精神的崛起，以《詩大序》為代表的文學極端功利主義被摒棄，而代之以緣情，高揚個性的風標，追求華美的文風。魯迅先生說：“曹丕的時代可以說是文學的自覺的時代，或如近代所說的是為藝術而藝術的一派。”(《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的關系》)魏晉時期是文學發展的一個大轉型期。既往的創作經驗需要理論的總結，以后的創作進展也同樣需要理論的指導。曹丕順應了時代的大潮，可以說，魏晉文學的蓬勃開展及“重情”與曹丕的理論倡導和創作實踐是分不開的。

但本文要探討的重點并不在此。曹丕在提出“文以氣為主”的同時，強調“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边@里必然涉及對一個很重要的概念“清濁”的解釋。

關于“清濁”，郭紹虞解為：“清濁，意近于《文心雕龍·體性》所說的氣有剛柔，剛近于清，柔近于濁。”李壯鷹編《中國古代文論》則是具體釋為：“清，指俊爽豪邁的陽剛之氣；濁，指凝重沉郁的陰柔之氣?！睂Υ私忉?，歷來似乎從無異議。但細玩曹丕原文，不由使人漸生疑義：按郭、李之釋，“清濁”必然無高下之分，對二者曹丕也無臧否之意。如此，則文中“譬如音樂，曲度雖均，節奏同檢，至于引氣不齊，巧拙有素”一例，就顯得毫無必要。仔細品味“巧拙有素”一詞，不能使人不產生揣度和遐想。

對“清濁”的態度，曹丕本人并沒有在文中言明。但至漢代以來，以“氣”論人已成為一種時尚，而人所稟之氣的“清、濁”，尤為當時學者所關注。并進而形成了以“清”、“濁”論人的風氣。在魏晉文化的百科全書《世說新語》中，以“清”論人的例子有很多，略舉數例：

(1)李元禮嘗嘆茍淑、鐘皓日：“茍君清識難尚，鐘君至德可師?！?《世說新語·德行》)

(2)時李元禮有盛名，為司隸校尉。詣門者，皆俊才清稱及中表親戚乃通。(《世說新語·言語》)

(3)嵇康身長七尺八寸，風姿特秀。見者嘆日：“蕭蕭肅肅，爽朗清舉。”(《世說新語·容止》)

(4)世目謝尚為“令達”。阮遙集云：“清暢似達。”或云：“尚自然令上。”(《世說新語·賞譽》)

(5)山公舉阮咸為吏部郎，目日：“清真寡欲，萬物不能移也?！?《世說新語·賞譽》)

(6)王戎目阮文業：“清倫有鑒識，漢元以來未有此人?！?《世說新語·賞譽》)

(7)武元夏目裴、王曰：“戎尚約，揩清通?！?《世說新語·賞譽》)

(8)林下諸賢，各有俊才子：藉子渾，器量弘曠；康子紹，清遠雅正；濤子簡，疏通高素；咸子瞻，虛夷有遠志，瞻弟孚，爽朗多所遺；秀子純、悌，并令淑有清流；戎子萬子，有大成之風，苗而不秀；唯伶子無聞。凡此諸子，唯瞻為冠，紹、簡亦見重當世。(《世說新語·賞譽》)

(9)王公目太尉：“巖巖清峙，壁立千仞?！?(《世說新語·賞譽》)

(10)庾公為護軍，屬桓廷尉覓一佳吏，乃經年?；负笥鲆娦鞂幎?，遂致于庾公，曰：“人所應有，其不必有；人所應無，已不必無，真海岱清士?！?《世說新語·賞譽》)

(11)有人目杜弘治“標鮮清令，盛德之風，可樂詠也?！?《世說新語·賞譽》)

(12)殷中軍道右軍：“清鑒貴要”。(《世說新語·賞譽》)

(13)王右軍道東陽：“我家阿林，章清太出?！?《世說新語·賞譽》)

(14)張天錫世雄涼州，以力弱詣京師，雖遠方殊類，亦邊人之桀也。聞皇京多才，欽羨彌至。猶在渚住，司馬著作往詣之。言容鄙陋，無可觀聽。天錫心甚悔來，以遐外可以自固。王彌有俊才美譽，當時聞而造焉。既至，天錫見其風神清令，言話如流，陳說古今，無不貫悉。又諳人物氏族中來，皆有證據。天錫訝服。(《世說新語·賞譽》)

(15)撫軍問孫興公：“劉真長如何?”曰：“清蔚簡令。”(《世說新語·品藻》)而在《世說新語》中言及“濁”者僅有三例：

(1)王含作廬江郡，貪濁狼藉。王敦護其兄，故于眾坐稱：“家兄在郡定佳，廬江人士咸稱之!”時何充為敦主簿，在坐，正色曰：“充即廬江人，所聞異于此!’敦默然。旁人為之反側，充晏然，神意自若。(《世說新語·方正》)

(2)王夷甫雅尚玄遠，常嫉其婦貪濁，口未嘗言“錢”字。婦欲試之，令婢以錢繞床，不得行。夷甫晨起，見錢閡行，令婢：“舉卻阿塔物!”(《世說新語·規箴》)

(3)謝幼輿謂周侯日：“卿類社樹，遠望之，峨峨拂青天；就而視之，其根則群狐所托，下聚溷而已!”答曰：“枝條拂青天，不以為高；群狐亂其下，不以為濁。聚溷之穢，卿之所保，何足自稱?”(《世說新語·排調》)

由此三例可見，濁往往與“貪、穢”相連，是作為一個貶義詞。顯然對“濁”從未賦予以“柔、陰柔”之義，這使我們不能不質疑郭、李二先生對“濁”的解釋。

在《世說新語》中，“清、濁”均用于對人物的品評，并尊“清”抑“濁”?！扒濉敝饕侵競€體人格的高潔和超邁。將“清”、“濁”論人上升到美學甚至哲學的高度。同時，在對文學作品評論時，無論對詩歌、還是散文，也不乏以“清”為評價標準。如詩歌領域以陶淵明為代表，其詩中就多次以“清”來抒情狀物：

藹藹堂前林，中夏貯清陰。(《和郭主簿二首》)

清氣澄余滓，杳然天界高。(《己酉歲九月九日》)

日夕氣清，悠然其懷。(《歸鳥》)

晨風清興，好青時交。(《歸鳥》其四)

卉木繁榮，和風清穆。(《勸農》其二)

幽蘭生前庭，合熏待清風。清風脫然至，見別蕭艾中。(《飲酒》其十七)

除此之外，學者言人之體氣，也往往以“清氣”為尊，“濁氣”為卑。如董仲舒日：“一國之君，……其官人上士，高清明而下重濁，若身之貴目而賤足也。”“氣之清者為精，治身者以集精為寶?！边@種以清氣、濁氣論人的做法，在魏晉時期非常盛行。如劉劭《人物志·八觀》說：“骨直氣清，則休名生焉，氣清力勁，則烈名生焉?！痹础恫判哉摗芬嘣疲骸拔锖喂拭?清氣之所生也；物何故惡?濁氣之所施也?！薄案蓪殹端焉裼洝肪硎f：“天有五氣，萬物化成?！鍤獗M純，圣德備也?！鍤獗M濁，民之下也?！备鸷椤侗阕印芬捕嘁詺庵鍧峤庹f文才之高下?？傊簳x學者以清氣、濁氣論人，明顯有揚清抑濁的傾向。并且“當時人所說體氣清濁，是指自然稟受，才之清濁又來源于所稟之氣。”

既然人稟氣而生，氣分清濁，則性分清濁；性有清濁，則其文亦有清濁。曹丕雖未在文中言明對清濁的態度，但從其后與音樂的類比“引氣不齊，巧拙有素”可體味到曹丕尊清而貶濁。因此，如李壯鷹所說，把沉郁歸為濁是不確切的。梁朝任彥開《王文憲文集》云：“若乃金版玉匱之書，海上名山之旨，沉郁淡雅之思，離堅合異之談，莫不惚制清衷，逆為心極?！薄段倪x》李善注：“揚雄為《方言》，劉歆與雄書：‘非子云淡雅之才，沉郁之志，不能成此書?！倍鸥υ姼韫J的風格是沉郁頓挫，“所謂沉郁，主要表現為感情的深沉蒼涼?！?章培恒、駱玉明《中國文學史》中卷)則“沉郁”近乎慷慨，而慷慨是魏晉文學所認同的。故“濁”應側重于重滯柔弱。《與吳質書》評王粲云：“仲宣獨自善于辭賦，惜其體弱，不足以起其文?！本褪钦J為王粲沾染了些許濁氣，文風略嫌柔弱。

綜上所述，如郭、李之說，把美學中的陽剛與陰柔搬到曹丕所說的“清濁”之辨上，并試圖將之一一對應，是不確切的。陽剛與陰柔屬美學的兩大范疇，二者無高下之分，只是風格不同；而曹丕所說的“清濁”是有高下之分的。參考其他文章及曹丕的實際創作，大致可以說，“清濁”并非以剛柔分，也不單指某一種風格，而是豐富多樣的?！扒濉保瑐戎赜谖娘L的純、逸、清俊、慷慨、華麗等等；“濁”，主要指文風的雜、滯、弱，行文不是一氣貫通，往往較呆板、混亂、孱弱。文中七子都是稟清氣而生，只不過各有各的特質，如“應埸和而不壯，劉禎壯而不密，孔融體氣高妙”，甚至可能有些人還夾雜些微濁氣，如“(孔融)不能持論，理不勝辭，以至于雜以嘲戲?！钡阻滴㈣?，并不能妨礙他們成為文學巨子。

曹丕強調“文以氣為主”，在《典論·論文》及《與吳質書》中，他又結合著人格之“氣”來評議作品之“氣”——風格。這表明文學作品的成就及風格，很大程度上決定于作家的氣質和個性特征，這又比前人進了一步。因為傳統的文學認識盡管也很重視人品與作品的關系，如孔子說“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睏钚厶岢隽恕翱囍卸胪狻钡闹鲝?，但他們所看重的主要是作家的道德修養，并視文學創作為道德修養的必然結果。曹丕“文以氣為主”之“氣”當然也包含了作家的品德，但又不僅僅如此。他把由品德、氣質、才氣、情趣等因素構成的人格整體，看作決定文學作品風格及成就的重要方面，就避免了楊雄等人的機械和偏狹，啟發人們對文學的創造特性展開探討。他之后的劉勰及明清時期的方東樹、葉燮等人，用才、學、識、性等來評論詩人及其創作，即是對曹丕觀點的糾正、補充，可見曹丕對他們的巨大影響。

曹丕的“文氣說”既尊重了文學的個性化特征，又強調了情感在文學創作中的功用，這使得從魏晉開始，文學更多地強調了“藝術化”特征；同時，“文氣說”也揭示了文學的最終決定因素。這種認識最后在中國古代文論中發展成為“詩品出于人品”的重要命題，《典論·論文》同樣具有伐木開道之功。

責任編輯 黃萬機

注：本文中所涉及到的圖表、注解、公式等內容請以PDF格式閱讀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