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可澄詞《金縷曲·詠史》評介

內容提要：貴州教育家、史學家、政治家任可澄的《金縷曲·詠史》是一首從未發表過的詞，筆者通過對這首詞的介紹與分析，試圖對任可澄文人從政的心路歷程進行一些粗淺的研究。

關鍵詞：任可澄 詞 評介

中圖分類號：C 文獻標識碼：E 文章編號：1000－8750(21307)02－75－3

任可澄是貴州清末和民國時期的重要人物，是一位教育家、史學家、政治家。他的文學造詣也相當高，受到當時社會名流的贊賞。由于歷史的種種原因，他的詩詞作品流傳下來的不多。除貴州教育出版社出版的《金筑叢書·貴陽五家詩抄》所選的《匏齋詩存》外，目前還沒有任可澄其他詩詞面世。

2006年7月，貴州省政協文史委員會、貴州文史館在任可澄的家鄉普定縣召開了“任可澄先生研究工作啟動會”。文史館館長顧久教授在題為《近年來任可澄研究簡述》的發言中指出：“有些領域，似還有開拓余地，比如任可澄的文學成就，史稱‘躬治軍書，所為文檄，遐邇傳誦’，影響極大，詩詞亦然。”

近來，在翻閱任可澄留下的《秋心詞》(又名《藏山草堂倚聲》)時，看到了其中的《金縷曲·詠史》一詞：

“白眼橫今古，嘆從來，書難盡信，說從何處。但令史書之足矣，莽德秦功任舉。一例是此中人語。盜賊王侯成敗耳，四千年，史事從君數。說仁義，儒真腐。

紛紛棋局翻云雨，任諸公，愛錢惜死，何分今古。曲逆黃金真秘計，便要降龍伏虎。況措大窮睛如鼠。天下英雄真入彀，信霸王事業非力取。一丘貉，君知否?”

筆者仔細研讀，并查閱有關典故，認為這首詞表現了任可澄這類文人在飽經滄桑、備感事態炎涼后所發出的深沉的感嘆，更反映了他文人從政的一種復雜心態。

這首詞沒有署明時間，但筆者從任可澄的個人經歷以及《匏齋詩存》中所選的戊己之間《雜感》詩八首中的一些詩句，如：“群龍正戰玄黃野，斗鼠重開黑白枰”“無眾無親事可知，誰令傾國更興師。六州已鑄鐵成錯，一著猶爭卻后功”“書生謀國知何益，敢向西風訴不平”“諸公袞袞同丘貉，大國泱泱已下風”“風塵東北連天暗，鼓角西南匝地哀”等，推斷出《金縷曲·詠史》應是作于這段時間。戊己之間正是1928年至1929年間，那時，正是北洋軍閥混戰結束后，國民黨新軍閥又開始混戰之時。

1920年，貴陽發生“民九政變”，任可澄被迫代理省長，不到一年時間掛冠而去。1922年他到北平，埋頭整理國故，修纂(民國)《貴州通志》。此后在北平斷斷續續呆了十年。在京期間，于1925年以云南代表身份參加段琪瑞執政府召集的善后會議，1926年6月，在北洋軍閥政府任杜錫珪內閣、顧維鈞內閣的教育總長，任職期僅一年。

20世紀30年代，正是毛澤東詞中描述的“風云突變，軍閥重開戰”的時代，魯迅也對這段歷史有詩云：“城頭變幻大王旗”。貴州的政局也和全國一樣極不穩定。任可澄看到軍閥混戰，爾虞我詐，民不聊生的局面，十分痛心，他有感而發，寫下了《金縷曲?詠史》。

詞一開頭的“白眼橫今古”就讓人感到氣勢不凡，使人感受到一個史學家的博大胸懷和冷峻的目光。“自眼”用的是阮籍的典故。這里任可澄借用阮籍的“白眼”，冷峻地看待中國的歷史。

緊接著作者寫到：“嘆從來，書難盡信，說從何處。”只有歷盡滄桑的人才會發出如此深沉的感嘆。由于他經歷了太多太多的艱難時世，無論是鄉試高中時的得意，還是在護國運動中怒寫流傳千古的討袁檄文時的慷慨；無論是在擔任全國教育總長時的自豪，還是在“民九事變”中被迫代理省長時的無奈；無論是在興辦新學時桃李滿天下的欣慰，還是在主持修纂(民國)《貴州通志》時的艱難……，這一切的一切，都使得他感慨萬端，特別是在修志的過程中，他一遍一遍地查閱史料，“鉤深索隱，辨悉毫芒”，對歷史更是有了自己獨特的見解。一句“白眼橫今古”道出了作者作為歷史學家的氣度。任可澄本來就是飽學之士，以學識深受人們的尊敬。1918年擔任了(民國)《貴州通志》的總纂后，他更是精讀史書。在博覽群書之后，他提出了“書難盡信”的見解。為什么會“書難盡信”呢?接著作者提出假設和反詰“但令史書之足矣，莽德秦功任舉”，如果僅以統治者意志為轉移的史書就足以為憑的話，那末王莽和秦始皇的功德將不勝枚舉的。接著作者下了斷語：“一例是此中人語”。莽，是指王莽，歷史上大都認為他是西漢末年篡奪皇位的野心家、陰謀家。曾經有詩寫道：“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卑未篡時，若是當年身便死，一生真偽有誰知。”以作者的眼光，王莽贏得皇家的信任，達到篡位的目的，蓋因長期偽裝正直、謙恭，蒙蔽了世人。秦始皇統一中國的功勞當然是非常大，但他給老百姓帶來的災難又使他成為歷史上的一位暴君。于是作者直抒胸臆：“盜賊王侯成敗耳，”中國歷史上歷來認為勝者為王敗者為寇，歷史往往是由勝利者寫的。而對史書的去偽存真，則是研究歷史的人們必須認真對待的。“四千年，史事從君數，說仁義，儒真腐。”既然歷史的邏輯是勝者為王敗者為寇，還能有什么仁義可講。歷數四千年的中國史實，儒家的奢談仁義，只能說是迂腐而已。

下厥是作者面對當時的時世發出的感嘆：“紛紛棋局翻云雨，任諸公，愛錢惜死，何分今古。”作者經歷了清末和民國的種種政局變幻，特別是貴州的政局變幻，從追隨康梁維新變法在貴州領導憲政會，到和自治社聯合推翻清朝統治；從參加護國運動擬就傳誦遐邇的討袁檄文，到就任全國教育總長……，天命之年以后，作者審視中國當時的現狀悟出一番道理：古往今來文官愛錢，武官惜死，這也是當時中國的現狀。許多人的報國、救國的宏愿，都被這些愛錢惜死的人毀掉了，只能空留遺憾，甚至抱恨終身。

“曲逆黃金真秘計，便要降龍伏虎。”這里用的是漢曲逆侯陳平的典故。劉邦采用了陳平的離間計使項羽疏遠范增。范增離去后，項羽真正成為孤家寡人。空有力拔山兮氣蓋世的匹夫之勇的項羽，最后終于兵敗垓下，自刎烏江。而屢獻奇計的陳平在劉邦奪得天下后，也只能以“黃老”的韜晦哲學躲過劫難。

引用了歷史典故之后，作者又嘆到：“況措大窮睛如鼠”。意思是，更何況措大(指讀書人)們由于迂腐，就算睜大了眼睛，也不過是鼠目寸光而已，所謂“百無一用是書生。”

“天下英雄真人彀”，用的是對唐太宗的典故反其意而用之。認為天下的英雄們沒有一個能跳出統治者所設的圈套，乖乖的為君王、為統治者賣命。

“信霸王事業非力取。”作者認為，政權的奪取往往是政治斗爭中的爾虞我詐，而不是僅僅是憑借單純的武力。在他的另一詩集《匏齋集·詠史》中對楚霸王嘆道：“悲歌末路亦英雄，一曲虞兮眾楚中。自信天亡非戰罪，肯隨漁父過江東。”

最后，作者用“一丘貉，君知否?”作結尾，干凈利落，而韻味無盡，把對歷史興亡、成敗得失的感嘆、事態炎涼的感受都蘊入這六個字之中。

任可澄出生于世代官宦之家，以后中舉作官，躋身士大夫階層，集官紳于一身，他在思想上追隨康有為、梁啟超，主張君主立憲，在貴州組織憲政預備會。當辛亥革命高潮逐日高漲的時候，他領導憲政預備會轉向革命，附從革命。貴州革命政權大漢貴州軍政府成立后，憲政預備會盜用樞密院名義，致電云南要求“代定黔亂”，導致滇軍侵黔，給貴州人民帶來了災難，任可澄是有責任的。但是，在護國運動中，他三次參加云南中下級軍官秘密召開的倒袁會議，接著又參加蔡鍔、李烈鈞等主持的兩次改組舊政府和歃血為盟大會。云南獨立后，討袁檄文和昭告海內文告多出他手，其文遐邇傳誦，中有“成則為少康一旅之興夏，敗則為田橫五百壯士之殉節”，字字珠璣，壯懷激烈。任可澄參加反袁斗爭，是他一生歷史上最光榮的一頁。

任可澄的從政斷斷續續，時間均不長，無論辛亥革命時期，還是民國時期任云南巡按使、云南省省長、貴州省省長、全國教育總長等職，都僅有一年，甚至幾個月的時間。還有一些職務，如河南省省長、廣州軍政府內務部長等竟未就任。筆者認為，這或許是他本無心從政抑或是在軍閥混戰的年代書生從政的一種無奈，一種莫可名狀的違心選擇罷了。

這首詞應該是任可澄從政回歸到“文化人”的一個佐證。或許他感覺到單憑一腔熱誠未必能把握得好政治斗爭方向，也深深感到文人從政是不可能有什么作為的。從個人良知出發，他后半生總是以棄政從教和從事著述為主。特別是潛心修撰(民國)《貴州通志》，可以說是耗盡他后半生的心血。該書卷帙浩繁，工程巨大，系統地記述了貴州各個時期的政治、經濟、軍事、文化等方面的情況，是研究貴州歷史不可缺少的重要書籍。此書《前事志》約250萬字為任可澄一手撰寫，其中有他對貴州一些重大問題的考證，發前人所未發，有較高的學術價值。民國時期，全國修成的省志屈指可數，貴州能完成如此巨著，實為任可澄一大功績。修志的同時，在他指導下，貴州文獻征集館廣泛搜集了貴州的前人著述，編成了《黔南叢書》7集合70冊，同時為了發表當代學者的著述，還編成了《貴州文獻季(匯)刊》5期4冊。但由于突發腦溢血，在(民國)《貴州通志》尚未出版時，任可澄就帶著他事業未竟的遺憾離開了人世。

總括任可澄的一生，筆者認為他是一位躋身政治的文人。曾在1937年至1944年主黔政七年之久的吳鼎昌，在他的《花溪閑筆》中表白：“人皆知予喜談政治，然世之喜談政治者，不一定皆適于作官，予即其中之一人。平生志愿在辦一學校，辦一報紙，無意袍笏登場”。筆者認為，這段話頗合任可澄大半生之所為。作為一個典型的儒家文人，憂國憂民是他的基本品質，“立功，立德，立言”是作為一個傳統文人的理想。

從這闕《金縷曲·詠史》，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任可澄文人從政的心路，它代表了相當一部分文人立志報國而在現實中仰天長嘯的無奈，是任可澄在當時貴州士大夫階級中流傳較廣的詠史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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