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中王門論考

內容提要：黃宗羲僅認識到王門或王門之外存在“所見而復失去者”的缺憾，而并未意識到一些重要地域的遺漏(如黔中王門)或雖有其名但無其實(如閩中王門)的缺失。實際上，后者的遺漏和缺失要遠多于前者的缺憾。黃宗羲不重視黔中王門，與陽明高足錢德洪有關。對黔中王門的評價，最好以陽明的最早弟子徐愛所言為據。日本學者永富青地新近發表的《上海圖書館藏<新刊陽明先生文錄續編>につぃて》一文，為黔中王門的研究提供了極為珍貴的文獻依據。陽明在黔中做的主要事情，是普及文化教育，而不是為了王學的傳播和門戶的擴張。陽明去世后，貴州曾刊刻過《居夷集》、《傳習錄》、《文錄》、《文錄續編》等陽明的各類著作，這是黔中王門對陽明學所作出的重要貢獻之一。

關鍵詞：黔中王學明儒學案陽明遺著

中圖分類號：K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8720(2007)02—84—4

一

眾所周知，黃宗羲喜歡用地域名來稱呼學派，如陽明學派，當時就被稱為“姚江學案”，這種稱呼一直延續到清末，如彭定求的《姚江釋毀錄》、羅澤南的《姚江學辨》等。所以黃宗羲也是較早用地域名來劃分王學門派的人，其所著的《明儒學案》把陽明以后的王門分成七派，即浙中、江右、南中、楚中、北方、閩粵和泰州王門。我們姑且不論這種劃分方法是否妥當，即使就地域而言，黃宗羲也有重要的疏漏。然而他在《明儒學案發凡》中卻說：“是書搜羅頗廣，然一人之聞見有限，尚容陸續訪求。即羲所見而復失去者，如朱布衣《語錄》、韓苑洛、南瑞泉、穆玄庵、范栗齋諸公集，皆不曾采人。海內有斯文之責者，其不吝教我，此非末學一人之事也。”似乎只認識到王門或王門之外存在“所見而復失去者”的缺憾，而并未意識到一些重要地域的遺漏(如黔中王門)或雖有其名但無其實(如閩中王門)的缺失。實際上，后者的遺漏和缺失要遠多于前者的缺憾。比如黔中就曾有一批陽明學的重要傳人，貴州學者近年來所做的研究已充分證明了這一點。盡管王陽明在貴州只住了兩年不到的時間，所以其黔中弟子相對較少抑或不為黃宗羲所知，乃是很自然的，但也不應像《明儒學案》那樣闕如不記，甚至提都不提。若順著《明儒學案》的理路行進，我們確實很難體會到陽明在貴州所從事的學術活動的重要意義及其廣泛影響。

講到黔中王門，就不能不先說說王陽明的龍場悟道。泉州人丘養浩在《敘居夷集》中曾對龍場悟道作過很高的評價，指出：“先生(指陽明)之資，明睿澄澈，于天下實理，固已實見而實體之。而養熟道凝，則于貴陽時獨得為多。冥會遠趨，收眾淆以折諸圣；任道有余力，而行道有余功；固皆居夷者之為之也。”后來會稽人陶望齡也說過：“文成大業，亦始基龍場。”然與陶望齡關系甚篤的焦竑，則“又以黔為文成過化地”。“龍場悟道”乃陽明早年思想變遷之一大折點，故稱黔中為王學之始基，似亦未嘗不可。然“過化”即教化，是就陽明之“為教”而言，而“悟道”則是就陽明的“為學”而言。如果說“過化”強調的是陽明在貴州的文化教育，那么“悟道”便是強調陽明在黔中的思想創設。后者對黔中地區在陽明學形成過程中之重要性的首肯是顯而易見的。不過丘養浩所謂的“養熟道凝，則于貴陽時獨得為多”，并非蓋棺之定論。因丘氏刻《居夷集》是在嘉靖二至三年，此時正是陽明思想的最后成熟期或完成期，要求丘氏在此時就對陽明的思想形成和發展過程作出全面而客觀的定位，顯然不太可能。要說陽明思想的“養熟道凝”，還是其晚年高足王畿說的對，當在越中，而非黔中。不過丘養浩刻《居夷集》是在余姚縣令任上所為，而陶望齡又是越中會稽人，由他們兩人來對陽明在黔中的學術活動作出肯定性評價，倒是很能說明該地區對陽明學形成過程的特殊意義。

至于黃宗羲為什么不重視黔中王門，則可能與陽明的另一高足錢德洪有關。錢氏在談到陽明赴黔途中的情況時曾說過：

先是先生赴龍場時，隨地講授，及歸過常德、辰州，見門人冀元亨、蔣信、劉時觀輩俱能卓立，

(陽明)喜曰：“謫居兩年，無可與語者，歸途乃幸得諸友。”悔昔在貴陽舉知行合一之教，紛紛異

同，罔知所入。茲來內與諸生靜坐僧寺，使自悟性體，顧恍恍若有可即者。

錢氏這樣說，貴州學者聽了肯定不高興，而且這種不快，在我看來是有道理的。因為他的這段評論，除了“謫居兩年，無可與語者，歸途乃得諸友”引述的是陽明《與辰中諸生》開頭的一段話外，后面的話全是他自己的發揮。因為陽明的意思是指與貴州諸友在語言交流上有困難，而并非指的問學論道。然錢德洪則把“無可與語者”引申為貴州弟子對陽明“知行合一”說的“罔知所人”，這是對陽明話語的嚴重誤讀。誠然，陽明的確在《與辰中諸生》中說過：“絕學之余，求道者少；一齊眾楚，最易搖奪。”表現出對楚中弟子的莫大期望，但這也不能拿來作為貶低貴州學人的證據。

王畿、錢德洪都是陽明的晚年弟子，他們對陽明的早中期思想不太了解或評價較低，是不足為怪的。所以筆者認為，對陽明在貴州的學術活動以及黔中王門的評價，最好還是去聽聽陽明的最早弟子徐愛是怎么說的。徐氏嘗吟詩道：“吾師謫貴陽，君始來從學。異域樂群英，空谷振孤鐸。文章自余事，道義領深約。”應該說這是比較公允地評價了陽明在黔中講學的成果，因為當時確實在黔中出現過一陣群賢畢至、空谷振孤的講學盛況。

嘉靖《貴州通志》曾以“士類感慕者云集聽講，居民環聚而觀如堵”來形容當時陽明講學之盛況。貴州學者便據此推測：“估計在貴州親聆過王陽明講課的學生有數百人之多。”盡管此說略顯武斷，但從陽明去世后貴陽一帶“又見士民歲時走龍場致奠，亦有遙拜而祀于家者”的情況看，推定陽明在貴州有眾多崇拜者，當不為過；就連對黔中王門比較淡漠的錢德洪都由衷地發出了“始知師教人(黔中)人之深若此”的感嘆。故此，清康熙年間貴州巡撫田雯記《陽明書院》時曾描述說：“當日坐擁皋比，講習不輟，黔之聞風來學者，卉衣 舌之徒，雍雍濟濟，周旋門庭。”然因“SE文成與龍場諸生問答，莫著其姓名”，加之錢德洪等人在編纂《陽明全書》時，陽明在貴州的著述已所剩無幾，僅有殘稿《五經臆說》“數條”及一些詩篇，至于與貴州籍弟子的來往書札，據筆者所知，惟有未見于《陽明全書》的《鎮遠旅邸書札》(后被筆者收錄于1992年版的《王陽明全集》中)留傳了下來。所以陽明的貴州籍弟子，姓名大都不可考，僅有的幾位，亦是語焉不詳。我想這就是為什么黃宗羲撰《明儒學案》不錄黔中王門的根本原因。

二

今天為我們留下陽明貴州籍弟子的第一手資料便是那篇失而復得的《鎮遠旅邸書札》。其實這只是一封陽明正德三年離開貴陽赴廬陵途中，止足貴陽東面水路中轉重鎮鎮遠候船時，寫給貴陽弟子的普通信函，其唯一價值可能就在于信中所記的23位有名有姓(其中二人有姓無名)的門生，所以該信似可作為陽明貴州籍弟子的一個重要縮影。信中提到的那23位陽明黔中門人中，較為突出的有陳宗魯、湯伯元、葉子蒼三人。陳宗魯，名文學，貴陽人，陽明頗為器重他，曾作《贈陳宗魯》詩一首。從詩中可看出，陽明對他的教誨十分真切，寄托的希望也特別大。宗魯于正德十一年(1516)舉鄉試，曾任耀州知州，能獨善其身，改簡掛冠后，歸貴陽潛心研究王學與詩學，著有《耀歸存稿》、《馀生續稿》、《嫻移錄》等，其門人為其統編為《陳耀州詩稿》二卷。湯伯元，名啤，貴陽人，正德十六年進士，歷任南京戶部郎和潮州知府，后因中流言回筑。他曾在龍場師從陽明，著有《逸志閑錄》、《續錄》。郭子章《黔記》稱：“宗魯得文成之和，并擅詞章；伯元得文成之正，具有吏治。”可謂是對陽明這兩位黔中高足的恰當評價。葉子蒼，名梧(又作“悟”)，正德八年舉人，曾掌教新化，與徐愛有往來，后歸筑，得“迎養之樂”，尋貴州鎮安縣知縣，著有《凱歌集》。陽明對他的評價較高，曾稱贊說：“子蒼安得以位卑為小就乎?茍以其平日所學熏陶接引，使一方人士得有所觀感，誠可以不娩其職。”陽明歿后，陳宗魯、葉子蒼與湯伯元等數十人曾聯名上書給當時巡撫貴州的監察御史、浙江奉化人王杏，“請建祠以慰士民之懷”。王杏乃在貴陽贖白云庵舊址立祠，并置膳田以供祀事。該祠屬于最早修建的陽明祠之一。次年，陳宗魯與葉子蒼又連同曾任貴州都司的趙昌齡一起協助王杏校刊了《陽明先生文錄續編》(詳見后述)。足見黔中王門的熱情，不僅表現在陽明貴陽講學時期，而且表現在陽明過世之后，其熱度也絕不亞于陽明學的發祥地浙中及其重鎮江右。

除了以上三位，我們還能從民國《貴州通志》中找到少量陽明在貴州期間培養的弟子。如錢鳳翔，施秉人，“正德中年，王守仁過偏，翔方幼，慕其學，執贄請為弟子，守仁器之”。不過對貴州的文化學術事業真正起過推動作用的還是陽明離開貴州后由其后學培養的幾位傳人，如貴陽的馬廷錫，清平的孫應鰲、蔣見岳，都勻的鄒元標、陳尚象、余顯鳳、吳鋌和艾氏三兄弟(后幾位皆為鄒元標弟子)，思南的李渭、冉宗禮、胡學禮等。當時，黔中的王門后學以貴陽、清平、都勻、思南等地為主要區域，且大多圍繞著當地的幾所書院來傳播陽明學說。如貴陽有馬廷錫主持的“陽明書院”，清平有孫應鰲創辦的“學孔書院”，都勻有鄒元標主持的“講學草堂”以及陳宗象等人設立的“南皋書院”，思南有李渭主講的“求仁堂”。在這些書院受過教育的有數千人之多，從而為偏遠的貴州地區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學術繁榮和文化高潮。因此貴州學者認為，如果說《明儒學案》漏載當時最早接受和傳播王學的貴州學者群，是由于貴州地處謫貶的邊陲，人文落后，交通不便，資料缺乏，在當時的條件下確有相當之難度，那么清代、民國年間以至現代，以《明儒學案》入手而忽視黔中王門的存在，則是很不應該的。而為了糾正這一歷史的遺漏和偏見，貴州學者早在清代就有多人作了大量的輯佚搜集工作，這才為我們今天研究黔中王門保留了一些珍貴史料。

值得一提的還有一位叫朱光霽的學者。朱光霽(1495－1570)，字克明，號方茅，蒙化府(今屬云南)人，出生士宦之家，幼穎敏，不與群兒戲，父母異之。其父恒齋任貴州憲長，適陽明嫡居龍場，于是便讓他和兄從陽明而習，后成為陽明的得意門生。正德八年中舉，嘉靖十一年授重慶府通判，十五年遷知綿州，后改任西安府同知。歷官十余年，興修水利，懲治貪官，政績顯赫，倍受愛戴。辭官歸里后，又授徒講學不輟，與楊慎、李元陽等人以詩唱和，并主持編纂了《蒙化府志》，后佚，僅存序言。朱光霽是陽明在貴州時期培養的為數不多的滇籍弟子之一，曾對云南文化教育事業的發展作出過一定貢獻。

三

關于黔中王門，日本學者永富青地新近發表的《上海圖書館藏<新刊陽明先生文錄續編>につぃて》一文，也為我們提供了極為珍貴的文獻依據。據上海圖書館藏《新刊陽明先生文錄續編》末尾所一載王杏《書文錄續編后》云：

貴州按察司提學道奉梓《陽明王先生文錄》，舊皆珍藏，莫有睹者。予至，屬所司頒給之。貴之人士，家誦而人習之，若以得見為晚。其聞而慕，慕而請觀者，踵繼焉。……予因貴人之懷仰而求之若此，嘉其知所向往也。并以《文錄》所未載者出焉以遺之，俾得見先生垂教之全錄，題曰“文錄續編”。於乎!讀是編者，能以其心求之，于道未必無小補。否則，是編也猶夫文也，豈所望于貴士者哉?先生處貴有《居夷集》，門人答問有《傳習錄》，貴皆有刻，茲不贅云。時嘉靖乙未(十四年)夏六月，后學王杏書于貴陽行臺之虛受亭。

說明陽明去世后，貴州曾刊刻過《居夷集》、《傳習錄》、《文錄》、《文錄續編》等陽明的各類著作。遺憾的是，嘉靖十四年，錢德洪在蘇州準備刊刻《陽明文錄》前，曾作《購遺文》一疏，并派遣弟子王安成“自閩、粵由洪都(江西南昌)入嶺表，抵蒼梧(廣西梧州)，取道荊、湘，還自金陵，又獲所未備。然后謀諸提學侍御聞人邦正，人梓以行”。可就是沒去與陽明思想的形成發展有著密切關系的貴州尋找遺文。所以錢氏不僅不了解黔版陽明著作的情況，而且還導致了時人對黔中王門的無知和淡漠。而這些情況，在陽明黔版著作被發現之前，是根本不可能為學術界包括貴州同仁所了解的。

雖然王陽明只在貴州住了兩年多時間，但他對貴州這方土地以及黔中諸子卻懷有很深的感情，這從其所撰的《寄貴陽諸生》中即可看出：

諸友來書，間有疑吾久不寄一字者。吾豈遂忘諸友哉?……且得吾同年秦公(名禮)為之宗主，諸友既得所依歸，凡吾所欲為諸友勸勵者，豈能有出于秦公之教哉?吾是可以無憂于諸友矣，諸友勉之。吾所以念諸友者，不在書札之有無。諸友誠相勉于善，則凡晝之所誦，夜之所思，孰非吾書札乎?不然，雖日致一書，徒取憧憧往來，何能有分寸之益于諸友也!

可見，陽明離開貴陽后，雖致書甚少，但心里卻始終牽掛著黔中諸友，并對他們寄予了很高的期望。不過我認為，陽明當時的動機，主要還是想在黔中普及文化教育，而并不是為了王學的傳播和門戶的擴張。正因如此，他才會對并非屬于王門的秦禮如此放心。也正因為此，他才會說出這樣的話：“吾‘良知’二字，自龍場已后，便已不出此意，只是點此二字不出，于學者言，費卻多少辭說。”也就是說，良知本體說，的確在龍場時就已提出，但陽明就是“點此二字不出”，究其原因，是當時陽明“于學者言，費卻多少辭說”，即當地學者很難理解這些深奧的知識。我這樣說，可能有點牽強，甚至還會引起個別學者的反駁。但我認為，陽明說這樣的話，并不是要貶低其黔中弟子，而是想證明自己在貴州所做的文化教育的普及性工作，是完全應該而且必要的。筆者的這一推斷，似可從陽明當時為黔中人士寫的墓志銘中找到相關的證據。如《蜀府伴讀曹先生墓志銘》中的墓主曹霖(?—1505)，字時望，號戇庵，貴陽人，蜀惠王伴讀，“以明詩經舉于鄉，人試進士，中乙榜，選教夔(今四川奉節)之建始。建始之學名存實廢，先生至，為立學宮，設規條，啟新滌穢，口授身率，士始去誕諺，循帖知學，科第勃興，化為名庠。……銘日：於維斯人，此士之方。彼藩之良，淵塞孔將。不寧維藩，可以相鄰。”《明封孺人詹母越氏墓志銘》中的詹恩(?—1506)，字藎臣，貴陽人，弘治十二年三甲進士，試政戶部，歷官大理寺正公，正德元年八月，卒于服闋還貴途中。祖詹英，字止庵；父詹木，字補庵，又稱評事公，“有文事，累立軍功，倜儻喜游”。這些出身進士的貴陽人士，都是明初來戍貴陽人士的后代。陽明介紹他們，主要是因為他們曾為貴州的文化教育事業作出過貢獻。要在一個地處邊陲、教育落后的地區從事學術事業，就必須得從普及性的工作開始做起，這是再淺顯不過的道理。所以陽明在龍場悟道后，并未把過多的精力投放在個人思想體系的梳理與完善上，而是把注意力很快轉向了當地的基礎教育和文化普及工作，憧憬著“村村興社學，出處有書聲”的人文景觀能在貴州出現。這無疑是王陽明為黔中留下的最寶貴財富，也是我們今天研究和紀念“龍場悟道”精神應該留意的重要課題。

作者簡介：錢明(1956年——)浙江社科院國際陽明學研究中心主任，中國計量學院人文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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