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話本小說對清官的反思

內容提要：自從《老殘游記》自評提出“有揭清官之惡者，自《老殘游記》始”的觀點后，學人們紛紛探討到底是哪本小說始“揭清官之惡”。實際上，“揭清官之惡”、對清官的反思從來不是哪本小說突然產生的，它是一個前有萌芽后有繁衍的發展過程。在此過程中，話本小說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提出了兩個命題：一是為民作主的官員不一定是清官；二是清官不一定為民作主。前者從側面反思了清官思維的狹隘性，后者從正面反思了清官思維的荒謬性，共同使反思走向深化。當其它文學熱情地塑造清官神話時，話本小說對清官的反思具有重要的意義。

關鍵詞：話本小說清官《老殘游記》 道德

中圖分類號：I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8750(2007)02—14—5

自從《老殘游記》自評提出：“贓官可恨，人人知之，清官尤可恨，人多不知。蓋贓官自知有病，不敢公然為非；清官則自以為不要錢，何所不可?剛愎自用，小則殺人，大則誤國，吾人親目所見，不知凡幾矣。試觀徐桐、李秉衡，其顯然者也。……歷來小說，皆揭贓官之惡。有揭清官之惡者，自《老殘游記》始”的話題后，探討到底是哪本小說開始“揭清官之惡”成為學人關心的話題，有人認為是《閱微草堂筆記》、有人認為是《雨花香》、有人認為是《無聲戲》等等。實際上，“揭清官之惡”、對清官的反思從來不是哪部小說突然產生的，它是一個前有萌芽后有繁衍的發展過程。在此過程中，話本小說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概言之，它提出了兩個命題：一是為民作主的官員不一定是清官；二是清官不一定為民作主。前者從側面反思了清官思維的狹隘性，后者從正面反思了清官思維的荒謬性，共同把對清官的反思引向深化。

一 為民作主的好官不一定是清官

在傳統的思維中，特別隨著一批公案劇和公案小說的建構，清官具有了以下的特點：他是整個道德體系的體現者，通過他才能顯示出倫理道德的合法性，也就是他必須清正廉明、愛民如子。這樣，在公案文學中，清官就成了為民作主好官的代名詞。清官一定是弱者的守護神，保護弱者的利益。反過來，為民作主的好官也一定是品性高潔、正直清廉的清官。這種清官和為民作主好官的同義替換只不過是文學建構的烏托邦而已。在現實社會中，清官和為民作主的好官并不是同義詞，為民作主的不一定清廉，清廉的不一定為民作主。這就給文學提出了新的任務，怎么真實反映現實生活，怎么打破這種烏托邦的幻景。話本小說在此任務面前，提出了自己的思考，作出了自己的貢獻。這種貢獻的首要表現就在于提出了“為民作主的好官不一定是清官”的命題。

對這個問題首先觸及的是《喻世明言》(明天啟甲子之前刊刻)中的《滕大尹鬼斷家私》。滕大尹因斷過疑案而被百姓譽為“恁般賢明官府，真個難遇”，是個公認的好官。但就是這么一個好官卻有自私的一面，時不時想給自己落點好處。當他斷倪家的案子看到地下埋藏著很多金銀時，“未免垂涎之意”油然而生。但他是“最有機變的人”，“眉頭一皺，計上心來”，通過裝神弄鬼、不動聲色地為自己巧取了千兩黃金。不過在為自己落好處的同時，他也為弱者的梅氏和其孩子做了主，讓他們得到了萬兩白銀，從而得到了弱者以及旁觀者的贊賞。書中寫到：“滕大尹寫個照帖，給與善述為照，就將這房家人，判與善述母子。梅氏同善述不勝之喜，一同叩頭拜謝。善繼滿肚不樂，也只得磕幾個頭，勉強說句‘多謝恩臺主張’。大尹判幾條封皮，將一壇金子封了，放在自己轎前，抬回衙內，落得受用。眾人都認道真個倪太守許下酬謝他的，反以為理之當然，那個敢道個不字?”可見，滕大尹是個為民作主的官僚，是受眾人擁戴的好官，卻順手牽羊、巧取利益。作者“在寫‘清官’表面精明公正、為民作主中”，又“揭露其深藏于內心的貪欲”，從而“破除了對‘清官’的幻想和理想化”(按：第一個“清官”的概念實際上指為民作主)，也使小說對清官的反思進入了一個新的境界。總之，滕大尹為民作主，斷了多年的疑案，得到了眾人的信服，是個公認的好官。但他稱不上清官，不管他演的鬼把戲多么高明，都掩飾不了有私心(不清正)、貪財(不廉潔)的道德缺陷。“三言”中的其他小說同樣涉及這個問題，如《警世通言》(明天啟甲子刊刻)第十八卷《老門生三世報恩》中，蒯遇時是個好官，因“為官清正”從知縣“欽授禮科給事中之職”，但在批改考卷時卻“亂圈亂點”想實現“放長線釣大魚”的私心。可見這個所謂的好官道德上也有問題。

“三言”后的話本小說繼續探討好官是不是清官的問題。在《初刻拍案驚奇》(書成于天啟七年)卷二十六《奪風情村婦捐軀，假天語幕僚斷獄》中也有一位以鬼把戲掩蓋私心的好官——林斷事。面對杜氏失蹤導致杜井兩家互訟的情況，“吏才敏捷，見事精明”的林斷事無所適從，最后靠著孌童門子得到了真實情況，從而破解了案情。在得知真情后，他和滕大尹一樣裝神弄鬼，贏得了眾人的崇拜，以至于“都傳說林公精明，能通天上，辨出無頭公案，至今蜀中以為美談”。但正如結尾詩所言：“舍得去后庭俞門子，裝得來鬼臉林縣君。”，他的斷案只不過“舍得去后庭俞門子”換來，他的神通只不過裝得鬼臉而已。更重要的是，鬼把戲的背后隱藏著道德的缺陷：蓄孌童算得上風流自賞，但決稱不上道德高尚；且在斷案過程中存有私心，那就是怎么能讓他的孌童立功以至于不被開除。在比“二刻”略晚的《醉醒石》(可能開筆于明末，完成、刊刻于清初)第三回《假淑女憶夫失節，獸同袍冒姓誆妻》中，也對好官的道德進行了反思。湯小春被錯認為是勾引別人妻子的罪犯，導致了冤假錯案。好官典史為他脫清了罪名。書中寫道：“又過幾日，湯小春青衣小帽，來謝縣尊。縣尊道：‘不要謝我。前日不虧捕衙看見，險些你身上要人，那得出頭日子?今日還該去謝捕衙。’湯小春連聲應諾，轉身就來叩謝典史。典史笑道：‘這件冤枉，日前若非學生目擊其事，可不把兄問枉了?兄回去，帶要著實叩謝那錢朋友。那個的老婆肯輕輕的送與別人?這是世上少有的。便是那余琳，雖然帶累兄受些刑罰，若不是他拐了出來，如何得與兄完聚?這亦罪之魁、功之首也。還有一說，學生巡了一夜，不是獲盜，只當得與兄做了一頭媒，卻是做親酒不曾吃得。學生改日還要奉賀，索喜酒吃。’湯小春已自歡喜，連忙道：‘尚容，尚容。’深深唱兩個喏，別了回家，豫備了兩個尺頭、四兩銀子，送與典史。典史和顏收下，這也是禮之當然，受之非過。”可見，這里的好官已經開始索禮，且這種行為被視為理所當然，以至于作者發出“捕盜從來分盜贓，此番辨枉最為良。況兼撮合婚姻約，四海朱提那足償”的感嘆。

總之，在話本小說中，對“為民作主的好官是不是清官”的探討一直是個重要的內容。通過探討，我們可以認清好官的真實面目，他并非無所不能，也非不食人間煙火；他道德上有缺點，能力上也有缺憾，但他仍是大家公認的好官，得到了大家的贊賞。這就產生了一個矛盾的命題：為民作主的好官(有缺點)不是清官(道德高尚、毫無私心)。這也符合實際，因為清官和好官的同義替換只不過是文學建構的烏托邦而已。在實際生活中，每個人，包括所謂的好官都有缺點，正如《型世言》(書約成于崇禎初年魏忠賢倒臺后不久)第二十一回《匿頭計占紅顏，發棺立蘇呆婿》所言：“但是做官多有不全美的，或有吏才，未必有操守，極廉潔，不免太威嚴，也是美中不美。”在適度的范圍內，人們對好官的缺點能夠認同、也能夠理解，卻對完美好官有一層隔膜、一層排斥。正如《石點頭》(有馮夢龍序，成書時間比“三言”、“二拍”稍晚)第八回《貪婪漢六院賣風流》所言：“雖然如此，財乃養命之源，原不可少。若一味橫著腸子，嚼骨吸髓，果然不可。若如古時范史云，曾官萊蕪令，甘自受著塵甑釜魚。又如任彥升，位至侍中，身死之后，其子即衣不蔽體，這又覺得太苦。依在下所見，也不禁人貪，只是取之有道，莫要喪了廉恥。也不禁人酷，只要打之有方，莫要傷了天理。書上說‘放于利而行’，這是不貪的好話。‘愛人者，人恒愛之’，這是不酷的好話。”這才是真正豁達的態度。

二 清官不一定是民作主的好官

既然為民作主的好官并非清官，因為他不廉潔，在道德上存在問題。那么廉潔的清官是不是為民作主的好官呢?話本小說對這個話題也進行了探討。

首先探討的是李漁《無聲戲》(刊刻于順治十一年至十四年之間)中的《美男子避惑反生疑》。在《美男子避惑反生疑》的入話議論中，作者提出：“從來廉吏最難為，不是貪官病可醫。執法法中生弊竇，矢公公里受奸欺。怒棋響處民情抑，鐵筆搖時生命危。莫道獄成無可改，好將山案自推移。……那些有守無才的官府，個個拿來塞責，不知誤了多少人的性命。所以怪不得近來的風俗，偏是貪官起身有人脫靴，清官去后無人尸祝，只因貪官的毛病有藥可醫，清官的過失無人敢諫的緣故……”，明確表述了對清官的重新認識。隨著故事的展開，我們看到了一個清官的形象——成都知府。他“作官極其清正，有‘一錢太守’之名。又兼不任耳目，不受囑托，百姓有狀告在他手里，他再不批屬縣，一概親提。審明白了，也不申上司，罪輕的打一頓板子，逐出免供；罪重的立刻斃諸杖下。他生平極重的是綱常倫理之事，他性子極惱的是傷風敗俗之人。”但就是這樣一個清官，只根據表面現象就斷定了童生蔣瑜和趙家未結婚的媳婦何氏有奸情的錯案，這不但造成了何氏的出丑，也造成了蔣未過門的媳婦被別人搶走的悲劇。這對清官來說真是一個尷尬，廉潔的清官竟然不是一個為民作主的好官。但幸好的是，這位成都知府從自己的經歷中發現了錯誤，從而使冤情得到了昭雪。這樣，在整個故事中，冤獄是清官造成的，但也是清官本人加以解決的。于是傳統公案文學“藉著清官的斷案，故事中的倫理道德模式得以再建，而其所代表的政治安定力量也重獲肯定”的意識形態意義再次顯現。但對于廉潔清官是不是好官的反思仍舊顯示出這篇小說特殊的意義。比此小說略晚的《珍珠舶》(明末清初作品，成書于清初)卷六中，也出現了一位清官“歸安縣中尊，雖則一清如水，愛民若子，只是執持一見，不可挽回。”他也是因為“原告、干證，俱質丘大強奸不遂，懷恨陸氏，以致倏無下落，生死未卜”，而判定丘大有罪，從而造成了錯案。不過作者無意于清官的反思，將此輕輕放過。但“雖則一清如水，愛民若子，只是執持一見，不可挽回”的話語，仍有把清官拉下神壇的意義。

而到《二刻醒世恒言》(刊刻于雍正四年)第八回《李判花糊涂召非禍》中，又出現了一位廉潔的“清官”——李判花。“這判官姓李，名渾，號兩端，原是四川夔州府人氏。在這衡州，做了三年判官。也斷了許多無頭的、不明不白公事，心下須不甚明白，卻喜有一件的好處，只是不肯要百姓的錢。若打斷公事，最要任性，不肯虛心，故此做官，也有喜他的，也有怪他的。喜他的道是清廉，怪他的道是糊涂，”李判官的道德非常高尚，陳隆罵自己“李糊涂”他沒在意，張阿牛稱自己“李青天”他也沒另眼相看，并在判案過程中產生這樣的想法：“那張阿牛說還過許多了，如今肯拿出原票時，又肯還他一本一利，這明是哄我。我如今偏要他拿出銀子，方才追票與他，難道那陳隆還不肯服我么?”可見，他是想當好官的。但他實在糊里糊涂。憑著張阿牛的花言巧語以及眾鄰居的含糊其詞，就把陳隆借宿張阿牛家時丟的四百兩銀子判給了張，并打了陳三十大板。可見，這里廉潔的清官也難稱得上好官。這種冤案，引起了城隍的不忿，他“隨喚鬼判道：‘他既不愛財，不可傷他性命，可將他庫中元寶攝取四百兩，放在我神座之下，待他也受些苦楚，然后將銀還與陳隆，使他醒悟，卻也不遲……’”。可見，李判花不象成都知府自己發現錯誤自己改正，而是天道逼迫他發現錯誤，并讓他享受牢中之苦。這可顯示出話本小說對此種清官越來越嚴厲的態度。“還虧平日清廉，神明不曾取他性命，只受了一個月牢獄之苦”的結束語，仍能看出話本小說對清廉道德的欣賞。

話本小說發展到《雨花香》(雍正十年之前刊刻)，對清官的展示又出現了新的情況。在第四種《四命冤》中出現了一位姓孔的縣官。他“清廉正直。但只是有一件癖處，說：‘人若不是深冤，怎來告狀?’因此，原告多贏，所以告的越多。”在其斷案過程中，他根據自己的主觀判斷，斷定吳三姐和其嗣兄吳周有奸情，導致吳周斃于堂，吳父死于獄，吳母投井自盡。后來隨著他的離任，案情大白，吳三姐痛念父母兄弟也自縊身亡。對于他這種草菅人命的做法，作者憤激地說：“可知為官聰明、偏執，甚是害事。但這聰明、偏執，愚人少，智人多；貪官少，清官多。因清官倚著此心無愧，不肯假借，不肯認錯，是將人之性命為兒戲矣。”這里幾乎對清官做了完全的否定。對于這種枉害四命的清官，作者也沒有了寬恕心理，讓其被清兵大炮擊死。這里的清官沒有了改正錯誤的機會，道德重建的任務也沒有人來完成，這表明其具有了和老殘游記一樣的意義：“傳統公案的精神實已冰消瓦解，隱含于其下的官(政府)民對立的情勢，也就愈發緊張了”。

“清官不是為民作主的好官”的探討，反映了當時人們對清官的清醒認識。這種認識是逐漸深化的，早在《型世言》第三十六回《勘血指太守矜奇，賺金冠杜生雪屈》中，作者就提出：“做官要明，要恕，一念見得是，便把刑威上前。試問：已死的可以復生，斷的可以復續么?故清吏多不顯，明吏子孫不昌，也脫不得一個嚴字。故事雖十分信，還帶三分疑，官到十分明，要帶一分恕，這便是已事之鑒。”這里就泛談了對“清吏”“明吏”的反思，但這種反思泛泛而談，沒有深入。到了李漁的《美男子避惑反生疑》就明確提出了對清官的質疑，不過作者對清官還心存好感，沒讓他吃苦頭。到了《二刻醒世恒言》第八回《李判花糊涂召非禍》，作者已經對清官不再客氣，開始讓他享受牢獄之苦。而到了《雨花香》第四種《四命冤》，作者對清官完全絕望了，讓他死于非命。清官結局的逐漸惡化，顯示出作者反思的程度越來越深。

三 道德神話的破滅和意識形態的解構

“為民作主的好官不一定是清官”和“清官不一定是為民作主的好官”都是對清官的反思。如果清官的內在本質是清正廉明的話，那么他的外在表現就應該是為民作主，當弱者的守護神。“為民作主的好官不一定是清官”是從外在表現入手，指出了清官思維的狹隘性；“清官不一定是為民作主的好官”則是從內在本質和外在表現的矛盾性入手，指出了清官思維的荒誕性。一間接，一直接，共同把對清官的反思引向深化。

值得注意的是，話本小說對清官的反思呈現出逐步深化的特點。從明代的《滕大尹鬼斷家私》到明末清初的《假淑女憶夫失節，獸同袍冒姓誆妻》，都是對清官的間接反思；而從明末清初的《美男子避惑反生疑》到雍正年間的《四命冤》，則是對清官的直接反思。從間接到直接的轉化，說明了反思程度的遞進。而且，在對清官的直接反思中，對其造孽程度越來越重和其結局越來越差的描寫中，顯示出話本小說對清官越來越不耐煩的態度。這種情況的出現，有政治、經濟、文化等多方面的原因，限于篇幅，這里不想涉及，只想指出，整個社會思潮的發展在其中起著不可忽視的作用。晚明經濟的發展，在江南社會出現了大批市民階層，他們的訴求和意識也影響了官僚階層。市民可以“好色”、“好貨”，官僚有私心、“好色”、“好貨”也就不難理解，“為民作主的好官不一定是清官”的意識也就自然產生。至于“清官不一定為民作主”的出現則和明清之際對道德的反思有關。隨著明清異代，異族統治中國的到來，人們產生了諸如為什么華夏正統得不到上天的垂青、為什么明君崇禎要失去江山的疑問。在此情況下，人們對道德產生了質疑，“提倡道德人格完善之風急劇衰退了”。道德的楷模——清官的地位開始岌岌可危，“清官不一定是為民作主的好官”的反思也會自然產生。只要神秘的面紗一揭開，對其真面孔的認識也會越來越清晰。相應地，對其反思也會越來越深化。

總之，對清官的反思一直是話本小說的主要內容，且反思的程度越來越深化。這樣，我們有理由追問，為什么對清官進行反思?對清官反思具有什么深層的意蘊呢?

首先，“清官不是好官”的描述實際上反省了道德，反省了道德的力量。在中國文化中，道德具有神秘的力量、是無所不能的。《孟子·離婁上》日：“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國之所以廢興存亡者亦然。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諸侯不仁，不保社稷；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廟；士庶人不仁，不保四體。”《論語·為政》上也說：“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這都強調了道德具有治世的能力，所以只要治世者具有了道德，也就有了治世的能力。實際上，古代也是按照這個邏輯培養人才的，如《禮記·大學》“身修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等等。“內圣”能否達到“外王”，兩者之間是否具有必然的聯系，古人很少想到這里，也就造成了對道德的非理性認識，造成了道德的神話化理解。在此情況下，文學作品也以宣傳道德的神化為能事，民間的公案文學不用說了，甚至偉大的文學家蒲松齡在《聊齋志異·折獄》中也在宣傳“智者不必仁，而仁者則必智”的觀點。與此相比，話本小說則提出對清官的反思。這種意義是不言自明的：道德被理性的加以省察，這對古代道德神話的破滅具有重要的意義。而且，對道德的清醒認識能夠促使人們對“人治”的反思，從而呼喚“法治”的到來。

其次，對清官的反思在一定程度上對當時的意識形態進行了解構。我們知道，封建社會以倫理道德的正常建構為基礎。案情的出現是因為有人違反了倫理道德，使正常的倫理道德發生了傾斜。而清官的存在，特別是他的斷案，使傾斜的倫理道德得到了重建，從而使當時的統治重新具有了意識形態基礎。但隨著人們對清官的反思，會使這個意識形態基礎慢慢坍塌。在“為民作主的好官不是清官”的情況下，雖然官僚斷了案，使傾斜的道德倫理得到了重建；但官僚本身道德的缺陷，使整個倫理道德重建的過程和結果不那么完美。在“清官不是為民作主的好官”的情況下，清官竟然無法斷案，道德重建的任務無法完成，相應地，以道德倫理為意識形態基礎的統治也就沒有了根基，從而為社會的變革提供了理論基礎。

再次，這種清官和好官不是同義詞的反思對傳統的二元對立思維也有解構的作用。在二元對立思維中，對于事來說，錯的就是錯的，對的就是對的；對于人來說，是好人就沒有一點錯誤，是壞人就沒有一點好處。這是非常落后和僵化的思維，因為世界是多元的，人也是多元的。而話本小說提出了“好官存在道德缺陷“和”廉潔的清官存在能力問題“的話題之后，會給人們提供一種觀察問題的可能：以前的思維是不是太絕對化了?是不是應該存在另外一種思維、一種多元和開放的思維?

總之，當其它文學甚至偉大如《聊齋志異》者仍然熱情地頌揚清官的無所不能、道德的戰無不勝時，話本小說則提出了對清官、道德的反思。這種反思隨著話本小說的傳播會在社會中產生一定的影響。我們不能說劉鶚受了上述小說的影響才“揭清官之惡”，但他的“揭清官之惡”至少有它的文學來源和群眾基礎。這樣，我們對名作《老殘游記》會有一種清醒的認識，也會給一直被忽視的話本小說應有的尊重。

楊東方(1978－)，男，漢，河南夏邑人，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2004級博士研究生，從事元明清文學研究。

責任編輯：黃萬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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