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別處

生活在別處，阿瑟·蘭波如是說。一九六八年五月，巴黎的學生也把這句話作為他們的口號刷寫在巴黎大學的墻上。

生活在別處，這似乎已是一個時代的疾病，一個當代人的宿命。

生活在別處。因為此處的一切都是那樣熟悉，一成不變，周而復始，因而失去了神秘新奇，而使生活于其中的人們逐漸沒有了激情。也許它曾經讓人充滿幻想，但一旦它成為此處，它就別處不再。所以生活于其中的人們就會不斷地尋找新的生活新的激情。趙宏興的中篇小說《我走了》(《歲月》2006年第7期)中的男主人公梅建明所經歷的就是這樣一個時代病。

梅建明在景州城的某棟老房子里生活十多年了。他住的房子是老舊的，他的生活方式也是老舊的，就連他吃的早點也是日復一日的，沒有任何新意。他的妻子下崗了，自己的收入也下降了，平淡的生活在老舊的背景里又多了幾分拮據與艱難。就這樣，梅建明和他的妻子葉如影在老舊的城市背景里，上演著周而復始的戲劇片斷——如此的生活將他們的青春、激情一點點地剝落，萎縮。直到有一天，他們因誰都不想洗碗而吵了起來。這本來只是平淡生活里的一支小插曲，誰都沒有刻意要針對誰，不過是生活太平淡了，太缺乏活力了，他們的心靈太需要一點波瀾而已。于是他們互相指責著，各自發泄著對生活的無聊與無奈。

梅建明就這樣走出了家門，走向別處的生活。小說從這里開始分岔。梅建明與女友格子是一條線索，與妻子葉如影的生活是一條線索。小說平行地敘述，然后再匯合。別處的生活似乎是美好的，陌生讓人充滿了探索的欲望，這欲望讓人生出了幾許活力。梅建明對別處的生活充滿著期待，他以為空間的置換可以改變一切。

梅建明與格子是在景州城認識的，交往的時間已經不短。格子為了愛情和父母鬧翻了，與男友來好到景州城打拼。正當他們的生活開始走向正軌的時候，愛情即將歸于平[LM][FQ(39。12(1，1)-WZ〗淡的前夜，來好卻意外的被害了。在格子情緒最為低落的時候，她遇見了梅建明。他們成了朋友。格子喜歡吃油炸臭干子、看書、玫瑰花、逛街以及吃龍蝦。這些愛好足以說明格子其實是一個極為平常的女人，但對梅建明來說，她是陌生的。當然，對她而言，梅建明也是陌生的。因此，他們互相有著探索的欲望。表面上，他們一直把這朋友停留在一般人際意義上，但他們的內心其實都有著將這關系進一步發展下去的渴望。在這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欲望中，情愛的欲望也許是最關鍵的。

梅建明到達了格子生活的城市，他們見了面，然后一同去旅行——這又是擺脫此處生活最簡單的辦法。旅行的目的地在北方，很寒冷，梅建明不習慣；那里的人們操一口北方方言，梅建明覺得刺耳。可見，別處的這個城市并沒有他預期的那樣好。而且很顯然，這不美好的感覺是在和景州的對比中得出的。梅建明對那老舊的他一直想擺脫的景州還是有感情的。不過，幸而有格子。格子是個有過美好愛情故事的女人，來好的早逝令她的愛情夢想永遠停留在那美好的一頁。她比葉如影年輕，更重要的是，她是陌生的，所以她帶給梅建明激情。在旅行地，在王子城和家中完全不一樣的陌生的旅舍的大床上，他們毫無懸念地有了肉體的親密接觸——這似乎是一個男人與一個女人種種游戲的終點站。一切都了然于胸，誰都明白下一站通向哪里。這是牽引他們前行的一個眾所周知無需點破的借口。可是，女友格子和男人梅建明卻不一樣，她似乎并不完全放心于這個陌生的男人。女人對安全感的需要比男人要強烈。她多次對梅建明說，“我感到你好陌生啊!”在她，不過是陳述了一個事實，卻令梅建明備感尷尬。因為，這正是她誘惑他的原因啊。和葉如影，就是因為太熟悉了才沒有了激情。可是與格子卻因為太陌生讓激情打了折扣。

而且，這打了折扣的激情還是短暫的。景州的一切總是會出其不意地出現在他的腦海讓他無處可逃，并滯礙了他的行動，將他拉回現實。老母親、兒子，甚至是鞋子里的一粒砂。事實上，他也不可能完全將景州城的一切遺忘。在王子城龍山廟里祈禱的時候，景州的家人第一個跳進他的腦海(這當然也包括葉如影)，而格子是最后一個。在回家的路上，他又夢見自己的家，夢見了葉如影。在夢里，他見到一個女人，這個女人是誰呢?是葉如影吧，梅建明對葉如影的出嫁感到恐慌，他仿佛聽到葉如影年輕時的歌聲，也看到葉如影年輕時尚的樣子。同時，在這里作者還借梅建明夢到女人讀的書和現實中自己讀的同樣是一本叫《我走了》的書，這本書的主題是“憑著《我走了》一書，艾什諾茲重新找回了那些他最喜愛的主題——女人、逃避、命運，他的作品是拋棄、決裂以及失蹤的最高點，那些人物奔跑著，漂泊著，[BFQ]尋找著，他[LM][FQ(39。12(1，1)-WZ〗們將走向何方?”到這兒，這本書究竟存在不存在已不重要了，而是小說的一個意象，作者借助這個意象巧妙地表達了本篇小說《我走了》的主題，閱讀到此才恍然大悟，也是這篇小說敘述的技巧之一，值得玩味。

一切終于結束，在獲得短暫的逃離與狂歡之后，他又回到原來，回到此處。“城市的風光還是老樣子，讓有夢想的人感到阻礙，讓沒有夢想的人感到歲月的消融。”就像拋出去的一顆石子，從地面起飛，最后還是要回到地面一樣，這是他的宿命。因為，此處雖然老舊，卻有他的歷史，他一生的生活痕跡都已被此處記載。如果離開了此處，他還是梅建明嗎?就算他有勇氣與格子生活下去，然后他們慢慢熟悉，最后會怎樣呢?還不是和葉如影在一起生活一樣，最后互相熟悉而失去了熱情?這也是宿命。世上任何一對男女，不管最初的誓言如何甜美，最后的結局同樣是歸于平淡，這個宿命是由安全感的需要與新鮮感的不斷索取的矛盾構成的。二者只能選其一，平淡會帶來安全，新鮮卻不能長久。所以才會有第三者，有婚外戀。但大多數人還是會選擇安全感，他們在短暫的外遇后還是會回到原來的生活中來。所以，對于不滿于平淡生活的人來說，“走”到底又能解決什么問題呢?

但“走”過一次的梅建明畢竟還是有了變化。至少他開始想起春天，并重獲柔情——他復活了。妻子葉如影雖然沒有離開此處，但短暫的別離事實上已經獲得同樣的效果。因為她獲得了一次獨處的機會，這機會讓她有時間好好思考自己的婚姻。梅建明回到家，發現她像年輕時那樣把“被子又疊得整整齊齊的，床鋪也鋪得平平的”，“桌子上有一捧鮮艷的插花”——她也復活了。因為年輕時的她，也是充滿了激情的。她長得漂亮，喜歡白色，喜歡雪，講究詩意——這一點也不比格子遜色。是時光無情，令她青春不再，激情不再。“時間總是喀喳喀喳地吞吃著所有存在的和不存在的一切。”誰能敵得過時間的力量?

值得一提的是，梅建明與格子最后的談話。和格子纏綿了那么多天，他竟然不知道格子脖子上戴著一個玉佛!作者在這里幽了梅建明一默，梅建明自以為是愛格子的，對格子的身體也比較熟悉，可他對她脖子上的玉佛竟然熟視無睹。可見，梅建明對格子的愛是值得考量的，我們不得不對這份愛產生懷疑。當然，這份愛是否存在其實并不重要。我以為這本來就是梅建明的一個夢，格子不過是他夢里的一個布景而已，不過是他企圖改變此處生活的一個載體罷了!

合上小說，我們不得不聯想到，這復活的激情又能存在多久呢?將來若激情再失，他還會走嗎?又將走向何方?如果不走，還有沒有其他辦法讓一個人的一生能永遠充滿激情?這也許是值得全人類思索的問題。

責任編輯魯書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