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文化中,家始終是一個最基本也是最核心的范疇,即便是在作為人類文明最早期成果的神話中也不例外。盡管伏爾泰在《風俗論》中批評這種做法,直言:“關于這個問題,可以寫幾本書,但歸結起來只有兩句話:人類的大部分過去是,而且將來很長時間也仍是荒謬的;而最荒謬的人可能就是那些企圖在這些荒謬不經的神話中找出某種意義并在宗教狂熱中摻進一點理性的人。”但筆者認為,如果認識到神話的真諦的話,將會得出另一種結論。
一、神話中的文化基因
神話的真諦是什么?表面看來,以其題材——神靈的故事——而得名的神話敘述的是超乎人類能力的神的行為,但神話的實質卻是“人話”。法國社會學家杜爾克姆曾說過:“不是自然,而是社會才是神話的原型,神話的所有基本主旨都是人的社會生活的投影。”英國人類學家愛德華·泰勒對此也有精辟的論述,他說:“神話記錄的不是超人英雄的生活,而是富有想象力的民族的生活,是原始人把自己生活中的一切卓越故事帶進神的王國,在天上重演地上發生過的悲劇和喜劇。”神話是原始人類根據自己的心理體驗和生活經歷作出的設想,這種設想“人的因素”被排除得越多,它就變得越貧乏——因為神話說到底只能是一種“人話”。既然神話是對民族生活的反映,所以神話必定具有民族性。盡管神話產生發展于“人類的童年”,但對于不同的人類群體(如氏族、部落、民族等)來說,并不存在共同的童年經歷,“有野蠻的兒童,有早熟的兒童,有正常的兒童”(馬克思語);盡管各民族神話的起源有著相似的心理基礎,但其發展歷程卻千姿百態,以致構成了各種主題特征、敘述風格、神話形象交織起來的神話表象世界。這種在各民族童年期就表現出的文化性格上的差異,在后來的歷史傳承中又不斷強化,形成所謂的“文化傳統”和“民族性格”。
神話在文化中具于特殊的地位。神話是人類的初極關懷;神話是民族文化的基因;神話是民族文化之根。因此,當人們追蹤各門學科的源頭時,無一例外地要上溯到神話這塊“圣地”。茅盾在《神話研究》一書中就指出:“歷史學家可以從神話中找出歷史來,信徒們找出宗教來,哲學家就找出哲理來。”卡西爾在《國家的神話》一書中也曾言:“我們從歷史上發現,任何一種偉大的文化無不被神話原理支配、滲透著。”中國古代文明演進的連續性,由前軸心時代向軸心時代的轉化,發生的不是“哲學的突破”而只是“人文的轉向”,這樣的歷史淵源注定了對中國傳統文化淵源的追溯,也必然要我們一步步走進神話,在那里將會發現中國傳統文化的基因原型。
二、家與中國古神話
中國神話是極為豐富的,除了具有神話的一般特點外,還具有一些獨特之處,突出表現在對家庭的重視上。中國古神話是早熟的,過早地開始了歷史化、倫理化的歷程,神祗的倫理化主要是神系的家族化。諸多神話記載中突顯的都是單線的家族神系,在此僅舉一個在中國古神話中不太重要的神祗夸父的例子,就足以讓人嘆為觀止。根據史料記載可得到夸父的兩個譜系:
[1]炎帝-炎居-節并-戲器-祝融-
共工-后土-信-夸父
↓
↓
術器
噎鳴
[2]黃帝-昌意-韓流-顓頊-老童-
祝融-共工-后土-信-夸父
↓
長琴
中國古人把遠古的一些神系改變成為自己的祖先,通過與祖先的血緣傳承來體現自己家族的不平凡。神系家族化造成神譜的零散化和神祗的短命化,因為某一個神祗只能屬于某一個家族,當此家族繁盛時這個神祇的地位也會因其所屬家族的鼓吹而顯赫一時,但這種透支的熱情會隨著此家族的衰敗而過早地耗盡能量,造成此神祇的夭折。
另外,從神祗出現伉儷化傾向也可窺見婚姻家庭觀念的深入影響。中國自古以來就追求家庭的圓滿,夫妻作為家庭的主要成員,更是缺一不可,如果缺失其中一方,家庭就被視為殘缺不全。這種觀念使原生態神話向次生態神話演變,許多神靈出現了伉儷化的傾向,原本獨處的男性或女性神靈都有了自己的配偶。比如,原生態神話中的河伯孤身一人,居住在昆侖神境的從極之淵,沒有其他神靈與之相伴。到了《楚辭·天問》,河伯有了自己的夫人,文中寫道:“帝降夷羿,革孽下民,胡射夫河伯,而妻彼雒嬪?”楚地流傳的河伯次生態神話,把河伯和雒水女神說成夫妻,使黃河神與雒水神喜結良緣。西王母神話由原生態向次生態演變,也出現了伉儷化的傾向。原生態神話中的西王母,在昆侖神境過著獨身生活,三鳥為她取食。到后來,人們在.祭祀西王母時,又供奉另一位神靈東皇公,二者分別在東郊和西郊,遙遙相對。盡管這里東皇公和西王母還沒有作為夫妻出現,但已經潛在著這種可能,在道教仙話中演化為玉皇大帝與王母娘娘,最終結為伉儷。伏羲、女媧的神話演變也深刻表現了這一點,在原生態神話中,伏羲的傳說見于《山海經·海內經》,女媧的神話見于《山海經·西山經》,二者所處地域相隔甚遠,根本沒有什么關聯,把他們攏在一起的契機是《淮南子》一書。《淮南子·覽冥訓》在敘述女媧煉石補天的事跡時,提到了伏羲,這樣一來,就為后人把二者說成夫妻提供了契機。漢代的壁畫中已經有許多伏羲、女媧的交尾像了。二者作為一對配偶神的形象一直延續到今天。
在遠古的神話時代,在文明的初創階段,中國古神話體現出對血緣的重視,對家庭的偏愛,這一傾向對中國傳統文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