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習慣的“機械分析法”或者說“原子分析法”,是一種單向度的思維方法,只有“真假”一個尺度,而不考慮世界的層次性向度。潛在地,這種“唯真理論”倡導符合論或者逼近論的真理觀。這樣的邏輯學和這樣的真理觀,依賴于一種實體觀的思維背景:設定世界在本質上是由眾多的同一平面上的單元粒子堆積起來的。這些粒子獨立自存、永恒不變、不可再分。譬如,我們最熟知的牛頓力學自然觀,就假定世界是由眾多的質點粒子組成的。實體觀的設定,在邏輯上的實質是假定了世界的平面性、簡單性。這種單向度的邏輯框架只能處理簡單的、孤立的、靜止的事物,而無法面對整體性、意義性和演化性等所謂復雜性問題。復雜性正是我們今天這個時代所面臨問題的突出特點。
與以往時代不同,我們今天所處的思想史位置,決定了我們今天的思想史料已然是多個歷史階段的文明形態的積累,更多地表現出了整體性、意義性和演化性特征,因而是一種典型的復雜性問題。這就要求我們今天的思想史研究,首先要突破單向度的思維框架和研究范式,不能停留在傳統的線性的邏輯分析方法上,而要采用新的能同時體現真理與境界兩個尺度的分析方法。這種新的二重性的辯證分析方法,可稱為“格局分析法”。
現象學認為,對象是意義構造的產物。我們總是攜帶著特定的意義去指向對象,才使對象按照我們的意義方式被打開,對象才成其為具體的某個對象。換句話說就是,對象的開顯總依賴于一定的意義平臺。在現象學的“構造”觀念基礎上,我們很容易就可以引申出另一個新的觀念。即關于“重構”的觀念。既然對象是意義構造的產物,那么,對象將會被不同的意義所重構,并且可以不斷地、一再地重構。在不斷的構造、重構、再重構的過程中,會形成一個不同質的等級序列。我們首先會在某個意義平臺上打開對象,以及相應的某個現象域,乃至一個世界;然后,我們又可能在一個更高層面的意義平臺上重新打開對象,以及相應的現象域和世界。眾多“重構”中的那些實現了層次跨越的“重構”,可稱為“反身重構”。所以,嚴格意義上的對象、現象域、乃至世界,就不能只被看成是某個意義層面上所呈現的樣式,而是一個多層面、多環節、多階段的形態序列。質言之,是一個反身重構的邏輯序列。
所謂“格局”就是指這種多層次并存的復雜結構。從邏輯上看,任何事物都可以抽象成為一個格局,或者說,格局結構是任何事物都必然具有的邏輯結構。相應地,我們認識事物,也就是要認識事物內在的邏輯格局。也就是要揭示事物所具備的各個層次,并對每個層次進行展開和定位。這種認識方法就是“格局分析法”。格局分析法是相對于唯真理論的單向度的“機械分析法”而言的,本質上就是要謀求真理與境界的統一,將特定的真理定位在相應的層面。從這個意義上說,“格局分析法”也可以看作是對辯證法傳統中的“具體問題具體分析”的邏輯解析和發展。
格局、格局分析這樣的觀念,對我們來講并不是完全陌生的。其實,我們已經常用到這兩個概念。譬如說,我們經常就講經濟格局、文化格局、思想格局、開放格局、生態格局、心理格局、社會格局等等。大到政府的宏觀決策乃至全球性問題,小到一個團體、一家企業、一個家庭、一個個體,凡當面對的問題帶有復雜性,我們就總會用到格局概念,就總會用“格局”一詞去指稱復雜事物的“復雜的”邏輯結構。這需要我們重視對復雜性事物的格局研究,應該明確地建立起格局分析法。并將其應用到各個領域。
當我們采用格局分析法來研究思想史時,思想史本身就會呈現為一個自身不斷反身重構的演化序列,一個由不同歷史時期的人類心靈所開顯的文明形態的序列。此中,我們會發現三個明顯的現象:第一,思想史的主線不是一個真理與謬誤相廝殺的戰場,不是一段真理不斷戰勝謬誤的歷史,而是一個不斷發現真理、定位真理、超越真理的歷史。思想史上不同時期的每個思想體系都是真理,但又都只是特定層面上的真理。第二,任何兩個思想體系之間,或者邏輯上是等價的,或者是不同層面的。第三,相鄰層面上的思想體系之間,具有特定的反身重構的邏輯對應關系。
讓我們以西方力學史對此做適當說明。對照一下亞里士多德體系、牛頓體系和相對論體系,不難看到三者其實都是真理,但又都是針對各自的特定現象域的真理,并且共同展開出一個“重量一質量一能量”物質形態的層次序列,和一個“位移一速度一加速度”運動形式的環節序列。這樣的序列就是典型的反身重構,譬如“速度”可以看作是“位移的位移”,“加速度”則是“速度的速度”等。
西方哲學史上的自然哲學階段、本體論階段、認識論階段和現代階段,也明顯構成一個反身重構的序列,因為它們為世界所設定的結構單元可分別歸結為具體實物(如水、火、氣等)、抽象實體(典型見于亞里士多德的質型論和后來托馬斯·阿奎那的“最低能指質料”)、原子事實(早期維特根斯坦的邏輯哲學論中有系統總結)和原子世界(如當代哲學前沿對可能世界的探討),此四者就依次具有反身重構的關系。
用格局分析法來研究思想史,一方面會將任何一個人物、事件或體系看作是一個多層次的格局,另一方面整個思想史本身也是一個多層次并存的格局,所以最終思想史將被揭示為一個由眾多格局相互嵌套在一起的格局譜系。可見,我們未來的成熟的思想史體系,將會表現為一個由眾多知識體系組成的知識譜系。現代新儒家的當代代表人物之一劉述先,在他試圖建立的“系統哲學”中,就曾明確提出,系統哲學所關心的基本問題有兩個:“(一)我們有沒有可能為這么豐富雜多的世界人生的內容尋覓到一個共同的根源或基礎,然后才逐漸分化成為不同的存在與價值的領域?(二)我們有沒有可能建構一個系統來涵蓋世界人生如此豐富雜多、乃至表現了深刻的矛盾沖突的內容,把它們熔為一爐,結合成為一個整體,卻又井然有序,分別在這個系統之內得到它們適當的定位?”他的這一構想與思想史研究的體系目標有相通之處。
基于格局分析法的要求,今天的完備的思想史研究至少要包括這樣四個內容:第一、闡明中國思想史的演化序列;第二、闡明西方思想史的演化序列;第三、完成中西對比溝通;第四、指明中國思想在今天的發展方向。這樣龐大的工程需要大家的共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