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以孝釋仁,是從孝出發,探求仁的本真含義,追溯仁的原初起點,解說仁的基本結構,展繪個體人格成仁化的路向。
一般而言,隨著個體家庭經濟的出現,隨著子女繼承父母財產的權利及贍養父母的責任和義務關系的確立,形成了孝觀念。它生發于人子對父母乃至祖先的酬恩之心、報本之情。《詩·小雅·蓼莪》云:“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復我,出入腹我。”緬懷父母生養哺育自己的艱辛,作為人子,自然會產生回報的沖動。孝觀念正是“親親”自然情感的積淀和升華,是酬報父母之社會責任的表征和規范。在孔子之前,孝的觀念經過漫長的歷史發展,逐漸積累并形成了兩層基本意思。一是對在世父母的事養,如《尚書·酒誥》所說的“用孝養厥父母”,即子女從物質生活上贍養侍奉父母,滿足父母衣食住行用的日常需要,以維護父母的生命存在,使父母“活著”。二是對去世父母及祖宗神的祭禮,如《克鼎》所說的“顯孝于神”。即通過傳統的禮節、儀式、規矩,表示對去世父母及祖宗神的敬服、崇拜和追思,以祈求他們的保護庇佑。孔子論孝,保留了上述事養義和祭禮義。但是,在孔子那里,事養與祭禮都并非孝的本質內涵。孝的本質內涵必須超越事養與祭禮才能真正確立。
那么,孝的本質內涵是什么?《論語》中一再寫道:“子游問孝。子曰:今之孝者,是謂能養。至于犬馬,皆能有養。不敬,何以別乎?”“子夏問孝。子曰:色難。”“孟武伯問孝。子曰:父母唯其疾之憂。”“事父母幾諫。見志不從,又敬不違,勞而不怨。”“子日:居上不寬,為禮不敬,臨喪不哀,吾何以觀之哉?”面對一連串的問孝,孔子的回答似乎各不相同,但實際上,其主旨卻是前后一致的。依他的看法,孝的緊要之處不在物質上給父母以奉養,不在禮節儀式上講究裝飾和排場,而在心靈上始終對父母保持一種崇敬、愛慕、親切的情感。情感劃定了孝的本質內涵。孝在本質上乃是內心的道德,是子女對父母發自內心的真感情,是血緣家庭的親子之愛。“敬”在孔子這里有兩種不同用法:描述性的和要求(或命令)性的。一方面,孔子是在說,是敬所描述的內在感情狀態將孝區別于單純的贍養;另一方面,孔子也是在說,至少是在隱含地說,為了讓孝真正是孝,為了讓孝“名副其實”,子女應該敬父母。“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于親。”“敬其所尊,愛其所親。”“事孰為大?事親為大。”換言之,“不敬,何以別乎?”孝是人類之愛至為基本而又至為神圣崇高的表現。從“親親”自然之情言,孝具有普遍性;從酬報父母之社會責任言,孝具有具體性。孝的普遍性決定了孝作為一種普遍倫理規范的合理性;孝的具體性又潛含了上升為更為普遍的抽象范疇的可能性。而要上升為普遍抽象的范疇,由于孝主要是局限于處理親子關系,故只能由既立足于孝又高于孝的范疇來承當。在儒家看來,仁便是這樣一個具有極強普適性和巨大融攝力的范疇。
仁字的原形是兩個側身的人面面相對,表示互致問候,互表敬意,蘊涵了人際彼此平等、相親相愛的內涵。《說文》云:“仁,親也。從人從二。”孔子和孟子都講“仁者愛人”。這種愛在儒家看來是建立在親親之愛基礎上的,即孟子所謂“親親仁也”,《中庸》所謂“仁者,人也,親親為大”,《禮記》所謂“立愛自親始”。那么,更進一步地追問,親親之愛的倫理表現又是什么呢?儒家認為,那就是“孝”。儒家倡揚的仁之愛的內核,實際上也就是人類孝親之情之性的本然流露,亦即孟子“仁之實,事親是也”。
顯而易見,在仁的始基處,我們所見到的分明是孝的觀念。一言以蔽之,孝為“仁之本”。《論語·學而》說:“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為仁之本也與!”人一旦確立了孝心,便能時時處處以親子之愛處理血緣家庭關系,踐履孝道,使家庭秩序在情感的組織下變得井井有條,使父子兄弟在情感的關聯中變得融融樂樂。人一旦懷抱著孝心走向廣大的社會,便能時時處處以“愛人”之心處理各種社會人倫關系,踐履仁道,使上下尊卑秩序在情感的網絡下得到長久的、穩定的、和諧的發展,使國家政治、歷史王道、傳統倫常在情感的籠罩下變得公正、合理而澄明。孔子斷言:“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書》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為政,奚其為為政?”很明顯,照他說來,孝是仁道的根源與起點;孝心是仁心的實際開端;親子之愛是愛人之心的當然基礎。孝與仁一體圓融:孝是仁的本始,仁是孝的擴延。
以孔子為首的原始儒家為何要在孝的基礎上去解說仁?為什么能夠在孝的基礎上解釋仁?以至于竟在孔子思想和儒家傳統中享有某種幾乎可以稱之為“本體”性的地位?如果從“人我”亦即我與他者關系的角度展開邏輯論證可能更容易理解。
在孝之中,我之敬并非指向任何他人,而是指向極為特殊的他人,作為我的父母的他人。孝規定我與作為父母的這一特殊他人的特殊關系。這一關系從表面上看似乎只是某種自然的或者基于自然的關系,其實乃是根本意義上的“倫理”關系,是在儒家傳統所重視和強調的“人之大倫”這一意義上的倫理關系。在這一關系中,“我”是孝的主體,也即是“倫(理)”中的主體,倫理的主體。我對父母的敬或尊重絕非僅僅由于自然血緣意義上的“父母生我”,因為血緣在此其實反而無足輕重(人類社會領養子女的經驗可為此說作證)。相反,這一敬或尊重的根本涵義是,我對父母的尊重蘊含著我對(一切)他者的根本尊重,因為作為父母的他人已經蘊含著一切他人。因此,能夠真正尊重或孝敬父母者必然能夠尊重他者。作為我的第一他人的父母在某種意義上已經是一切他人的“原型”,而我與父母的倫理關系已經是我與其他一切人的倫理關系的“原型”。這就是說,以敬為標志和本質的孝正是在某種極為特殊的我與他者的關系中所表現出來的人的“本質”:仁。我與父母的倫理關系對于我之(成)為(仁)人具有普遍意義。
儒家以孝釋仁,意圖之一正是要替仁追尋到孝這樣一個邏輯始點,為在社會人倫生活中實現仁的普遍統治找到孝這樣一個絕對前提,把社會倫理建基于家庭之上,以便引導人們從家庭內部著眼,從最貼近個體生命的孝做起,從為仁由己、以仁為己任做起,然后逐漸推而廣之,擴而充之,最終實現“天下歸仁”的崇高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