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書》曾被列為雜家著作,而且對其思想的解讀也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可見其思想并不屬于純而又純的道教,至少是有爭議的。當然,其中有些觀點并非完全客觀。
本文主要從以下兩個方面探尋一下《化書》中佛教與道教思想的相通之處。
一、相同的宇宙倫理觀
這里所說的宇宙倫理觀是指世界上的所有動物都具有與人類相等的生存權利,即人類不應該任意濫殺無辜。佛教傳入中國以后自梁武帝開始就有了“不食肉”、“不殺生”的思想,之后便進一步形成了“草木無情有性”的理論:即非但動物,連植物也都有佛性。所以人們不應當任意地去殺戮和破壞,而是應當去珍惜和愛護。而在《化書》中也具有明顯相同的思想:
如:卷四《畋漁》:
“夫禽獸之于人也何異?有巢穴之居,有夫婦之配,有父子之性,有死生之情。鳥反哺,仁也;隼憫胎,義也;蜂有君,禮也;羊跪乳,智也;雉不再接,信也。孰究其道?萬物之中,五常百行無所不有也,而教之為網罟,使之為畋漁。且夫焚其巢穴,非仁也;奪其親愛,非義也;以斯為享,非禮也;教民殘暴,非智也;使萬物懷疑,非信也。夫膻臭之欲不止,殺害之機不已。羽毛雖無言,必狀我為貪狼之于封豕;鱗介雖無知,必名我為長鯨之于巨虺也。胡為自安,焉得不恥?吁!直疑自古無君子。”
緊接著在《犧牲》篇中也講道:
“犧牲之享,羊雁之屬,古之禮也。且古之君子,非不知情之憂喜、聲之哀樂能動天地,能感鬼神。刀杌前列,則憂喜之情可知矣;鷹犬齊至,則哀樂之聲可知矣。以是祭天地,以是禱神明,天地必不享,茍享之必有咎;神明必不歆,茍歆之必有悔。所以知神龍見,喪風云之象也;鳳凰來,失尊戴之象也;麒麟出,亡國之象也。觀我之義,禽必不義也,以彼為祥,禽必不祥也。”
在這兩篇中作者認為,世間的飛禽走獸也都有人類所有的仁義禮智信,而人類的殺戮與祭祀都是以犧牲禽獸的生命為代價的,因此人們的這種做法是“非仁”、“非義”、“非禮”、“非智”、“非信”的,而且人們用“犧牲”來祭天地,“天地必不享,茍享之必有咎。”而古代的君子都沒有看到這一點,所以作者“直疑自古無君子”,懷疑自古至今根本就沒有君子。很明顯作者的這種觀點與佛教的“不殺生”是相同的。
人與自然的關系問題一直是整個人類所面臨的一個大問題,隨著人類進入嶄新的21世紀,如何處理人類發展與生存環境的問題已經變得至關重要。“可持續發展”的構想顯示了人類已經改變了過去只向大自然索取的態度,開始考慮如何去保護我們所共同生存的家園。在這一問題上,無疑這種相同的宇宙倫理觀具有極其重要的價值。當然,在今天的社會中人們是不可能不去殺害任何一種小生靈的,但是就像我們不能把某一哲學觀點直接當作人們的行動指令一樣,這種觀點的提出讓我們意識到了這一問題的存在與重要性。它提供了一種信念,對于引導人們達到人類所共同追求的目標之一——善具有十分積極的意義。當代西方社會出現了許多動物保護組織,這也是這一觀點的具體表現。總之,這種宇宙倫理觀對于人類處理與大自然的關系問題具有十分重要的價值。
二、無欲無求之“坦然境界”
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儒、釋、道三家都十分注重“修”:儒家講“修身”,“修身”達到“內圣”,之后才能“外王”,即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道教講“修煉”,通過“修煉”可以“成仙”,從而達到“長生不老”;佛教則講“修行”,通過“修行”可以“成圣成佛”,從而“了生脫死”、解除煩惱。其實三家都是在講“修心”:儒家的“修心”主要是指修掉人的自私自利之心,直到心中永遠裝著黎民百姓,天下蒼生,這樣才能成為圣人;而道教和佛教則主要講修掉人們追逐功名利祿之心。一般的人為了追逐功名利祿,出奇智,設機巧,勇于涉險,可以說是不惜一切代價。佛教和道教都看到了人們的這一缺點,而且認為這是人生痛苦和不能獲得永生的根本原因。為了能夠長生不老和解脫煩惱,道教和佛教就提出了相似的解決辦法:第一步就是讓人們認識到追逐的壞處,從而放棄對功名利祿的追求,轉向追求“成仙成佛”;第二步就是忘掉自己“修心”的目的,即修掉追求“成仙成佛”之心,與自然合為一體,達到真正的“超凡脫俗”。
在第一步的“修煉”和“修行”過程中,仍然利用了人們“趨利避害”的本能。通過講述追逐的不好,讓人們認識到對功名利祿的追逐其實是一種大害;另一方面則講述不追逐的好處,從而讓人們認識到這才是真正的大利。佛教的“八苦”、“三毒”(貪、嗔、癡)、“無我”、“四大皆空”等,都是側重于講述人們的追逐之心所帶來的壞處。《化書》對此也有論述,如卷三《異心》篇中講道:
“是故膦有利角,眾獸不伏;鳳有弄利嘴,眾鳥不賓;君有奇智,天下不臣。善馳者終于蹶,善斗者終于敗。有數則終,有智則窮。巧者為不巧者所使,詐者為不詐者所理。”
《刻畫》篇:
“是故張機者用于機,設險者死于險,建功者辱于功,立法者罹于法。”
另外,在卷二《胡夫》,卷三《神弓》、《思賞》、《躑躅》、《象符》,卷四《善惡》、《墨魚》等多處論述了不爭、不搶、不追逐的好處,以便讓人們放棄對功名利祿的追逐。
如果人們“修心”修到能放棄對功名的追逐,就可以說是達到了一定的境界,這種人在道教就是“道士”,在佛教就是“僧人”(此處只指真正修煉修行的人)。但是無論是道教還是佛教,這還只是一種較低層次的境界,因為這種境界的修得仍然借助于人們趨利避害之心。也就是說,修成這一層次的過程中內心仍然有一個美好的愿望作為動力,即希望自己能夠“成仙成佛”,獲得比功名利祿更大的利益,永遠地遠離痛苦和煩惱。但是正如佛教所說,“有求皆苦”,因此“道士”和“僧人”所修得的這一境界并不是最高境界,還需要繼續“修心”,將心中這一“追求成仙成佛”之心也徹底修掉,即第二步中的忘掉不追逐的目的,達到“無欲無求”之“坦然境界”,這才是道教和佛教所追求的最高境界。
禪宗被認為是印度佛教徹底中國化的產物,到晚唐時期已經相當興盛。當時大禪師馬祖道一的“平常心是道”可以說是佛教對這一“坦然境界”的描述。佛教的“修行”是由“取善舍惡”、“取是舍非”、“追求成佛”開始的,但修到最后這種做法卻成了“造作之心”,“皆是污染”。也就是說第一步中正確的“修心”方法,在第二步中卻得到了否定,目的就是讓人們達到徹底的解脫。只有忘掉了是非善惡之分、凡夫圣人之別,才能做到無取無舍,心無所求,寂然平寂,進入最高的“坦然境界”。
進入“坦然境界”之后,就脫離了善惡是非的二元對立世界,連修道之修也徹底忘掉,也就是說去掉了人們“所求之心”。在這一境界里“取善舍惡,觀空入定”都屬于“造作之心”。徹底修掉為“追求成仙成佛”所具有的“所求之心”和“修道之心”,就算是進人了最高的“無欲無求”之“坦然境界”。《化書》也從不同的角度描述了這一境界,卷四《太和》篇:
“是以大人無親無疏,無愛無惡,是謂太和。”
《知人》篇:
“小人由是知唐堯之容淳淳然,虞舜之容熙熙然,伯禹之容蕩蕩然,殷湯之容堂堂然,文王之容巍巍然,武王之容諤諤然,仲尼之容皇皇然。則天下之人,可以自知其愚與賢。”
這一篇是說如果覺得有圣人,那么也就是說心中還有凡人和圣人的區別,自身修養還不夠,還是“小人”,即沒有達到“坦然境界”。《救物》篇:
“救物而稱義者,人不義之;行惠而求報者,人不報之。……是故大義無狀,大恩無象。大義成,不知者荷之;大恩就,不識者報之。”
也就是說做善事是為了求得好的回報,那么做善事的動機仍然是有所求,所以說也是不符合道的。只有做到了“無善無惡”,才能成就無狀之大義,無象之大恩。《化書》中所崇尚的“太和”、“無心”、“虛無”的狀態就是指的這種最高的“坦然境界”。卷二《虛無》、《狐貍》兩篇主要從功用的角度談了進入這一“坦然境界”之后的狀態:可以“火不能燒,水不能溺,兵刃不能加,天命不能死”,“能師于無者,無所不之”,說明這一“坦然境界”具有“無用之大用”的功效。另外,作者還在卷三《感喜》、《飛蛾》、《弓矢》、《聰明》篇,卷四《書道》、《鳳鴟》、《善惡》等篇對這一境界從各個角度進行了描述。
通過上述比較可以發現:道教的“虛無”與佛教的“平常心”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在這最高之“坦然境界”達到了徹底的融合。“平常心是道”主要從方法論的角度對“坦然境界”進行了描述,而道教則主要從功用的角度肯定了這一“無欲無求”的最高境界。
《化書》雖然歷來被認為是一部道教經典,但客觀地講,其思想還是很駁雜的。從歷史的角度來看,此書大約成書于南唐時代,而當時作為印度文化的代表——佛教已經基本中國化,成為中國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化書》作為反映當時時代背景的一部重要作品,其中也融有佛教思想。從思想內容上來看,其中不僅含有儒家的思想,也與佛教思想確實有著很深的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