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西方“革命學”在學科分化和交叉發展的大背景下,對革命的起因#65380;發展#65380;結果以及革命浪潮的形成機制等問題進行了有益而全面的探討,然而對于任何一場革命都必不可少的“革命領袖”①的研究卻相對薄弱。研究革命領袖的西方學者以心理學#65380;心理史學和社會學三種理論方法來探討促成革命領袖形成的各種要素。然而,他們關于革命領袖人物的研究基本上還是停留在依靠直覺把握和空泛想象的層次上,缺少經驗分析以及建立在經驗分析基礎之上的全面的理論把握。
關鍵詞:革命;革命領袖;革命學;理論和方法
中圖分類號:K091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559-8095(2007)03-0070-07
世界歷史上已經發生過許多次重要的革命以及許多被冠以“革命”的重要政治事件,如非洲#65380;拉美一些國家的部族暴亂#65380;軍事政變,亞洲某些國家多次發生的超大規模的農民起義等。20世紀開始后,西方學術界還興起專門研究和探討革命起因#65380;過程和結果的所謂“革命學”,但是,以革命人物(領袖#65380;骨干和群眾)作為專題的學理探討則是相對薄弱的。②就筆者目前所見到的西方學術著作來看,③西方革命領袖研究的視角大體上可概括為三種:精神分析法#65380;歷史心理法和社會學法。精神分析學派的“革命學”者特別重視革命領袖個體的早年時代和早年時代所經歷的心理體驗;歷史心理法在研究革命領袖時,把革命領袖心理因素和社會歷史動力兩者結合起來;而社會學法則主要圍繞著領袖人物所具有的獨特的#65380;超自然的領袖品質,因而對其追隨者具有非凡的#65380;磁鐵般的影響力的“領袖魅力”(charisma)這一概念展開論述的。下面,筆者逐一予以概括介紹和說明。
一
精神分析學派創始人為德國著名心理學家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論誕生伊始,因其強大的解釋功能和新穎獨到的認識視角,迅速向人文社會科學滲透。有些政治學家和歷史學家便用心理分析理論來研究“領導行為”(Leadership),一些學者用它來研究政治人物和革命人物。
美國政治學家拉思維爾(Harold Lasswell)就用精神分析理論來研究“政治人”的心理動力。他認為政治人物對權力的高度癡迷乃是政治人物自我感覺能力不足和缺少自尊的一種心理補償。政治人物因為其內在的自卑感和自尊心不足便會培養成一種以權力為中心的人格。他首先要獲得權力,因為他只有通過行使權力才能使自尊得以維護。拉思維爾還把政治人物的人格分為三類,即鼓動型#65380;管理型和理論型。鼓動型的人格特征表現為把某種事業使命感#65380;強烈的自戀行為和對大眾情感偏向的高度依賴性結合在一起。管理型的人格特征表現為不把個人的需求和動機凌駕于非個人的具體事情上,其最大的興趣即在于協調各種措施以使其管理活動得以持續下去。而理論型的人總是被各種疑問所困擾,沉緬于各種瑣碎的理論論證,屬于那種教條主義者。他把參與包括革命在內的各種社會運動的人同樣看成是把個人動機“替換”成公共目標的人。[1] (P175-176, 263-264) 美國另一位政治學家沃芬斯坦(Victor Wolfenstein)則在拉思維爾的“替換”假說的基礎上,更加具體地研究了列寧#65380;托洛茨基和甘地三個政治領袖人物的人格特征。沃芬斯坦認為,這三位領袖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征:終生對國家這一更大的目標抱有敵意,這些反抗現狀的“反叛者”,在俄狄浦斯情結的作用下,總是把對抗的矛頭指向父親。他還應用心理學家埃里克森(Eric H. Erikson)的人格發展八階段理論(學習信任期#65380;積極自主期#65380;發展主動性期#65380;變得勤奮期#65380;建立個人認同感期#65380;承擔社會義務期#65380;顯示創造力感期和完善期譯法參見章志光主編的《社會心理學》,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54-57頁。 )來進一步闡述驅使個人走向革命行動的心理動力。沃芬斯坦據此斷言,革命動力乃根源于革命領袖人物個人無能力克服生殖狀態的危機即俄狄浦斯情結,最終,對于國家目標的反抗取代了作為反抗對象的父親?!斑@種人格的基本特征是基于對政府權威的對立,是該個體持續需要表達他對父親和政府官員的壓迫性行為的攻擊性的沖動的結果。對政府具有攻擊性沖動使其一生都對政府抱有憎恨情緒。”[2] (P308)換句話說,革命領袖總是傾向于把政府視為邪惡的化身,之后,革命個體的所有對于政府的對抗性行為便獲得了正當性。由于個體的革命行為獲得了正當的理由,其革命行為相應地獲得了“順應天意”#65380;“替天行道”等崇高的道義色彩。因此,沃芬斯坦認為,列寧#65380;托洛茨基和甘地三人最終都各自“炮制”了一套自己的革命理論(或者叫革命意識形態 revolutionary ideology)。
這些理論又把等同于慈父般的角色如美侖美奐的共產主義崇高理想#65380;為每個國民都能帶來幸福和自由的民族解放事業等完全置于與“邪惡的化身”如沙皇專制統治#65380;英帝國主義在印度的殘酷統治等相對立的地位。沃芬斯坦還分析說,革命領袖所持有的價值觀根源于革命領袖在其早年時代對父親權威的對抗行為而產生的犯罪感。在早期時代培養和形成的價值觀盡管在以后的歲月中隨著生活體驗的增加和豐富而經歷了某種程度的變化,但其基本要素卻深深地扎下根來,終其一生都不會有多大改變。這種犯罪感是如此根深蒂固,以至在青年期以后的人格發展歷程中,根本不可能消除其影響。[2] (P82-83) 西方學者常以甘地#65380;列寧和希特勒等三人作為心理分析的案例,借以分析和梳理他們的心理(人格)發展歷程與他們的社會政治行為兩者之間的關系。盡管他們的早期經歷不能完全解釋他們日后的動機,但從方法論上來講,探討#65380;理解一個人成年以后的思想和行為發生#65380;發展的特征和原因時,除了具體分析當時的特定歷史環境#65380;階級意識等客觀物質因素外,還要把我們的視野拓寬和延伸到種種歷史表征之后的精神因素,深入分析和揭示歷史主體的主體性因素,應該說,這種思路和視角都是非常獨特的。
先來看看甘地。甘地出生于印度上流社會之家,他的父親是普爾班德邦的首相,屬于包括農民和工匠在內的吠舍種姓,擁有非凡的政治影響力。同樣,甘地家族也以正直和自立而見稱一方。甘地就是在這樣一個有五個叔伯及其各自家庭組成的大家族中長大,如此,甘地自幼就養成了忍耐#65380;濟人和善于群體生活的個性。他在回憶錄中稱贊他的父親具有正直#65380;守信#65380;勇敢和樂善好施的品質,但是,同時也具有性情急躁及強烈的縱欲傾向。根據埃里克森的研究,甘地在這樣一個多妻制的大家族中,是最小的孩子,而且自幼體弱多病,他總是害怕他的父親,老是覺得自己不配稱為“男子漢”,與家族所要求的“男子漢”標準相去甚遠。沃芬斯坦在埃里克森的基礎上進一步發揮說,甘地的心靈同時受到服從父親(以及自己的“超我”——父親的道德標準的內化表現)的強烈愿望和以母親的標準為標準的強烈愿望這兩種對立的愿望的折磨。對甘地來說,他的母親是正直#65380;圣潔和完美的化身,母親總是始終如一地恪守印度教所有教規教儀。而對父親則是既敬重又害怕。甘地自幼就受到這兩種具有同樣的強烈程度但在取向上屬于相反的心理傾向的折磨,造成他的幼小心靈中具有強烈的不安感(feeling of insecurity),盡管他在幼年時代也曾表現出相當的優越感和原創意識。[3] (P55)
列寧也是出身優越。其家庭被當地人普遍地認為是幸福之家,與當地的居民相處十分融洽。父親以講求誠信#65380;態度和藹#65380;關心他人而在當地很有口碑,在家中還經常陪孩子一起溫習功課。家中六個孩子之間發生爭吵時,他總是居中調解,讓他們心服口服。同樣,列寧的母親也是講信用的人,且具有很強的機智善變能力,經常給孩子們彈鋼琴#65380;唱歌,還為孩子們朗誦詩歌。
據說,列寧就跟他的父親一樣,習慣于為公務在外奔波。沃芬斯坦說:“其父親高尚的道德#65380;正直給兒子造成的影響便是兒子列寧極度需要‘超我’。 [3] (P56) 父親的道德標準和界限分明#65380;立場堅定的是非觀對列寧以后的革命行動起到了關鍵的激勵作用。
與上述兩位不同的是,希特勒的早年時代生活十分艱難,親身體驗過生活單調#65380;物質匱乏的生存困境。由于父親酗酒成性,家中總是充滿了爭吵和暴力。父親不僅疏遠了母親,同時也疏遠了希特勒。希特勒在《我的奮斗》中回憶他的母親說:母親為家中奉獻了一切,給孩子們以持久的關心和愛護。而對于父親,他曾經抱怨說,父親盡管是一個對工作有責任心的國家公務員,在家中卻無比冷酷#65380;野蠻,時常表現為心胸狹窄#65380;性情暴烈,動輒對家中其他成員輕則呵斥#65380;辱罵,或施以暴力,且不愿為家中承擔任何經濟責任。字里行間之中,希特勒表達了對母親的眷念之情與對父親的憎恨之心。心理分析學派認為,希特勒對其雙親的感情具有二分法的性質(dichotomy of attitudes)。他熱愛母親而否定父親的心理傾向逐漸變成他的一種潛意識,并在他日常生活中不自覺地表現出來。比如,他稱德國為祖國,用的不是德語中習慣使用的陽性詞,而用陰性詞。據說,他還喜歡把德語中的一些中性詞用成陰性。
希特勒以陰性詞稱呼德國,憎恨曾經給他帶來巨大的“心靈創傷”的奧地利及其首都維也納,日后他對奧地利施以懲罰,其中多少都隱含著某種對父親凌辱母親的惡劣行為的報復意味。對于他所認為的所謂“奧地利侵略德國”,所謂“貪婪的猶太人對祖國的強暴”,以及對第一次世界大戰后協約國“對祖國的宰割”等等這些國家之間政治大事,對希特勒本人造成的心理傷害要比一般人強烈得多。所以,心理分析學派的學者據此斷言,希特勒能巧妙地利用20世紀20#65380;30年代世界性的經濟大蕭條給德國人造成的恐慌和不安的有利時機,把他的個人意志徑直地投射到當時的政治生活中,實際上是他早年所經歷的心靈創傷體驗所留下的,但一直被當時不適當的社會環境所壓抑已久的內心痛苦,在這一時期集中爆發而已。[4] (P141-142)這些早年的的心理陰影曾塑造了希特勒的政治極端主義和激烈反猶主義。美國學者瓦爾特·蘭格( Walter Langer)曾專門研究過希特勒的心理發展史,特別是他的早年時代的心理特征.請參見其著作《希特勒的心靈世界》(The Mind of Adolf Hitler, New York: Basic Books, 1972.)
西方學術界中,以研究革命領袖而著稱的美國政治學家雷賈伊(Mostafa Rejai)和菲里普斯(Kay Pillips)認為,所有革命精英在其個體人格發展過程中,都具有程度不同或組合方式不一的心理學動力(Psychological Dynamics),并且這些心理動力是逐漸培育和發展的。他們還進一步把心理學動力細分為6種:1)虛榮#65380;以自我為中心和自戀傾向,2)注重精神修煉#65380;嚴格的道德和宗教自律和講究美德與品行,3)相對剝奪和社會地位缺失,4)邊緣地位#65380;自卑情結和出人頭地的沖動,5)顯而易見的俄狄浦斯沖突,6)唯美情趣和浪漫癖性。上世紀80年代初,他們曾對英國革命后400多年中,全世界29個國家的31次革命運動中所涌現的135位革命領袖人物進行綜合研究。他們發現,這些人物獲得權力的年齡一般在40歲至50歲左右,通常在青少年時代就接觸過革命思想或參與革命行動,他們大都出生或成長在城市或城鎮,并且熱愛城市生活。就這些革命者的社會地位而言,有大約50%出身于中產階層,大約30%出身社會底層,大約20%則出身顯赫,屬于上流社會。他們通常屬于主流價值觀的持有者,服從主流的倫理#65380;道德和宗教,其中部分人逐漸在成人以后傾向無神論。大多數受過良好教育,其中高達75%的人具有高等教育背景或專業技術經歷。促使革命精英積極付諸反抗行動的最重要環境因素(或者說觸媒catalyst)為:1)全國性的危機或緊急狀態出現,2)導致被統治者與殖民者直接對抗的反殖民主義沖突的發生,3)國家長期政局動蕩或陷入內戰或武裝的割據勢力對國家的統一權威的削弱和打擊,如阿爾及利亞#65380;中國#65380;哥倫比亞#65380;古巴#65380;墨西哥#65380;巴勒斯坦#65380;南非#65380;越南等,4)偶然的特殊機會出現。[5] (P99-101)
西方許多革命研究的學者大多公認這樣一個事實,即所有革命領袖身上,都存在著與生俱來的共同心理特征:正義感。正義感使他們堅信他們的革命行為是匡扶正義#65380;鏟除邪惡#65380;替天行道的正義事業。一方面,革命者都是那些在早年生活中深刻地體驗過心靈創傷的個體,另一方面,其心理體驗比一般人要深刻#65380;強烈??傊?,個體早年生活中的遭遇,即使純屬偶然的,都有可能變成革命的種子,植根于他們的內心深處,激勵和促使他們為了找回自尊以獲得心理補償和平衡。[4] (P143)
二
心理歷史學方法則把影響領袖個人成長的社會歷史因素及政治環境與領袖人物的人格特征的培養和發展過程結合起來,予以綜合考察。最早嘗試用這一跨學科的方法來研究歷史人物和運動背后的潛在心理因素的學者是美國政治學家#65380;心理學家埃里克森(Eric Erikson)。他把這兩門具有不同研究對象的學科糅合在一起,力圖把革命領袖的內在人格與他所處的特定時代歷史環境聯系在一起。他認為,每個人人格發展都可分為8個階段,每個階段前后相連,明晰可察,并且隨著該個體所遭遇的生活時空的展開,人格的發展響應地受到影響。[6] (P308)在他看來,每個階段都存在一個明顯的“危機”或“轉折點”,如果這些危機或轉折點皆能成功地度過,那么就會助于個體的人格既充分分化又能全面地發展。與沃芬斯坦特別重視具有俄狄浦斯沖突的生殖階段所不同的是,埃里克森在研究德國宗教改革家馬丁·路德和“圣雄”甘地時,重點放在路德的發育期和甘地成人期各自的“轉折點”上。他認為,要理解路德為什么能夠成為宗教改革領袖,關鍵在于分析他在發育期間出現的“認同危機”,如果這一危機能順利度過,那么就會使其人格得以全面發展。而甘地的問題就在于他是否完成其領袖角色或者父親角色的轉變。
埃里克森首先對路德20多歲時在修道院唱詩班時的一次經歷進行分析。他說,曾經有人親眼見過一次路德仰臥在地上,用德語和拉丁語喃喃地囈語:“不是我”或“我不是”。埃里克森認為,路德的這一反常行為的意義即在于它表明了路德出現了“認同危機”。接著,埃里克森從路德的家庭背景和早年生活狀況等方面講起,詳細說明路德的“認同危機”到底是如何出現的。路德的父母以嚴格要求孩子而著稱,而且他的啟蒙老師對他也是非常嚴厲的。路德自幼就性格內向,沉默寡言,總是獨來獨往,具有反抗外來約束的傾向。有時,他也大發脾氣,似乎對什么都不感興趣。在愛爾福特大學讀書時,有幾個對羅馬天主教的教條主義持激進的批判態度的老師對路德產生重要影響。碩士畢業后,他公然違抗父命,進了一家修道院,潛心研究神學,并在23歲時獲得職業牧師的資格。牧師課程的嚴格訓練和俯讀仰思的聰穎使他獲得了系統全面的宗教知識,更加堅定他的宗教信念,使他能夠打著宗教的旗幟反對宗教。路德33歲那年(1517年),開始公開地向天主教發起挑戰:他在維登堡大教堂的大門上貼上他宣言式的《九十五條論綱》,公開提出通過信眾個人的修煉而通向上帝懷抱的終極之路,對傳統的教會僧侶以及與之相適應的教會等級制度進行了猛烈的抨擊。按照埃里克森的話來說,路德作為宗教改革的領袖,之所以敢于公然挑戰羅馬教廷至高無上的權威,其內在精神動力即在于他早年在人生道路選擇的問題上敢于違背父親的意愿的勇敢精神,與當時業已普遍存在的對羅馬教廷的積怨這一環境因素相結合,從而使之獲得反抗行為的正當性和合理性。個人的反叛精神受到周圍客觀的現實因素的激勵和鼓舞,促使馬丁·路德成為轟動一時的宗教改革領袖。[7] (P155)
在研究甘地時,埃里克森把1918年阿哈姆得巴德紡織工人大罷工事件作為分析甘地領導的非暴力運動發展歷程的起點,認為這次事件是甘地首次使用“非暴力”作為反抗英帝國殖民統治的政治斗爭的策略,是甘地早年的非暴力思想首次付諸實踐,因而對甘地的一生來說具有分水嶺性的意義。從這次事件開始,甘地利用印度教徒的傳統教儀齋戒來表達政治意見,即宗教禮儀政治化。自此之后,他在領導以全民“不服從”為斗爭手段的大規模群眾運動時,才正式把他領導的運動命名為“消極抵抗”運動或“非暴力不合作”運動。埃里克森認為,甘地以傳統的教規教儀為武器的“非暴力”的“消極抵抗”,表明他試圖利用這一手段來化解自成人以來一直困擾他的“繁育危機”(the crisis of generativity)。反對英帝國殖民統治,爭取民族事業的正當性首先表現在他的行動得到大家族內大多數人的鼓勵和支持,然后又通過使他的政治事業得到全印度國民廣泛的理解#65380;同情和支持得以完全實現。從宏觀層面來說,甘地在進行著一項偉大的民族重建事業,而從微觀層面來說,甘地所從事的是“自我創造”。甘地對于父親的犯罪感多年來一直折磨他的良心,隨之而產生的沮喪感#65380;絕望感和羞恥感使他致力于通過“集體事業”改變印度人對于英國殖民者的自卑心理,從而借助他人對自己的“集體事業”認同和贊美來克服甘地本人的自卑。改變國家層面的政治地位和面貌的過程,同樣也是甘地完成個人人格層面的轉換和自我形象的改變過程。這兩個層面是同時進行的。埃里克森說,通過對路德和甘地兩個典型案例的分析,看出歷史環境與人格沖突兩種因素之間的相互影響:那些領袖人物總是使歷史環境適合自身的心理需要,總是不自覺地根據個人的人格特征和隱性的心理動機對外在于自身的社會歷史施加影響。其影響的方式和特征則是以其人格特征為底線和范圍的。
甘地本人在走向成人的關鍵時刻,曾經發生過一次影響他一生的重要事件:他結婚的當天晚上,他的父親在前往參加兒子婚禮的途中不幸遭車禍慘死。對父親的死,甘地內心充滿愧疚之情,一種強烈的犯罪感開始深深地埋藏他的心里。在這一事件發生之前,他對自己作為一個印度教居然違反教規而吃肉#65380;說謊#65380;吸煙等不敬行為,已經深感自責。父親的罹難,使他的道德負罪感日臻嚴重,以致喪失了正常的理智和邏輯:盡管他父親的死與他自己的色欲絲毫沒有必然的因果關系,但他還是把父親的死歸因于自己的肉欲和貪歡,換句話說,他把純屬偶然的外在事件與自己的道德禁忌聯系在一起。這些心理因素對他行為方式的影響同時,每天都有許多的同胞到他的辦公室里哭訴種種不幸。加之他曾大量閱讀過托爾斯泰的作品并深受影響。于是,強烈的個體體驗與社會需求相結合,才使甘地逐漸形成自己的政治斗爭策略,即通過的示威游行#65380;不合作的消極抵抗等宗教政治化(或者說政治宗教化)方式,表達印度人民的政治訴求。 [8] (P213)
三
所謂社會學方法,指的是,探討造就革命領袖的各種因素時,著重分析革命領袖產生的社會土壤,或者說,哪些社會因素#65380;社會條件(包括政治的#65380;經濟的#65380;文化的#65380;社會心理的等等)是革命領袖得以產生的不可或缺的決定性因素。因此,被韋伯引入他的宗教社會學的重要概念“克利奇瑪”(charisma)成為這一派學者探討革命領袖成因的最基本的#65380;最重要的概念之一?!癱harisma”一詞最早含義僅為“天賦的魅力”或“受到神啟示的領袖”,是一個神學概念。然而,到了韋伯這里,其含義要比原先的神學內涵要豐富的多。他用這個詞來表達“追隨者對領袖人物的個人神威或超人的能力#65380;模范品質或天生品格的承認”。 [4] (P147)換句話說,領袖如果沒有做出令人稱道的杰作#65380;偉業#65380;事跡或奇跡,沒有獲得“魅力”的基礎,群眾又怎么會崇拜他呢?所以,連韋伯自己也承認:“具有攝人魅力的領袖人物只有通過生活中表現力量才能獲得和維持自身的權威。若想做先知,必須顯奇跡;要想做軍閥,必須立戰功??傊?,他的神圣使命是使那些追隨他的人生活美滿幸福,他顯然不是上帝派下人間的主宰者。”[9](P328) 在韋伯看來,與傳統型的權威依賴于傳統,法理型權威依賴于法律和秩序所不同的是,“克利奇瑪”型權威則依賴于領袖和追隨者兩方之間的“情感歸屬”,具體地說,就是兩者之間的關系得以維持,并不一定非靠物質性誘惑不可;真正使追隨者心悅誠服的追隨著領袖人物是領袖所指引的方向和未來事業的使命感和召喚感。這類領袖人物總是表現出超越常規#65380;突破煩瑣的制度限制#65380;全面拒斥過去,而且富有濃厚的革新精神和創造欲,善于對未來圖景進行勾畫#65380;描繪。而這一切在社會動蕩時,在混亂時局中,在群眾無法把握其命運和未來時,最容易出現。
韋伯提出的“克利奇瑪”概念已成為西方學者研究政治運動#65380;政治發展和政治領袖的重要范式,經常被用來研究二戰后發展中國家的政治領袖,如納賽爾#65380;蘇加諾#65380;恩克魯瑪#65380;庇隆等。美國政治學家威爾納(Wilner)還用這一范式來研究殖民地國家中攝人魅力的政治領袖人物出現時所伴隨的危機狀態。政治#65380;經濟#65380;社會#65380;心理等方面的緊張#65380;混亂和動蕩對個體的生活和安全所構成的壓力,不管是想象的,還是真實的,都會隨著壓力強度的增大逐漸達到這樣的狀態:人們集體地期盼和歡呼全民族的“大救星”#65380;“救世主”。也就是說,“克利奇瑪”式的領袖總是與“克利奇瑪”式運動聯系在一起。[10](導言)美國學者塔克(Tucker)干脆就把兩者等同起來:領袖人物為了達到改造社會的目的,實現偉大的社會理想而招募#65380;動員普通群眾參加社會政治運動。由于這類政治運動一開始,政治領袖就有清晰明確的社會政治目標,因而從一開始就在群眾中樹立了先知先覺的啟蒙者形象而被群眾認可#65380;信奉,群眾參與運動是為了繼續領袖已經開始的事業。所以,追隨者對他所參與的事業的崇高期望#65380;堅強的信念和勇敢的獻身精神都源自于領袖人物的先知般的“洞見”和高瞻遠矚的未來景象。領袖人物為他們指明了前進的方向,未來的每一步都與他們的幸福和痛楚相關切,因而追隨者愿意心悅誠服地充當運動的先鋒隊,出自內心地對領袖人物抱有無比崇高的敬意。[4] (P128)
另一位美國學者道頓(Downton)則從心理學的角度分析了“克利奇瑪”現象產生的原因。他稱這一現象屬于“心理互換補償”現象,即通過領袖和追隨者兩者之間的互換補償過程,雙方都可以成功地互相滿足人格需要。道頓還進一步指出,領袖人物對追隨者“克利奇瑪”式的感召力來源有二個方面:一為心理距離,即因為追隨者在“自我”與“超我”之間設定的目標存在差異而以“自我”取代領袖人物;二是認同危機,即自我理想未完全成功地或未能給“自我”提供適當的認同來面對現實世界,認同領袖人物有利于追隨者緩解自身的焦慮感#65380;緊張感#65380;犯罪感和不安全感,同時又能強化追隨者的認同感#65380;自立感和自尊感。換句話說,追隨者與領袖人物之間的關系通過有效地調和“本我”和“超我”之間的沖突而有助于培養追隨者特有的人格。[11] (P121)根據雙方心理需要的內容不同,道頓又進一步把“克利奇瑪”式領袖分為革命型領袖和保守型領袖。兩類領袖同樣可以滿足各自的追隨者的心理需要:革命領袖滿足了那些追求革命#65380;投身革命甚至準備獻身革命的追隨者的心理需要;同樣,保守領袖滿足了那些反對變革#65380;維持現狀的追隨者的心理需要。據此,道頓得出結論說,克利奇瑪式領袖既有可能成為引起變革#65380;造就革命#65380;推動革命的革命性因素,也有可能是維持現狀#65380;拒斥變革的保守性因素。[11] (P122-123)
四
必須指出,西方學者關于革命領袖人物的研究在筆者看來,基本上還是停留在依靠直覺把握和空泛想象的層次上,也就是說,缺少經驗分析以及建立在經驗分析基礎之上的全面的理論把握,盡管其研究方法對我們有某些啟發。
首先,任何革命領袖的成功必須具備特定的社會基礎和必要條件。否則,任何革命領袖都不可能有所作為。革命的意識形態可以部分地由天才的革命理論家“構建”出來,而且對革命運動的發展有著至關重要的影響,但至今還沒有哪一場革命運動是某一個革命領袖單獨“創造”的。他們必須能夠充當普通群眾的“代言人”。過分夸大革命領袖的主體性作用,忽視制約革命領袖主體性發揮的客觀政治歷史環境,就會不自覺地陷入唯意志論。另外,革命領袖之下的革命干部(骨干)或者說是中層革命人物,直接聽命革命領袖的指揮并具體負責具體的組織#65380;動員資源和群眾#65380;宣傳灌輸#65380;協作和紀律實施。他們是革命精英人物和普通群眾兩者之間的傳送帶。
其次,西方學者有些人特別看重領袖人物的非凡記憶#65380;焦急心理#65380;情感方式#65380;品行特征#65380;難以捉摸的脾性和習慣等等領袖特質(traits)。有一些并不重視領袖品質,而是著意強調社會力量和環境作用對領袖人物形成的必要性。還有學者以維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為代表,試圖把上述兩類理論的精髓論點結合起來加以調和,認為領袖人物的誕生是領袖人物的先天秉性(traits)和社會因素(situation)兩方面互相作用的產物。[4] (P138) 自20世紀40年代以來,對領袖研究貢獻最大的社會心理學家,大都按照這一思路進行的,顯示出西方學者認識上的螺旋式上升。參見章志光主編:《社會心理學》,第13章《領導者與下屬群體》,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446頁-488頁。不過,社會心理學只研究一般狀態下普通組織或群體中的領袖。
再次,無論是一般性的社會組織的領袖(leader),還是革命運動過程中誕生的革命領袖(revolutionary leader),要實現其領導功能,也就是說,領袖為了有效地向其追隨者施加影響,使他們按照一定的適當方式組織起來,讓他們朝著特定的方向努力,以期達到預定的目標,那么,他必須實施一定的領導行為(leadership)。而領袖要想有效地實施領導行為,除了他必須具有法定的權力影響力之外,還要輔之以非權力影響力,即他的道德品質#65380;勇氣#65380;毅力,把握時機#65380;分寸#65380;尺度等。總之,“除了一種必不可少的能力是將實效觀念和眼光#65380;直覺或運氣結合起來,能夠用一種超越理性的方式作出正確的決定外,”領導行為還是“一項藝術(而不是一門科學),是一種某些人具有,而另一些人缺乏的才能”。[12] (P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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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亞當·庫珀,杰西卡·庫珀主編.社會科學百科全書[Z].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 1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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