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清官修《明史》過程中對于《王守仁傳》的歸屬及其學術評價問題展開了激烈爭論,結果以《明史》不立《道學傳》,《王守仁傳》歸入大傳不入《儒林傳》而告終,爭論的背后卻隱含了史館內存門戶之見及其尊崇程朱理學的官方主流思想。《明史·王守仁傳》主要取材于毛奇齡《王文成傳本》#65380;尤侗《王守仁傳》#65380;萬斯同《明史稿·王守仁傳》#65380;王鴻緒《明史稿·王守仁傳》。《明史·王守仁傳》的成書符合清官修《明史》的一般情況。
關鍵詞:《明史》;《王守仁傳》;王守仁
中圖分類號:K207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559-8095(2007)03-0082-06
王守仁(1472—1529),字伯安,號陽明,浙江余姚人。生于明憲宗成化八年,卒于明世宗嘉靖七年。黃宗羲在《明儒學案》卷十《姚江學案》中對王守仁學術思想的演變論述頗詳。王守仁先在南昌倡導“致良知”之教,再于紹興從事講學,廣收門徒,其學術日臻完善。明代前期和中后期程朱理學一度成為官方的主流思想,王守仁“心學”作為官方主流思想的對立面就是在這種背景下產生的。王學的產生和影響無疑動搖了程朱理學的獨尊地位,“良知論”的提出在當時起到了振聾發聵的作用。雍正年間史官汪由敦作《明史·儒林傳序》時也把陳獻章#65380;王守仁作為明代學術的分水嶺。他說:“原夫明初諸儒,皆朱子門人支流余裔,師承有自,矩矱秩然,曹端#65380;胡居仁篤踐履,謹繩墨,守儒先之正傳,無敢改錯。學術之分自陳獻章#65380;王守仁始,……宗姚江者曰‘姚江之學’,別立宗旨,顯與朱子背馳,門徒遍天下,流傳逾百年,其教大行,其弊滋甚。嘉#65380;隆而后,篤信程朱,不遷異說者,無復幾人。”[1](卷16)殿本《明史》采納汪由敦《序》,為王守仁學術的評價定下了最后的結論。
王守仁“心學”自產生伊始,宗奉者有之,反對者亦有之。如王守仁弟子鄒守益說:“……至我陽明先生慨然深探其統,歷艱履險,磨瑕去垢,獨揭‘良知’,力拯群迷。犯天下之謗,而不自恤也。有志之士稍稍如夢而覺,溯廉#65380;洛以達洙#65380;泗,非先師之功乎!以益之不類,再見于黔,再別于南昌,三至于會稽。竊觀先師之道愈簡易愈廣大,愈切實愈高明,望望然而莫知其所止也。”[2](卷首,鄒守益《陽明先生文錄序》)王畿也說:“我陽明先生,倡明圣學,以良知之說覺天下,天下靡然從之。”[2](卷首,王畿《重刻陽明先生文錄后語》)可見王守仁心學的產生,動搖了程朱理學的獨尊地位,其影響可見一斑。清人陸隴其則極力詆毀王學,他在《三魚堂文集》卷五《上湯潛庵先生書》中說:“竊謂今之學者必尊朱子而黜陽明,然后是非明而學術一,人心可正,風俗可淳。陽明之學不熄,朱子之學不尊,若以抵毀先儒為嫌,則陽明故嘗比朱子于楊墨,洪水猛獸矣!是以古之抵毀先儒者,莫若陽明也。今夫黜陽明,正黜夫抵毀先儒者也,何嫌何疑乎!”[3]《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七十一提要《王文成全書》時也認識到了王學在當時的影響。“隆慶壬申(隆慶六年,1571),御史新建謝廷杰巡按浙江,始合梓以傳。仿《朱子全書》之例以名之,蓋當時以學術宗守仁,故其推尊之如此。守仁勛業氣節卓然見諸施行,而為文博大昌達,詩亦秀逸有致,不獨事功可稱,其文章自足傳世也。” 謝廷杰仿《朱子全書》之例而刊刻《王文成全書》,認為“蓋當時以學術宗守仁,故其推尊之如此”。程朱理學作為官方主流思想的情況下,學者之間關于“朱陸異同”的爭論勢必很熱,而這種爭論必然影響到清朝官修《明史》。
本文通過清朝官修《明史》過程中《王守仁傳》的編纂過程#65380;朝野學者對《明史》是否設立《道學傳》的爭論及《王守仁傳》的歸屬#65380;殿本《明史·王守仁傳》的取材等諸多情況的分析,探討清官修《明史》的過程中,朝野學者就此問題的交流#65380;與官方互動關系及其對清官修《明史》的影響。
《明史·王守仁傳》成書經過
清朝官修《明史》始于順治二年(1645),但順治朝《明史》修纂幾無成果。康熙十八年(1679),《明史》修纂工作全面展開,史官毛奇齡先按館例草擬《王文成傳本》一卷,他在卷首中說:“此即史館列傳中草構本也。館例:史官入館,先搜構其鄉大臣事跡之在群書者,而后鬮分其題以成之。文成吾鄉人,因構此本。其后同官尤展成鬮題得《文成傳》已取此本作傳訖,而草還故處。今錄此者,以為其事核,足以征信,且亦以為未成之史,非秘笈,言之者無罪,可覽觀焉!”[4]由此可見,毛奇齡的《王文成傳本》已為尤侗撰《王守仁傳》之參考資料,尤侗《王守仁傳》收入其《明史擬稿》中。[5]史官張烈對尤侗《王守仁傳》深為不滿,而另撰《王守仁傳》,惜今已不存。但它體現了清官修《明史》過程中的一個非常有趣的現象,史官不僅關注自己分撰的部分,還關注其他史官所撰的部分及其史稿,就不滿意之處積極發表看法或親自另撰。張烈本人極力推崇程朱之學,貶低王學。他另撰《王學質疑》一卷,立門戶之見,對王守仁及其弟子加以鞭笞。如《讀史質疑三》中認為王學“破壞程朱之規矩,蹂躪圣賢之門庭”。[6]毛奇齡的《王文成傳本》和尤侗#65380;張烈草擬的《王守仁傳》上之史館,總裁在此基礎上加以審定和參考了新的資料,從而形成了萬斯同《明史稿·王守仁傳》。康熙五十年,毛奇齡可能對此三稿多有不滿,而發現其所擬的《王文成傳本》又多有散佚和謬誤,故另囑其子毛遠宗等補輯,毛遠宗輯成《王文成傳本》(續補)一卷,與其所撰《王文成傳本》合為兩卷,附入其《西河合集》中。[7]王鴻緒在《王文成傳本》和前三稿的基礎上,經過詳細的審定和修改,形成了王鴻緒《明史稿·王守仁傳》。而后來的殿本《明史·王守仁傳》則在毛奇齡《王文成傳本》#65380;尤侗《王守仁傳》#65380;萬斯同《明史稿·王守仁傳》和王鴻緒《明史稿·王守仁》的基礎上修訂而成。四庫本《明史·王守仁傳》則主要按殿本改定,只在卷末加上贊語和附有方煒的考證,這也是官修《明史·王守仁傳》值得珍視的成果。由此可見,《明史·王守仁傳》的成書符合清官修《明史》中的一般情況,即經歷時間較長,幾易其稿而成,且每稿之間既有因襲又有差異。
康熙二十三年前后史官所草擬的《王守仁傳》陸續完成,但不意味著王傳就此而定,其中的奧妙在于明清之際關于王守仁“心學”與程朱理學異同的爭論波及到官修《明史》,史館面臨的關鍵性問題就是對《王守仁傳》的歸屬及其學術評價以及王派弟子的歸屬問題。
《王守仁傳》歸屬爭論
康熙二十三年,史官先后所擬的《王守仁傳》陸續上諸史館,但只是史稿。總裁面對的不僅是對史稿審定#65380;修改或否定的問題,而且還必須面對的一個重要問題就是明清之際關于王守仁學術評價問題十分激烈,爭論不休,有的持肯定態度,有的持批判態度,有的甚至持攻擊態度,但都力求自己的主張得到史館采納。對此諸多爭論不休的問題,史館是如何采納#65380;綜合各方意見的?這是一個頗堪玩味的問題,也可以就此透視清官修《明史》過程中官方的主流思想。
當時《王守仁傳》歸屬的爭論焦點有二:一是《明史》是否設立《道學傳》的問題;二是王守仁及王派弟子歸屬問題。但實際上所涉及的兩個問題是相互交叉討論的,并沒有截然之分。康熙二十三年史館擬定了指導《明史》修纂的綱領性文件《修史條議》。徐元文等主張《明史》仿《宋史》體例,設立《道學傳》。檢《修史條議》,其中涉及《道學傳》的條款有四:其一,確立以程朱一派為標準,將薛瑄#65380;曹端#65380;吳與弼#65380;陳真晟#65380;胡居仁#65380;周蕙#65380;章懋#65380;呂柟#65380;羅欽順#65380;魏校#65380;顧憲成#65380;高攀龍#65380;馮從吾列入《道學傳》,認為陳選#65380;張元禎#65380;羅倫#65380;周瑛#65380;張邦奇#65380;楊時喬等人雖尊崇程朱,而論說已不存,故不入《道學傳》。此條確定了入《道學傳》的標準是以程朱一派為正統。其二,評說明儒源流門戶,辨別學術異同,認為“王門弟子江右為盛,如鄒東廓(守益)#65380;歐陽南野(德)#65380;安福四劉(文#65380;敏#65380;邦#65380;采)#65380;二魏(良器#65380;良政),在他省則二孟(化鯉#65380;秋),皆卓越一時。”建議劉宗周#65380;王守仁入《名卿列傳》,其余總歸《儒林》,確定將王守仁歸入《名卿列傳》,并詳細辨別了王派弟子異同及其歸屬。其三,指責浙東學派,認為“陽明生于浙東,而浙東學派最多流弊”。此條似有委婉指責王學之意。其四,指出凡立《理(道)學傳》中者皆勝于儒林,指責王學流弊。由此可見,《修史條議》主張設立《道學傳》是以程朱一派為標準,而王守仁則歸入《名卿列傳》,王派弟子歸入《儒林傳》。王守仁在明代學術和事功非常突出,只有既有事功可記又有學術可道之人才能入《大傳》,這主要是針對紀傳體史書的體例而言,故把王守仁列入《名卿列傳》,從地位上講并不貶低王守仁,只是把王守仁排擠出《儒林傳》與《道學傳》之外,這與張烈#65380;陸隴其等極力貶低王學和王派學人一樣,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隱含門戶之見。如黃云眉先生在《明史編纂考略》中說:“若張烈#65380;陸隴其之反對立《道學傳》,與徐元文等主張立《道學傳》,其目的皆在排擠王學,修史而出以門戶私見,固不足以言史法矣。”[8](P132-133)是有一定道理的。徐氏兄弟倡導訂立的《修史條議》,基本上對王守仁及其學術定下了一個基調,王守仁既不入《理學傳》,也不入《儒林傳》,而入《名卿列傳》,王派弟子歸《儒林傳》。
《修史條議》建議設立《道學傳》及其劃分標準,在朝野學者中引起很大反響,除彭孫遹等少數人贊同外,湯斌介于可立可不立之間。湯斌認為《明史》如仿《宋史·道學傳》例,則將王文成#65380;鄒守益#65380;羅欽順等合為一卷入《道學傳》,強調在《序》中平敘各派學術源流及其弊端,反對因門戶之見而“肆譏彈”。可以看出,這種主張目的是想平息當時各派之間的爭論。《明史》如不立《道學傳》,則將薛瑄#65380;王守仁俱入大傳,不入《儒林傳》,這與《修史條議》主張將王守仁入《名卿列傳》實出一轍。而黃宗羲#65380;毛奇齡#65380;朱彝尊#65380;張烈#65380;陸隴其等多持反對態度,但反對的理由各有不同。現分別論說如下:
黃宗羲《移史館論不宜立理學傳書》,反對《明史》設立《道學傳》,《修史條議》中為《理學傳》,而朝野學者有的說《理學傳》,有的說是《道學傳》。此書對《明史》編纂產生了很大的影響。他認為《修史條議》以程朱一派為標準的劃分方法不當,反對將王守仁歸入《名卿列傳》,指責《修史條議》對王學持苛刻的態度,建議去除《道學傳》,一切歸入《儒林傳》,至于“學術之異同皆可無論,以待后人擇而取之。”黃宗羲:《南雷文定》前集卷四《移史館論不宜立理學傳》,關于此問題亦參見朱端強先生《萬斯同與<明史>修纂紀年》,中華書局2004年版。黃氏主張將王守仁歸入《儒林傳》。他的這種標準也貫穿到《明儒學案》中,他在撰《明儒學案》時采用“互見”#65380;“兩存”的方法。如莫晉在再刻《明儒學案序》中說:“凡宗姚江與批姚江者是非互見,得失兩存。”黃氏在《明儒學案》中專立姚江學案,辨別各派學術異同。他在《明儒學案序》中說:“盈天地間皆心也。人與天地萬物為一體,故窮天地萬物之理,即在吾心之中。后之學者錯會前賢之意,以為此理懸空于天地萬物之間,吾從而窮之,不幾于義外乎,此處一差,則萬殊不能歸一。夫茍功夫著到,不離此心,則萬殊總為一,致學術之不同正以見道體之無盡也。奈何今之君子必欲出于一途,剿其成書以衡量古今,稍有異同則抵之為離經叛道,時風眾勢,不免為黃牙#65380;白葦之歸耳!”[9]
史官毛奇齡也主張《明史》不立《道學傳》,他在《辨圣學非道學文》中指出:“向在史館,同官張烈倡言陽明非道學,而予頗爭之,謂道學#65380;異學不亦有陽明,然陽明故儒也。徐司寇聞予言,問道學是異學何耶?予告之,徐大驚,急語其弟監修公暨史館總裁,削道學名,敕《明史》不立《道學傳》,只立《儒林傳》,而以陽明隸勛爵,出《儒林》外,于是道學之名則從此削去,為之一快!當是時,予辨陽明學,總裁啟奏,賴皇上圣明!直諭守仁之學過高有之,未嘗與圣學有異同也。于是眾論始定。”[7](卷122,《辨圣學非道學文》)毛奇齡主張不立《道學傳》,認為王守仁為明代故儒,他贊同史館將王守仁列入大傳。
史官朱彝尊也反對《明史》設立《道學傳》。他在《史館上總裁第五書》中說:“……儒林足以包道學,道學不可以統儒林。夫多文之謂儒,特立之謂儒,以道得民之謂儒,區別古今之謂儒,通天#65380;地#65380;人之謂儒,儒之為義大矣,非有遜讓于道學也。且明之諸儒講洛#65380;閩之學者,河東薛文清公而外,寥寥數人,薛公立傳當在宰輔之列。今取余子標為道學,上不足擬周#65380;程#65380;張#65380;朱,下不敵儒林之盛,則莫若合而為一,于篇中詳敘源流所自,覽者可以意得此。”[10](卷32)強調《明史》只立《儒林傳》,并在《序》中詳敘各派之源流。姜勝利先生認為:“黃#65380;朱二人的觀點比較接近,他們都是從學術分類上否認道學可以自成一派,因此不主張立《道學傳》。”[11](P39)這是很有道理的。
史官張烈也主張不立《道學傳》,但他的理念及與黃宗羲#65380;毛奇齡#65380;朱彝尊不同。張烈標榜程朱理學,極力貶低王學及其王派學人,立門戶之見。張烈對王守仁及王派學人的攻擊,亦可在其所著《王學質疑》中略知梗概。其中對王守仁頗多牽強附會之詞。張烈主張不立《道學傳》的理由是:“若有明一代堪立《道學傳》者誰乎?純正如曹月川#65380;薛文清不能過。真西山#65380;許魯齋而光芒橫肆。如陽明者假孔孟以文禪宗,藉權謀以標道德,破壞程朱之規矩,蹂躪圣賢之門庭。嘉#65380;隆而下,講學者遍天下,人人各樹宗旨,卒之納降于佛老,流遁于雜霸總以成。其爭名利,攘富貴之私,辱圣門莫甚焉!而溯其原始,陽明實為首禍,如此而列之道學,恐天下后世稍知圣人之道者,必以史臣為無識矣!愚故疑《道學傳》可不立也。”[6]他還將明亡之原因歸罪于王學。反對黃宗羲等主張將王守仁列入《儒林傳》。其主張不立《道學傳》是處于矛盾的境地,一方面無法回避王學在當時的影響,另一方面他因為門戶之見,對王守仁“心學”固持貶低態度,故為了排斥王學而主張不立《道學傳》,但仍贊成《修史條議》將王守仁列入《名卿列傳》。
陸隴其也同張烈一樣極力攻抵王學。陸隴其在《答徐健庵先生書》中說:“間嘗見張武承《讀史質疑》云:‘明史道學傳可以不立’,初甚駭其論,潛玩味之,覺此言非孟浪,嘗竊因其意推之,史有特例。后人不必盡學。……非必薛#65380;胡諸儒不及周#65380;程#65380;張#65380;朱,但作與述須有辨。道學未明創而明之,此作者之事也;道學既明因而守之,此述者之事也。……尊道學于儒林之上,所以定儒之宗;歸道學于儒林之內,所以正儒之實。《宋史》#65380;《明史》相為表里,不亦可乎!”[3](卷5)可見陸氏把朱子學與王學視同水火,陸氏正是在這種思想的指導下主張不立《道學傳》的。李晉華先生認為在《明史》是否設立《道學傳》的問題上將陸隴其與湯斌視為介于兩可之間者,確有不當之處。
史館在綜合各家觀點之后,采納了黃宗羲#65380;朱彝尊#65380;毛奇齡#65380;張烈#65380;陸隴其等人的建議,最后決定《明史》不立《道學傳》,只立《儒林傳》,但仍堅持《修史條議》中將王守仁歸入大傳即獨自為一卷的決定。史館的最后定論實際上也間接地平息了這場激烈爭論,反對者對王守仁不入《儒林傳》而比較滿意,而宗奉者對王守仁入大傳而心服口服。值得一提的是,徐乾學等人能改變自己的主張,廣納朝野學者的建議是難能可貴的,這也充分體現了清官修《明史》過程中朝野學者與官方的互動關系,清朝官方在一定程度上還是肯定和采納了朝野學者的建議,集思廣益,體現了《明史》編纂過程中的優良傳統。
綜上所述,朝野學者對于《明史》是否設立《道學傳》的爭論,實際上圍繞的主旨就是王守仁及其王派弟子的歸屬。史館的決定成為后來萬斯同《明史稿》#65380;王鴻緒《明史稿》及殿本《明史》依據的準則,但對王守仁弟子的處理上則各不相同,如萬斯同《明史稿》將其弟子分散在各傳之中。王鴻緒《明史稿》卷一百八十五《王守仁傳》附徐愛#65380;錢德洪#65380;王畿#65380;程文德#65380;何廷仁#65380;黃弘綱#65380;劉邦采#65380;劉陽#65380;魏良政#65380;蔣信#65380;翼元亨#65380;季本#65380;王艮#65380;林春#65380;羅汝芳#65380;楊起元#65380;周汝登#65380;蔡悉。殿本《明史·王守仁傳》只附翼元亨。其余弟子或入《儒林傳》中,或入大傳,如錢德洪#65380;徐愛#65380;王畿#65380;王艮#65380;鄒守益#65380;程文德等入《儒林傳》,方獻夫等入《列傳》。《四庫全書》本《明史》則按殿本《明史》錄入,只在《王守仁傳》末加論贊及卷末附方煒的考證。
《明史·王守仁傳》的取材
殿本《明史·王守仁傳》是在毛奇齡《王文成傳本》(簡稱毛氏《傳本》)#65380;尤侗《王守仁傳》(簡稱尤《傳》)#65380;萬斯同《明史稿·王守仁傳》(以下簡稱萬《稿》)#65380;王鴻緒《明史稿·王守仁傳》(以下簡稱王《稿》)的基礎上不斷地融會#65380;刪改#65380;修訂而成,可謂兼采眾家之長,故其行文流暢,文字優美,讀來有酣暢淋漓之感。需要說明的是,毛遠宗之《王文成傳本》(續補本)因內容不出萬《稿》,而萬《稿》又在其前面成書,故在考證《明史·王守仁傳》的取材時對其略而不論,張烈所撰之《王守仁傳》今已不傳,故未能對此加以比較,只能從現存的資料入手,《明史·王守仁傳》的取材大體可分為三類:
首先,毛氏《傳本》與尤《傳》成為萬《稿》和王《稿》修訂的基礎,故毛奇齡和尤侗對《明史·王守仁傳》的成書具有草創之功。
毛氏《傳本》和尤《傳》經萬《稿》改動之后,《明史》沿用萬《稿》。如毛氏《傳本》曰:“乃請設和平縣于和平巡檢司于氵利頭,乃歸。”萬《稿》改之為:“乃于下氵利立和平縣,置戍而歸。自是境內定。”《明史》采納萬《稿》。尤《傳》曰:“余奔九連山,選精銳七百人,衣賊衣。”萬《稿》改之為:“乃簡壯士七百人,衣賊衣。”《明史》沿用之。又如尤《傳》曰:“嘉靖六年,思#65380;田土酋盧蘇#65380;王受挾故土官芩猛子邦相反,兩江大震,總督姚鏌屢討無功,閣臣張璁薦守仁代鏌,蘇受等素習守仁威名,大懼。”萬《稿》曰:“嘉靖六年,思恩#65380;田州土酋盧蘇#65380;王受反,總督姚鏌不能定,乃詔守仁以原官兼左都御史,總督兩廣兼巡撫。”《明史》均采用萬《稿》。
毛氏《傳本》和尤《傳》經王《稿》在萬《稿》的基礎上改動之后,《明史》采納王《稿》。如毛氏《傳本》曰:“守仁至贛,先查民間之通賊者,立十家碑法。”萬《稿》曰:“守仁至,知軍門左右多為賊耳目,賊中動靜,守仁無所知,乃立十家碑法。”王《稿》刪去“乃立十家碑法”,《明史》采用王《稿》。
毛氏《傳本》和尤《傳》經萬《稿》#65380;王《稿》改動之后,殿本《明史》在此兩稿的基礎上略加改動和潤色,或使句子簡略,或使句子語氣通順。如毛氏《傳本》曰:“史者曰:‘龍川#65380;新民盧珂#65380;鄭志高,吾仇也。彼將襲我,故設備,吾敢防官軍哉!’”萬《稿》增加為:“遣使賚牛酒,問設備故,仲容詭言:‘盧珂#65380;鄭志高我仇也。將襲我,故為之備,非虞官軍也。’”不僅增補了史事,而且還將“防”改為“虞”。王《稿》曰:“守仁勞以牛酒問故,仲容詭言珂#65380;志高,仇也。將襲我,故為備,非虞官軍。”《明史》曰:“容詭言珂#65380;志高,仇也。將襲我,故為備,非虞官軍。”又如毛氏《傳本》曰:“十五隨父官京師,嘗從親串,游居庸關,縱觀邊寨形勢,悵然而返。”王《稿》曰:“年十五訪客居庸#65380;山海關,時闌出塞,與諸屬國夷角射,因縱觀山川形勝。”《明史》改之為:“……時闌出塞,縱觀山川形勢。”《明史》刪去王《稿》之“與諸屬國夷角射”之句。毛氏《傳本》曰:“乃以平賊功升右副都御史,一子錦衣衛世襲百戶,再進副千戶。”尤《傳》曰:“捷聞,升由副都御史,敘子錦衣衛百戶,十四年乞歸。”萬《稿》在其基礎上補充其功績,“一時領兵之將不過二三書生及偏裨小校,而平數十年巨寇如垃朽,遠近驚如神,進右副都御史。”王《稿》改之為:“守仁所將皆書生及偏裨小校,……”后略部分與之相同。《明史》改“書生”為“文吏”;再參照王《稿》補充為“予世襲錦衣衛百戶,再進副千戶。”尤《傳》曰:“賊奔象湖山,佯言退師,出奇兵奪賊險,又破之,搗巢四十三所,斬獲大酋詹師富等七千有奇,捷聞,加歲俸一秩。”萬《稿》之同《傳》曰:“……連破四十余寨,俘斬七千有奇,師富授首。”王《稿》采用之,殿本補充史實,將“師富授首”改之為“指揮王鎧等擒師富”;尤《傳》曰:“賊從崖下招呼與之相應,久而賊覺之。”萬《稿》改之為:“賊不知而下招之,遂上據其險。”王《稿》簡潔為:“賊下招之”,省略了招之的原因是不知實情。《明史》將兩句綜合為:“賊招之上。”
其次,萬《稿》在前兩稿的基礎上增補新史料,成為王《稿》和《明史》修訂的基礎。如萬《稿》增加方獻夫#65380;霍韜上疏內容,王《稿》和《明史》或因襲或刪改。萬《稿》曰:“自國初以來,未有輕易征剿者,今一舉蕩平,若拉枯朽,勞苦功高如此。議者乃言守仁受命征思#65380;田,不受命征八寨,夫大夫出疆,有可以安國家利社稷,專之可也。”王《稿》刪去“勞苦功高如此。”《明史》采納王《稿》。萬《稿》還增加了王守仁后代之襲爵情況,《明史》采納。
再次,清官修《明史》擬定《王文成傳》從史料取材來看,主要是對王守仁事功的史料采納較多。除毛奇齡《王文成傳本》#65380;王《稿》對王學評價略同外,其余諸稿都認為王守仁“心學”與程朱理學相悖,這也體現了清初學人及史館對王守仁學術評價上的差異。如史官毛奇齡認為王守仁學術與“宋學相反”,但肯定了王守仁的事功。史官尤侗推崇王學,在《王守仁傳》末論中說:“至其良知之學,直揭本原,而詆其邪說,至今未已。嗟乎!天下有可與權者,而未可與學道乎哉!”[5]萬斯同《明史稿》則認為王守仁學術“入于恍惚不可知矣!”[12]王鴻緒《明史稿》則直接指出王學“頗多流于禪”,與朱子相異,……然自守仁與朱子標異趣,學者翕然從之,頗多流于禪,以故宗洛#65380;閩之教者多詆訶心學云!”[3]殿本《明史》曰:“衿其創獲,標異儒先,卒為學者譏。……流弊實然,固不能以功多諱矣!”
綜上所述,清朝官修《明史》過程中,史官除分撰自己分得之題的同時,亦參與《明史》體例等諸問題的探討,而朝野學者如黃宗羲等也積極參與,他們的建議對史館的決定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從《王守仁傳》編纂源流的情況來看,清官修《明史》的過程中史館內確實存在門戶之見,清朝官方的主流思想則是尊崇程朱理學,在這種大背景下,王守仁“心學”被視為程朱理學的對立面是不足為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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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萬斯同.明史稿[Z].續修四庫全書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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