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一開動,草籽腦子里就閃出那句“開弓沒有回頭箭”的話,也是,已經離站的火車就是一支射出去的箭,沒有什么能讓它再倒過來跑,草籽想這個是因為此時此刻自己也如同這輛火車,將義無反顧地奔向目的地,從而完成自己的使命——殺死沙包。
沙包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殺他的念頭在心里裝了很久,今天終于要動手干了,他感到全身心的亢奮與舒暢。當然了,對自己這一可謂驚天動地的行動,他一度膽怯過,也猶豫過,直至上火車,而現在一切已成定局,不可動搖。
車廂里的人不多,像旱地里的莊稼東一撮西一撮,與節前的擁擠成鮮明對比,往年草籽也是浩浩蕩蕩民工流中的一分子,每回都差不多被擠扁,上不了廁所,尿濕了褲子是常有的事,回到家像大病了一場,今年他是在城里的租住房過的年,一個人孤單單連餃子也沒吃上。他不回家,一是想靜下心想想殺沙包的事,再是他覺得自己沒臉再出現在父老鄉親面前,有仇不報是孬種,他不想頂著這惡名讓滿村人戳自己的脊梁骨。
草籽坐了一會兒,列車的速度就加快了,漸漸駛離了市區,窗外是被雪覆蓋的麥地,無邊無際,了無生趣,草籽覺得無聊,就在長座位上躺下,枕著自己的胳膊,他不想睡,只想合了眼再想想既定的行動計劃,只是這計劃已經想了千萬遍,也實在沒啥可想的了,現在最需要的是勇氣和行動,是在最后的時刻不動搖,草籽知道這個,于是在心里不斷給自己打氣,想著沙包的惡,想著自己的仇。不知不覺竟睡著了,居然還做起夢來,夢里和幾個工友一塊喝酒,對草籽來說,這可是個難得的美夢,他甚至能意識到自己是在夢中,發生的事情不真實,即便如此,他稀薄的意識還是祈求這虛幻的夢境不要消失,能讓自己一次喝個夠,只是事不遂心,正當他爭分奪秒往肚里灌酒的當兒,夢兀地中斷,睜開眼看見一個大個子乘警站在面前(不知咋的,他眼里的所有警察都是威風魁梧的大個子),他頓時慌張起來,立馬從座位上彈起,像犯了錯似的等著乘警斥責。乘警卻不急于開口,上上下下打量著他,許久才問:剛才你喊什么?他搖搖頭說俺沒喊啊。乘警把眼瞪圓,說不對,你喊了,說要把什么人干了,你是不是要行兇?草籽一邊怔著一邊抓腦殼,陡的想起剛才做的那夢,曉得是咋回事了,滿臉堆笑說俺做夢喝酒,哥兒幾個一塊干杯,欸,干,干,邊說邊用手做干杯狀,大個子乘警將信將疑,讓他拿出車票看看,草籽就趕緊從命,他不怕查票,因為他買了,他把票雙手遞給乘警,那人把票正著反著研究了一番,還給他,又要看他的行李,他說他沒有行李,乘警抬眼往座位上方的行李架上察看,果見空無一物,又把眼光轉向他問,出門就空著一雙手?他不知該怎么回答,因為不能說要去殺人,用不著帶什么,乘警又問他身上帶沒帶違禁物品,其實也就是問問,他卻以為乘警要搜他的身,這個他也不怕,不僅不怕倒希望搜一搜證明自己的清白,便主動把兩只胳膊向上抬起,示意乘警搜。這時候車廂里的乘客聞聲朝這邊觀望,以為是乘警在盤查一個犯罪嫌疑人,氣氛顯得緊張,乘警多少有些騎虎難下,可見草籽如此配合,就順水推舟搜起來,由上而下在草籽身上摸了一遍,沒發現有什么可疑物品,便作罷,警告句:不許搗蛋,便離去了。
草籽像得勝般將眼光朝四周的乘客掃了掃,覺得不怕驗票,不怕搜身的感覺真好,同時也有些后怕,原本打算買把刀帶在身上,后考慮到有可能在途中被警察盯上眼,便改主意等下火車再買,現在看來自己還真是有先見之明,想到這兒他不由對大個子乘警產生出一種由衷的敬佩,連一個人藏在心里的殺人動機都能察覺出來,真是個職業高手。
接受教訓,草籽就不敢睡了??晒茏∽约旱纳碜?,管不住自己的腦袋,他老是想著剛才夢里與哥兒幾個喝酒,不由得恨起那個打破他美夢的乘警,心想那高人查票搜身都無所謂,他不怪,只怪他沒讓自己喝得痛快,平日里沒閑錢喝酒,能在夢里痛飲一遭也算過一回癮,憤恨中他倒是想起一件事,朝鄰座看看,見沒人注意,便起身進到衛生間里,從口袋掏出錢數起來,在這之前他數過,再數是想再一次加以確認,大錢小錢加起來總共是九十七塊六角整,數好了沒敢在里面多待,裝好匆匆回到原先的座位。接下來,他全部心思便在這九十七塊六角錢上打轉。他心里有數,這些錢是他的全部家底,說多也不多,說少也不少,他也知道,他必須突擊花錢,必須在去殺沙包前把這些錢花光,不然一旦被捉,再判個殺人償命,錢就瞎了,落下錢去吃槍子那是死不瞑目的,所以無論如何得把錢花得一分不剩才是。確定了這一大政方針草籽又綱舉目張,把思路轉到怎樣花錢方面來,然而這問題頗費腦筋,不等草籽完全想好車已到站。
這是一個快車不停的小站,靠北莊鎮的東邊,所以就叫北莊站。從這里往東七里是他的村安家,往西三里是沙包的村小王廟,七八年前沙包在城里干上包工頭,回來招工,把他們一伙幾十號人集合到這里上火車進城,以后每逢過年老鄉們都是結伴坐火車返鄉,年后再一起回城,也包括那個該死的沙包,而后來沙包闊了,買了一輛吉普,就臭顯擺自己開車回家。當然,他要殺他不是因為他“一闊臉就變”,而是他把自己害得慘,害得沒活路。
出了站草籽習慣性地抬頭看看天,就像從前種地時那般,天陰著,看不出時辰,其實草籽現在并不在乎時間,無論早晚他都得在這里等著天黑,然后去小王廟動手殺沙包,時間是足夠了,眼下他要做的事一是買刀,二是花掉自己剩下的錢。
說到花錢,特別是“大把大把”地花錢,草籽多少有些不適應,活了三十多年,還從未這樣想花就花過,在老輩人眼里,不會過日子是罪過,人人都是“一分錢掰成兩半花”,而現在,自己不僅不是把錢掰開花,而是一擲百金,花得一分不留,這不僅是罪過,而且是罪惡深重,當然,他也清楚這是不得已而為之,一個已經沒有了活路的人,哪還能像一門心思奔日子的人那般想事呢?所以盡管心疼,也必須硬著頭皮,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把錢花出去,花出去就是勝利。
他首先想到找個地方好好吃一頓,享受享受,而他的身子也與他這一想法不謀而合,止步抬頭時,自己已站在一家門臉氣派的飯店門外,他大步邁進去,口氣洪亮地沖服務小姐喊句:點菜。
說是點菜事實是先點了酒,他毫不猶豫地點了一瓶北京二鍋頭,點了酒又點菜,而點菜就不像點酒這么省事,需要斟酌,需要計算,因為須顧及的因素很多,一是要點自己平常最喜歡吃的菜,不這樣很對不住自己,再是不能把錢花冒了,酒醉飯飽之后,還需剩下買刀的錢。而一想到買刀他心里便不由得犯堵,都什么年代了,去殺個人還需用刀,本應該用槍,那不用近身,在暗處瞄準一扣扳機,抬腿走人,用刀就不得這般利索,別說難得能一刀把人捅死,就是捅死了濺一身血要逃脫也難,哪及用槍殺人不見血?說來說去還是一個錢字做怪,他沒那么多錢買槍,沒錢人就低級,人一低級連殺個人也原始,這叫他懊惱,叫他耿耿于懷。
事到如今,想這些也沒有用,就開始點菜,服務小姐把菜譜遞給他,他也不瞧,因為想吃的就裝在心里,他一字不歇地對小姐報出:回鍋肉,炒豬肝,辣大腸,炸小魚,三鮮餃。
有酒有肉盡情享用,要不是心里還裝著殺人這樁事,此時此刻就是草籽人生中最幸福愜意的時刻了,而對于殺死沙包,他想的也不是這件事本身,因為這事早已想透:沙包該死,“不殺不足以平民憤。”他只是由殺死沙包想到自己的下場,這個問題他以前也不是沒想過,只是被對沙包的仇恨淹沒了,換句話說,為殺死仇人他是可以不計后果的,而現在事到臨頭,自己馬上就要成為殺人犯,他就不能像鴕鳥那樣把頭埋進沙里,不面對嚴酷的現實:殺死沙包自己肯定要被捉拿歸案,判決結果又肯定得拉到刑場槍斃,這兩個“肯定”就使得他心如刀割,他覺得這很不公平,沙包橫行霸道,作惡多端,可沒人能管,不僅沒人管,還到處吃香,連當官的都把他敬著護著,而被他害的人自己把事擺平,就要犯死罪,這事他想不通,一千個想不通,一萬個想不通,他使勁往喉嚨里倒進一杯酒,喝下后又深深嘆了口氣,這時思路就拐了一個彎,想為了報仇死就死吧,反正沙包的命比自己的命值錢,一命抵一命,自己也是賺了。他又喝了一盅酒,這時不知怎么想到古時候死犯臨上法場都要飲酒壯膽,他覺得自己現在喝的也是壯膽酒,不同的是從前的酒衙門管,而他是自己管。
一瓶酒喝了大半,他開始有些暈乎,身子像往天上飄,愛喝酒的人都曉得,這是一種最佳狀態,草籽有個習慣,或者說毛病,一喝多了嗓子眼兒就癢,想唱,唱什么也無定規,想到哪段唱哪段,說起來現在他不應該有歌唱的閑適心境,可他還是想唱,想唱便唱,唱的是他一直喜歡的《春光美》,而此時此刻唱什么春光也同樣有些不合時宜:
我們在回憶
說著那冬天
在冬天的山頂
露出春的生機
我們的故事
說著那春天
在春天的好時光
留在我們心里
我們慢慢說著過去
微風吹走冬的寒意
我們眼里的春天
有一種深情
啊
這就是春天的美麗
草籽哼了一段,意猶未盡想繼續,忽聽一個又甜又軟的聲音飄進耳鼓:大哥,什么事這么高興啊,是發財了吧。草籽抬起頭看見一個臉蛋似紅蘋果的女孩站在面前,盡管眼光多少有些迷離,可他能辨認出這女孩不是剛才的服務員小姐,那小姐沒這個女孩好看,他一直認為圓臉的女孩漂亮,他喜歡《春光美》也有那香港女歌手是圓臉的因素(多年來他也期望自己能找一個圓臉姑娘做老婆),他剛要對眼前這個圓臉女孩回應句什么,那女孩卻很大方地坐在他的對面,兩眼笑笑地看著他,草籽對她的笑很有好感,覺得就像剛才唱的那美好春光一樣溫暖人心,這溫暖對此時此刻的他真是太重要了,如同費翔唱的“冬天里的一把火”。他要開口,那女孩又搶在他的前面,說大哥咋一個人喝酒呢,多沒勁噢,想不想讓我陪你喝幾杯?草籽張了張嘴,他似乎意識到什么,他畢竟不是沒出莊稼地的漢子啥都沒見識過,他開門見山地問句你是三陪……女孩打哈哈說我是一陪,光陪喝酒,說時眼仍然笑笑的。草籽不無警惕地問:要不要錢?女孩撇下嘴,嗔怪樣說:嘖嘖,一個男爺兒們一開口就說錢,俗不俗呀,草籽被說得有些磨不開,咧嘴朝女孩笑笑,女孩說一看就知道大哥是個厚道人,厚道人好交,說時把手向遠處的服務小姐一招,服務小姐送來一套餐具,先給女孩斟上酒,又給草籽添滿,女孩就朝草籽端起盅,說句大哥緣分哪,就揚脖喝下去,草籽見狀不好說什么也干了。
有了一個良好開端,而后的過程自然會不錯,兩個人頻頻碰杯,說說笑笑,氣氛甜蜜而溫馨,草籽雖嗜酒,量卻不大,他的神志漸漸模糊起來,身子發飄,他覺得自己置身于書中所描寫的那種溫柔之鄉,他很感歡樂,很感幸福,也很感滿足,這狀態一直持續到服務小姐過來催促結賬,這時草籽才發現外面天暗下來,他冷丁想起自己的大事,心猛地往下一沉。
說起來草籽是個有情有義的人,與圓臉女孩分手時竟有些依依不舍,也不勝感傷,假若不是他要去殺人,假若不是曉得自己已沒了來日,他一定會再一次約會這個圓臉女孩,他敢肯定和這個自己喜歡的女孩之間會有好多故事發生,自然這都是白日做夢,是不可能實現的,他深深嘆了口氣,把手向女孩伸過去說聲再見。
“干嗎干嗎,別走啊?!迸⒅敝ぷ雍?,臉上的笑像被一陣風刮走了,圓臉也一下子拉長了。
“你……你!”草籽張大眼像認錯了人,不知所以,連伸出的手也忘了縮回來。
“給錢啊。”女孩直截了當。
一聽錢字,草籽嚇了一跳,醒酒了,結結巴巴說:“你,你講過你不……不是三陪……”
“我說過我是一陪。”
“可是,你吃了,你喝了。”
女孩用手指指狼藉的桌面,不屑地說:“就這樣的破酒破菜,你還好意思說?!?/p>
草籽煞是委屈,也有些憤慨,想你個姑奶奶也有點太腐敗了吧,連這樣的飯菜都嫌乎,難道想吃海參鮑魚不成,這話沒出口,只是說:“我不能給你錢。”
女孩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說明白你為什么不給錢?”
草籽老實說:“我沒錢了?!?/p>
女孩馬上揭穿:“胡說,我見了,你口袋里還有?!?/p>
草籽說:“這錢我還有用處?!?/p>
“啥用處?”
“我……我要買刀!”
女孩冷冷一笑,說想耍橫啊,那好吧。把手一招,就過來兩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其中一個留兩撇小胡子的漢子從桌上摸起一根筷子,朝草籽面前的酒盅那么一敲,酒盅齊刷刷地碎成兩半。
草籽看得目瞪口呆。
小胡子掂著筷子在草籽面前晃來晃去,冷冷說:“兄弟,在江湖上混,得懂點規矩啊,不信你的腦袋比這瓷器硬?”
草籽曉得遇上了橫人,雖極不情愿,可還是把錢從口袋里掏出來,放在桌上,他十分懊悔,本應該先買刀后吃飯的,順序倒了,就壞了自己的整個計劃。
小胡子用筷子把錢扒拉扒拉,吼句:“不夠,再拿!”
草籽迸著哭聲說:“我就這些錢了,真的,我不撒謊,不信你翻?!彼扉_兩只胳膊,就像火車上對大個子乘警那般。
小胡子朝另一個漢子示下意,那漢子便在草籽身上搜起來,然后朝小胡子搖搖頭。
小胡子恨恨地說:“媽拉個巴子,揣這么幾個錢出門,還敢給我擺譜,生是欠揍了。”說著轉向他的同伴:“給狗日的修理修理毛病?!?/p>
那漢子上前抓住草籽的胳膊,向后一扭,弄成一個“噴氣式”,然后往廚房那邊推過去,草籽曉得不會有好果子吃,不斷地告饒,倒是那圓臉女孩動了惻隱之心,將那漢子喊住,悻悻說:“算了,算了,讓他走吧,只怪我今天不長眼?!?/p>
那漢子遂將草籽猛地一推,草籽跌跌撞撞出了門。
外面不知什么時候下起了雪,很大,天地間白皚皚的,草籽的腦子里也是一片白,他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僵死一般,不一會兒,身上便落滿了雪,與眼前的白色世界融為一體……
責任編輯:康偉杰
【作者簡介】尤鳳偉,男,1943年生,山東牟平縣人?,F為青島市專業作家。著有《石門夜話》、《石門囈語》、《泱泱水》、《生命通道》、《生存》等小說名篇,著有長篇小說《中國一九五七》、《泥鰍》、《色》。出版《尤鳳偉自選集》、《尤鳳偉文集》等多種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