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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泣的箱子

2007-01-01 00:00:00鐘晶晶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07年4期

1

她瘦小的身材和這箱子不成比例。這箱子,高度已經超過了她的腰際,尼龍質地,油漬斑駁,被塞得鼓鼓囊囊,有一種曖昧的似黑似紅的顏色。樣式很老,沒有拉桿也沒有可助行走的輪子;唯有一組結實的帶鑰匙孔的金屬鎖具,一柄破損的把手。她是怎樣把這巨大的箱子帶進這有著很多級臺階、非常擁擠的候車室的?這是一個問題,卻不是我能回答的問題。因為在這篇小說開始的時候,這箱子,還有這女孩,就已經在候車室里了。

這女孩和她的箱子,就這樣聳立在我們故事的開頭,讓我們無法回避。

此刻,我看見這女孩正站在火車站的候車室中,身邊立著這只巨大的,十分沉重的箱子。箱子里的內容不詳。除了這箱子,女孩沒有別的行李。女孩濕漉漉的劉海成一抹彎弧貼在曬黑的額頭上,汗濕的衣服在脊背上形成三片橢圓形的暗影,兩片橫的是肩胛,一片豎的是脊柱。汗水是有氣味的,所有經過的人都會不由自主地回避,回避了,再回頭看看她——這個濕漉漉的女孩和她的箱子。

已是傍晚,光線暗淡,空氣混濁如深水。廣播里某個永遠不變的半催眠的聲音告訴人們,因為某路段出現了塌方,某幾趟列車晚點。女孩心不在焉。她的目光焦慮,又帶著恍惚。她那焦慮恍惚的目光在搜尋著什么。

一個男人出現了。一個面孔被太陽和風塵刻鏤出道道溝渠的男人,內眼角藏著隱約的眼屎,滿是塵土的頭發被油垢膩住了,一綹綹東倒西歪,星星點點的草屑和頭皮屑摻雜在里面。一邊肩膀搭著咸魚一樣的黑毛巾,另一邊肩膀擔著根長長的空扁擔,扁擔兩頭空著的掛鉤在游手好閑地晃來晃去。他精瘦而結實,步伐很大,剛剛從站臺入口處出來。女孩立即盯緊了他。女孩的目光剎那間變得激動和緊張。男人和其他人一樣繞過她和箱子,可以肯定,他不認識這女孩,在她張口對他說話之前,他和我們這個故事并無任何牽連。

女孩說話了。她是對這男人說的。她說:先生,你能給我幫個忙嗎?

男人是在女孩叫第二聲的時候才站住的。他先是四下環顧,確定了女孩是在叫他時才轉過臉。他的表情有些窘迫。女孩的那聲“先生”讓他吃了一驚。沒有人這樣稱呼他。在這座陌生的城市,無論男人和女人,老人或孩子,沒有一個人這樣叫過他。他停下來,打量女孩。女孩大概二十歲,也許還不到。抹過發蠟的長發一綹綹披在肩上,裹得緊緊的牛仔褲和尖頭高跟鞋滿是塵土。牛仔褲的褲腳和大腿內側已經磨損,翹著長長尖頭伸出去的皮鞋讓他想到了撲克牌中的小丑。那過于緊繃的紅色上衣裹著圓圓的胸脯,下擺處欲藏又露的小肚臍窩兒像一只眼睛,對著他閃閃爍爍。女孩正沖著他微笑。廉價的綠玻璃大耳環晃動著,涂得鮮紅欲滴的嘴唇分明在向他暗示著什么。除了顴骨上有兩粒小雀斑,女孩生得不算難看。女孩問:

先生,你能幫我把這箱子抬上車嗎?

男人打量了一下那只大箱子,咽了一口唾沫。尖滑的喉結在黑糊糊的皮膚后面跳了跳。進站五元,上車十元,他說。

我給你別的,可以嗎?女孩微微一笑。

女孩跟著男人來到車站后面的一片瓦礫堆中。瓦礫堆中躺倒的是一片磚頭,站立的也是一片磚頭,所不同的是躺倒的磚頭已經赤身裸體分崩離析,而站立的磚頭還勉強穿著一件破破爛爛,寫著大大“拆”字的水泥衣服。女孩子腰肢一扭一扭,錐子一樣的鞋后跟在磚瓦中東倒西歪。男人沒有停下來等她。他走得很快,似乎對這個地方已經熟悉。他們來到一間勉強可以算得上是房間的地方。屋子的一面墻已經被拆掉了,屋頂像被撕開的紙盒那霍然裂出草泥的筋骨,搖搖欲墜,被剩余的三堵墻支撐,對著一片隆起的荒地。陣陣尿臊氣從墻根下冒出來,成袋的垃圾、爛報紙和廢舊輪胎在暮色中悄然不語。女孩的高跟鞋碰到的癟罐頭盒發出空洞的聲響。男人轉過身來,看著女孩子走近,突然一伸手抓住那嬌嫩的肩頭,一把按到墻上。男人的手指銼刀一般冰涼,粗糙,毛手毛腳,動作和呼吸都透出一種滾燙的急迫。女孩忍受著脊背上那些裸露磚頭的刺疼,女孩說:說好的,你要幫我搬箱子。

2

他進來的時候我正在發廊里坐著,我和其他幾個姐妹。從我們坐的地方可以看見酒店大堂的客人,客人也能看見我們。大堂里有一排黑色真皮長沙發,有胡桃木貼面的服務臺,服務臺后面的墻壁上有制作成鍍金銅牌的客房價目表,甚至也像模像樣地掛著幾面金光閃閃的鐘,鐘表下面依次寫著北京、莫斯科、東京、巴黎、紐約甚至羅馬的字樣。可如果你留意,就會發現,所有鐘表上的指針都指向八點零八分。老板說這是個吉利的數字,更何況在我們這個地方,沒有誰想知道東京或羅馬究竟是什么時間。老板說得很對。因為到這里來的客人大多既不是為了理發也不是為了住宿,因為他們一坐下就會將目光投向我們,投向這個小小的發廊。

隔著一扇巨大的落地玻璃門,我們幾個姐妹的一舉一動盡在客人們眼里。雖然叫做發廊,但我們誰也不會做頭發,只會洗頭和按摩,甚至洗頭和按摩也不是我們的真正專業。那些推子和剪子總是閑著的,大部分時間我們都擠坐在供顧客等候的長條凳上,小聲說話、吃零食或看畫報。美姐說我們已經進入了工作狀態,我們都化著濃妝,穿著最好的衣服,正在將自己的魅力展示給那些坐在大堂里的客人。若是看中了我們當中的誰,他們就會告訴美姐,美姐就拿起手中的電話叫我們。其實她根本不必打電話,大聲一喊我們就聽見了,但美姐堅持用電話,她說正規的酒店就該是這樣的。出去陪客人在我們行話中叫做“出臺”。我們的出臺不用跟著客人到外面去或者去我們自己那狹窄寒酸的住處(在一般的發廊,它就在樓上的亭子間,堆放著我們的被褥),而是徑直進了后面的“酒店”。說是酒店,其實只是大堂后面的一座簡易二層小磚樓,走廊里鋪著廉價的化纖紅地毯,兩旁一字排開二十多間客房,客房里有幽暗的地燈,席夢思雙人床,甚至還有被三層板隔開的,有著馬桶和淋浴噴頭的衛生間。

那天下午他進來的時候美姐正在看畫報。美姐是我們的媽咪,但她說她是經理。她給客人的名片上也是這樣寫的:

江南春色花園酒店客房部經理 宋美云

宋美云是她的名字,但我們都知道,這名字很可能和她的年齡及身份一樣都是假的。她起這個名字其實是為了滿足虛榮心,因為好多客人看到這張名片,都會故作驚訝地說,哎呀,我還以為是宋美玲呢!瞧你們倆人還真像!每當這時美云經理滿臉的肉就會燦爛地擁擠在一起,眼角生出密密麻麻的魚尾紋。

這天下午他進門的時候,美姐并沒把他和別的客人區別開來。他是獨自來的,又是個陌生人,因此美姐搞不明白他想要什么。如果沒有熟人介紹,美姐通常是不會輕易拿起那只電話筒的,誰知道有沒有上面派下來的探子呢。他穿得還算體面,但那褲子是化纖的,不值錢,我們一下就看出來了。而且他的皮膚黝黑手腳粗大,一看就是經常在太陽底下干活的人。很年輕,除了左眉上方那道發紅的傷疤,長得還順眼。他朝玻璃門這里看了一眼,就對美姐說要我陪他。我一直懷疑他當初要的并不是我,而是阿白。因為那天我和阿白都穿的是紅衣服,而且是挨在一起坐的。但美姐在電話里叫的是我的名字。她說阿蕾你出來一下。我就出去了。我看見他站在美姐旁邊,臉色發白。美姐問是她嗎?他遲疑了一下,點點頭。

他給美姐點燃了一支煙,自己也點燃了一支,他的手有些發抖,讓人忍不住看到他那又粗又硬、被啃得參差不齊的手指甲。我發現他將一個東西塞進美姐手里。美姐將那東西塞進口袋,長長吐了一口煙,眼睛在煙霧后面半睜半閉地對我說,阿蕾你跟他去。我便跟著他出去了。他沒有帶我去后面的客房,而是出了大門。他走得很快,出了大門后才回頭看我,放慢了步伐。我以為外面會有車等我們,或者他會打一輛出租,但是沒有。我們沿著公路朝前走去。我不知道他要帶我到哪里去,也不知他是通過什么方法說服了美姐叫我出來。按老板的吩咐,我們應該把客人留在酒店為老板多掙一份房間費,不知為什么美姐這次破了規矩。

開始我還賠著笑臉和他聊天,我問他叫什么,從哪里來。他說他叫強人,從貴州來。我搞不懂這個強人是仁義的仁還是人民的人,我覺得他在開玩笑,因為沒人會把自己的真名實姓告訴一個小姐。他的話很少而且神情緊張,這樣慢慢我也不說話了。午后的太陽明晃晃的,寬闊的土石路上人煙稀少,偶爾一輛運煤的貨車經過,揚起一股塵土和嗆人的黑煙。不一會兒我打著發蠟的頭發就蒙上了一層土,高跟鞋臟得像是從土里撈起來的。我的腳掌疼得像是點燃了無數火燒火燎的小蠟燭。我說:我走不動了,咱們休息一下吧。我說,要不打個車吧。他想了想說,好吧。

我們攔了一輛出租。這是我到這個地方后第一次坐出租,以往偶爾看到姐妹們和客人坐車出去,我非常羨慕。原來坐在車里的感覺這么好。汽車開了不久就離開大路拐上了一條小路。路面坑洼不平,兩旁是一大片荒地,灌木叢生荒草萋萋,開了很久,才看到一個孤零零的小村莊。我們在一扇緊閉的鐵門前下了車,司機放下我們就開走了。這里是村莊的盡頭,荒涼破敗的村道上看不見一個人,隔壁院中有人從墻上探出頭朝我們看,看我回頭卻又縮了回去。家家的門都緊閉著,只有一只瘦骨嶙峋的狗在沖著我們叫。我抬頭張望,發現這院子磚墻上插滿玻璃碴兒,墻下的排水溝長滿野草,似乎不像是農家,而像是個廢舊的作坊或小工廠。那扇生銹的鐵門,被鐵鏈子拴著,中間是一把沉重的大鐵鎖。男人正從口袋里掏出一把鑰匙在開那鐵鎖。他的手青筋暴露,堅硬的鐵簧掛著鏈子嘩嘩啦啦響著。望著那鐵鎖和鐵鏈,我心中突然涌出一絲不安。我突然想離開這里,想轉身跑開。就在我遲疑的時候他打開了門。鐵門吱呀作響地被推開了。我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被他推進了院子。一轉身,他重新關上了門,將那門從里面閂上了。

我們穿過一座雜草叢生的廢棄院落,進入一個房間。一張卷著鋪蓋的單人床孤零零地立在最里面的墻下,墻上糊著幾張舊報紙,靠門口放著一只小板凳。男人走到床邊,沖我招招手。我有些緊張,但還是朝他走過去。他直直地看著我,臉上的表情有些古怪,突然,他一把揪住了我的頭發把我提了起來,用力將我的頭朝墻上撞去,我兩眼冒金星,耳朵里嗡的一聲,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趴在了地上。

3

現在,女孩已經到了列車上,她和她的那口大箱子。是車站上那個男人幫她把箱子扛上了車,當然做這些是要付出代價的。硬座車廂人很多,女孩和她的箱子正好在靠近車窗的地方。坐在女孩對面的是一對學生情侶,他們將頭和肩膀縮進一件藏藍色的大衣下面忙著接吻,女孩自上車起就沒看見他們的臉龐,只有那件大衣隨著他們的動作不時呈現出曖昧的姿勢;女孩旁邊是一個戴著旅行帽穿著旅游鞋的老人,正戴著花鏡讀報紙,不時將目光從鏡框上面溜出來,投向對面那不停變換姿態的大衣。沒有人注意女孩。女孩感到很安心。她的頭沉甸甸地靠在車窗上,身子很不舒服地扭向一旁,閉著眼睛打盹。干裂的嘴唇微微張著,猛一剎車,她的頭便朝后一閃,再彈回到硬邦邦冰冰涼的玻璃上。

她看見自己站在某個飯館的廚房切肉。案子上擺滿了一攤攤流著血水的肋骨,那難聞的氣味讓她的喉嚨一陣緊縮。之后她聽見了列車的轟鳴,發現自己不在廚房而是在車廂里,一盞盞路燈正從窗玻璃外面的黑暗中悄悄浮出又飛速后退,像一個個舉著燈盞排著隊的幽靈。那個讀報的老人的臉就在那些依次出現的幽靈前面飄浮著,白白的一團,如同一片白紙。接著老人的臉突然變了,變成了另一張男人的臉……女孩驚醒,脊背一陣寒戰。這是做夢,她對自己說,疲倦讓她再次陷入了昏睡。

半夜開始了查票,女孩子被推醒了。請您出示車票,一個年輕的列車員正站在她面前。列車員穿著帶銅扣子和肩章的深色制服,面容端莊,一口普通話十分文雅。女孩子呆呆看著他,眼淚汪汪,好像不明白他說什么。旁邊胖胖的中年女列車員推了推她的肩膀,大聲呵斥說發什么呆呢,車票!她這才清醒過來,從肚臍那里摸索了半天,搜羅出一個小紙卷兒,那是卷成指頭長短的一沓鈔票,最里面的便是車票。

那車票皺巴巴的,滿是汗水和氣味。包裹著它的鈔票也是皺巴巴的,但疊得很整齊,按面值大小依次排列,像我們在公共汽車上看到售票員手中的鈔票——最里面的是一角,其次是貳角、伍角、一元、貳元等等,不過她手中的鈔票只有薄薄的幾張,外面最大面值也不過十元。女列車員皺著眉頭翹著指頭碰了一下那車票就松開了,仿佛那是一只蟲子。行了,她對男列車員說。

兩個列車員走遠了,女孩子仔細卷好那車票和鈔票,把它塞回自己肚臍下面的腰帶里。那對情侶此刻已經從大衣下面露出頭來,倆人都很年輕,頭發蓬亂眼睛微腫。老人在飛快瞥了這對情侶之后轉向了女孩,他從布包里取出一瓶礦泉水請女孩喝。女孩子舔舔干裂的嘴唇,搖搖頭。喝嘛,一瓶水多少錢?我這里多得很(他將布包里的另一瓶水示意給女孩看),你幫我喝掉一瓶,我的包就輕一點,就當你給我幫忙了,行不行?老人循循善誘。女孩猶猶豫豫地接過瓶子。女孩子喝得上氣不接下氣,很快就咳嗽起來。老人笑了,告訴她要慢慢喝,這一瓶水都是她的,沒人跟她搶。女孩臉紅了,將水放回到桌子上。

老人上下打量著女孩,以一種見多識廣的長者口吻,開始和她聊天。

姑娘,你可不像是這地方的人。是哪里人?……啊,那地方好遠。你到哪里下車?……啊,那是終點的前一站,回家嗎?……家里都有些什么人?……父母都死了?怪可憐的。你出來干什么,打工嗎?……打的什么工?……在什么地方?……什么?你說什么地 方?……你再說一遍,我聽不清楚!

女孩說了什么,這回是方言,老人更聽不懂了。老人嘟囔著,做什么工,糊里糊涂,不說普通話,只怕難找工作。他望了一眼擠放在車窗下的那口大箱子,這箱子可不小,這箱子是你的吧?

那對情侶也把目光投向放在角落里的那箱子上。那箱子果然很大,也很重。

這么大的箱子,都裝什么哪?老人盤問。

…………

車站沒讓你加錢?這么大的箱子。

…………

這箱子可是很重啊,我看見有個男人幫你把它搬上來的,老人自顧自說起來,那是個腳夫,專門替人搬箱子的,力氣有的是,我看把他還累得直喘大氣……我看見那男人扛著箱子進來時。我還想,誰會有這么大的箱子,沒想到是你。小丫頭,這箱子抬上去容易,抬下去可難。誰能幫你抬下去呀?也不知道裝些什么,這么重……

可能是年貨吧,那男青年忍不住出來解圍,快過年了嘛。

年貨?你要帶多少年貨呀?雞鴨魚肉山珍海味哪兒不能買到?這年頭,有了錢什么都能買到,就說我們那街道上,竟然開了一家什么連鎖店,賣起了什么法國箱子和包,那假東西比真的還真,都是那些小商販從外面倒進來的……老人猛然停住嘴,想起什么似的看看女孩,對了,你不會是個小商販,是來運貨的吧?

可讓你這么個女孩子運貨,你們老板是太放心了,老人搖頭。當然啦,這年頭,男孩子辦不到的事情,女孩子倒能辦到……恩,你不要多心,我不過是問問,你箱子里裝什么關我什么事,我又不是警察,我哪里管得了那么多……這年頭,當好人可以,但閑事是絕對不能管的……

大伯,你要不要吃瓜子啊?一直沒說話的女青年從包里掏出一包葵花子來。

我不吃葵花子,老人說,那東西油膩,上火。我從來不吃的,我吃就吃西瓜子,我們老人都興吃西瓜子,那東西濕潤,溫和,不油膩不上火,你家有老人沒有?有?要吃就吃西瓜子……

沒有人搭話。老人這下才意識到自己似乎不太受歡迎,心中不免悻悻。他有些不高興了,他覺得這一切都是因為那女孩子引起的,這女孩子,喝了他的礦泉水,卻沒有想和他聊天的意思,真是沒心沒肺。他掏出報紙,重新戴上花鏡,剛看了兩行標題,便抬起頭來對那兩個情侶說:

我們對門雇的那個四川來的小保姆,人家對她那么好,可是有—天,招呼都不打就跑回老家了!還把鑰匙也拿走了!害得老兩口硬是找開鎖公司換了把鎖!什么叫忘恩負義?這就是!

老人一會兒就打起盹。那對情侶也安靜了。女的已經睡著了,頭沉甸甸地靠在男的肩膀上。男青年小心地支撐著,不讓女伴滑落下來。女孩的眼睛望著窗外,她的目光和正巧也望著窗外的男青年在黑暗中交織了。你可以幫我把箱子提下車嗎?女孩子的眼睛中亮光一閃,壓低聲音,像是在說著一件兩個人都明白的,很隱秘的接頭暗語。青年愕然,眼睛躲閃開,回頭,發現女孩正焦急地望著自己。

你能幫我提下車嗎?女孩子又說。

男青年抓起茶杯喝了一口水。他總算明白了女孩子的意思,剛想說什么,腳下有窸窣之聲,一只濕漉漉的拖把接近了他的腳。對不起,請您抬一下腳,男列車員拖著地來到他跟前。男青年急忙抬腳。潮濕的拖把在地上拱來拱去,像一頭笨拙的動物。碰到了那只大箱子,不動了。列車員問這是誰的箱子?男青年看看女孩子,女孩垂下眼簾,咬著上嘴唇。女伴和老人也都醒來了,都睡眼惺忪地盯著箱子。

這么重的箱子,應該是超重了,你在車站補過票嗎?列車員的口氣嚴肅了。你馬上跟我去補票。

女孩子不說話。眼睫毛顫動了一下,一點亮亮的東西從那里滾下來。那東西越滾越大,淋濕了女孩的臉龐。

年輕列車員有些緊張地調轉眼睛,望著別處。行了,你不用哭了。若是錢不夠……他沒把話說完,便逃跑似的提著拖把走遠了。

老人打著哈欠開始從行李架上往下拿行李,男青年急忙站起來給他幫忙。老人一邊道謝一邊對女孩說,我說了,你這么大的箱子,肯定超重的。什么東西值得這么老遠提回家?現在什么地方什么東西買不到?現在啊,東西是不缺的,缺的是鈔票!

老人提著箱子走了,男青年也幫著女朋友拿行李,他想起了剛才想對女孩說的話,便對女孩說:我們也要下車了,你找別人幫你提箱子吧。

4

磚頭地很涼,很堅硬,我覺得自己躺在一只不停旋轉著的木筏子上,腦仁突突跳著,好半天才辨別出自己是在哪里。我掙扎著想爬起來,但是他用腳踩住了我撐在地上的手,使勁一碾,我的眼淚嘩嘩流了出來,我哭著求他把腳挪開,我說我情愿就這么跪著,干他想讓我干的任何事情,他這才抬起了腳。我淚眼蒙眬,手指青紫青紫,腫得像冬天凍爛掉的胡蘿卜,我知道我算是倒霉了,碰上了這樣一個虐待狂,我想我要做的只有忍耐,滿足他的一切要求。我從姐妹那里聽說過這種人。

他將放在角落里的一只鋼精鍋端過來。鋼精鍋平底被熏得烏黑,蓋著蓋子,很沉,不知里面放著什么東西。他讓我把這只鋼精鍋頂在頭上。他說我要做的就是,這樣跪著,頂著鍋,不能讓鍋里的東西灑出來。我似乎不敢相信他只讓我干這樣的事情,我問就這樣跪著頂著鍋嗎,他說是,跪著頂著鍋,同時,給他背詩。

現在說起來你肯定不相信,但他就是那樣說的,他說,你就那么跪著,頂著這鍋,給我背詩。

我問背詩?背什么詩?

他說背唐詩。

于是他把那鍋放在我頭頂上。鍋很沉,從那晃動的感覺看里面裝著什么液體,黏稠的。他就坐在我的對面,正對著我的臉晃動著那只沾滿塵土的帶著豆豉味的大腳。他說你現在就背,背唐詩。

我只上過小學,學的東西早忘記了。這么一驚一嚇,我哪里想得起一首來?汗珠從我臉上冒出來,我猛然想起進城之后我曾經給一戶人家當保姆,那家女主人給我買回過一本帶插圖的少兒唐詩。我給那個小男孩教過這么一首: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我就背了這首。我的嗓子被恐懼堵住了,顫抖著近乎嗚咽,聽起來十分古怪。他聽了瞇縫著眼睛說這詩好不好?我說好。他說這詩里講的花呀鳥的美不美?我說美。他齜著牙嘿嘿笑著說這就對了,你說美就對了,因為這是哄小孩的詩。他說你說那個人為什么春眠不覺曉?那是逛窯子泡妞去了!讓你這樣的發廊女榨骨髓去了!哼,虧他醒來還能聽到鳥叫,算他命大。他咧開嘴哈哈大笑起來,連最里面的被蟲蛀了的槽牙都露了出來,他拍著凳子說背,再背!背杜甫的!我說我不會背杜甫的。他說連杜甫的你都不會?你上學怎么上的?告訴你,我上學時語文好得很呢!我們那個語文老師,把我的作文拿到班上念呢,你相信不相信?我說相信。他心情好點兒了,說那你就學學。聽爺爺的。他清清嗓子說聽爺爺給你背杜甫的。他背的是一首關于茅屋和秋風的詩,說一群強盜把一個人房梁上的茅草搶走了,我只記得這么一句,安得廣廈千萬間。背完了他問我聽懂了沒有,我說不太懂。他說你懂得廣廈是什么意思嗎?我說是不是要蓋房子?他說對,就是蓋房子,蓋大樓。說著他就憤憤地,抹著唾沫說老子就是蓋房子的,那個杜甫,不就是一點風把屋頂的草吹沒了,就哭成那樣兒!那算什么窮?老子今天是流浪街頭!老子連一間草屋也沒有!想讓風把我房子吹了,還找不到那房子呢!

我不知道我跪了多久。我的膝蓋疼得要裂開了,脖子硬得像鐵,變成了一根杵到我頭頂深處的尖利的錐子。我哀求他讓我放下鍋休息一會兒,他不許,要我繼續背唐詩。鍋在我頭上搖晃著。我接著背道: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

低頭思故鄉。

我的心一酸,淚水流下來。我想到了家鄉,想到了親人,想到我今天的樣子,無限委屈涌上心頭。他皺著眉頭說哭什么哭?想家了?思故鄉了?故鄉是個什么東西?故鄉是一堆土,放在老遠老遠地方的一堆土,放在你肚子里讓你永遠疼得屙不出也化不去的一堆土!我哭著說我到底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你要這么折磨我?我和你無冤無仇,我連你是誰都不知道,你干嗎這么折磨我啊?他吼叫起來說你就是得罪了我!你是個發廊妹,你就是我的仇人!說著他就從身后嗖地拔出一把刀來。我一下子嚇蒙了。那是一把切西瓜的長刀,長而彎,有著蛇的詭異,冰涼冰涼。那刀子頂著我的皮膚,我渾身的血都被它嚇得落下去。從他斷斷續續的咒罵中我明白了,他原本在一個工地干活,有一次拿著掙來的錢去找發廊女,被那發廊女的同伙堵在旅館里,搶走了身上所有的錢還挨了一頓暴打,連身上最后一條褲衩都被剝光了。他臉上那道疤痕就是那時留下的。他說他是被那些人揪著喝了那發廊妹的尿之后才被放出來的。他發誓要報仇,要折磨死我們這些可憎的發廊妹。他憤怒地叫罵著,那道充了血的疤痕像一條腫脹觸目的蟲子在他的眉毛上蠕動著隨時要掉下來。我明白了,我是不可能再回到美姐的那個發廊里去了,甚至能不能活著走出這間房子都很難說。我不能肯定這個打工仔是不是曾經殺過人,但從他對我的樣子看,他是準備殺我了……

我完全嚇傻了,一動不動,腦子一片空白。這時他停下來,齜牙看著我,問我想不想活?我想說話,可是舌頭硬得什么也說不上來,只是點頭。他嘿嘿笑著說我知道你想活,可是你要活下去,有一個條件,那就是把你頭上這鍋里的東西,通通吃下去。

于是他打開了鍋蓋。其實在我放下鍋時已經猜到了鍋里有什么。那鍋里是屎,剛排泄不久的,已經放了兩天的,混雜在一起的,帶著流淌尿水的,糞便。

…………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想到了死。我覺得我已經變成了一只屎殼郎,我從里到外從腸子到眼珠子都充滿了屎,我唯一的愿望就是趕緊死過去,最好永遠不醒來才好??墒俏疫€是醒來了。清冷的月光透過縫隙照進來,我掙扎著爬到門口,從門縫中打量這院子。這是一座廢棄的院落,除了我們待的這間屋子,其他的房子都沒有門和窗框,磚石裸露,里面堆滿木料和舊門板、家具、刨花,還有做木工活的操作臺子。大鐵門生了銹,有粗壯的鐵鏈子層層繞著鎖著,男人已經用磚塊壘住了這間房子的窗戶,房間里很黑,只有手掌大小的一長溜光線從上面的縫隙鉆過來。而僅有的那把出門的鑰匙,男人一直帶在身上。

第二天我也冷靜下來,我想我必須想辦法逃走,最起碼也該勸說這個男人不要再傷害我。我哭著告訴他我也是從貴州來的(其實我來自云南),我家境貧寒,和他一樣生存不容易。我還給他講了那個賣雞蛋的女人的故事。她只有三十多歲,可滿臉皺紋,看起來像個五十歲的大媽。她在市場上賣雞蛋,讓我幫她看攤子,給我飯吃,天晚了我們就擠在攤子后面的小棚子里睡。那棚子堆滿蘿卜、雞蛋、面粉、木炭,破門板擋著風,地上緊巴巴鋪著破塑料布和幾床骯臟的被褥。除了我們,還有三個男人也擠在那里,他們是她的老鄉,是賣蘿卜、油炸果子和開車的。其中一個疤瘌臉,總要和她睡,對我也動手動腳,每當這時大姐都護著我,說我是有丈夫的人,丈夫就在不遠處打工。疤瘌臉有一輛紅拖車,快散架了,開起來嘎吱嘎吱響,門也關不嚴實,可大姐和那兩個賣蘿卜和果子的都指望這輛車給他們拉貨,對疤瘌臉都讓著幾分。有一天晚上我回去,看見大姐在哭,是賣果子的打了她,把她的胳膊都打脫臼了。原來那賣果子的竟然是她的丈夫,就為了疤瘌臉的車子,夫妻倆竟然不敢相認。大姐告訴我,她死的心都有了,只是舍不得放在家里的孩子,才沒走上絕路。大姐怕我繼續待在這里會出事,介紹我去了一家四川餐館,她的哥哥就在那里做廚師,可是我沒干滿一個星期就被辭退了,因為我說不了普通話,好幾次都把客人的菜名弄錯了。我就天天在街上流浪,晚上再回餐廳門口的臺階睡覺。廚師看我可憐,總是給我留一口剩飯。之后來了一個男人,打量了我半天說可以帶我去找一份工作,便帶我去了一家發廊……

我把這些都給那男人講了,我講這些是為了告訴他,我做發廊妹也是迫不得已,我們都是可憐人,不該互相傷害。我發誓我這個故事是真的。在一開始他動搖了,他甚至同意放我回去,但條件是我不得把這里發生的事情告訴給任何人。錯就錯在我,不該操之過急地逃跑。那次他喝醉了,把腰上的鑰匙露了出來,我偷開了門跑出去,碰見了那只狂叫的狗。那瘋狂大吼的狗像是他的一個看守,它對我又撲又咬直把我逼回到院子里。他的臉青得像鐵,一把揪著我的頭發把我扔回到床上,之后便用鎖門的鐵鏈將我的腿腳拴在床腿上。那把寒光閃閃的刀再次出現在他手里,他咬牙切齒地說他要殺了我,把我埋在這座房子的某個房間下面。他說不會有任何人來找我,因為殺死一個下賤可惡的發廊妹,就跟殺死一條狗一樣。

5

現在女孩這一排的座位都空了,只剩下她和那箱子十分醒目地在一起。那個年輕的男列車員又一次走過車廂,但他筆直的目光根本沒朝這里看一眼。車廂里人越來越少,因為離終點站已經近了。女孩焦急地四下顧盼。列車在一個小站停靠的時候,稀稀拉拉幾個旅客上了車。一個禿頂微微發胖的中年男人夾著黑皮公文包停在了女孩面前??吹贸鏊悄欠N常坐這趟列車的短途旅客。他將公文包往空座位上一扔,脫下風衣一屁股坐在女孩對面,就掏出手機打起來。

張總嗎?他滿臉的肥肉都朝鼻子中間集合,笑容在小眼睛中流溢,仿佛那個電話里的張總已經到了眼前——我正在火車上,馬上到。大概……他看看手腕上那碩大的勞力士金表,大概,半小時或四十分鐘吧。好,好,待會兒見。他啪地合上手機蓋放回兜里,將筆挺西裝最下面的扣子解開,兩只腳互相蹭著脫下鞋,穿著襪子的大腳丫毫無顧忌地放到對面女孩身邊的座位上。身子在椅背上舒服地挺了挺,重新掏出手機,拿出一支小電子筆,煞有介事地在屏幕上寫起來。寫著寫著他感覺到什么,停下手。原來那女孩正盯著他看。男人的眉毛跳了跳。女孩干裂的嘴唇微微張著,眼睛露出渴望的神色。

先生,你也是下站下車嗎?她嘶啞著嗓子問。

先生,你,你能幫我把這箱子搬下車嗎?她又問。

男人饒有興致地上下打量了這箱子,又打量女孩子。對后者他看得更專心,用的是一種帶腥味的,露骨的挑剔眼光。可以啊,他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墒?,你怎么謝謝我啊?

女孩子遲疑了一下,但接著便回報以同樣的微笑。男人放了心,看來這種姿態和對話是兩個人都熟悉的。在一番程式化的試探、調笑和打情罵俏之后,男人坐到女孩身邊,女孩將男人的一只手拿起來,放在自己的大腿上,這種姿態有個很方便的名稱叫做看手相。女孩看得十分專心。她纖細的手指認真地撫摩著男人肥厚的掌心,指點著那些紋路念念有詞,男人這只手的手心手背同時感受著女孩大腿的溫軟和手指輕柔的撫摩,另一只手則悄悄繞到女孩子腰后,鉆進衣服里駕輕就熟地做著橫和縱的運動。先生的智商好高喲,瞧瞧先生的智慧線(是嗎?哈哈)……先生,你好有錢,起碼是家財萬貫,喏,這里寫著(萬貫太少了,我起碼得上千萬)……先生是個多情之人,時時留心處處留意喲,喜歡先生的女人一定不少(有沒有小姐這樣,嫩得出水的)……先生好福氣,活個九十九歲可是一點問題也沒有(活那么久有什么用?男人還是得有力氣,中用才行呀)……先生的太太也漂亮,兒女成雙,子孫滿堂(她呀,老太婆了)……先生的前程無限,現在起碼是經理將來肯定能當總裁(這話我愛聽,哈哈,小姐聰明,還知道總裁呀)……

先生,說好了,待會兒你幫我把箱子抬下車啊。過了一會兒,女孩放下男人的手。

可以啊,不過不能白抬。

可是,我幫你看了手相啊。

哈哈,光看手相沒用的。

可是……可是,這車上……干不了別的。

怎么干不了?就看你肯不肯。用手,干過沒有?

女孩子吃了一驚,瞪大眼睛看那男人,男人腫脹的眼皮沉滯地望著女孩,嘴唇下面露出一絲厚顏無恥的微笑。

怎么樣?

那個年輕的列車員拿著一串鑰匙沿著過道走過來。女孩子的臉紅了,急忙低下頭,身子朝車窗那面挪了挪。

男人朝女孩子身邊擠過去,將那寬大的厚呢子風衣牢牢罩在倆人緊挨著的大腿以上。

列車哐當一聲停穩了。幾個乘客依次下了車。走在他們后面的是那個男人,男人臉色潮紅,胳膊上搭著風衣,一手提著公文包,一手急忙系著褲襠口的扣子。女孩跟在后面追上來,在列車門口扯住了他的袖子:先生,先生……你說過的……箱子……

男人假裝沒聽見,一甩手掙脫她,一步跨到腳踏板上,很快到了站臺上;女孩子貼著車門停住了,后面的人推推她:下車嗎?下車嗎?女孩子不回答,咬著嘴,望著男人漸漸遠去的背影。后面的人匆匆撞著她走下,不耐煩地說,不下就別站在這里,擋什么道!

鈴響了,站在車門下的年輕列車員走上來,在女孩子面前重新關上門,列車啟動了。廣播里飄出了凱旋的樂曲,播音員用歡快的聲音告訴大家,本次列車的終點就要到了,祝大家旅途愉快。女孩子回到座位,大睜的眼睛望著放在自己座位邊的那只箱子。那箱子,沉重,無語,漸漸呈現出暗黑的色澤。

半個小時后,車廂全部走空了,年輕的列車員順著車廂走過來。他發現那個女孩子還趴在座位上,那只碩大的箱子還在那里。他推了推女孩子。

你怎么還不下車,這是終點了,他說。

女孩子抬起頭,好像剛剛從夢中驚醒。我抬不動箱子,她說。

我幫你抬下去吧,他說。

年輕列車員提著那只骯臟的大箱子下了車,女孩子小跑著跟在他后面。列車員將箱子放在站臺上,四下張望,看見一個車站搬運工正開著裝滿郵件的鏟車過來。他朝搬運工招招手。

搬運工和列車員一起把那沉重的箱子放到鏟車上。女孩子也跟著上了車。她正要和列車員說謝謝,卻見那列車員轉過身,邁著輕快的步子走遠了。

6

我覺得自己是死定了,我的神經幾乎崩潰了。一條鐵鏈子鎖住了我的雙腳和雙手,把我拴在那床腳上,他每天都用那把長刀架到我的脖子上比比劃劃,有時他一使勁,一股血就會順著我的脖子流下來,暖暖的滑滑的,流到我的脖子后面的床板上。有好多次我都覺得我已經死了,我昏迷過去,但每次都會醒來,發現我還留在這人世上,還在這可怕的房子里,那永無止境的折磨還沒有結束。他用創可貼和云南白藥給我敷傷口,當傷口的血止住,傷口的疼痛慢慢平復的時候,他就會再把那傷口撕開,再開始新的一輪切割。他說反復切割一個人的脖頸而又不切斷動脈是一門技術。他還說他在家鄉練過殺豬因此刀法精湛。這樣說的時候他的嘴唇咧開著,帶著獰笑,眉頭上那道紅紅的大蟲子高興地抖動著。他還在我的乳房周圍和肚臍周圍比比劃劃,琢磨新的切口和實驗。他饒有興致地看著我因恐懼而發抖而發狂,就像貓逗弄著一只氣息奄奄的老鼠。他說他不會很快讓我死。他說在沒有琢磨出一個更新鮮的死法之前,他不會讓這游戲輕易結束。他一定是個瘋子。我漸漸知道,他不僅心里受過傷,而且神經不正常。我懇求他,不是懇求他讓我逃走而是懇求他立即殺了我,立即,馬上。面對這無休止的折磨,我寧愿一了百了。我開始絕食,試圖把頭往墻上撞,有一次他用刀割我時我使勁將身子朝上用力,但他察覺到我的用意,反而不讓我死了。他捏住我的鼻子給我灌糖水,把我鎖在屋子當中夠不到墻壁的地方。我就這樣一天天昏迷了再清醒,清醒了再昏迷,我不是活著,而是迷失在一個永遠也醒不來的噩夢里。

那幾天我時常做一個夢。我夢見我在家鄉的竹樓上,隔著欄桿,望著下面水塘里的魚。水波蕩漾,水色青青,一條紅鯉魚和一條黑鯉魚正在一排竹筏下面追來追去。那竹筏是我們放在那里,供鴨子棲息和魚兒躲藏的。因為水塘既養鴨子又養魚,難免有鴨子吃魚,遇到危險的時候魚可以躲藏在筏子下面。可是我看見水塘里結了冰,那條紅鯉魚和黑鯉魚都凍在那里動彈不得,而那只竹筏不見了,一只碩大的黑貓正踩著冰面走向它們。母親來了,她穿著去世前穿的那件繡花圍裙,像很多年前那么年輕,她遞給我一只粗瓷碗,里面裝著玉米粒,她對我說,把玉米粒扔進去冰就化了。我抓起玉米朝那黑貓和魚扔去,玉米變成了巨大的磨盤,呼嘯著旋轉著砸到冰上,剎那間黑貓不見了,魚也不見了,只有冰塊四濺,鮮紅如血的冰塊,撲面而來,砸到我的臉上……

醒來的時候我大汗淋漓。那血一樣的冰碴子好像還殘留在我的臉上,帶著寒冷,帶著堅硬,帶著血腥。我在想,我為什么要做這樣的夢。我的母親已經死了好幾年了。在我的家鄉,夢見死去的親人來到你的夢中,一定是為了向你告訴什么。那么母親是為了告訴我什么呢?我在想母親遞給我的那碗玉米。我記得很清楚,母親去世那天晚上,我坐在竹樓外面,吃了一碗玉米。那是一碗祭奠神靈的玉米,是老鬼師為了挽留住奄奄一息的母親,用來祭奠我們的撒瑪神的。我原本不該吃那玉米,可是沒人告訴我不能吃,而我太餓了,就吃了。在當天晚上,母親就死了。人們都說是我激怒了神靈,讓老鬼師的祈禱失靈了……而夢中母親遞給我的那只碗,正是許多年前我觸怒神靈的那只碗。這么說母親是在責備我。母親在用另一種方式提醒我,我做過觸怒神靈的事情,該遭到懲罰了……可是那兩條魚是怎么回事?那條紅鯉魚和那條黑鯉魚,是怎么回事呢?

兩年前,我母親去世后,父親曾張羅我的婚事。由于我褻瀆神靈的壞名聲,附近村寨的人都不愿要我,父親只得把目光投向更遠的地方。在媒人的建議下,他找到了一個遠房親戚,那人的兒子叫阿寶,很多年前初中畢業后,去了外地一座城市打工,至今還沒娶親。兩家親友草草見了面就確定了婚事。那阿寶,我從未見過,只是在貼在他家竹樓火塘邊的一張褪了色的全家合影上,見到過一個矮小、模糊、面目不清的影子。但是阿寶的字跡我是熟悉的,因為我們曾通過兩次信。他告訴我,他已經攢了足夠的錢,原本準備春節回家和我結婚,可是因為老板不放假,加上節日加班工資很高,只得將婚期推遲。他向我保證,等活忙完了,一定回家娶我……

可是我沒有等他。父親生了病,無法再撐持這個家了,便讓我帶著家里僅有的一點盤纏,來這小城找他。我按照他信上的地址來到了那個工地,卻發現,工程早在幾年前就完工了,留在那高聳的水泥大樓后面的,只有幾間倒塌、破舊的工棚。

可我仍在尋找阿寶。他是我在這小城唯一的希望。我帶著一個東西,它就藏在我腰帶的夾層里,我把它看得比性命還重要。那是我在家鄉親手給阿寶繡的一雙鞋墊。在我們那個地方,姑娘家定親是要給女婿禮物的,多半都是鞋墊、荷包、煙袋之類的小東西,必須是姑娘親手繡的,這樣才顯得真心誠意。可以繡荷花,象征和和美美,也可以繡鴛鴦,表示夫妻不分離;我繡的是一對鯉魚,是傳情和魚水和諧的意思,一尾紅鯉魚,一尾黑鯉魚。

7

女孩和她的箱子從運貨物的道口送出了站,沒有碰到盤查,十分順利。之后她雇了一輛三輪車馱著自己和箱子,逆列車來的方向行駛,來到了這個小城。中午的太陽正明晃晃地照在人群頭上,照在廣場中央噴泉上方那落滿塵土的仙鶴身上。女孩已經有兩年沒到這里了,她不知這仙鶴和噴泉是什么時候建起來的,她記得兩年前這里還是一片郁郁蔥蔥的樹林,可是現在不僅樹林蕩然無存,就連剛建起來的那泓噴泉也已經干涸,仙鶴頭頂的冠子紅漆剝落,蜷縮起的一只腳爪不知被什么人打掉了,只剩下一條腿,蕭瑟地聳立在寒冷的空氣中。

三輪車拐進了廣場旁邊的一條小巷。這里的老房子被拆得七零八落,到處是殘垣斷壁,深陷的地溝和隆起的土堆。三輪車繞著小巷走了兩個來回,女孩子仍然沒有找到要去的地方。她在一個賣煙酒的小攤前停下來,那里有個收費電話。

話筒里的撥號音響了兩遍,女孩握緊話筒的手浸出了汗珠。姐,是我,我回來了。她聲音嘶啞。電話中的女人又問了句什么,她說不出話,只有手在瑟瑟發抖。

一位瘦小的女人和大個子男人穿過瓦礫堆走來。女人穿著緊身黑毛衣,身材苗條嬌小,面貌和女孩十分相像,只是略微蒼老。女孩子望著女人走過來,朝前走了一步,卻站住了。

你怎么想起回來了?女人問,似笑似嗔,你不是發誓不回來了嗎?

女孩子嚶嚶哭起來,趴到女人肩膀上,女人推了兩下沒推開,只得拍拍女孩子的肩膀,哄孩子一樣,眼圈卻紅了。好啦好啦,不哭不哭。在這街上哭,像什么樣子?回去,跟我回去。她一邊示意男人將那箱子拿下來,一邊推開女孩子,掏出手絹給她擦,好了,到家了,回家了。還不幫著提箱子,她對男人說,又對女孩說,這是你姐夫。

女孩紅著眼睛,怯生生對男人叫:姐夫。

男人沒理會,走到等候的三輪車子前提箱子,皺皺眉頭。

你回來就回來,怎么提這么沉的大箱子?女人也注意到了那箱子的沉重,好大的箱子,你裝了多少東西!

男人提起箱子準備走,三輪車夫一步走上來,擋住他。二十塊錢車費。

從哪里?車站過來要二十塊錢?你想錢想瘋了吧?女人叫起來。

我是從B市過來的,這位小姐,叫我從B市車站把她拉來的。

你跑到B市干什么?女人問女孩。

我坐過了站,女孩囁嚅,一副心虛的樣子。

出門那么久了還是沒長進!坐車還能坐過站!女人恨恨地說,有些難堪地看看男人,你身上有沒有錢?我沒帶錢包。

男人狠狠將箱子放在地上,彎著指頭從胸前口袋中慢慢取出一沓錢,臉色十分難看。

女孩也看著男人,有些心虛地:我……有錢。

男人頓時停住手,瞅著女孩。

女孩子從口袋里掏了掏,又縮回了手,臉上灰灰地:你們先墊上,我明天還你們。

女人對男人:我明天還你。

男人朝指尖“呸”地吐了口唾沫,十分響亮地數錢,四張五元,反復數了三遍,才交給三輪車夫。之后三個人默默無語地順著壕溝和土堆朝前走,兩個女人跟在扛著箱子的男人身后。

那人呢?女人低聲問,你找到沒有?怎么就你一人回來了?

女孩子低聲嘟囔了句什么,女人長長嘆了口氣,我就知道是這樣!我早就知道是這樣!

一陣風吹過,地面飄起一陣塵埃,漫天迷茫。

第二天,天剛剛亮,女孩和女人就再次來到了廣場上。一個男人扛著那只大箱子跟在她們身后,只是,這是另一個男人,而不是那個姐夫。兩姐妹的眼睛都紅腫著,蓬頭垢面,看得出她們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

姐姐看看那箱子又不時看看四周,神情詭異而緊張。好像在搜索又好像躲避什么,而那妹妹,則神色木然,臉上掛著一種恍惚的微笑。姐姐進了售票大廳,之后又走出來,將一張車票塞到妹妹手里。

這是回去的車票,我給你買好了,帶好啊,女人叮嚀著,該怎么辦我都給你說清楚了。記著別干傻事啊,記著啊。

女孩子不說話,神情恍恍惚惚。

不是我不幫你,女人嘆息一聲,可是這種事情,誰能幫得了你!沒人幫得了你!誰叫你干出這種事情來呢?退一萬步講,就算你不得已干了,怎么可以拖著這箱子到處跑!你瘋了嗎?我看天底下再沒有比你更瘋的人了!

可是我得帶著這箱子,我得帶著,女孩喃喃說,像是自言自語。

所以我說你瘋了!女人哭了,你是從頭到腳地瘋了!你都不知道你成了什么了!

車站響起了廣播聲,女人抬頭,擦擦眼睛。好了,該進站了,姐姐送你走。

那個男人看看沉重的箱子,就十塊錢,還要進站啊?他有些不情愿。

進站進站,進了站我給你再加兩塊錢,女人紅著眼睛拍拍男人肩膀,臉上堆著笑,將錢塞進他手里,又拉女孩的胳膊,走,起來。

女孩不起來,哀求地望著姐姐。姐,我真的非要回去嗎?

要回去。女人擦著眼淚。走,按姐說的做。

女孩順從地站起來。仨人一起朝站臺里面走。一只落在旁邊樹上的烏鴉叫了一聲,撲扇著翅膀飛走了。女孩子停下來,望著。那是什么?她問。

喜鵲,女人的臉上擠出一絲笑,你聽姐的,沒有錯。

8

人們都說我和姐姐像,都是那種帶著妖孽氣的女孩子。很早母親就說,這孩子,將來準和她姐姐一樣。可實際上我只在很小的時候見過姐姐,她十六歲就跟著一個挑著理發擔子到處游逛的男人離家出走了,當時我只有四歲。姐姐的私奔是我們這一帶轟動百里的丑聞。據說那天晚上竟然狗都沒有叫一聲,人們都說是我姐姐用妖術把它們催眠了。父親在第二天中午找到那個理發匠的住處才明白姐姐沒有尋短見而是私奔了,村寨里的幾十個男人帶著獵槍和狼狗順著水路追了整整上百里也沒有找到他們的蹤跡。我還記得那個夜晚,那些對我姐姐的出走保持緘默的狼狗們,突然齊聲大叫起來,像是要向天下人宣告什么,整個村寨吠聲震天,我的父親,拖著一桿獵槍汗水淋漓臉色灰白地回到了家。進門后他和我母親對視一眼;我的一直坐在竹椅子上腰桿筆直的母親頓時軟軟地倒下來,倒在冰涼的地板上。從那兒以后母親就一病不起。她把自己關在黑房子里燒香念佛。我曾進過她的房間,那被木板釘死的窗戶里面昏暗如夜,混合著霉味、中藥味和香燭味,母親蒼白的臉幽靈一般,念珠窸窸窣窣響著,長長的嘆息在黑暗中回蕩:冤孽,冤孽呀!

母親燒掉了姐姐所有的照片,在漫長的童年中我早已忘記了姐姐的模樣??墒怯幸惶欤彝蝗恢懒私憬愕拈L相。那天我正對著鏡子往頭發里插一朵剛摘來的山茶花,后面突然出現了父親的身影。他凝神注視著鏡子里的我,突然面色一變,將那鏡子打落在地上。鏡子轟然落地摔成碎片,我驚慌失措,不明白父親何以突然發火。直到我聽到簾子后面母親的嘆息:這孩子,將來準和她姐姐一樣。

這句話留在了我的心里,這句話也飄蕩在村寨的空氣中,閃爍在人們凝視我的眼睛里。那天我走出家門,在人們躲避我的眼神中,讀出了這句讖語。我開始長久地坐在水塘邊凝視著水中的自己?,F在我知道了,水里的那個人不是我而是我的姐姐,我不過是我姐姐的影子。有一種命運,已經從這影子后面浮現,命中注定,我無法擺脫。我越來越孤獨。原來和我在一起的女孩子們都不和我玩耍了,因為她們的父母怕女兒跟我學壞。男孩子被嚴厲禁止和我來往,一兩個喜歡和我說話的男孩,他們的父母把他們關起來,早早就為他們娶了親。在我們這個幾百年來民風淳樸的村寨里,姐姐的丑聞伴隨著她的面容和我形影不離,成為人們紛紛躲避的禁忌。奇怪的是我并不感到悲傷。因為我知道,我不是一個人,我的姐姐和我在一起;甚至,我根本不是我,而是我的姐姐。我知道總有那么一天,我會像姐姐那樣離開這里,遠走他鄉。

其實這幾年,村子里已經有許多年輕人出走在外,打工潮已經席卷了方圓上百里的整片土地。不同的是他們都是得到父母同意后堂堂正正走的,而我的姐姐,走得比他們早也有些不光彩。但這又有什么關系?我的姐姐是了不起的開路人。正是她用飛蛾投火一般的勇敢點燃了自己,向村里人展示了外邊世界的光明。我多么喜歡那些蛾子,那些撲扇著美麗的翅膀在黑暗中撲向光焰的精靈。比起那些在泥土中蠕動一生終其天年的蛆蟲,蛾子灰飛煙滅的短暫一生是那么輝煌而壯烈。我知道我的命運就是像姐姐那樣,做一只不甘于命運的蛾子。我的世界在別處,在那里,姐姐走過的那條道路閃著神秘而誘人的光芒。姐姐出走幾年后曾給家里來過信,還寄來了幾十塊錢。這筆在當時足可稱作巨資的錢在村寨里再次引起了轟動。我記得那天,當父親拿著匯款單回到我家竹樓的時候,后面跟著一大群人。他們在等待著父親去取錢,取錢回來之后父親將請客。這是我們這個村寨的規矩。一個發了財的人有責任讓全村人高興。人們拖兒帶女,連吃奶的孩子都抱出來了。大家是那么喜氣洋洋充滿期待,全然忘記了他們曾多么鄙視我們,曾多少次將牛糞甩到我家的竹樓腳上,曾多少年不到我家串門——連狗都遠遠繞開我們家走。他們把這些都忘記了。我知道他們心里只有那張匯款單,那上面的錢數我們村子里的人家賣掉所有的雞鴨和牲畜和谷子也得不到。我父親也明白這一點,所以他拿著那匯款單在眾目睽睽之下走上樓梯走進我母親的屋里時腰板筆直臉色紅潤充滿激動,頗有點揚眉吐氣的味道。我們等待著。之后父親出來了。同時出現的還有我的母親。那張匯款單在我母親手中。我母親在隱居多年之后第一次出現在人們面前。她那蒼白的臉近乎透明,原本烏黑的頭發竟然如白絲一般在風中飄動,看起來宛若一個非人間的精靈。她那白骨一般的手中拿著那張匯款單。她黑黑的眼睛在環視眾人一圈之后露出輕蔑的微笑,她輕輕舉起那張蓋著郵戳的單據,慢慢地,一下一下地,撕碎了它。之后她一揚手,紛紛揚揚的紙片便雪花一般落下來,落到地板上。眾人目瞪口呆。沒有人說一句話。母親撫平袖子,高昂著的頭如同一個皇后,轉身回了房間。那扇門再次關上。眾人沉默,之后無奈地退下,夾著那條我看不見的尾巴……

我的柔弱多病的母親,就這樣用行動展示了她在那些隱居的日日夜夜,在那黑暗的小屋里,在心中慢慢積攢起來的對所有人的絕望和蔑視。很多年后當我在列車上撕碎那些鈔票的時候也聽到了同樣的聲音,所不同的是我撕碎的錢沒有她的多,姿態也沒有她的高傲。她不僅撕碎了匯款單并且囑咐父親,必須把這碎片燒了,連渣滓也不能留下。我后來才知道父親并沒有照母親說的做。母親去世后,父親從他的箱子里找到那堆被撕成碎片的匯款單,它們被小心珍藏在一張舊黃表紙里。他將這紙包默默不語地交給我,轉身走開。在油燈下我將碎片拼了整整一晚上,終于弄清楚了一個地址和姓名。我不知我的父親為什么要這樣做。是他的心中還殘存著對這叛逆女兒的最后一點感情呢,還是預感到了將來,他的小女兒,有需要它的那一天?

那張匯款單早已經改變了姐姐在村里人心中的形象,從那兒之后村里開始有了外出打工的人,人們注視我的目光已經沒有了鄙視而帶著深深的好奇。這些都是我后來才知道的。許多年后我按照匯款單上的地址和姓名找到了姐姐。在那座陌生的小城廣場的樹林里,我見到了一個蒼老、疲憊而又精心裝扮的女人。一見到我她就站了起來。不用別人介紹,她從我的臉上看出了我是誰。沒有第二句話,她抱住我便哭了起來。

在見到姐姐的那天晚上我們通宵不眠。我驚訝地發現,我的姐姐過得并不像人們傳說的那樣,也不像我想象的那樣。她和別人擠住的這間小屋并沒有家鄉的竹樓寬敞,真正屬于她的財產只有一只大箱子,這是那個理發匠在某一天早上不辭而別時留給她的唯一家當。她和他生的孩子在三歲就夭折了,她至今沒有結婚,沒有自己的丈夫和自己的家。她在集市上賣水果,起早貪黑,用辛苦、阿諛以及對一切能利用的男人的百般巴結換得照顧,換得一碗飯吃。她活得艱辛不易。她說她給家里寫信寄錢是為了贖罪更是為了求得家人的原諒,她把那幾年的所有積蓄都賭上了,就是為了換得家鄉的一聲召喚。她說如果當時父親回了信,哪怕只言片語,她也會不顧一切地回到家鄉去,跪在父母身邊求他們的原諒。她說她是那么懷念家鄉的竹樓和水塘,懷念母親做的腌酸魚和芭蕉飯,她說離開家之后才知道家原來是那么好,父母是那么的慈祥。在她的敘述中我感到疑惑,我不知她說的是哪個父母,是那個砸碎我鏡子的父親,還是那個撕碎了她的照片和匯款單、終日在黑房間里念佛嘆息的母親?我沒有告訴她這一切。我想即便我說了她也不會理解。我最不能忍受的是她用了整整一個晚上,不是為了別的,而是為了勸我回去,回到那個讓我備感孤獨冷落的村寨,她說,回去吧,家鄉再苦再窮,也是自己的家鄉;村寨的人再勢利,也是你的鄉親。

現在有一道深溝橫亙在我們之間。現在我才知道,我的姐姐和我想象的不一樣。我告訴她,我絕不回去了,那地方根本不是我生活的地方;我還說,我的處境一定不會像她現在這樣,我會去找我的未婚夫阿寶,我的阿寶絕不會像那個理發匠對待她那樣對待我,因為我們是在家庭支持下的正當戀愛,我們會相親相愛,我們會一起打拼一起掙很多錢,到那時候,我也許會再回那個人情冷漠的村寨也說不定。但也只是回去看看,就像我姐姐當年寄回了那幾十塊錢,我回去的唯一目的就是向那些人說明,我是多么有錢多么有能耐,我已經遠遠高出他們所有人之上。

姐姐哭了,當她聽到我說這些話時哭了,我不知道,我這些話是多么傷了她的心。她沒有再說什么,只是為我買了車票,把我送上了去找阿寶的那趟列車。

9

現在,女孩和她的箱子又到了列車上,所不同的是,這趟列車正朝著她來的那個方向返回,這車上沒那個老人,那對情侶,也沒有那年輕的列車員。事實上她根本沒有注意到自己身邊的任何人,一上車她就睡著了,昏昏沉沉地睡,沒日沒夜地睡,就好像,她已經有好多好多年沒有睡過覺了。

她是被搖醒的。兩個陌生的乘警和列車員正站在她面前。你的票。列車員說。

女孩子望著他們,面無表情,嘴唇緊閉。

活人買票沒用,死人買票更沒用,她突然冒出一句。

由于她的言語奇怪,而且拒絕提供車票,列車員們覺得有必要對她進一步盤問。列車長被叫來了。這是一個胖胖的神態和藹的老頭兒,他告訴她不要害怕,他們只要看看她買的車票就行了。她回答說她口袋里似乎有張紙,她不知那是不是車票。這樣說著她便從肚臍下面掏出了那卷皺巴巴的鈔票和車票,但當列車長正想接過去時她卻像個山羊那樣朝后一跳,把鈔票和車票舉起來,手指頭一彎就開始撕,那些原本就骯臟脆弱的紙張在她的手指下很快就變成碎片落下來,她邊撕邊說,她得趕緊把它們撕了,因為這是活人的票,在死人那里是沒有用的,撕著撕著她便哧哧笑起來,說現在她才明白她母親為什么要撕那匯款單了,那聲音確實好聽,就像此刻她箱子里的人的哭聲一樣。這樣他們才注意到了她隨身攜帶的那只箱子。他們發現它不僅巨大、骯臟,而且十分沉重。列車員正想去查看那箱子被她推開了,她說不行,不能驚動他,他剛剛睡著,再驚動他他就會哭的。這樣說著她的表情就變得詭異起來,她將手指放在嘴唇上壓低聲音說噓——噓——你們難道沒聽見他哭嗎?他就在她眼前的這個箱子里,她不得不把他帶在身邊,因為他總在哭,雖然他已經被她殺死了卻總在哭,他怕她把他孤零零地扔在這世上。她的眼睛閃閃發光,她說你們知道不知道,死人也會哭,而且比活人哭得更傷心?這樣說著她便蹲下來,趴在地上,將耳朵湊到箱子上,她說果然他哭了,噢噢寶貝別害怕——你別哭你別哭我會一直帶著你在我的身邊,我絕不會扔下你的,我不會扔下你,我要帶著你回家,吃媽媽做的腌酸魚辣米粉和咸菜豆豉,哦哦好乖乖,我要帶著我的好乖乖,回家吃腌酸魚辣米粉和咸菜豆豉……

女孩依偎著箱子拍打著箱子唱起來,搖晃著唱著如同唱一只搖籃曲;圍觀的人們越來越多,他們哧哧笑著十分開心,列車員和列車長試圖勸說他們回到自己的座位,但有人抗議道,官方無權阻止他們合法享受這單調旅途中難得的開心時刻。于是經驗豐富的列車長將乘警們叫到一邊,就突發事態進行了緊急磋商。

于是在下一站她被送下了車。與她同時被送下車的還有那只箱子。

10

在昏迷中我喃喃呼喚著阿寶的名字,我知道我就要死了,而這都是因為阿寶。如果不是他寫的那封信,我怎么會背井離鄉來到這里?如果不是他白紙黑字信誓旦旦,我怎么能不聽姐姐好心的勸告?我模糊地感到姐姐是對的,就像一首歌里唱的,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無奈,尤其對我這樣的人,外面的世界既不精彩更加無奈。奇怪的是在昏迷中姐姐的臉竟然一次也沒進入我的夢境,進入的全部是阿寶,阿寶,那個停留在某張褪色的老照片上的,遙遠而模糊的影子。

有一次我夢見我真的找到了阿寶。他正站在我去過的那個建筑工地的工棚里,所不同的是,這時候工程還沒有完工,巨大的吊車正在天空轉來轉去,工棚里不是空空蕩蕩而是人聲鼎沸。許多戴著安全帽滿身塵土的民工正在那里走來走去。我手中拿著那封信焦急地等在門口,那只守門的大狼狗正沖著我叫,我很害怕,我想進去,但又害怕它會撲上來咬我。天色已經漸漸灰暗,我焦急地想,阿寶正在里面等我,我若是不進去,就晚了。這時一個戴著帽子的民工朝我走來,我看不清他的臉,但我知道,那就是阿寶,我朝他喊,阿寶!他一直朝前走著,并不回頭,我焦急地喊阿寶是我呀!我來找你了!不知怎么我已經沖進了大門里,抓住了阿寶的手,我們倆人一起跑著,而后面,無數只狼狗正狂叫著追趕著我們。我們手拉手奔跑著氣喘吁吁,不知什么時候進了一個幽深的隧道,狗叫聲漸漸遠了,阿寶松開我的手,朝我轉過身來。這時我才發現拉著我跑的這個人根本不是什么阿寶,而是那個叫強人的男人!他獰笑著朝我舉起了刀……在最后的絕望中我拼盡全力大喊:阿寶,救救我!

我醒了,發現一個影子正湊近我的臉,這正是那個叫強人的男人。黑暗中,他的眼睛正熠熠地盯緊了我看,就像在夢中一模一樣。所不同的是他的手中沒有拿那把刀。原來他一直在窺視著我!我打了個激靈閉上了眼睛。為什么我不能留在夢中?在夢中我找到了阿寶,我們曾手拉手奔跑著……

阿寶是誰?那個叫強人的男人問,語調很奇怪地緩慢。

我沒回答。和這畜生般的男人,根本不值得對話。

你根本不是貴州人,他突然說,又喝了一口酒。

我奇怪了。我從未提到自己是哪里人。相反我一直都謊稱是他的同鄉,為了博得他的同情。我突然想到,反正他也不會放了我,不如激怒他,讓他殺死我。

說得對,我不是貴州人,我是云南人。

你是來找阿寶的?他是你的男人?

他是我的未婚夫,我生氣地說,我們定了親。

他不說話了,不說話也不動,空氣凝滯,如墨,如淵。

我突然涌上一個念頭,說不定他知道阿寶的下落!他說過他也是民工,也在這里打工,也在建筑工地上干過,這個小城并不大,他們為什么不曾見過呢?我為這個念頭激動著。我問:

你聽說過阿寶嗎?他是我的同鄉,也是云南人,很早就在這里打工。

他不說話。

你們見過?見過,你們肯定見過的,我說。

不,我沒見過什么阿寶,他冷冷地說,喝了口酒。

第二天他沒有折磨我,第三天也沒有。當天色大亮的時候,我發現他借著微弱的天光在偷偷打量我。我不知這種變化緣何而來,我隱約感覺到,也許和我提到阿寶有關。我再次回憶我的夢境。在夢中我聽見一個男人在哭。我不能確定那男人是阿寶,還是我身邊這個強人。夢中的天地云霧彌漫,我不辨方向。我看見我站在一個深淵旁邊。就在那深淵里,一個男人隱約的哭聲傳了出來。

我再次向他提到了阿寶。我把我知道的一切有關阿寶的事情都說了。我發現他聽得很認真。我說他一定見過阿寶,一定的。這次他沒有否認。

我是認識一個叫阿寶的人。但是,他不是你要找的那個人。

為什么?為什么不是?

我認識的那個阿寶,很懶,很臟,很自私,很討人嫌。他干活沒有力氣,還總是偷奸?;l都不愿和他搭檔。這樣的人沒有女人喜歡他。他從沒說起過要娶親,也沒說家里給他定過親。

阿寶不是這樣的,他在信中說……

你太可笑了,他淡淡一笑。你怎么可以相信一個打工仔的家信?一個人在外面的事情,怎么可能原原本本的寫給家里?你真的以為,他真的就賺夠了娶親的錢,真的會回去娶你?

為什么不行?你說為什么不行?

他若是有錢,早就回去娶了。他若是沒錢,寫一千封信也沒用。他沒有回去,就說明他沒錢。根本沒錢。他連當初從家里帶出來的,一家人省吃儉用積攢下來的錢都沒有了。沒有盤纏,沒有聘禮,連回家的路費都沒有。就這樣還寫信,說什么要娶一個女人。騙人。他在騙人。都是為了那可憐的一點面子。他除了這可憐的面子什么都沒有了。什么都沒有。什么都沒有!什么都沒有!

他低聲吼起來,嘴角掛著白唾沫,將酒瓶子在墻上砸碎。酒瓶碴子濺到我臉上。我害怕了。我知道他說的很可能是真話。我的心掉進了枯井。空空落落。但還抱著最后一點希望。

你認識的那個阿寶,是云南人嗎?

我不知道。誰知道是哪里人。

他后來怎么了?到哪里去了?

他從酒瓶子上方看著我。冷冷的,神情復雜,帶著憐憫。

死了。

死了?我驚訝地發現自己的語調很平靜。怎么死的?

不知道。反正是死了。這年頭,死還不容易?從腳手架上掉下來,可以被摔死。找老板要工錢,會被保鏢們打死。生了病沒錢看病,可以病死。領不到工錢買糧,自然會餓死。走到馬路上不小心,會被汽車撞死。實在死不了啊,像我,哪一天去泡發廊女,還可以被幾個惡人殺死。他的語調平靜而悠揚,竟然像唱歌——還要我告訴你,一個民工該怎么死嗎?

可是你并沒被人殺死,倒是要殺別人了。我說。你殺了人,自己也得死,這你想過嗎?

哼,怎么沒想過。我不是傻子。告訴你,我不稀罕這條命。這條破爛命抵幾個錢?什么也不抵!還不如早點讓一顆花生米崩了,早投胎早換個有錢有勢的人家清清爽爽去享福呢。

你以為你殺了人轉世就能享福了?我爹說過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老天爺有眼,地下也有閻王的。你想死不稀罕,可是人都是父母養的,你死了,你父母會不會傷心?還有,也許會有姑娘喜歡你呢……

別給我說什么女人,什么姑娘!他吼起來,眼睛紅了,臉上的肌肉突突跳著,別給我說什么女人!

我不說話了。

不過你說的,也有點道理。他語氣又和緩了,可是,這世上若是我不殺別人別人就會殺我,若是我真的被別人殺死了,也就輪不著我殺別人了。

可我并沒有想殺你,我說。

哼,你是個臭婊子,發廊妹,傻瓜才會相信你的話。發廊妹都不是好東西,都會騙人。反正你已經騙過我一次了,誰知道你還會不會再騙我。誰知道你會不會一跑出去就告發我,說我虐待你……萬一有一天我想通了放了你,你不會告發我吧?

我以我母親的名義發誓不告你。

哼,鬼才相信你。你也別抱什么希望,傻瓜才會放你……不過,萬一我哪天想通了放了你,你出去后,就回家。他嘟囔著,家里再窮也是家。不要再在這個城市當什么發廊女。別讓我再碰上你。這輩子我是一定要殺一個發廊女的。除了你還會是別人。我說到做到!

他也勸說我回家了,這點竟然和我的姐姐一樣。我的心里有點感動。我也不想當發廊女,我說,我來,是為了找阿寶……

你別找阿寶。他已經死了。

我不信。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我若是告訴你,他是被我們殺死的,你相不相信?是我親手埋了他,你相信不相信?

什么?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他死了,再也不會娶你了,就這么回事。他齜著牙笑著,十分丑惡。

你說你們……你們是誰?

我們,就是我們所有人。就是我。

你們為什么要殺他?

不知道。

你們怎么殺的他?

忘記了。

你們把他埋在哪里了?

地下。隨便哪個坑里?;蛘吒纱嗳舆M水泥池子里,被攪拌機攪碎,砌進大樓里了……

我瞪著他。半晌,我說,我不相信。你在騙我。

哼,我就知道你不相信。

在第四天,也許是第五天,他已經松開了我的鐵鏈子,我也開始了吃飯。我想,如果我被放出去,得有力氣走路。我的力氣恢復得很快,畢竟年輕,在下一天已經能走路了。他不再喝酒,但也不再提放我出去的事情。在這之前他曾經出門,去買點方便面之類的食品,把我一人鎖在床頭獨自待著。我沒有試圖再逃跑。因為我不清楚他是走遠了呢,還是就藏在這院子附近什么地方。我知道,我不能再鋌而走險了。我必須等待他親自放我,而這一天很快就來到了。若是沒有發生那件事情,我相信,我們也許會平靜地分手的,誰知道呢?

可是,那件事情還是發生了。那一天,天已經很晚了,他正躺在那里打盹,一陣警笛聲突然響起。一輛警車開進了我們這個村子。震耳欲聾的警笛聲由遠而近,近得像是沖著我們的門開過來,近得像是停在我們的門口。拴在外面的狗瘋狂地叫起來。我不該在那個時候站起來。我更不該在那個時候走向門,抓住門把。門被從里面閂住了,我搖晃了兩下沒有打開。他突然睜開眼睛,抬起頭。他的臉色變了。他拿起了放在枕頭下的那把刀,朝我撲來。

11

女孩和她的箱子被帶到了車站治安室。一個值班的年輕警察正打著哈欠,給自己沖著速溶咖啡。他的頭發凌亂,風紀扣開著,眼睛紅紅的。地上蹲著兩個小青年,他們是剛剛在候車室被抓獲的小偷。他們的臉沖著墻,雙手抱著頭蹲在地上,一副要屙屎又沒屙干凈的模樣。聽見女孩子和箱子進來,一個小偷扭過臉張望,警察狠狠踢了他一腳:老實點兒!

小偷只得又朝墻蹲好。

帶女孩進來的那個工作人員說,這是l36次列車上移交下來的,神經有問題,讓我們查查箱子。小張,交給你了啊。那個叫小張的警察正對著鴨嘴電子壺往杯子里壓開水,快沒水了,壺嘴撒尿似的一次只出來一小點兒,還發出哼哼的痛苦聲,弄得警察也很痛苦。他頭都不回便揮揮手,于是工作人員便走開了。

警察終于壓滿了一杯水,轉身將杯子放在桌子上,打了很大一個哈欠,大得扁桃腺都露了出來。之后他從桌子上扯下一張日歷,響聲很大地擤著鼻涕,嘟囔著說,奶奶的一晚上沒睡覺,就為了盯這兩個小蟊賊。將紙扔到紙簍子里,他伸了個懶腰,扯過椅子坐下,將杯子里的咖啡用一根筷子攪了攪,雙手捧著杯子響聲很大地吸了一口,十分幸福地長長出了口氣,這才回過頭看著女孩子和那個箱子:怎么回事?

女孩子不說話,沖他微微一笑。

警察皺了皺眉頭:笑什么?我在問你問題!……看什么看?是不是嫌蹲著無聊,想換個蹲法?他轉臉對著那兩個正想回頭的小偷喊。

女孩子還是不說話,警察系好風紀扣,嘆了一口氣,拉開抽屜,從里面翻了半天才找出一沓子稿紙,扔到桌子上。從鉛筆盒里找出一支自來水筆,剛寫了兩筆發現沒水了,又拿過桌子上落滿塵土的墨水瓶子,找來毛巾擦干凈,才將自來水筆插進去,聚精會神地開始汲水。他汲得是那么認真,每汲一會兒就要拿出筆管對著陽光查看,之后再插進瓶內汲,如此三次。之后,他慢條斯理地旋緊筆帽,用毛巾擦凈手指和筆管,又打了個哈欠,撓撓鼻子,這才在稿紙上十分用力地,工整地,一下一下地寫好日期。

恩,他看著稿紙上的那些筆畫,似乎對這種少有的案頭工作十分留戀,又抬起頭來問女孩,姓名?

阿蕾。阿是啊呀的啊沒有嘴巴,蕾是沒開花的花骨朵的意思。我是一只紅色的花骨朵。

別廢話。我問你真實姓名。

人家都叫我阿蕾。蕾是沒開花的花骨朵。有人說我是黃蕾,有人說我是紅蕾。只有我知道,叫我黃蕾是錯的,叫我紅蕾才是對的。因為我是紅蕾,我是紅色的花骨朵。

兩個小偷在偷偷笑。

不許笑!哼,花骨朵,你總有個姓吧?又不是外國人。把身份證拿出來。

身份證在那個人手里。一個男人。喏,他就在這箱子里。

警察像燙了屁股似的一下蹦起來,誰,在哪里?

女孩子指指箱子,在這里。

警察這才發現了那個大箱子。

你說在這里?你是說箱子里,有一個人?

是,是在這箱子里。他很安靜是吧。那是他在睡覺。過一會兒他醒了,就該哭了。他已經死了卻還是像孩子一樣。總是哭??偸桥挛野阉恿恕N以趺茨苋铀?他是我的乖乖,可是他不乖是不是?

哼。待會兒我們再來談他乖不乖的問題吧。年齡?

他的年齡我不知道。我的年齡,十八歲,或者,八十歲。

哼。從哪里上的車?你的車票?

車票?讓我撕了。還有那些錢,也讓我撕了。我想聽它們哭的聲音。你聽過它們的哭聲嗎?車票的哭聲和鈔票的哭聲是不一樣的。它們一個粗一個細,就像老頭和小孩一樣。而他的哭聲,很小,但像小貓。像這樣,女孩撮起嘴,喵!

不許偷笑!警察惱怒地對那兩個小偷喊,你們的事情還沒有完呢!看我怎么收拾你們!……很好,你把車票撕了。怪不得他們把你送下車。很牛啊。那么,他們為什么要把你帶到這里?

我不知道。

他們把你帶到這里,總得有個理由吧。就為了一張車票,這太簡單了吧。

我真的不知道。女孩苦惱地皺起眉頭,我忘記了??赡芪沂羌t色的花骨朵,我怎么知道?

寂靜。警察看著女孩,女孩也看著警察。

他們說她的箱子有問題,神經也有問題,大哥,一個小偷忍不住插嘴。

閉上臭嘴!警察怒吼,我沒問你們! ——他們說你的神經有問題,箱子也有問題,是嗎?他又問女孩。

是啊,我想起來了,女孩很高興地說,我告訴他們箱子里有個人,是個男人,已經死了,會哭,他們不相信。

警察站起來,仔細打量箱子,點點頭:你的神經問題,就交給醫生解決吧。現在咱們先解決箱子問題。警察圍繞著箱子轉了兩圈,站住,十分威嚴地伸出一個手指:把箱子打開。

我打不開。鑰匙不在我手里。

鑰匙在誰手里?警察問。不會是被你扔了吧?

你猜,女孩子眼睛發光地微笑。

看到女孩子那神秘的微笑,警察明白了——你是說,這鑰匙在這男人手里?

女孩子點頭,說下去。

而這男人,在——在——在箱子里?警察說。

猜對了,女孩高興地說,你,你,你——可、真、聰、明、啊!

我是很聰明。警察紅了臉,慢慢說,狠狠咽了口唾沫,和你這個瘋子攪了半天繞口令我能不聰明嗎?現在,現在——警察猛然一拍著桌子,墨水瓶子燙了腳似的跳起來,——現在,你,你,你給我滾出去!

12

他們誰都不相信我。連你也不相信我。你,這個被我殺死的人。你不知道我原本不是要出去叫警察,也原本不是要告發你……可是我到底要干什么?我在那個時候走到門口去抓門把,到底是要干什么?連我也說不清楚。人有的時候是不清楚自己到底要干什么的。

他撲向我的時候,我閃開了,他揪住我的頭發往房里拽,我抓住門把手不松手;我想喊叫,但我的叫聲被那瘋狂的警笛聲和狗叫聲湮沒了,而且他猛然掩住了我的嘴,一定是這個動作分散了他的精力,他的胳膊肘猛然碰到門上,他的手松了,那把刀掉了下來,他急忙松開手去拾那刀,而我一把抓住了放在地上的那只小板凳,一下子砸在他的后腦勺上。

他松開了握著刀子的手,軟軟地趴了下去。凳子從他的后腦勺上滾落,發出悶悶的聲響,一下子就仰面朝天了。一團殷紅的血從他那黑黑的發梢中慢慢流出。但是我沒有看清楚這團血,就是看見了也不明白它的意思,我根本就不相信這個男人就此死了,我是那么害怕,害怕他會突然爬起來再傷害我——如果他再爬起來,他一定會殺死我,這點我毫不懷疑——于是我撲上去抓住那把刀,又沖著他的那毫無防范的后背,又狠狠捅了幾刀。

現在我的臉上和手上都是血了。鮮紅的血,滾熱的,濕漉漉的血,帶著腥味的血,帶著鐵器和甜味的血,順著我的臉,流到我的嘴里。在恍惚間我覺得這不是別人的血而是我的血,在幾天前,我的血就這樣順著我的鼻腔流進我的嗓子里,還帶著一顆濕漉漉的牙齒。原來這血的味道是一樣的,男人和女人的血,折磨人和被折磨的人的血,殺人的人和被殺的人的血,都是一樣的。而刀子捅進一個身體的感覺卻很不真實,那種軟軟的,碰到并穿過骨頭,被骨頭硌著的感覺很不真實,就像在一個夢里。汗水帶著甜腥從我的額頭流下來,模糊了我的眼睛,我停下手,這才發現,我已經大汗淋漓,而他,這個男人,趴在地上,竟然一動不動。

現在我才明白,是我殺了人。是我,而不是他,殺了人。這是怎么回事?殺人的不是這個男人,這個綁架我折磨我多少次用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揚言要殺我的男人,卻是我這個弱不禁風的女子,這是怎么回事?

我呆呆地看著他。我看著血,紅紅的血,暗黑的血,源源地從他那被捅爛的脊背下面流出來,就像那里有一只隱秘的盛滿鮮血的袋子被捅破了。鮮血像是有生命的動物,像一條多爪章魚,探頭探腦躡手躡腳朝門口爬去。我跳起來抓起毛巾就朝那血撲去。告訴你你可能不相信,當我撲向那朝門口躡手躡腳逃去的血時,它們是多么狡猾地躲避我,我朝東擦它們就朝西跑我朝西追過去它們就朝東扭過身,就好像這死去的男人正躲在這血里和我捉迷藏。我昏頭昏腦地和這血展開了追逐,直到氣喘吁吁,直到精疲力竭。最后我停下來。那些血也停下來,就像它們和我一樣也得停下來歇口氣,可我知道只要我一動彈,它們就會跑,和我展開一場新的賽跑。我感到疲乏。我突然發現周圍一片寂靜。警笛聲早已消失,就像它根本就不曾響起過,就連狗叫聲也沒有了蹤跡,十分安靜。我想起了很多年前,人們傳說姐姐私奔的那個安靜的夜晚,那突然緘默的狗群。是的,今天狗也沒叫。警笛也停止了呼嘯。就像它的突然響起是一個計謀,是為了誘發這場不期而至的搏斗,是為了讓我殺人。是啊,因為這突然冒出的警笛和狗叫我殺了人。而當我殺了人之后,警笛和狗叫聲又消失了。像是妖術。真是妖術。我們是一對有妖術的姐妹,這沒錯。

我突然想到我要趕緊逃走,離開這可怕的地方。我放棄了留在地上的血章魚,用毛巾開始擦自己身上和臉上的血。我想趁這男人沒有蘇醒的時候趕緊離開這里。我這樣說一定讓你迷惑,可這是真的——我一面知道自己殺了這個男人,這男人已經死了,但是在另一面,我卻又覺得他時刻會蘇醒過來,跳起來殺我。我的腦子很混亂,卻又很清醒。我沒有想到要掩埋這個男人——我覺得他還活著——我卻想到了該怎么逃走。我想到我該有錢。因為坐車需要錢,吃飯也需要錢,沒有錢我寸步難行。于是我開始翻他的東西他的口袋,我把整個房子都翻遍了。結果,在床底下,我翻出了一只大箱子。就是你們看見的,我帶著的這只大箱子。它是那么大啊。是我見過的最大的箱子。比那個理發匠留給我姐姐的那只箱子還要大。箱子內有一堆男人穿的骯臟衣服,鞋襪,很多雙半新不舊的民工干活用的白線手套,從垃圾堆里揀來的各種電線、自行車輪胎、鋼鐵零件、廢報紙和搪瓷碗。還有幾封信。字體不一的,來自不同地方的信。我沒想到,我萬萬沒想到,就在這中間,我看見了兩封信,我寫給阿寶的,那兩封信。

13

現在我們看到女孩子來到站外廣場上,空著兩只手——但是別急,那只巨大的箱子跟過來了——被那兩個小偷,一前一后,齜牙咧嘴地抬出來了;而那個警察,他威嚴地押解著這支隊伍,跟在后面。隊伍在廣場中間站住了。警察說,放下!兩個小偷便放下了箱子。警察說,給我回去!兩個小偷便轉過身。一個小偷說,大哥,我們抬了箱子,不算立功贖罪啊?警察說,放什么屁!你們的賬還沒算完呢!

于是兩個小偷跟著警察走了,留下那女孩和箱子,孤零零站在廣場上。

這是一個小站,人很少,遠處停著幾輛拉活的三輪摩托,幾個司機蹲在地上就著鋪開的報紙打撲克,幾個攬活的小旅館的人正朝這里張望。

那箱子,歪歪扭扭,想倒卻沒有倒,斜斜地靠在馬路牙子上。天色灰蒙蒙,如同蒙著棉絮。女孩在箱子旁坐下,抬頭看看天,便扯開嗓子唱起了歌:

兩個媒人兩匹馬,

哥哥騎著大紅騾,

爬過山來蹚過河,

妹家門前唱山歌。

…………

女孩子嗓子沙啞,有點跑調。廣場上的人都在笑。一個男人走過來。小姐去哪里?坐我的三輪進城,十元錢,很便宜的。

女孩不回答,接著唱:

我說你雞公,

你說我雞婆。

雞公雞娘愛情好,

兒孫遍山坡。

…………

哎呀小妹妹的山歌唱得可真好,一個濃妝艷抹的女人走過來,推開那男人,去去,這小妹妹喜歡跟我走,她拍拍女孩的肩膀,哎呀小妹妹,你家沒人來接你吧,坐我的車走,別隨便跟男人走,男人都是很危險的……

是呀,男人是很危險的,女孩點點頭。

是呀是呀,女人打量女孩子,小妹妹就是聰明,一看就是見過世面的人,咱們女人的體己話兒,一點就通。

可是女人有時候也很危險,女孩認真地說,就說我,就殺過人。

女人笑了,小妹妹可真會開玩笑……

我不是開玩笑,女孩說,我殺的人,就在這箱子里,女孩子指指箱子,我還能聽見他唱歌,他在哭呢。你聽見沒有?

女人看看箱子,一怔:你是說這箱子?可是我剛才看見,是警察叫兩個人抬出來的……

是呀,是那個警察叫人抬出來的,那個警察哥哥,還和我說了好多話呢!女孩笑,可是,我說,這箱子里有個人,被我殺死了,還會哭,他們誰都不相信。

女人上下打量著女孩子,有些明白了什么,笑了,點點頭,我相信,我相信,他們不相信可我相信。你說什么我都相信。小妹妹,不管這箱子里裝什么,你跟我走吧?

如果你不怕這箱子里的死人,我可以跟你走,女孩說。

不怕不怕,你都不怕我還怕?女人急忙朝遠處招手,快來幫小姐搬箱子!

一個尖嘴猴腮的小青年過來搬起箱子,一咧嘴,好沉啊,什么寶貝?

一個死人,女孩說,小青年嚇了一跳,忽悠一下差點扔下箱子,什——什么?

看嚇死你!女人使勁推小青年一把,人家小姐逗你樂呢,快走快走!

可是我沒錢給你們啊,女孩子說。

女人和小青年都站住了。什么,你說你沒錢?

我的錢都在這箱子里,在這死人身上,女孩子指指箱子。

你可以打開箱子問他要嘛,女人擠擠眼睛。

我沒有鑰匙,鑰匙也裝在他兜里呢。

女人和小青年互相看看。小青年猛然放下箱子。

你找別人搬吧,小青年大步走遠。

現在又剩下女孩子和箱子單獨站在廣場上。但她已經引起了關注。那個女人,走到那群三輪摩托司機面前,對著這里指指點點。幾個男人收起了撲克,看著這個女孩和箱子,低聲議論著。一定是他們之間達成了某種協議。因為過了一會兒幾個男人走過來,那個女人作為這協議的一部分不遠不近地跟在后面。

一個絡腮胡子問女孩:這箱子是你的?

女孩子看看他們,翻翻白眼不說話。

你說這箱子里面裝了個死人?

反正我說什么你們也不信,所以我懶得告訴你們。女孩鄙夷地說。

我們信,我們相信,絡腮胡子擠擠眼睛,你一個女孩子,搬著這么個死人到處跑可不方便,把他交給我們吧。

不行,女孩斷然說,他離不開我。他會哭的。

幾個男人和那女人互相使眼色。

正是這樣,我們才要把他帶走,男人說,男人應該和男人在一起,我們會好好照顧他的……

兩個男人搬起那箱子就走,女孩追了上去,搶人呀?搶人呀?她喊,搶人啦!搶人啦!快來人呀!強盜搶人啦!

女孩撲上去揪住一個男人的衣服,那男人使勁甩開女孩子;女孩身子一縮出溜到地上便抱住另一個男人的腿,幾個人拉住了女孩想把她扯開,五六只手橫七豎八糾纏著,突然,女孩張開了嘴,白白的牙齒一閃便朝某一只手咬去;一聲慘叫過后女孩的臉上便挨了重重的一拳:我操!

女孩終于松了手軟軟地癱坐在地上;兩個男人把箱子扔到一輛三輪摩托里,跳上車子發動了引擎,排氣管噗噗放了兩個屁,車輪便向前一沖,女孩子掙扎著從地上爬著去抓那車輪子卻撲了空,她趴在地上號啕大哭,使勁捶打著地面,喊道,搶人啦,強盜搶人啦!

廣場很快空了,一大群車子和人眨眼就不見了,大家都跳上各自的車子,追著那輛裝著箱子的三輪摩托跑遠了,一些人拿著鋸子,還有人拿著斧子;女人那輛車子跑在最后面,她拿著不知從什么地方找來的鑿子,她一邊追一邊和女孩一樣尖聲叫著:等等我,等等我!你們想獨吞呀!這群瘋子,強盜!

女孩子將頭埋在地下嗚咽著,慢慢地她止住了哭,一翻身坐了起來。她的兩條腿很不雅觀地簸箕一樣朝前伸著,兩只手一左一右地抓著土,抓起來,再慢慢撒下去。她的頭發披散著沾滿了塵土,她的臉和嘴唇腫脹著也沾滿了塵土,淚水沖出的溝渠在臉上橫七豎八,使她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制作粗糙的泥人。這泥人不再哭叫,似乎陷入了沉思,唯有那雙紅紅的眼睛還在轉動,睫毛上的塵土隨著轉動噗噗掉落;她茫然望著那些車和箱子消失的方向。那里有一方灰蒙蒙的天空,天空下已經看不到一輛車,唯有一團塵土還在路上飄蕩,像個徘徊不定的旅人。女孩看著,看著,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此刻,就在那群車子消失了的地方,那團煙塵后面,傳來一陣刺耳的喧囂,那是許多人發出的驚慌的叫喊,那是子彈一樣四散奔逃的人群;接著,兩個男人出現了,從那塵土中鉆了出來,跑在最前面的是那個絡腮胡子,他的頭發恐怖得豎立起來,兩只手在天空揮舞,他一邊喊叫著什么,一邊踉踉蹌蹌地朝車站這個方向沖來。

女孩子哈哈笑著,一邊笑一邊拍打著地面仿佛那是一面大鼓;她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她說,我早說過了,不聽好人言,吃虧在眼前,你們這群傻瓜。

14

你們說這男人根本不是阿寶?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我給阿寶的信就在他的箱子里,他不是阿寶是誰?你們說這個人不是阿寶,真正的阿寶已經死了,早在幾個月前就已經死了,在工地上,因為一起斗毆?而這個人是和阿寶一起打架的那伙人中的一個,叫王強人?我不知道。我只看見我給阿寶的信,根本沒看別的……什么,你們剛才說阿寶已經死了?不可能,不可能,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我靜靜看著這個躺在地上的男人。流了那么多血之后,他的臉變得白皙而恬靜,溫和年輕了許多。傍晚的陽光靜靜地照在他的臉上,我突然覺得,這張面孔竟然有些像我見過的,那張火塘邊照片里的人。這男人可能是阿寶。這男人極有可能是阿寶。這男人就是阿寶。老天,怎么會這樣。

我哭得昏天黑地。我不知事情為什么會這樣。這個折磨我的人,幾乎殺了我的人,兇惡得像魔鬼又可憐得像孩子的男人,竟然就是我的阿寶,我覺得這是上天給我開的玩笑,最最不可笑的大玩笑。我現在知道母親在夢中對我要說的是什么了。我觸怒了神靈,我害死了母親,所以上天來懲罰我了。我現在知道我命運的謎底是什么了,那就是作為一個殺人犯而死去。我知道不出幾天,最快明天,最遲幾天后,警察就會找到我,一顆子彈在那里等著我,現在它已經從某只槍管中飛出,呼嘯著向我奔來。我無處躲避。殺人者償命,這是我從小就知道的道理,老天不會因為我是一個受過那么多苦的發廊妹就對我例外。我現在知道我犯的罪孽,比我的姐姐比那些欺負我的人甚至比這個不知是不是阿寶的男人還要大的多。我殺了人。天哪,我殺了人。

我就這樣哭啊哭,萬念俱灰,昏天黑地。不知不覺,眼前一片迷蒙,我又恍惚了。恍惚間我好像不是在這屋子里而是在深深的水里,碧綠的水草撫摩著我,清冽的水圍著我,我想我已經死了,死的感覺原來是這樣,真安靜啊……就在這時候有什么東西,悠悠的,到了我眼前,這是那兩尾魚,紅鯉魚和黑鯉魚,它們是那么親密,你碰碰我的嘴我碰碰你的尾巴……我一個激靈醒了,心臟怦怦跳著,那個念頭就這樣產生了:帶著他走,帶著阿寶走。帶他回到家鄉或者去看姐姐。

我擦干了眼淚,同時擦干凈了他身上的血。很多天來他第一次顯得潔凈,而且年輕。我覺得我的阿寶相貌還不壞。他的骨架子結實,比照片上那個人要結實多了,我想這可能是他長期打工的緣故。他的右手心有很深的一道傷痕,那是新留下的,是一道燙傷,很可能是哪一天在外面留下的,說不定他是到外面去打工掙錢了,就是這道傷口讓他抓不緊刀,在關鍵時刻讓那把刀落在了地上。他根本就不想殺我,他只是想拿刀嚇唬嚇唬我,若是他真想殺我他怎么都把我殺了,根本輪不到我在后面砸他那一下,可憐的阿寶啊,想到這里我又哭了起來。

我就這樣哭哭停停,直到半夜才把他收拾停當。我把他裝進了那只大箱子。我不知我是怎么裝進去的。從表面看以我的力氣是不可能的。但我真的就把他裝進去了。我鎖上了箱子。箱子的鎖已經生了銹,我使勁按,幾乎把全身的力氣都用上,才聽見了那咔嗒一聲響。我鎖上了箱子,才發現,我手里根本就沒有鑰匙,能打開箱子的鑰匙。

我還記得在鎖箱子之前,我最后看了一眼他的模樣。我的阿寶蜷縮著躺在箱子里的模樣是那么無辜,像躺在母親肚子里的胎兒。我看見了他的腳。他腳上的鞋子,那只舊布鞋上已經沾了血。我將那鞋子脫下來,從自己身上取出那雙鞋墊,我親手繡好的鯉魚鞋墊,放了進去。鯉魚鞋墊,一條紅鯉魚,一條黑鯉魚。真巧,那鞋墊放進去,不大不小,正合適。

15

現在警笛響了起來,忽閃著紅燈的警車沖到女孩身邊停了,那個年輕的警察和絡腮胡子以及另外兩名工作人員從車上跳下來。年輕警察已經戴上了帽子,甚至系著皮帶挎著手槍,顯出一個警察應有的威風。他一個箭步來到女孩身邊對她嚴肅地說:

你被逮捕了。

但是沒有聲音,沒有任何反應。因為那女孩已經睡著了。她蜷縮著身子躺在塵土中,側臉枕在自己合起來的手臂上,身子縮得那么小那么小,面帶恬靜的微笑。

16

現在我又看見那對鯉魚了。一對鯉魚,紅鯉魚和黑鯉魚,正在水塘中游來游去。乳白的月光灑在它們身上,它們修長的身子精靈般柔滑,舞蹈般輕巧。插在廊柱上的野艾輕煙裊裊,遠處壩子上傳來蘆笙和人們的歌聲,我和姐姐坐在竹樓上的吊床上,姐姐摟著我的胳膊十分溫暖。火塘熊熊燃燒著,父親正往火中添著柴火,母親正在縫著繡花圍裙。一個挑著擔子的年輕人踩著咯吱作響的樓梯走進來,他的臉頰在月光下模糊不清。姐姐貼近我耳朵,悄悄對我說:

你把他帶回家,爸媽一定喜歡。

責任編輯:康偉杰

【作者簡介】鐘晶晶,女。1960年生。西北大學歷史系畢業。曾任記者、編輯多年。2001年起從事自由寫作。曾出版長篇小說《昆陽血騎》、《李陵》、《黃羊堡故事》;小說集《戰爭童謠》;并在《人民文學》、《收獲》、《十月》、《花城》、《上海文學》、《解放軍文藝》等刊物發表中短篇小說數十萬字,有多篇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北京文學》、《新華文摘》、《中華文學選刊》等轉載。小說《戰爭童謠》獲1997—1998年度《解放軍文藝》獎?!遁疝贾印帆@北京建國五十五周年文藝作品佳作獎?,F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北京作家協會簽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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