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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一餅的本名叫鄭一兵,可在車間里,沒人叫他鄭一兵,都喊他鄭一餅。許多時候,簡稱一餅。
鄭一兵四十多歲了,可是個子也就是一米五幾,特別瘦小,像個小孩子一樣,他的臉也特別小,真像一個燒餅一樣,車間里愛打牌的人,就都喊他“一餅”。鄭一兵起先還糾正,說你們要注意了,要念平聲,別人就笑,說你不要咬文嚼字了,念幾聲,你都是一張餅,還不是大餅,就是一張小餅,可是不管大餅小餅,都是吃的呀,你說有吃的多好,餓不死,誰下崗,你也下不了。鄭一兵認真地聽了,然后笑著說,原來你們是這樣想的呀?是為我好呀,那你們怎么叫都行,就叫吧。后來鄭一兵不和人較真了,喊“兵”和“餅”,他都滿臉笑容地答應。其實,他不答應也不行,因為他沒有能力讓人家不喊他,也沒有能力讓大家都重視他。
如今給人起外號、喊外號的事太少了,無論是白領,還是藍領,相見了都很客氣,都是一張笑臉,有什么事背后再去搗鼓。原因嘛,是因為現在生存壓力都很大,人們沒有那么多的時間也沒有那么多的心情去開玩笑。還有一個原因,是現在的人們彼此之間都不由自主地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因此開不得玩笑,再有現在好像好多人都逗不得,一逗笑就躥火,甚至有可能動手打起來,好像特別沒有耐心。
但在管道公司,喊外號卻還是司空見慣的事。因為管道公司是幾十年如一日的老國營,在骨子里還保留著計劃經濟時代的烙印,雖說現在公司領導都改叫董事長和總經理了,但在人們的印象中,還是廠長;財務科長改叫財務總監;人事科長改叫人事總監。工人們在背后說,不就是管錢、管人嗎,改成“監”,還能把我們送監獄里不成?
管道公司特別大,有好幾萬人,在這座小城市里,幾乎占了六分之一的人口,可以說每家人都能和公司聯系上,不是兒子在公司里,就是閨女在,有的是爹娘在,至今兩代甚至三代同在公司的,還不在少數。在這座小城市的生活中,要是想把管道公司繞過去,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還有,管道公司是石油系統的單位,要知道,現在凡是和石油沾上邊的事,都是效益不錯的,管道公司也不例外。可以說,在管道公司上班,真就像把自己套在公司里一樣,特別的牢靠,只要你好好上班,老實干活,不調皮搗蛋,應該說并不存在下崗的危機,是難得的一個鐵飯碗,而且還是一個比較看好的鐵飯碗。有穩定的工作,還沒有大的奢望,剩下的就是閑心了,現在還到處喊外號,不是閑心,還是什么?
鄭一兵十八歲進廠,一直在鉚焊車間上班,已經二十五年了。別看鄭一兵個子不高,就是一個普通的鉚工,在別人眼里始終是一個無所謂的人,但他卻是車間里永遠走在風口浪尖上的人。
比如他是車間當年第一個穿西服打領帶的人,在全廠好像也是第一人,當時在上下班都是藍制服和軍便服的人流中,他的灰西服紅領帶特別地扎眼,走在廠區大道上,都給他讓路,都在旁邊笑著指點他、議論他,他卻毫不在乎,走得格外瀟灑,短小的雙臂甩得很有節奏,還不時地朝兩邊的人揮一揮手臂,于是又迎來了更多的笑聲。
還比如他是車間第一個騎上輕騎的人。當大家都騎自行車時,他買了一輛“明星”牌輕騎,短胳膊短腿,騎著小“明星”,在廠區寬闊的大道上,仿佛大號玩具一樣,眨眼就從人們的視線中,像風一樣滑過,成為當年一道靚麗的風景。
鄭一兵事事走在前邊,但總是被人譏笑。比如他還是車間里第一個向雜志投稿的人。鄭一兵愛寫文章,那時候下完班,和他同齡的年輕人都忙著把自己洗干凈,然后去搞對象,鄭一兵搞不成對象,沒有姑娘和他談,于是他就回到家,關起門來寫文章。他寫了一篇又一篇,然后投出去,但文章總是像喂熟的鴿子一樣,沒幾天又飛回來了。鄭一兵像做賊一樣,溜進車間辦公室,四處看一看,沒有人,就從桌子上把退稿拿起來,往懷里一掖,扭頭就走,他怕被人看見。但后來還是被人知道了,因為編輯部的信封太扎眼了,放在都是圖紙、進貨單和施工單的辦公室里,就像小天鵝一樣奪目。后來辦公室一個干部發現了鄭一兵投稿的事,就故意把他的退稿藏起來,然后專等中午大家都等著拿熱好的飯盒時,那位干部出現了,高高地舉著鄭一兵的退稿,大聲喊著,一餅,你的文章是發表了嗎?行呀,成了作者了?那位干部是一個大高個,再加上高舉著手臂,鄭一兵根本夠不著,于是他就蹦著拿,但是那大高個干部卻故意還往上舉,于是鄭一兵就不斷地往上蹦,蹦得滿頭大汗,最后在眾人的大笑中,鄭一兵滿臉通紅,蹲在地上直喘大氣。熱飯的大籠屜端下來了,大家都忙著拿飯,鄭一兵終于好說歹說,才把退稿拿到了,在大家的哄笑中,他也不拿飯了,扭臉就跑。后來他就不再寫稿了。
鄭一兵個子小,但卻是車間里一個聚焦的中心。無論何時,他都能做出一件讓大家意想不到的事情。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對一切新生事物,都抱有好感,而且都想去嘗試。
2
最近,鄭一兵又成為車間乃至有可能是分廠開博客的第一人。
但令鄭一兵沒想到的是,他開了博客,卻不再像過去他穿西服、騎“明星”和寫文章那樣,惹得許多人關注。鄭一兵發現人們對他開博客一事,特別冷淡,就連一貫的嘲笑都沒有。他跟好多人都說過他開了博客的事,求人家上去看一看,但是對方只是沖他一笑,不再往下問,接著干自己的事。鄭一兵特別納悶,他勸說,你們上網看一看,點擊“老鄭的博客”,很方便,保證你們看了不后悔。但是對方還是嘴角抽起一絲笑紋,看得出沒有任何興趣。鄭一兵非常奇怪,他們怎么了,怎么一點好奇心都沒有呢?鄭一兵特別著急,但琢磨不出這是為什么。
那天,他去車間辦公室領進貨單,正看見會計小劉在整理一大堆的單據,就對小劉說,你是干部,你怎么不上網呢?小劉比鄭一兵小十來歲,對鄭一兵說話還算客氣,小劉說,鄭師傅,我上網。鄭一兵更著急,那你沒看我的博客?小劉說,沒看。鄭一兵追問,怎么不看呢?留著中分頭的小劉笑起來,舉起桌上的報表,一餅師傅,你沒看我正在忙著呢?鄭一兵無話可說,扭頭出了辦公室。
鄭一兵有一個好朋友,也是鉚工,叫趙大嘴,雖說不在一個班組,但由于都是不被人重視的人,所以很談得來,過去兩個人經常在午休的時候去廠后院的垃圾堆尋寶。那時候,廠后院空曠無人,各種廢料堆積如山,他們每次去,總能從廢料堆里找出有用的東西,比如沒有用完的焊條,還有很新的鋼鋸條等,現在廢料堆早沒了,但兩個人的友誼還在。
鄭一兵問趙大嘴,你上網嗎?趙大嘴說,我不上。鄭一兵眨巴眨巴眼,沒說話,悶頭抽煙。趙大嘴說,一餅,我知道現在開博客時髦,可人家都是名人,比如人家徐靜蕾,那“老徐的博客”多有名。鄭一兵說,你知道得還不少呢?趙大嘴說,我還買過她的書呢,不但人長得漂亮,書法還好,是才女。鄭一兵狠抽一口煙,你不要跟我說“老徐的博客”,我們現在談的是“老鄭的博客”,你說,我這個博客,寫什么,大家才能去看呢?才能造成轟動效應呢?趙大嘴說,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就要親口嘗一嘗,今天晚上我回家,讓我兒子上網看一看,你都寫什么了。鄭一兵聽了,拍了趙大嘴一巴掌,到什么時候,還得靠哥們兒呀!
第二天剛上班,鄭一兵就找到趙大嘴,問他昨晚看了嗎。趙大嘴說,看了,這一看,我就知道問題出在哪兒了。鄭一兵抓住他的手腕,快說,問題在哪里?趙大嘴看了看手表,我還有活兒呢,這樣吧,下班以后,找個地方,邊吃邊聊,怎么樣?鄭一兵瞪著趙大嘴,你小子……好吧,下班,我請你喝酒。
下班后,鄭一兵拽趙大嘴來到一家小酒館,要了一瓶白酒,點了煮花生、毛豆角和醬豬手三個涼菜,然后鄭一兵舉起杯,兩個人碰了,一口干了,鄭一兵撂下杯,快說吧。
趙大嘴吃著毛豆角,說道,你寫的什么呀,都是詩,什么“姑娘的背影像船帆”,什么“想你想到天那邊”,這亂七八糟的,誰看呀?鄭一兵不服氣,不是我的詩不好,是他們根本就沒看!趙大嘴說,就是看了,以后再也不看了。鄭一兵嘆了一口氣,那寫什么,才能讓人看呢?趙大嘴拿起一個豬手,香噴噴地啃著,說,你要寫大家感興趣的事,要寫大家都想知道的事。鄭一兵說,那你舉個例子吧。趙大嘴說,我先吃點東西好不好,等肚子有食了,再說。鄭一兵沒辦法,只好讓他先吃。
吃到半截兒了,趙大嘴擦擦手,點上一根煙,這才進入正題。趙大嘴說,其實你是一個聰明人,不需要我說得太多,記得剛進廠時,咱倆是一個師傅,那會兒師傅總夸你,你忘了?鄭一兵說,怎么能忘呢,那會兒,師傅總打你腦袋,沒打過我。趙大嘴說,所以說,師傅領進門,修行靠個人,我今天點到為止,你回去就自己琢磨吧。鄭一兵急了,敢情今天你什么也沒說,騙吃騙喝呀?趙大嘴說,還讓我怎么說呀?我說得還不明白嗎?寫大家感興趣的事,寫大家都想知道的事,我說得還不明白嗎?鄭一兵不耐煩,朝趙大嘴擺手,好了好了,就到這兒,后面沒吃的了!趙大嘴說,沒有主食呀?鄭一兵說,還想吃主食呀?我給你上豬食!
3
與趙大嘴分手后,鄭一兵回到家,進屋不大一會兒,就感到肚子餓起來,咕咕叫,于是又泡了一碗方便面。吃完方便面,他又把電腦打開,習慣地瀏覽了一番網上的事,什么哪個影星又出車禍了,臉縫了好幾針,正在準備做整容;什么女演員換衣服被偷拍;什么哪個踢球的又得了紅牌……總之什么事都有。
鄭一兵正瀏覽著,有人按門鈴,他知道,又是她來了。
她叫張敏,是鄭一兵最近交上的一個女朋友。這件事沒人知道,主要是因為鄭一兵不太滿意,沒有聲張。張敏是離婚的,比鄭一兵小十歲,帶著一個四歲的小女孩,在公司的幼兒園里做飯。按說兩個人條件挺般配的,鄭一兵沒結過婚,還有房,掙錢也不少,雖說形象差一點,個矮臉小,但其他條件還是說得過去的。所以張敏特別同意鄭一兵,在見了三次面后,就主動和鄭一兵上床親熱了,弄得鄭一兵特別不適應,仿佛進了原始森林迷了路。現在鄭一兵想推都推不掉,那天下床后,張敏對他鏗鏘有力地說,從現在開始,我就是你的人了。生是鄭家的人,死是鄭家的鬼!
張敏進屋后,笑著對鄭一兵說,剛才我給你打電話,你沒在家,去哪兒了,吃了嗎?
鄭一兵說,我和同事在外面吃的。
張敏說,我就知道你又喝酒了,以后少喝點兒呀。說著,吸了一下鼻子。
鄭一兵皺著眉頭說,你沒看病去呀?
張敏紅了臉,羞澀地說,看了,現在正點著藥水呢。你還挺關心人的,外粗,內細。
鄭一兵頭不抬地說,點藥水沒用,得開刀!
張敏有很重的鼻竇炎,要經常地吸鼻子,聽她吸鼻子,總讓人感到她鼻子里有好多好多的東西,而鄭一兵又是一個特別愛聯想的人,一聽她吸鼻子,他就要想到她鼻子里的內容,一想到她鼻子里的內容,他就想吐,就不想見她。
張敏提著一兜蘋果,放在茶幾上,對鄭一兵說,你又寫什么文章了,我一會兒看看,一兵呀,我現在給你削個蘋果吃。
鄭一兵說,你不要忙乎,我不吃蘋果。
張敏說,哦,我忘了,你腸胃不好,那就不吃蘋果了,我給你沏點茶水。
張敏進了廚房,鄭一兵關了電腦,他不想讓她知道他開博客的事。他現在的想法是,他的事,她知道得越少越好。
過了一會兒,張敏沏好茶,把茶水端進來,然后坐在他的旁邊,她做得特別自然,就像在自己的家里一樣。她越是這樣,鄭一兵心里越害怕,總琢磨著怎樣才能擺脫她,但是一想到與她已經那樣了,想分手的話,又說不出來。
要說張敏長得并不丑,眉眼還說得過去,就是文化低,說話有點著三不著兩,東一 頭西一棒子,天上一腳地上一腿,但她對男人特別親熱,其實這樣的女人很難讓男人重視。鄭一兵也不說話,低著頭,琢磨著他的博客。這時候,張敏說話了,聽說你開博客了?
鄭一兵一愣,但心里還是挺高興,畢竟知道的人越多,越是一件好事。開博嘛,就是讓人看的,偷偷摸摸的,那還開博客干什么?自己寫日記就得了,沒必要脫褲子放屁!
鄭一兵問張敏是怎么知道的,張敏吸了一下鼻子,笑著又湊近了些,用手把鄭一兵臉上的一根兒頭發拿下去,她的姿勢輕巧、親昵。張敏說,你的每件事,對我來說,都是大事,都是國事,我怎么能不知道呢?
鄭一兵問她看了嗎,張敏說沒看,但據說看過的人都說沒意思,是無病呻吟,是假大空,是神經病。但是鄭一兵還是很高興,他從別人那里得到的消息是沒有人看,而從張敏這里得到的消息,是大家看了。喜歡不喜歡,是另一個問題,只要有人看就行。就像影視圈里的人,可以沒有叫好的,但必須得有叫罵的,罵什么都行,怕就怕沒人理。
張敏很快提出了建議,她說,你應該包裝自己,要學會虛構,不要像我們幼兒園的孩子,實話實說不行,接著像對小孩子一樣的口吻問,你懂嗎?
鄭一兵仿佛開竅一樣,我怎么能不懂呢?寫文章,就是要虛構,我以前投過稿,我是作者,我明白。
張敏很高興,把身子貼在鄭一兵的身上,仰著臉說,我們倆配合默契,真是天生一對,比翼雙飛!
鄭一兵警惕地說,你今天晚上得走,我得工作。
張敏摟住鄭一兵的脖子,猛吸一下鼻子,發狠地說,就不走!
4
過了“五一”長假,上班第一天,“老鄭的博客”果然有了一點反響,最先是會計小劉,遇見鄭一兵之后,都走出去好幾步了,又回過頭來,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一樣,說,一餅師傅,你去泰山了?人夠多吧?
其實,鄭一兵沒去泰山,他是去了爹媽家。他爹媽在郊區,離他挺遠,坐長途車要兩個多小時,平時根本沒時間去,他一般都是黃金周或是過年時回去。聽小劉問他旅游的事,鄭一兵稍微愣了一下,他把在博客上寫去泰山旅游的事給忘了,但他反應還是很快,連說人多得什么都看不見,走在十八盤上,只能看見前面人的屁股,什么景色都沒瞻仰。鄭一兵把在電視上看到的人山人海的泰山旅游情景描述了一下。小劉笑著說,一餅師傅會享受。
在中午吃飯的時候,班長坐在鄭一兵旁邊,問鄭一兵,一餅,你去泰山旅游了?鄭一兵得意地說,是呀,出去走一走,散散心,會工作,也要會生活。
鉚工組一共有二十個人,吃飯時都坐在一個將近十米長的長條形的桌子的兩邊,木桌子包著鐵皮,鐵皮被擦得閃著亮光,大家分坐兩邊,像是吃西餐的樣子。大家都在低頭吃飯,聽了鄭一兵的話,都抬起頭,笑了起來,笑得莫名其妙。
班長扭過頭看著他。鄭一兵覺得班長的目光有點異樣,但又看不出來目光的異樣含義。班長姓孫,外號孫老黑,他是真黑,一直黑到脖子里,黑里透黑,他比鄭一兵大三歲,但看上去好像大十歲,人一黑,顯得年歲就大。孫老黑一說話,別人都靜下來。在組里,班長權力還是挺大的,誰干什么,肥活瘦活,都要班長分配,再加上孫老黑塊頭又大,組里的鉚工們還是挺憷他的。
孫老黑又問鄭一兵跟誰去的泰山,鄭一兵說還能跟誰,自己去的,跟旅行社。孫老黑吃了一大塊黑紅色的牛肉,一邊嚼著一邊說,你是我們鉚工組,也是我們車間的工人,在今年的“五一”里,唯一的一個去風景名勝旅游的人。鄭一兵不明白孫老黑的意思,眨巴著眼睛問,怎么了?孫老黑笑起來,沒怎么,羨慕你呀!
鄭一兵見問不出什么,也就不問了,低頭吃飯,但心里還是很高興的,他從心里還是感激趙大嘴和張敏的,不管怎么講,要是沒有他們的提醒,他的博客也不會有人關注,看來那些名人的博客,未必都是真的,說不準大部分都是編的呢?
鄭一兵在博客上寫泰山旅游的事,后來車間里好多人都知道了,再說話時,有意無意地就帶了出來。鄭一兵決定再接再厲,要讓他的博客點擊率不斷上升,寫博客沒人看,就猶如上臺唱歌兒沒人聽,那是一件特別尷尬的事情,鄭一兵希望有更多人關注他。他要改變自己在車間里的地位,在車間里大家拿他不當回事,他要通過自己的博客,轉變人們的態度。就像當年他穿西裝扎領帶、騎著“明星”牌輕騎,在廠區大道上招來眾人目光一樣,他是有缺點,個矮臉小,但也不能總被人忽視呀?況且他是一個有本事的人,是不同于一般的普通工人的。
有了偉大的雄心壯志,想法也就特別多。鄭一兵又在博客上寫了一件事,是關于吃的,說他發明了一個菜,被他自己命名為“老鄭私家菜”。菜名叫“咸魚炒茭白”,他詳細地介紹了做法,將茭白削皮、去根后洗凈,切成五厘米的細絲,放入沸水中燙一燙就馬上撈出來,再用涼水過一過,然后控水,咸魚切成細絲,放入清水中洗三到四次,為的是除去咸味,然后再加上切好的佐料泡辣椒。最后放入鍋內,用旺火,放入茭白、咸魚絲煸炒,最后淋入芝麻油攪拌即可。他介紹說,味美無比。
鄭一兵在博客里說,為什么要吃這道菜,是有說法的,吃了這道菜,意味著咸魚翻身,討個吉利。并以自己為例,說他就是因為經常吃這道菜,所以現在越活越好,精氣神兒特別足,總是活著今天,想著明天,心里總是揣著開創美好未來的遠大志向。
果然,寫完之后,轉過天來,趙大嘴就找他,說吃這道菜,真的能咸魚翻身嗎?鄭一兵正在操作臺上用鋼鏨剃切割完的鋼材上的毛刺兒,抬起頭說,你看了?趙大嘴蹲坐在操作臺的邊上,說,你的博客,現在車間里好多人都看,我沒看,是別人告訴我的。鄭一兵很是驚喜,我以為他們都不看了,原來他們也上網呀?趙大嘴說,你太小瞧人了,現在誰家沒有電腦?我告訴你,咱們車間,好多人都有QQ號,現在打電話的都少,好多人在家里都在QQ上聊天。鄭一兵好像恍然大悟一樣,我怎么沒聽說過呀?趙大嘴撇著大嘴說,現在人們都有涵養,存得住事兒,不像你,開個博客,四處告訴人,就差跟恐怖大亨拉登和基地的人打招呼了。鄭一兵說,你這是怎么講話呀?趙大嘴又壓低聲音,特別親近地對鄭一兵說,在博客上不要瞎說,注意點。鄭一兵有點激動,我說個菜譜怎么了,這有什么了?還能把我抓派出所去?趙大嘴說,菜譜沒事,誰也不會抓你,我就是提醒你。鄭一兵沒說話,但他心里是想,趙大嘴是嫉妒他,是在給他潑冷水,他朝趙大嘴一擺手,沒事了吧?趙大嘴說,沒事了,我去材料庫領料。說完,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搖晃著身子走了。鄭一兵把鋼鏨往旁邊一扔,罵了一句,他倒不是罵趙大嘴,只是心里有一種情緒,一種說不出來的憋得慌的情緒。
5
鄭一兵這幾天有點緊張,是因為張敏跟他提出來要結婚,她說她沒有任何條件,只要把東西搬過來,一起住就行了,她把孩子放在她媽家,保證不打擾他們的新婚生活,同時在物質上,她也沒有任何要求。鄭一兵說他沒有思想準備,要等一等。張敏說,你和我上床時,有思想準備嗎?鄭一兵紅了臉,你說話沒把門的呢?張敏說,你臉還紅呀?跟童男一樣呀。鄭一兵說,我和你比就是童男呀……好了,別開玩笑了,我們不是小孩兒了。張敏大笑起來,笑起來的張敏,一點也不吸鼻子,好像鼻子特別的暢通無阻,她說,我就是喜歡你大男孩的樣子,一點沒有城府,我是跟定你了。
那天晚上,張敏沒走。又住在了他家。
鄭一兵覺得和張敏的事,一定要處理好,否則她會鬧出亂子來,可是他又想不出更好的主意,只有一遍遍地去廁所,通過排泄廢物,來排泄精神上的緊張。
鉚焊車間有五百多人,相當于一個小廠子,車間特別大,大得車間上空都有好多鳥飛,還有許多鳥窩,同時廁所也大,是專門為鉚焊車間的工人、干部們服務的,而且不光大,還特別正規,每個蹲位都有門,打掃得也特別干凈。
鄭一兵有很多優點,譬如排泄時特別安靜,沒有聲音,也不抽煙,不像有的鉚工匠,蹲在里面又是抽煙又是咳嗽又是吐痰,或是像生孩子一樣,一聲緊一聲地用勁,雖說關著門,但進來的人,都知道里面有用功的人。
但鄭一兵沒有一點聲音。沒有聲音的鄭一兵正在蹲著,就聽見進來兩個人,兩個人一邊說話,一邊站在了小便池前。鄭一兵聽見兩個人的聲音一高一低,但一時聽不出來是誰。就聽高聲音說,現在都在跑呢,你怎么辦?低聲音說,不知道呢?高聲音說,要想辦法了,咱們是好哥們兒,所以我提醒你。低聲音說,小點聲。高聲音說,沒人呀。隨后,高聲音也低了下來,可別往外說去呀,早想辦法,比晚想好呀。
高聲音和低聲音都不說話了,隨后,兩個人就一前一后地走出去了。
鄭—兵想不起來這兩個說話的人是誰呢,越著急,越想不出來。
鄭一兵從廁所里出來后,就去找了趙大嘴,問他最近車間出了什么事沒有。趙大嘴坐在小馬扎上正在抽煙,愣了愣,說,沒事呀,怎么了?鄭一兵說,沒什么事,隨便問一問。趙大嘴說,要是有什么事,你可得提前告訴我呀,別瞞著。鄭一兵說,我瞞你什么呀?我現在誰也不瞞,我是一個開博客的人,是一個光明正大的人,有什么事,就上網看我的博客吧,都在上面了。上面寫的,都是我心里要說的。
鄭一兵真是說到做到,他不光在自己的博客上寫了快樂的菜譜,他還寫了自己的觀點,寫得鄭重其事,有點社論的味道。鄭一兵在博客上說,現在提倡建設和諧社會,可是在我們的生活中,卻總有不和諧的因素,我們現在生活都特別緊張,就不要再給自己制造緊張了。現在大家都說一半的話,我反對,我要說全部的話,有話就要完全說出來,掖著藏著,是要得病的。最后發出呼吁,要和諧,不要陰謀詭計;要快樂,不要痛苦。
鄭一兵寫完這篇生活要和諧的文章后的第二天下午,車間主任就找他了。
主任姓關,大高個,有點兒蝦米腰,說話不緊不慢,特別深沉。鄭一兵進了辦公室,帶著一臉的笑容,問主任找他有什么事,關主任坐在辦公桌前正在寫什么,忙站起來,招呼鄭一兵坐下,還給他倒了一杯水,顯得特別客氣。鄭一兵有點受寵若驚,一張小燒餅臉都緊縮得皺了起來,他平時很少去辦公室,也很少跟主任說話,倒不是他不想和主任接近,只是沒有機會,或者說沒有一個什么契機,一個普通的鉚工,要是沒有什么重大事情的話,還真是和主任搭不上話。
關主任坐在鄭一兵對面,非常和藹地問他最近工作怎么樣,生活有什么困難,最后又用開玩笑的口吻用一根手指頭指著鄭一兵說,你的個人生活問題怎么樣了。鄭一兵臉紅了,心想是不是和張敏的事領導知道了?
鄭一兵正在琢磨該說什么時,關主任卻語重心長地對他說,歲數不小了,不要再挑了,降一點條件,快點成個家吧,你說是不是?鄭一兵不好意思地低下頭,連說是呀是呀。后來關主任又和他聊了一會兒,正好來電話,關主任說,那今天就到這里,有什么事找我呀。鄭一兵忙站起來,說了好幾個“謝謝”,然后出了辦公室,這時他才發現自己出了一身的汗。
回到組里,他一個人坐在角落里,回味著剛才關主任找他談話的事,他覺得關主任跟他說了好多的話,可是現在回想起來,卻又覺得好像什么也沒說,他沒有記住一句關鍵性的話,想來想去,也沒有任何要領。
這時不知道什么時候,孫老黑站在了他的面前,一餅,關主任找你了?鄭一兵怔了一下,順嘴說,是呀!孫老黑笑了笑,好好,好呀。說完,拍了一下鄭一兵的肩膀,倒背著手,走了。鄭一兵望著孫老黑,看著他兩根手指夾著一副帆布手套瀟灑的背影,心里就有些嘀咕,于是他趕緊找到趙大嘴,說下班要請他喝酒,趙大嘴問他有什么事,鄭一兵說你要是有事,那就改天。趙大嘴忙說沒事,下班后老地方見。
下班后,在小酒館里,鄭一兵把關主任找他談話的事,對趙大嘴說了,想要趙大嘴幫他分析一下,關主任為什么突然找他談話,而且還是特別關心的樣子。
趙大嘴哈哈大笑,喝了一口酒說,這你還不明白呀,跟你寫博客有關系呀!
趙大嘴下結論說,關主任找你,一定是和你開博客有關。隨后趙大嘴又繼續分析,現在全車間的人都知道你開了博客,關主任能不知道嗎?這也說明了,你現在在車間里,已經是一個有影響的人了,已經是一個大家都關注的人了。
鄭一兵非常興奮,他拉著趙大嘴的胳膊說,真是這樣嗎?
趙大嘴說,你說吧,不是因為這個,又是因為哪個?
趙大嘴還告訴鄭一兵,說“老鄭的博客”比公司的網站還好看,因為鄭一兵的博客,有人又順手上了公司的網站,說那上面什么都沒有,就是公司簡介,還有產品介紹,再有就是地址電話、郵編和電報掛號。
趙大嘴說,大家為什么愛看你的博客,是因為好玩,有真東西!
鄭一兵高興得喝干了杯里的酒,激動得坐立不安,他在心里已經打定了主意,博客還是要堅持寫下去,還要寫一些大家都關心的事,這樣他的博客的點擊率就會上升,他在車間里就會得到更大的關注,他的地位也會上升,現在是主任找談話,說不定過些日子,分廠領導,甚至公司領導還會找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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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一兵為了在博客上寫吸引大家眼球的文章,真是絞盡腦汁,他正在琢磨該寫些什么的時候,天賜良機,他的愛拉肚子的毛病又幫了他一個大忙,他蹲在廁所里又聽到了一個消息,是兩個公司辦公室的干部路過他們車間的廁所,兩個人一邊方便,一邊說了一件事,原來管道公司為了謀求企業更大的發展,將和某大學合作,定點培養八百名技術工人,現在正在商談,明年將開學。在學習的兩年時間里,這些持有大專學歷的藍領們,將在公司實習,將來畢業后,將走進管道公司的每一個車間里,充斥到生產第一線,將成為管道公司的新一代的技術工人。
鄭一兵當晚就在博客上寫了一篇叫好的文章,說公司此舉是真正的大手筆,并且憧憬了一番未來,說到了那時候,我們的公司會更加美好,欣欣向榮。
但是令鄭一兵沒有想到的是,這篇文章發表后,很快就有人看了,然后就傳了出來,車間里議論紛紛,說將來這些新工人來了,那肯定就要走一批老工人。本來有的人還不信,說從來沒有聽說過,通過上大學來培養工人的,說那個鄭一餅是在說夢話,是胡說,但立刻有人反駁,說現在的鄭一餅可不是一般的人,就連關主任都找他談過話,車間領導現在非常重視他,你們想呀現在都要通過上大學來培養工人,怎么就不能培養一個鄭一餅呢?現在的事呀,真是不好說,什么都有可能發生。
于是有好多人都悄悄地找鄭一兵打聽消息,問他內幕。鄭一兵坐在操作平臺上,一邊抽著煙,一邊給找他的人解說,他不說是在廁所里聽兩個公司辦公室的人說的,而是煞有介事地拐彎抹角地講現在的形勢,說得云山霧罩,讓好多人都覺得他現在是一個有背景的人,是一個不簡單的人,并且他還老謀深算地暗示人們,他將來會離開鉚焊車間的,他要到公司去,他要改革公司的網站。
鄭一兵忽然在人們的眼里變得高大起來,就連張敏見了他,也像見到一個大人物一樣,不再像過去那樣放松,而是有些拘謹。鄭一兵問她出了什么事,張敏小聲地說,以后你要是當干部了,成了大人物了,你可不能做陳世美呀?鄭一兵感到特別奇怪,他問張敏,我們倆是什么關系?你什么時候變成秦香蓮啦?
張敏也不說話,只是低頭干活,把鄭一兵的小屋收拾得像賓館一樣,一塵不染。鄭一兵望著張敏滿臉的汗水,忽然想起了什么,問她聽到了什么事情沒有,張敏這才說了緣由,現在公司上下都在流傳,說是公司準備要改革,還說是上面的決定,還說現在公司發展緩慢,沒有真正的改革,只是形式上變了一變,沒有從根本上改變,所以上面很不滿意。
鄭一兵很大氣地說,改就改吧,沒本事的人,才怕改革呢!張敏說,我就是看上了你有發展前途,所以才跟定了你!鄭一兵說,你不要到處瞎說,同時他還警告張敏,關于他們兩個人的事,一定要保密,否則的話,他就立刻和她分手。張敏有些害怕,一個勁兒地吸鼻子,鄭一兵臉上帶著不高興的神色,但是心里卻還是非常高興的。對于自己的明天,他有美好的設想,同時他也有預感,這件事肯定還會有下文。
由于鄭一兵發布的消息,車間里的工人們都有些緊張,說是無風不起浪,有浪必有風。畢竟鄭一餅被關主任找去談過話,還紛紛暗傳,公司已經將鉚焊車間作為改革的試點車間,什么叫改革?改革就是要讓一些人下崗,要把兩個碗敲碎一個碗,要把兩塊肉給一個人吃,只有這樣才能充分調動人們的積極性,現在車間已經開始考核每一個人,要對每一名工人做一次優劣分析,為將來誰將下崗,提前做好準備材料。一時間,車間風氣大為好轉,過去有些不好好上班的調皮搗蛋的,現在都有所收斂,上班遲到的少了,努力工作的多了。還有人透露說,已經有人開始給車間主任送禮了,這叫提前打窩兒,不能等臨上轎再扎耳朵眼兒,那就晚了。
鄭一兵正在為自己得意,他在心里暗想,誰讓你們平時不拿我當回事,現在好了,讓你們人人自危!鄭一兵雄心壯志地準備為這場改革深入下去作出貢獻,他要做出更大的努力,但他知道必須得到關主任的大力支持,沒有領導的支持,是不可能實現的,他正在想辦法怎么和關主任溝通一下,沒想到,關主任卻主動和他溝通了。
鄭一兵又一次被關主任叫到了辦公室。進到辦公室的瞬間,鄭一兵心跳得怦怦響,比他和張敏第一次親熱都要激動,他的臉漲得通紅,站在關主任面前,想主動說話,但又一時找不準開場詞兒。
關主任和上次一樣,微笑著讓鄭一兵坐下來,又給他倒了一杯水,這次是茶水,干凈透明的水杯,能看見碧綠的茶葉悠然地漂浮在水上,特別的好看。
鄭一兵以為關主任會和他說博客的事,沒想到關主任卻說了一件令他沒有想到的事。關主任說,現在車間非常重視像鄭一兵這一年齡段的工人,因為他們有經驗,有閱歷,同時還年輕,沉穩,正是大展宏圖的好時機。鄭一兵謙虛地說,哪里還年輕呀,已經是上歲數的人了。關主任立刻攔住他,說這你就錯了,現在按照國外標準,五十五歲以下的,都算是年輕人。鄭一兵不明白關主任說這番話是什么意思,一時反應不過來,坐在那里有些直眼,關主任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好好干,有前途。
鄭一兵出了主任辦公室,直接去了廁所,路上,腦子里還是一片糊涂,怎么也琢磨不出來關主任找他談話,想要說明什么事,想不出來,他就有些著急,又有些后悔那杯好看的茶水沒喝。由于琢磨事,不小心踩上了地上的一塊小石頭子,一下子崴在了地上。沒想到這一摔,竟把他給摔明白了,原來關主任是鼓勵他繼續寫好博客呀?!人家關主任是干部,凡是干部說話都是有水平的,是含蓄的,哪能直說呀?
鄭一兵一下子高興起來,他沒想到自己寫著玩的博客,已經被領導如此看重,并且在車間還引起了這樣大的關注,這真是他沒有想到的。正是因為他發布了要改革的消息,所以車間里才有了這樣一個進步的氣象,看來他的作用太大了!他想好了,他要再接再厲,做出更驚人的舉動來。
7
鄭一兵琢磨著他要在博客上寫什么,能對車間的工作起到更好的作用,為此他整日睡不著覺,苦思冥想,因為他已經看到了光明,他沒有想到,寫博客竟寫出了一番天地,這比他過去寫文章然后四處投稿,最后不僅被人退稿、還要被人取笑的日子要好多了。他充滿了干勁,就連晚上都不想睡覺。他還找人給他重新設計了博客的標志,過去就是一本打開的書,還有擰掉了筆帽的一支筆,現在改成了一個坦克,還有一個伸出的炮管,高聳入云,意味著他將一往無前。他還將一句名言寫上: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
鄭一兵忙碌著,別人也沒休閑著觀賞風景,車間里也有人在琢磨著自己的命運。趙大嘴就是其中的一個。
趙大嘴前兩年因為給他老婆換工種的事,和關主任鬧過別扭。他老婆和他在一個車間,是電焊工,結婚好幾年了,一直沒生孩子,倒不是生不了,只是懷孕后,準在三個月的時候流產,后來找了一位著名的婦產科大夫檢查,說是由于長年和電焊打交道,電焊后產生的氣味對女人生育有影響,趙大嘴找關主任給他老婆換一下工作,可是關主任不同意,說別的電焊女工為什么能生,你老婆就不能生?趙大嘴說,每個人的情況不一樣,有人反應大,有人反應小,最后趙大嘴舉例說,你看我們車間的女工,有幾個臉上沒有雀斑的,有幾個臉色好看的?這就是因為長期接觸電焊的煙氣所導致的。關主任非常生氣,說你不要散步流言蜚語,出了后果你要負責任的!趙大嘴一時性急,和關主任吵了起來,說你姓關的,你太狠了,你是讓我斷子絕孫呀!關主任是個鐵腕人物,在主任這個位置上,已經坐了八年,在生產管理上不敢說怎么樣,但在管人上,還是有一套辦法的,他用了一個軟辦法來對付趙大嘴,說你想要給你老婆換工種,也得讓我們商量呀,給你一個人換,別人要是換,怎么辦?那誰還干電焊呢?不管趙大嘴怎么說,關主任就一句話,我們要商量。這一商量,就是兩年,最后趙大嘴沒辦法,只好就這樣等著,一直等了兩年,也沒給他老婆換工種,當然他老婆也沒再懷上孩子。
趙大嘴琢磨著,那姓關的,也不是省油的燈,肯定不會放過他的。現在到處都在傳說,鉚焊車間將是公司改革試點車間,弄不好,他就會是那第一批下崗的人。于是他準備和關主任搞一搞關系,他拿了一條“小熊貓”香煙,揣在懷里,去了辦公室,關主任問他有什么事。趙大嘴說,快過節了,拿條煙,您嘗一嘗。關主任正在看一個文字材料,抬起頭,想了想,一邊翻著桌上的臺歷,一邊說,快過節了……什么節呀?趙大嘴就是隨便那么一說,也不知道是什么節,這時就見關主任樂起來,還有兩天就是“六一兒童節”,你是不是說這個節?趙大嘴笑起來,笑得有點尷尬,忙說,也不是什么節,您就嘗嘗吧。關主任說,謝謝你呀,這煙這么貴,我是舍不得抽呀,你拿回去吧,孝敬老丈人吧。最后關主任也沒要,趙大嘴只好又把煙拿了回去。
趙大嘴憋了一口氣,要是放在過去,他肯定會找鄭一兵說一說,更何況現在車間里的動蕩不安,都是他在博客上引發起來的,那更應該和他探討一下,但是現在不行,因為鄭一兵已經被關主任叫到辦公室兩次了,他們之間說了什么,誰都不知道,在這個時候,他要是找鄭一兵說關于給關主任送禮的事,那才真叫弱智呢!在當前的狀況下,誰也不要把誰看成傻子,那鄭一餅也絕不是傻子,他是面傻內精,不能不防著他!
趙大嘴什么也干不下去,總是走神兒,那天差一點把 頭砸在自己的手上,他琢磨現在辦事必須先下手為強,但他又感到一個人的力量太小,必須要找一個同盟軍,想來想去,他就想到了孫老黑。
孫老黑曾經和關主任是師兄弟,以前兩個人吃喝不分,就差點穿一條褲子、吃一碗飯了,后來關主任上去了,當了主任,孫老黑本想這下子就好了,以后在車間就可以怎么舒服怎么來了,同時孫老黑還有自己的想法,他也是一個有理想的人,不想當一輩子工人,班長算什么,還是一個工人,他想通過師兄弟這層關系,“進步”一下,他一直想當段長,可是最后沒想到,當年的師兄弟、現在的關主任沒買賬,最后一來二去,兩個人就掰了,好像還大吵了一次,最后不再來往,在車間里碰上頭,都不說話,算是留下了“過節兒”。但以后就是井水不犯河水,孫老黑也沒給關主任找過什么麻煩,關主任也沒給孫老黑小鞋穿。
趙大嘴想,應該把孫老黑也給套進來,這樣以后的事就會好辦些,兩個人的智慧總要比一個人強。于是他找到孫老黑,請孫老黑喝酒。孫老黑說你怎么想起來請我喝酒,不會酒里放藥吧?趙大嘴說,我嫌買藥麻煩,你就跟我走吧,有重要的事。
鉚工們特別愛一邊喝酒一邊說事,這樣特別親切,而且說什么都能一拍即合。兩個人在小酒館里要了一瓶酒,在喝到一半的時候,趙大嘴亮出了目的。趙大嘴說,現在都在變化,咱們公司肯定也得要變,公司要是變,車間算個屁,準要變!現在這種狀況長不了,真要是大變了,你我都說不好命運,怎么辦?我們必須先走一步。孫老黑喝了酒,口氣很大,撇著嘴說,我早已經看出形勢來了,咱們公司要和大學聯合辦學的事,我掃聽到了,卻有其事。要是那些有大學本子的年輕人進來當工人,那我們這些初中生下崗必定無疑,那姓關的不會放過我,肯定會公報私仇。趙大嘴說,那你想好退路了嗎?孫老黑嘿嘿一笑,說道,還沒想好,這不是想聽你的高見嗎?趙大嘴四下看了看,小聲地說了主意。孫老黑遲疑了一下,說這行嗎?趙大嘴用一根手指頭在孫老黑面前擺來擺去,先試驗一下吧,看看那姓關的有什么對策,然后再說下一步。孫老黑喝了一口酒,很是認真地想了半天,最后用手指頭敲著桌子說,這倒是一個辦法。隨后兩個人又頭靠著頭,聲音越說越低。
8
趙大嘴開始在鉚焊車間的退休工人中四處煽風點火,他做得很巧妙,就是在平時遇到車間的退休工人時,當是說閑話,就把這件事當作秘密透露了出去,同時還一再叮囑,不要出去亂說呀,小心吃不了兜著走。
孫老黑用的辦法更絕。在他家門口,有好多車間里的退休老工人,其中有三個老頭總在一起下棋,孫老黑就湊了過去,一邊跟他們下棋,一邊就把秘密傳了出去。說是不久退休金要扣百分之十,被扣除的部分支援貧困地區。在關于退休金的問題上,老工人們特別敏感,一有風吹草動,立刻立起耳朵打聽,并且馬上行動,好多退休工人都人心惶惶,這三個老頭坐不住了,也不下棋了,聚在一起,到車間找關主任,問是不是有這事。
三個老頭還故意穿上破衣服,大熱天,一人一件有破洞的老頭衫,還故意把頭發弄臟了,仿佛街上乞討的人。三個老頭化妝完畢,直奔鉚焊車間而來。
起先關主任見三個老工人的打扮,有些納悶,但還是遠接高迎,滿面笑容,一一讓座,但卻不問來意。關主任與他們說家常,說陳芝麻爛谷子的事,越說年代越久遠,三個老頭挺不住了,你碰我,我碰你,最后一個老頭站出來。這個老頭下棋總是要把對方所有的棋子“殺干凈”,他說了他們來的緣由。關主任立刻止住笑,馬上嚴厲地說道,這是謠傳。隨后關主任又語重心長地解釋,你們老工人的退休金,不是公司發,那是國家發的,跟公司和車間沒有任何關系,最后又掰著手指頭,用通俗易懂的話舉例說,就算公司沒有了,就算車間黃了,跟你們也沒有關系,你們的錢一分都不會少。老師傅們回家好好睡大覺,什么事也沒有。
三個老工人最后終于搞明白了,連連夸贊小關主任有能力,將來還會有更大的進步。關主任也是高興,委托三個老師傅在外面多做宣傳,為安定團結多作貢獻。三個老工人拍著胸脯打保票,一定要把小關主任的囑咐傳給更多的老工人。
送走了三個老工人,關主任坐在椅子上,總算靜下了心,但他也在心里琢磨,這些事是怎么傳成了這樣的呢?因為他聽公司辦公室的人說,現在不光鉚焊車間的工人到處說這些事情,好像別的車間也有這種情況。關主任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不管怎么說,他總算平穩地解決了。但他始終在琢磨,這些說法是怎么出來的,難道有什么背景?
但是關主任沒想到,那三個老工人真是聽了他的話,見人就勸說,但是說著說著,就走了原樣,變成了“退休的老工人放心,怎么改,錢是一分不少,但是還在上班的人就說不好了”。幾個老工人把關主任說的假設,什么“就算公司沒有了”和“就算車間黃了”,理解成了另外一種意思,而且到最后是越說越混亂,到最后變成了改革是肯定的,肯定得有人下崗。
于是又有許多人不找車間了,直接找到分廠,還有膽大的去找了公司,說是鉚焊車間要改革,先從上班的人改起,還說這是關主任親口跟大家說的。找領導的每一個人都說自己有多困難,紛紛要求領導照顧,分廠和公司領導一一做了解釋,讓大家回去安心工作,還說鉚焊車間是分廠和公司的一部分,不可能私自進行什么改革,即使有什么變動,那也是要在分廠和公司統一領導下進行的。大家都歡天喜地地回了家。
同時在這期間,大家對鄭一兵最為感激,說正是由于鄭一兵在博客上率先發布了這樣的消息,才使得大家有了充分的準備,才使大家先下手為強,果斷制止了關主任的冒險行動。一時間,鄭一兵成了車間的英雄,再見他的面都高看他一眼,鄭一兵也覺得自己高大起來,于是又連夜在博客上寫了一篇文章,文章鼓勵大家必須要有危機意識,要居安思危,只有這樣,才能不斷地前進。
鄭一兵成了英雄,走在車間的水泥路面上,背著小手,小胸膛挺得老高,那樣子就像上級領導在視察工作。誰見了他,都要問一句,一餅,最近有什么消息呀?鄭一兵微笑著,永遠都是一句話,我不會親自跟你說,上我的博客去看吧。有人又問,你博客上的消息是從哪里得來的?鄭一兵停住腳步,指著自己的腦袋,非常認真地說,人長腦袋是干什么的?不是吃飯的,是要思索的。于是有人就朝他腦袋打一巴掌,說你小子是罵人呀?罵我們是吃飯的腦袋!鄭一兵趕緊跑,一邊跑,一邊得意地笑著。
大家在顧著自己的命運的同時,在取笑鄭一兵的同時,也在關注著關主任。
車間工人們發現關主任這段時間比較沉悶,臉上一點笑模樣都沒有。他們都不知道關主任已經挨了批,先是公司領導批評分廠領導,然后是分廠領導再批評關主任。并且還告誡他,說你們車間有個什么博客,總是散布不安定的言論,讓關主任一定要好好抓一下。
關主任準備要鎮壓一下車間里的囂張氣焰,自打那三個老工人找他以后,他就一直覺得這里面有事,否則不會突然出現這樣的事情,后來又出現了車間有工人去找分廠和公司的事,他更加認定這是一場陰謀,他之所以沒有采取任何措施,就是想看一看,到底還能出現什么情況,他心里有底,他是下不去的,因為分廠廠長是非常器重他的,他們私人關系也是不錯的,所謂把他叫到廠部狠批了一頓,其實那是外界傳說,是廠長專門給外人看的,真正的情況是廠長大發雷霆之后,把門一關,小聲地對關主任說了另一番話,讓他采取動作,把車間里先穩定下來,并且要隨時關注形勢變化。關主任也認為這件事肯定是有人在背后做手腳,他經過一番調查,很快就知道了真相。
于是關主任準備在全車間開始整頓,并且他要殺雞給猴看,并且已經選好了“雞”,盯準了“猴”。
車間開大會,關主任首先講了一番國內大形勢,接著話鋒一轉,說到了車間最近的情況,突然大喊了一聲,鄭一兵,站起來!
關主任平時說話聲音不大,就是在麥克風前講話,聲音也不大,大家已經適應了他不大的聲音,現在他突然大聲起來,把車間五百多人全嚇傻了。
起先鄭一兵聽見有人喊他,但他沒注意,他正在琢磨他今晚上該在博客上寫什么,既然大家非常關注他的博客,那就不能讓大家失望。關主任的第一聲大喝,他真的沒聽見,關主任生氣了,接著又大喊了一聲,這一聲比第一聲更大,再加上擴音器的作用,全車間都嗡嗡地響,震得人耳朵疼。
這第二聲,鄭一兵聽見了,因為坐在他前面的人都齊刷刷地回過頭看著他。他顫抖著從小馬扎上站了起來,仿佛一棵被提前從土里拔出來的大蔥,特別不情愿離開土地,馬上就要進入油鍋里被人熗鍋。
鄭一兵站起來了,但是關主任卻并不看他,而是環望著四周,會場特別安靜,像是等待著暴風雨的來臨。沉靜了大概一分鐘,關主任說話了,鄭一兵,你現在當著全車間干部和工人的面,你說一說,你在博客上散布的那些流言蜚語,目的是什么?
其實這是關主任的心里話。本來鄭一兵在博客上散布危機意識,關主任挺高興的,因為在危機氣氛的籠罩下,好多工人都老實了,上班都好好干活了,而且給他送禮的人、巴結他的人也越來越多,這是好事,他當然要鼓勵,要讓這股風蕩漾開來。可是沒想到,后來卻走了味、變了調,關主任這才著了急、動了肝火,感到事情絕不像他想象的那樣簡單。工人們一點都不傻,尤其是這個個矮人小的鄭一兵。關主任覺得這里面肯定有大陰謀,他仿佛看見有一根線,在從上到下的牽拽著。從鄭一兵、趙大嘴到孫老黑,那么孫老黑的上面又會是誰呢?難道是……關主任不敢往下想了,越想越緊張。
聽了關主任的話,鄭一兵的汗水當時就下來了,流了一臉,他緊張得也不知道擦一擦,他怎么也沒有想到,關主任竟問他這個問題,他一時都蒙了,根本不知道說什么。關主任又把這句話重新問了一遍,但又加上一句,是誰指使你利用高科技來破壞鉚焊車間安定團結的大好局面的?說!快說!
關主任語氣嚴厲,像是說完了,馬上就要把鄭一兵拉出去槍斃一樣。鄭一兵沒想到關主任這樣說他,他就顫抖著解釋,關主任,我的事,您可都是知道的呀?關主任被問愣了,直著眼看他,有些慌亂地問鄭一兵,你說什么?你的事,我都知道?我知道什么?
鄭一兵立刻來了精神兒,是呀關主任,您不是鼓勵我大膽地做事嗎?
關主任氣壞了,大聲說道,我鼓勵你什么了?
鄭一兵委屈地說,您找我談話,談了兩次,您都忘了,我可是句句記在心里,正是有了您的鼓勵,我才……
關主任突然一拍桌子,開會的人都被這聲音震驚了,大家從來沒有見過關主任發這樣大的火,而且是當著全車間的人,關主任喊道,鄭一餅!關主任一著急,竟喊了鄭一兵的外號,你要想好了,你要為你今天說的話,負全部責任的!
鄭一兵也沒見過關主任這樣的憤怒,一時間一句話也不敢說了,只是站在那里,不停地哆嗦,不住地承認錯誤,關主任,是我錯了,我不該這樣說,我一定改正,您就原諒我這一回吧。
關主任真被鄭一兵氣壞了,因為他這樣一說,倒好像關主任和他之間有什么秘密一樣。全車間的人,就像被一根兒繩子牽扯著,一會兒看關主任,一會兒又扭頭看鄭一兵。不知道他們之間隱藏著什么秘密,他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這時,關主任已經安靜了下來。關主任畢竟是主任,是領導,他已經意識到自己剛才失態了,所以他要挽回來,他語重心長地說,我首先向大家檢討,我是太累了,這段時間連續失眠,心力交瘁,剛才我發了脾氣,這是我的錯。但我是真心地為了全車間,為了我們這個集體蒸蒸日上,現在有人處心積慮地制造事端,為了什么?為了把鉚焊車間搞得亂成一鍋粥,大家想一想,車間亂了,誰倒霉,就是全體工人,所以我在這里提醒大家,一定不要聽信別有用心的人的造謠惑眾。今天會就開到這里,請大家放心,組織上一定會對別有用心的人做出公正處理的。
大會散了,但是卻議論紛紛,議論中心就是鄭一兵和關主任之間到底發生了什么?在大家還沒有搞清楚這件事之前,都躲避著鄭一兵。鄭一兵剛剛體味到被大家重視的快樂,可是還沒有幾天,就都遠離了他,就連拿他開心的人都沒有了。他看見有幾個人在那說話,他就湊過去,想搭訕一下,可是大家見他來了,就立刻都散了,只留下地上的幾個沒有掐滅的煙頭,正裊著青煙,鄭一兵痛苦地蹲在那幾個煙頭面前,怎么也琢磨不透躲他干什么,難道就因為他被關主任批評了嗎?
9
鄭一兵去找趙大嘴。他想只有趙大嘴現在最能理解他,他要請趙大嘴喝酒,可是沒想到趙大嘴說他有事,并且一邊說,一邊扭頭就要走,一點都不像過去的趙大嘴,過去的趙大嘴一聽下班去喝酒,眼睛當時就會亮一下,像夜晚天空中的星星一樣閃,過去鄭一兵沒少請他喝酒,他對趙大嘴的眼神兒太熟悉了,但那是過去,現在趙大嘴的眼神兒特別陌生,于是他拽住趙大嘴的胳膊,問他有什么事。趙大嘴說,有事就是有事呀。鄭一兵非常失望,都有些要哭了,說,大嘴,咱們倆好了這么多年,我現在遇上點困難,你就不理我了?趙大嘴說,你現在一點困難都沒有。鄭一兵說,你睜眼說瞎話,現在誰都不理我,把我當病毒,不就是因為主任點名批評我了嗎?趙大嘴喘了一口大氣,眼睛望著別處,心不在焉地說,不是那個意思,我就是真有事,好了好了,我得干活去了。
鄭一兵特別痛苦,他怎么也想不到他在博客上寫文章,竟會落個這樣的結局,再說寫文章那也是得到關主任贊揚的,怎么突然之間他就不高興了呢?鄭一兵現在才感到,被人尊敬是一種享受,被人找樂子,那也是一種享受,最難受的就是沒人理。那是一種失重的感覺,感到自己在天上飄,沒抓沒靠,說掉下來,又不知道什么時候掉下來。
下班后,鄭一兵痛苦地回到家,屋里特別熱,空調壞了,他也懶得找人去修。脫了衣服,只穿一條三角短褲,躺在床上,一點勁兒都沒有,也不想吃飯,也不想喝水,正在這時,門一響,他抬起腦袋,拿眼一瞅,張敏進來了,手里提著一大堆的東西,笑瞇瞇地站在他的面前。
你是怎么進來的?鄭一兵坐起來,感到張敏就像一陣涼爽的清風一樣,吹了過來。
張敏笑著說,我是《畫皮》里的女鬼,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張敏說著,把手里的東西給他看,鄭一兵看見都是他愛吃的東西,有菜瓜,肉皮凍,炒花生,海帶絲,醬豬手,還有一瓶“二鍋頭”,看到這些,鄭一兵眼圈就紅了,張敏坐在他身邊,小聲對他說,我知道你現在正卡在坎上,別人對你不好,可是你要記住了,我永遠對你好。張敏低頭,看見了他身上的三角褲衩,用手拽了拽,鄭一兵問她想干什么,張敏說,你總是不往好處想我,你以為我總想跟你做那事呀?我是看你褲衩都破了,下次我給你買條新的吧,有我在你旁邊一天,我就讓你里外都要干凈。
鄭一兵把張敏摟在懷里,緊緊地摟著,特別用力,激動得隨口說了一句詩,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張敏用手拍著他的臉,我就是愛你有才華呀,我現在給你做點吃的,我也要喝點酒。鄭一兵在張敏的臉上親了一口,舉著小拳頭說,患難見真情,我也要永遠愛你!
其實根本不用做飯,都是現成的,很快就擺在桌子上,張敏打開了酒,一人倒了一杯,對鄭一兵說,一兵呀,你還要堅持寫電腦。張敏總是愛把寫博客說成寫電腦,過去鄭一兵總要糾正她這句話,可是現在鄭一兵認真地聽著,沒有糾正。張敏接著說,你要寫對愛情的贊美,我們要遠離政治,你說對不對?鄭一兵說,對,我要謳歌愛情,別的事,我不管了!說完,兩個人又干了一杯酒,鄭一兵抹著嘴巴,說道,今晚你別走了。
張敏笑起來,這句話,過去總是我說,今天你終于替我說了,來,高興,再來一杯!
后來,兩個人都有點喝多了,開始說起兩個人未來的設計,怎么結婚,怎么辦喜事,就好像明天就要結婚一樣,說得兩個人都熱淚盈眶,最后又擁抱在一起。
后來兩個人激情過后,倒頭就睡了。后半夜,鄭一兵給熱醒了,坐起來,又感到口里干得仿佛塞了一嘴的木屑,他起來喝了好多水,想接著睡,但卻怎么也睡不著了,再看張敏卻是睡得特別的香。應該說熟睡中的張敏比醒著的時候要好看,因為平時她總是吸鼻子,搞得面部表情總是朝一起揪,所以鄭一兵很少面對面看她的臉,當然也就很少看她的鼻子了,現在看了,其實張敏的鼻子還是非常好看的,小巧精致,她的嘴也挺好看的,薄而且唇線清晰,紅紅的,像一朵小花,熟睡中的張敏,看上去也顯得特別文靜,還有一種淑女的味道。
鄭一兵站在床邊上看了一會兒張敏,又在屋里轉了一圈,最后打開電腦,開始在博客上寫他的愛情感言。
好幾天沒在博客上寫東西了,現在寫來,感到特別的親切,并且有如神助,他寫了愛情是醫治傷痛的最好良方,什么都不可以相信,只有愛情——患難中的愛情才是最珍貴的、最無價的、最可信的,當然他沒有寫上張敏的名字,但他卻把與張敏在一起的感覺寫了下來,他還寫了好多名人的愛情,寫了馬克思和燕妮,寫了梁山伯與祝英臺,寫了小貝和辣妹,還寫了離離合合,最后終于走到一起的謝霆鋒和張柏芝,當然也不忘辨證看問題,說要是處理不好愛情,同樣會把人毀滅的,愛情不能一味地遷就、服從,也要有主見,也要堅持正確的思路,他還舉了反面的例子,但在舉反面例子時,想了半天也沒想好,后來決定不寫,主要他是怕說不好,有人和他打官司,這不是關主任就向他打官司了嗎?現在他可不想引火燒身,但又必須舉例子,這樣才能說得徹底,最后想出來的反面例子是汪精衛和陳璧君,心想反正他們是大漢奸,也都死了,總不能大漢奸也要跟我打官司吧?他寫得酣暢淋漓,寫完之后,關了電腦,這才發現窗外的天空已經有了魚肚白。
他站起來推醒了張敏,讓她起來,早點走,別讓人發現,影響不好。張敏揉著惺忪的睡眼說,你又后悔了,昨晚上你不是說,我們要結婚嗎?
鄭一兵說,等局勢安靜了,再說這個問題。
張敏坐起來,用手撓著被蚊子咬了好幾個紅疙瘩的大腿說,有事業心的男人怎么都這樣呢?
鄭一兵聽了這話,很是受用,同時面色嚴肅地說,你要支持我,千萬不要拖我的后腿,明白嗎?
張敏點著頭,起來到廁所洗漱。鄭一兵站在窗前,眺望著清晨的天空,他感到自己好像有了主心骨,并不像前幾天那樣沒有依靠了,他感到雙腳已經踩著了大地,不再飄浮。他不知道這股力量來自哪里,是他自己,還是張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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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一兵開始在博客上寫愛情文章,寫愛情的偉大,寫愛情的光輝,同時他還寫休閑的文章,譬如怎樣才能在最短時間內讓山石長出青苔,什么時候喝蜂蜜水最好,怎樣保養皮鞋,怎么才能讓下水道不散臭味,夏季喝什么湯最好,等等。其實鄭一兵平時生活也沒有這樣講究,他都是從雜志上還有網絡上搜集來的,然后發在他的博客上,借此來指導大家要生活得有質量,同時也要讓大家看一看他鄭一兵,他是生活充滿了情趣的人,是一個高雅的人,你們之所以不重視我,那是因為你們還沒有達到這種境界,你們跟我還有一段距離。
鄭一兵通過博客找到了自己的自尊,找到了一種俯視的感覺,找到了一種心理上的慰藉。
鄭一兵又重新回到了最初時的樣子,又變成了最初讓大家驚訝時的鄭一兵。他覺得現在真的挺好,寫一寫博客,看著自己的文章不斷地被人點擊,而且點擊次數不斷上升,再加上身邊有愛情的滋潤,他所有的痛苦都消失了,直到這時,他才痛恨自己前一段所做的那些荒唐的事情。管車間里的那些事,干什么呢?
但時間一長,鄭一兵還是有些寂寞,他還是沒有完全讓自己灑脫起來,對外面的事真的不聞不問,他還是真的做不到,他骨子里還是非常關注大家反應的,尤其是強烈地反應。
白天上班時,他在車間里四處溜達,注意觀察人們的議論。他發現,他寫那些休閑文章,好像車間里并沒有多少人看,那些點擊,可能都是一些“過路”的人在看,他在心里暗嘆,這些工人們就是這樣,只關心和自己有關的事,沒關的事沒有人注意。鄭一兵多少有一點失落,畢竟前一段,他寫那些呼喚改革的文章,還是非常引人關注的。
就在鄭一兵有些懷念前一段自己的無限風光時,在這天的晚上,他的小屋來了一個戴墨鏡的陌生男人。
當這個男人進他家門時,他正在廁所里撒尿,他以為又是張敏來了,就喊了一聲“等會兒”。因為樓底下的對講門壞了,而他們小區又有好多人不交物業管理費,所以對講門一直沒有修,來人可以長驅直入到樓上。而他進屋后又總是忘關屋門,再加上天熱,所以屋門大敞,只關著紗門。
等鄭一兵從廁所出來時,就看見了屋中央站立著的戴墨鏡的高大的陌生男人。
戴墨鏡男人也不說話,這時屋里已經有些暗了,鄭一兵想開燈,但是這個男人制止了他,鄭一兵問他找誰,是不是進錯門了。男人小聲地但又是用非常威懾的語調說,都沒有錯,就是找你鄭一兵,鄭一餅。
鄭一兵說,可是我不認識你呀?
男人哼笑了一聲,我認識你就行了。
這時,鄭一兵才有些緊張,因為他看見屋門已經被這個男人關上了。鄭一兵趕緊說,我是一個光棍,一分錢都沒有,我真的是沒有錢。
男人沒有任何反應,而是掏口袋,鄭一兵緊張起來,他以為他會掏出刀子或是其他兇器,他的心怦怦地跳個不停,在那一會兒,他的思維就像一只驚恐的小兔子,四處亂竄,毫無章法。這時,男人掏出來了東西,鄭一兵沒想到卻掏出來一張紙,男人拿著紙,瞅著眼前的桌子,輕輕地按在了桌子上。
小圓桌上什么都沒有,擦得特別干凈,鄭一兵是一個愛干凈的人,他不像一般的光棍那樣,屋里像豬窩,吃完飯也不刷碗,屋里都沒有下腳的地方。他不是,他每次吃完飯,都要收拾干凈,他還經常掃地擦桌子,為此張敏說,我愛你,也是愛你講衛生,我就愛干凈的男人。
眼下,鄭一兵見桌子上的白紙,不知道是什么東西,想要拿,又不敢拿。這時,屋里更暗了,于是那個戴墨鏡的男人,也就顯得更加陰森恐怖。
男人說,這是一篇文章,你不是總在博客上發表觀點嗎?那好,你要按照我上面寫的東西,一字不差地寫在博客上,哦,我還忘了,你不是總愛鼓搗菜譜嗎?在這篇文章后面,再加上一個菜譜。文章和菜譜,要配合好,你聽明白了嗎?
鄭一兵根本就沒明白,但還是機械地點點頭。
男人接著說,今天晚上,你就把這件事做了,記住了,不要耍花招,也不要想著報警,要是不按我說的去辦……明天,我要是看不到你的博客上……后果你自己琢磨。男人說完,在屋里轉了一圈,站到窗前,朝下看了看,自言自語地說,七樓,夠高,這要是人從七樓摔下去,不知道還能不能活?
鄭一兵雙手顫抖著,拿起了那張紙,哀求著說,這位大哥,我得看一看,你這上面寫的是什么呀,要是……
男人笑起來,我走了,你再細細地看,我不會難為你,你能辦到的。說完,男人走出屋,連頭都沒回。
這時,鄭一兵才覺出自己出了一身的大汗,都已經把背心濕透了。他趴在窗口,朝下望,可是望了半天,也沒見到那人的身影,他也不敢開燈,就那樣坐在小圓桌旁邊,看著那張白紙。
又過了好半天,鄭一兵才開燈,展開那張紙,快速地掃看了一眼,心才踏實下來。原來就是一篇小短文,題目叫“向獵狗學習”,紙條上寫著:中國足球隊的主教練朱廣滬在上任伊始,發表了一個著名宣言,叫“瘋狗精神”,大意是,隊員們在場上要敢于沖上去,不要畏縮對手,要敢“咬”敢“踢”,要發了瘋一樣向前進攻。可我們不是足球隊員,所以不學什么瘋狗,我們要做一條勇敢的獵狗,要勇猛向前,雖然我們不是強大的獅虎,但是我們要有一種精神,要有一種不服輸的勇敢向前的頑強精神,我們要勇敢地站起來,向強權惡勢挑戰,我們要團結一致,誓把皇帝拉下馬。
鄭一兵又看了一遍,看著看著,就樂了起來,心想這是一個什么東西呢?寫得不倫不類,有點像過去的大批判稿,再琢磨那個戴墨鏡的陌生男人,他到底想做什么呢?非常富于聯想的鄭一兵已經想到了天上,又想到了地下,但還是想不出來那個戴墨鏡男人是誰,或者說是受誰的指使,讓他把這樣一個毫無文采的文章寫在博客上。
鄭一兵想不出來,但又不敢不寫上,他權衡了一番利弊,看來只有寫,再一琢磨,這篇小文也不是什么反動文章,寫就寫吧。真要是出了什么事,他再把這過程說一遍,相信人們也會同情他的。
鄭一兵這樣想了,心也就松弛下來。打開電腦,一會兒工夫就寫完了,然后又看了兩遍,確信沒有少一個字,只是心里有點窩火,要是一篇好文章也行,這樣一篇粗糙的文字發在自己的博客上,糟蹋了自己的文筆,也毀了自己的名聲,不過也沒有辦法,一想到那人站在窗口前說的那番話,他現在心還直哆嗦。他正要干點別的,忽然想起來,那人還要他配一個菜譜呢,只好又坐下來,琢磨一個與這篇文章相匹配的菜譜。
應該說,鄭一兵是一個聰明人。不一會兒的工夫,就想好了一個菜譜,名字叫“酒燜狗肉”。他還一如既往地介紹了做法,除了狗肉和酒之外,必須要有紅辣椒、陳皮、蒜泥、鮮姜塊等,并且一再強調,酒一定要用玫瑰酒,狗肉一定要用狗腿肉。
介紹完菜譜,他又有些意猶未盡,順便寫了一首打油詩:吃狗腿,打狗腿;酒壯膽,膽配酒;酒后一聲吼,大狗小狗全跑嘍。
都做完了,他也感到有些累了,關了電腦。那一會兒,他又想起了張敏,于是給張敏打了電話。電話鈴響著,鄭一兵在等待著的過程中,已經渾身發熱,興奮不已。
11
鄭一兵被叫到分廠辦公室的時候,是在他抄錄完那篇“向獵狗學習”文章后的第四天。當時是在下午兩點多鐘,他正在去廁所的路上,就看見遠遠地走過來一個人,那個人走到他面前,很有禮貌地說,你就是鄭一兵鄭師傅吧?鄭一兵愣了一下,看了看面前的人,是一位文靜的小伙子,留著小分頭,說是呀?你是誰?鄭一兵特別緊張,他又想起來那個闖到他家的戴墨鏡的陌生人。小分頭說,你跟我來一下吧。鄭一兵問去哪里,小分頭說,去廠辦。鄭一兵又問什么事,小分頭說,你就去吧,到那兒就知道了。
在去分廠辦公室的路上,鄭一兵還是不斷地問小分頭去廠辦有什么事。小分頭話不多,只是說,我也不知道什么事,你到了那里,就知道了。
鄭一兵心里不安,他在工廠二十多年了,還從來沒有到過廠辦,可以說也沒有什么事情,能讓他去廠辦,他在心里嘀咕,難道這次領導召見我一個普通的鉚工,也是因為寫博客的事?
分廠辦公室是三排平房,都是紅磚的,尖頂,鋪著青色的瓦,掩映在一片白楊樹的樹蔭下。分廠領導們還有各個科室的干部們都在這三排平房里。小分頭領他來到第二排最靠邊的一間屋門前,讓他在外等一會兒,小分頭進去后,不一會兒出來了,說楊廠長在里面等你呢,你進去吧。
鄭一兵進了屋,一個坐在沙發上的胖子站了起來,說你就是鉚焊車間的鄭一兵?鄭一兵趕緊說是。鄭一兵知道他不是分廠一把手,一把手他認識,姓吳,是一個大高個,跟關主任來往密切,總是大力支持關主任。眼前這位胖子肯定是副廠長,他琢磨著好像開什么大會時,見過這位楊副廠長,但當時分廠領導們都坐在主席臺上,離著很遠,看不清楚,所以不太熟悉。其實所謂的熟悉,也就是工人們熟悉領導,領導們不認識工人。
再說,鄭一兵不認識這位楊副廠長情有可原。因為管道公司太大了,光是分廠就有三個,每個分廠下面,還有好多車間,所以大大小小的領導就特別多,這么多的領導不可能都認識。
楊副廠長讓鄭一兵坐下來,和藹地問他,多大年紀了,在車間干了多少年了。鄭一兵一一回答,但心里還是七上八下,琢磨著這位楊副廠長找他這位小工人到底有什么事。
楊副廠長后來終于說到了關鍵處。他說,聽說你開了一個個人的博客,叫什么“老鄭的博客”,很有意思呀!這是新生事物呀。
鄭一兵心踏實了下來,果然就是因為博客的事情。他就謙虛地說,還請楊廠長多提意見。
楊副廠長非常感慨地說,這就是我們的現代工人,一點兒都不落伍呀,好,非常好呀!
鄭一兵特別感動,看來自己的博客真是名氣越來越大呀。連分廠領導都知道了,但是怎么知道的呢?是聽人說的,還是領導親自去上網看的?鄭一兵非常好奇,就向楊副廠長提出了這個問題。
楊副廠長笑起來,笑起來的楊副廠長還是非常親切感人的,但他沒有直接回答鄭一兵的問話,而是夸贊道,你寫得那么好,尤其是一些針砭時弊的文章,非常及時,也非常有針對性,我們能不知道嗎?隨后楊副廠長又鼓舞道,看得出在你的文章里,有著強烈地抒發愿望,而且說得都是心里話,都是壓在心里多年的話,非常有力量呀!
鄭一兵意識到,楊副廠長說的就是指他的那篇“向獵狗學習”的文章,可那不是他寫的,是別人讓他掛上去的,但在這時,他又不能把那個戴墨鏡的人讓他掛這篇文章的事說了。一想起那個戴墨鏡的陌生男人,鄭一兵就會涌上無數的謎,他如何也想不出那人是做什么的,他還曾經想過報告公安局,后來又打消了這一想法,那可真是越說越說不清的一件事。鄭一兵清理了一下思路,謙虛地讓領導多提意見。
這時候,楊副廠長有些悲傷地說,從你的文章上,我們可以看出來,一個普通的工人,腦子里在想什么,沒有想自己瑣碎的事情,而是想著車間的事,想著分廠和公司的事,這是一種什么精神?是一種主人翁的精神。同時也使我們看出了工人們內心的壓抑,不容易,不容易呀!
鄭一兵聽著,越聽越糊涂,心里有許多的問題,但又不敢問,總之腦子里亂成了一鍋粥。
楊副廠長接著說,從你發表在博客上的文章里,我們發現了許多的問題,你放心,你的問題,就是我們領導的問題,你的不滿,就是我們需要解決的。
楊副廠長說著站了起來,鄭一兵也趕緊站起來,矮小的鄭一兵站在高大的楊副廠長面前,更像一個小孩子。楊副廠長說,你的事情,我們都了解了,你不過就是開博客,活躍一下自己的業余生活,卻又是挨批,又是做檢查,還在車間里遭到別人的冷嘲熱諷,被孤立,現在都是什么時代了,還會出現這樣的事情,鄭師傅,我們非常痛心呀!
鄭一兵直著眼睛,似乎聽出了什么,他琢磨著應該怎樣解釋,可是根本沒有解釋的機會。他不知道,楊副廠長是怎么就把那篇文章聯系成了他受壓抑、受打擊?
最后楊副廠長拍著他的肩頭說,我知道你有很多話要說,我們都清楚,你在博客上的文章就是最好的代表,你放心,一切都會改變的,會有人為你撐腰的,鉚焊車間要好好整頓了。
后來,鄭一兵糊里糊涂地就出了楊副廠長的辦公室,走出去好遠了,他還像在夢里一樣。
在鄭一兵第一次走進楊副廠長辦公室的半個月之后,鉚焊車間成為全公司的繼續推進深化改革的試點車間,這是新上來的公司總經理在一次公司級的會議上鄭重做出的決定。
隨后,鉚焊車間所屬的分廠領導班子也做了重大的調整,原來的一把手吳廠長下去了,楊副廠長成為一把手,隨后楊廠長對鉚焊車間的領導層也做了調整,因為和關主任關系密切的分廠吳廠長下去了,所以關主任也被免職,調到了別的單位。
分廠和公司領導變動的原因,鄭一兵他們這樣的普通工人們不太清楚,但是像關主任這樣一層的領導,鄭一兵這樣的普通工人們還是清楚的,說是關主任被免職的原因有許多方面。譬如有管理不善、生產進度緩慢的這樣技術性的原因,也有干群關系緊張的人事原因,都緊張到什么程度了?搞得連退休工人們都人心惶惶!而后者的最典型的例子,就是鄭一兵開博客被批評,工人們就連這樣的自由都沒有,可見關主任是多么的霸道!這樣的一個沒有管理才能還嫉賢妒能的車間主任不下去,天理不容!
楊廠長還特地在鉚焊車間開了一個現場會,他對著來開會的分廠下屬的其他幾個車間的主任們說,那位關主任把工人們壓制得沒有說話的地方,只好在博客上說話,接著他舉了鄭一兵的例子,還說了他多次親自與工人們交流,傾聽工人們的心聲,還舉例把他和鄭一兵的談話描述給大家,說鄭一兵已被壓抑得精神恍惚,前言不搭后語,等等。
楊廠長說,他們把工人們逼得要發揚“獵狗精神”。一個車間主任忍不住笑起來,說學誰也不能學“獵狗精神”,不等于自己就真正成了一條獵狗。另外幾個主任都跟著笑了起來。
楊廠長沒有批評幾個主任,而是說,你們是不是覺得挺可笑的呀?是呀,真的挺可笑,可是我卻怎么也笑不出來!我要哭,為工人們的處境大哭一場!
幾個主任都趕緊屏住笑,面容嚴肅起來。
楊廠長激動地說,必須要把這種不為工人們辦事的領導趕下去。楊廠長隨后又追問幾個主任,你們說,這樣的主任能不下去嗎?幾個主任不住地點頭。
鉚焊車間新來的主任也參加了那次現場辦公會。
新來的主任,姓張,是過去分廠技術科的副科長。年輕,有朝氣,說話總是愛握著拳頭,像是指揮打仗一樣。張主任也在這次現場會上做了發言,表示一定要把改革深入下去,不能停留在形式上,要把現在人浮于事的現象徹底改變,跟上改革發展的步伐,既然鉚焊車間是試點,那么就要做出樣子來。
現場會開過不久,張主任就開始在車間搞民主評議,隨后又提拔了一批新的骨干力量,孫老黑當上了段長,趙大嘴當上了班長,本來最初鄭一兵也在張主任的提拔隊列里,但不知為什么在最后又給排出去了。據說,有人講張主任經過慎重考慮,還是要考察一下鄭一兵。還有人講,張主任曾評價過鄭一兵,說別看鄭一兵個矮人小,但卻是一個非常有心機的人,還說鄭一兵是一個投機分子,是一個見風使舵的人。張主任之所以這樣講,是因為鄭一兵跟得太緊,沒事就到辦公室和張主任匯報車間過去的情況,而且還以功臣的樣子自居,話里話外,說要是沒有他鄭一兵,姓關的也不會這樣快的倒臺,說話的時候,還總是提起楊廠長找他談話的事,說在“倒關”這件事上,他和楊廠長想到了一起。
盡管在鄭一兵是投機分子這件事上,后來張主任屢次說是有人造謠,他不會說這樣的話,但事實是,鄭一兵還是鄭一兵,并沒有被提拔。
12
不能不說,新來的張主任是一個雷厲風行的人,在提拔完有關段和小組的領導之后,開始準備精簡人員。所謂精簡人員,并不是下崗,叫離崗,也不是馬上離,而是辦一個學習班,先臨時學習,最后再上報分廠,再由分廠確定離崗人員。最后離崗人員,由分廠統一安排,把這些離崗人員組成一個服務公司,至于做什么,還沒有最后定下來,畢竟是剛開始,反正是不會讓離崗人員沒有飯吃。當然工資肯定沒有在崗人員多,這是不爭的事實。
“十一”長假過后,臨時離崗人員名單,由小組提名匯總到段里,最后由段里匯總到車間,誰也沒有想到,在匯總到車間里的二十名臨時離崗的人員名單中,鄭一兵赫赫有名地被排在第一位。表面的理由是,鄭一兵很有錢,經常出去游山玩水,平時還經常大吃大喝,又是單身漢,沒有牽掛,是最佳的離崗人員。起先鄭一兵不服,找人理論,但馬上就有人說,這些事不是我們編造的,你在博客上寫得清清楚楚,地球人全知道。大家這樣一說,鄭一兵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其實鄭一兵離崗,還有兩個背地里流傳的理由。一是說,張主任感到鄭一兵是一個危險人物,既然他可以把關主任搞下臺,那就足以說明他不是一般的人物,難道就不會把……;二是說,車間里的人們都恨他,要是沒有他天天瞎折騰,鉚焊車間怎么會成為全公司改革的試點單位呢?所以離崗那就先讓他離吧。
鄭一兵也找過張主任,說他馬上就要結婚了,這樣一離崗,他還怎么結婚呢?張主任非常同情他,但是手指窗外說,這是群眾的意見,他要尊重群眾的意見。鄭一兵看著張主任無奈的表情,無話可說,只好低頭走出了辦公室。
苦悶的鄭一兵去找孫老黑,說要請孫老黑喝酒。孫老黑耳朵上夾著一支筆,正在車間里巡視,聽了鄭一兵的話,上下打量著他,鄭一兵以為他沒聽清,就又說了一遍。孫老黑皺著眉頭說,現在都什么時候了,你怎么還想著拉幫結伙、結黨營私的事?鄭一兵愣住了,說班長,不不,段長,你怎么這樣說呢?喝酒怎么了?你以前不是總喝我的酒嗎?孫老黑朝他一擺手,躲開,我去辦公室去開會。鄭一兵沒躲,接著說,但是聲音低了下來,你過去是我的班長,應該了解我,你去找張主任說一下,我怎么就離崗呢。孫老黑笑了一下,你讓我說什么?你和張主任才是最近的,張主任總找你談話,還需要我嗎?接著孫老黑還是那句話,躲開,我要去開會了。這一次,鄭一兵躲開了,孫老黑昂首挺胸地走了,鄭一兵望著孫老黑的后背,張著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覺得好像不在車間里,是在另一個陌生的地方。
鄭一兵又去找趙大嘴,這一次他沒敢說喝酒,只是求他幫忙說個話。趙大嘴苦著臉說,我不就是一個班長嗎,算什么?我去找張主任,人家可得理我呀?
下班了,鄭一兵精神恍惚地回到家,見到張敏正在給他做飯,他的眼睛立刻紅了,把張敏緊緊地抱住,抱得特別緊。張敏也不掙扎,任他抱著,只是在他耳邊輕輕地說,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可能有了。
鄭一兵一愣,沒聽清,松了手,問張敏有什么了。張敏指著自己的肚子,甜蜜地說,還能有什么,這次呀,肯定是一個小兵呀!
鄭一兵這次聽明白了,他癱坐在床上,直著眼,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張敏笑起來,坐在鄭一兵的旁邊,小聲地說,你怎么都嚇成這樣呀?我想呀,這肯定是一個男孩,我總是想吃酸的,恨不得抱著酸菜缸吃,一定是男孩,我喜歡男孩。
張敏紅了臉,繼續說,大概有兩個月了吧,咱們商量一下,我想下個月,咱們就把事辦了,總不能這樣偷偷摸摸的呀,你說是不是?咱們找人把房子打掃一下,刷刷漿,越簡單越好。還有這些年,我存了一些錢,離婚時孩子他爸也給了一點,那天我算了算,不多,一共三萬,我都拿出來。
張敏站起來,在屋里來回轉著圈,說,一定要買個好床,人這一輩子,有一半時間是在床上過的,不能委屈自己,你這床也太硌得慌了。哦,還要給你買個好電腦,你喜歡上網寫電腦,不不,是寫什么、什么客,好了,不說那個了,我總是記不清,就是電腦吧,一定要買個好的、貴的,我滿足你,怎么樣?
張敏一直在說著,扭過頭,見坐在床邊上的鄭一兵也不說話,就彎下身子,笑著瞅鄭一兵。她看見低著頭的鄭一兵哭了,滿臉都是淚,張敏以為鄭一兵是激動的,所以又一次抱緊他,像是母親對兒子一樣的口氣說,一兵,我知道你是一個有遠大理想的人,你和我過,不會虧了你吧?
鄭一兵忍不住了,大聲地哭起來,接著他站起來,又把張敏抱在懷里,渾身顫抖著,這時他的嘴正好貼著張敏的胸,所以他的哭聲,聽上去是嗚嗚的,像是一只吃奶的小狗在叫。張敏也哭了,兩個人摟得特別的緊。
晚上,張敏又沒走,又住在了鄭一兵的小屋里。兩個人是摟著睡的,張敏睡得特別香,覺得整個人都縮在了鄭一兵的懷里,變得特別小,她還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夢見她和鄭一兵結婚了,她穿著婚紗,頭上戴著大紅花,從車上下來,周圍有好多的眼睛看著他們,可是還沒進到樓里,鞭炮就響了,特別響,震天動地,在白色的嗆人的煙霧中,又有好多人跑過來看,還有好多人在喊叫。
張敏被喊聲驚醒了,她睜開眼睛,果然聽見樓下有好多人在喊,她恍惚地坐起來,發現天已經亮了,四下看一看,鄭一兵不見了,這時樓下好像人更加多了,人聲嘈雜,仿佛一個大集市,她站起來,才發現自己光著身子,昨晚鄭一兵像一條獵狗一樣,把她當成了獵物,在她的身子上又抓又啃又咬,她都有些害怕他了,不過她又特別高興,因為過去都是她主動,昨晚上是鄭一兵第一次主動,所以她也配合著他瘋狂。
張敏穿好衣服,跑到窗口,看見下面圍著好多人,在人群里,有一個人趴在地上,四周還有好多碎片。她看見趴在地上的人,光著膀子,穿著一條紅色的三角褲衩。那條紅褲衩,就是昨晚她給鄭一兵新買的褲衩。當時鄭一兵穿上新褲衩后還笑著說,有老婆真幸福,我永遠不脫了,一直穿到死。張敏說他烏鴉嘴,還讓他別說了,沒想到現在竟……
一陣風吹過來,眼睛發直的張敏感到了涼意,是的,已經過了中秋了,天已經涼了,尤其是一早一晚更涼,張敏說了一句“你躺在地上多涼呀”,接著身子往下一縮,就暈倒在窗口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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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一兵抱著他的電腦,從七樓上跳了下去。看見現場的人四處描繪說,鄭一兵出了好多的血,這么小的一個人,怎么竟有這么多的血呢?他竟把摔碎的電腦全給染紅了,那摔碎的電腦,已經看不出原來的形狀了,就是一堆非常難看的碎片。還有好多碎片扎在了鄭一兵的身上,他那樣子就像一個大個的刺猬,特別嚇人。
鄭一兵是自殺,這一點確信無疑。
后來,在說起他自殺的原因時,大家都說,鄭一兵自殺的原因是把張敏的肚子搞大了,一時害怕,不想結婚,又不敢承擔責任,所以才動了死念,一跳了事。
大家都非常同情張敏,說張敏找錯了人,鄭一餅那小子太狡猾。后來張敏到醫院做了流產。流產時大出血,人差一點死了。
再后來,張敏就有點精神不正常,走路的時候,總是低頭自己說話,因為聲音特別小,再加上她走得急,所以沒人聽得清她在說什么。
責任編輯:康偉杰
【作者簡介】武歆,男,原籍山東,現在天津作協專業創作。一級作家,中國作協會員。1983年開始發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樹雨》、《天堂彌撒》、《黃昏碎影》等4部;中短篇小說自選集《諾言》;散文集《習慣塵器》等。另在《當代》、《人民文學》、《中國作家》等發表中短篇小說數十部,作品多次被各種選刊轉載,及入選多種年度選本,并被譯成外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