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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

2007-01-01 00:00:00荊永鳴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07年4期

1

我叔丈人來的頭一天晚上,因為親戚的事我和妻子剛剛吵了一架。

怎么說呢,鄉下人親戚多。自從我在北京開起了這家餐館,就經常有一些親戚來找我,遠的、近的,甚至從沒見過面的都有。當然,沒見過面的卻不一定不是親戚——牛營子的王二啰嗦你可知道吧?哎哎,對嘍,越說越對,那是我親表叔!別看你年紀比我小,我還得叫你老爺爺呢——老爺爺就該有個老爺爺的樣子,既然孫子來啦,我能無動于衷?于是便趕緊吩咐廚師炒幾個菜,喝酒就是了。這很平常,無所謂。俗語說得好,吃不窮,喝不窮,算計不到才受窮呢。我最擔心的是除了吃吃喝喝之外,他們再來個“無事不登三寶殿”——那就麻煩了。前些日子,因為土地上的官司,我的堂姐夫千里迢迢地跑到北京來找我,憤怒地罵了一頓地方上的事太腐敗、太不叫個玩意兒之后,他竟讓我去找中央電視臺的領導說說,派“焦點訪談”的記者去錄一家伙,給他們曝曝光。我一個開小餐館的人哪有那么大的能耐?聽說我不認識中央電視臺的領導,也不認識敬一丹,我的堂姐夫都生氣了。他生氣了我也不認識。沒法認識。

我堂姐夫陰著臉走了沒幾天,我的表妹就帶著她的父母——也就是我老姑和老姑父看病來了。據說我老姑父得的是胃癌,縣醫院的意見是人已經不行了,沒治了,想吃點兒啥就吃點兒啥吧。表妹不甘心,就拖拖拉拉地把人帶到北京來了。表妹的想法居然和我堂姐夫差不多,以為我在北京混了好幾年,在大醫院里怎么也有一兩個熟人。慚愧的是,我半個熟人也沒有。沒有熟人也得看病呀。在離我餐館最近的協和醫院里,我排了差不多一夜,總算把號掛上了。之后,我攙著老姑父(有兩次是背著他),樓上樓下地折騰了好幾天,又等了好幾天,診斷結果終于出來了,卻不是胃癌,是潰瘍。結果把我表妹的眼淚都笑出來了。說人這玩意兒她算是看透啦,活的就是個精神,從家來的時候,走路還打晃兒呢,聽說不是癌癥,一下子就好了,又是天安門,又是紀念堂的……旅游了一上午,嗨嗨,啥事沒有!

啥事沒有還不好?可謂皆大歡喜。只是送走表妹一家之后,妻子卻不高興了。說她可真是受不了,在餐館當著那么多吃飯的客人,我表妹就嘎嘎地樂不說,我老姑父還往地上擤鼻涕!

妻子的話讓我非常反感,我覺得我臉上的表情頓時就僵住了。她說的畢竟是我的親戚,而不是她的親戚。退一步講,誰的親戚還沒有一點事不是?有一次,她大哥帶著他的岳父來了,老爺子連個拖鞋都穿不了,生說像沒腳跟似的,剛走兩步就把拖鞋射出去了,還差點沒摔倒——沒摔倒,卻把旅店的一只暖瓶打了個稀碎。被服務員在走廊里聽到了動靜,循聲而來,當時就要去了我五十塊錢。我說啥來?我還一個勁兒地安慰老爺子呢,說沒事沒事,碎碎平安……她倒好,我表妹一家剛走,她就來事了。我說你咋還學會挑毛病了呢?

妻子說,不是她挑毛病,這農村人就是不講究,以前還老說人家城里人不認親呢。

我問她是不是農村人。

她說,我是農村人,可沒在餐館里往地上擤鼻涕!

我說這不得了?這說明往地上擤鼻涕不過是一種個別現象,什么城里人農村人的,城里人不往地上擤鼻涕別的毛病也多啦!六親不認還有理了是咋的?

妻子用一種審視般的目光看了我半天,嚴肅地說,你別胡攪蠻纏行不行?誰六親不認啦?這幾天我對他們啥樣,你都看著了,我覺得夠意思了!

我指著地上的東西說,人家不夠意思?

妻子不以為然地嘖嘖了兩聲,不就是點兒綠豆和咸鴨蛋嗎?這些天咱們搭了多少?再說,這些東西又不是北京沒有……

我立刻火了,說北京是有!北京什么都有——飛機,火箭,高樓大廈,黃金珠寶,針頭線腦兒……可是,有誰白送給過你一根頭發嗎?

妻子大概意識到了自己有點兒失言,她看著我,突然撲哧一聲笑了。她說,你這個人哎?我不就是這么說說嗎,你激動啥?

我激動?我能不激動嗎?我又一次指著地上的綠豆和雞蛋說,這些東西是值不了幾個錢,可是它太重了!這是他們坐完驢車坐汽車,坐完汽車坐火車,千里迢迢地從鄉下背來的!當時,他們還明知道老姑父已經得了癌癥……說到這里,我真的是激動了,聲調兒都變了,甚至我都差一點流下淚來,但是我忍住了。

看著我淚花閃爍的眼睛,妻子大為錯愕。她似乎想說什么,一來氣又干脆把話咽下去了。她的突然沉默,不僅讓我反感,還讓我郁悶。可冷靜一想,又覺得她沒什么大錯,她只不過是就事論事,對我老姑父擤鼻涕的方式發表了一點看法而已,再糾纏下去,也沒什么意思。于是,我稍緩和了一下口氣,息事寧人般地嘟噥了一句,誰還沒個親戚……

她說,就是!

我不知道她這個“就是”是什么意思。說完,她繼續吭哧吭哧地搓著洗衣板,那種狠狠歹歹的架勢,好像她搓的不是衣服,而是在搓著我或者是在搓著我的親戚似的。此后,我們誰都沒有吱聲,整個晚上誰也沒再理誰……

就在第二天上午,我和她陰著臉一前一后來到餐館的時候,只見我的叔丈人——也就是妻子的老叔,正跟個佛似的在餐館里坐著呢。

我先是一怔,馬上就平靜下來了。瞥了一眼驚訝不已的妻子,當時我都有點幸災樂禍了——心想,這個叔丈人來的可真是時候,太好了,太及時了!

于是,我一口一個老叔地叫著,噓寒問暖,格外“認親”。妻子則充滿疑惑地看著她老叔,問他是怎么找到這里來的。她老叔嗨嗨地感嘆著,說,我鼻子底下還沒個嘴么!

2

我叔丈人叫楊國能。他個子不高,臉色黑瘦,接近七十歲了,看上去與六十歲的人沒什么區別,而且性情干脆、利落,充滿了自信。一番家長里短之后,他便直言不諱地告訴我們,說他這次到北京來的目的,就是想和我們“倒個坎兒”。理由是,這些年他已經看透了,村長這個活兒,誰干都不行,不帶那個勁!他說,說句不好聽的,他們還比不上我當年的一個手指頭 呢……

當年,我叔丈人曾當過許多年的生產隊長。算起來,那時候他才三十多歲吧。個頭不高,腰粗腿壯,是個典型的“車軸漢子”。一幫人在場院里比力氣,三百多斤的碌碡,別人用一只手往起立的時候,還滿臉通紅,只見他兩個手指頭往碌碡的鐵臍眼兒里一摳,嘿一聲,碌碡就立起來了。在那個玉米面都吃不飽肚子的年代里,也不知他哪來那么大的勁!當時,就連村里的一些孩子都沒有不怕他的。有一回,我們幾個頑皮的孩子在場院里玩,翻了一陣子跟頭之后,又鼓鼓搗搗地抽煙,差點把一垛玉米秸給點著了。結果,他一直把我們攆到溝堂子里,扇了我們每人一個脖溜子,還不許哭。哭?別說把你爹找來我一塊兒揍!

三十多年的時光,好像被我叔丈人一個耳光就搧過去了。當年的生產隊長,如今人老了,手也老了。讓人預料不到的是,他的心卻一點都不老。他翻過來掉過去玩味般地看著自己的一只手,老謀深算地說,這回村子里改選,我和你們老兄弟商量好了,他想干了。

我們“老兄弟”,就是我叔丈人的兒子。他叫遇年,從長相到說話的語氣、表情都和我叔丈人有些相似。農牧學校畢業后,他在縣城里打了好幾年散工,實在沒轍了才回到鎮上,在配種站里找到了一份工作。據說平時就負責個“大畜配種”什么的,活兒不多,整天吊兒郎當挺好的。我不明白,他怎么會突發奇想,要當什么村長了呢?

我叔丈人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他說人往高處走,既然遇年有這個想法,他還能不支持?他告訴遇年說,錢不成問題,大不了我去趟北京,找你五姐和你五姐夫他們倒個坎兒去!

妻子不解地看著她老叔,當村長還得花錢呀?

我叔丈人說,這農村的事可不像過去了,過去他當生產隊長的時候想不干都不行,現在?這么說呢,誰干都得拿錢鋪!

妻子問他得“鋪”多少。

他說,這幾年遇年自己攢了點,前些年他倒騰羊掙了兩萬,又和親親們借了兩萬,多了不用,讓我們給他“倒”上三萬就行。

妻子吃驚地看著她的老叔,問,得那么多呀?

我叔丈人說,現在是啥都漲價,剛實行選村長的時候,一張選票才五塊錢,到了上一次改選,就漲到了五十。聽說,這次少一百元下不來了。這還是我們那個窮村子的行情。富一點的村子都上千啦。他告訴我們,說他已經算好了,全村六個生產組,能參加選舉的九百多口人,按七百張選票算,就是七萬,再加上擺酒席和一些亂七八糟的花銷,沒個十萬八萬的,打不住砣……

我叔丈人“一五一十”地打著他的“小九九”,卻一點不考慮我們的感受。當時,妻子目光復雜地看了我一眼,她沒說借,也沒說不借,只是含糊其辭地說了一句“我們看看……”,言外之意,可能是想在背后和我商量商量再說。

其實,我根本就沒有想跟她商量的意思。像安排所有來的親戚一樣,那天晚上,我和妻子一起把我叔丈人送到附近的小旅店里住下,而后,回到我們租住的那間幾平方米的小屋里,我始終一言不發。只是,一言不發事卻沒不了,而且總覺得在心里堵著不吐不快,我還是忍不住說話了,我說這個遇年,好好配你的種得了,還想當村長……心可不小。

可不是咋的!

妻子生氣地附和著,接著她又開始哼哈地嘆氣。我知道她的心情比我還矛盾,說不借,這是她老叔;借吧,三萬塊錢又不是個小數——對我們而言,就等于在我們這幾年辛辛苦苦積攢起來的存折上,一下子抽走了三分之一……躺到床上之后,我們誰都不說話,沉默半天,她才試探地叫了一聲我的名字。

她說,劉富……

我沒吱聲。

她又叫了我一聲。

我說有事嗎?說!

她說,哪是少啊,一張口就是三萬,老叔這不是在逼我呢嗎?

我啥也沒說,只是“嘁”了一聲。

妻子對我的回應很失望,也很無奈,便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這樣的親戚咋還都叫咱們攤上了呢……

我聽出妻子的話里有話,禁不住心里一驚,她這不是在含沙射影地說我二姐夫呢嗎?這么一想,我的脊梁骨一下子就塌了,心里卻突然升起一種破罐子破摔的感覺。

我厭煩地說,行了行了,不就是三萬塊錢嗎?明天我給他支去!

3

第二天,我就把三萬塊錢匯給了遇年。我這么做,也不是為了幫助他去奪取政權。對于那塊遙遠的土地,盡管我有我的“鄉愁”,甚至,每當回到老家,看著越來越破爛不堪的村子,我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傷感”——可至于誰在那里當村長,對我而言,畢竟已經沒有太大的關系。退一步講,即使有一點關系(村子里畢竟還有我的親戚),又能怎么著?這些年,那里的村干部換了一茬兒又一茬兒,用我二姐夫一句悲觀而粗魯的話說,“換誰都是那個×樣,我早就絕望了。”況且,遇年能不能當得上那個村長還是個未知數,就是他真的能如愿以償,我也不大相信,他還能把天給翻過來不成?

坦率地說,我之所以把錢借給了我叔丈人,無非是想給自己留條后路——說白了,誰讓我也有那么多不爭氣的親戚呢!

果然,我叔丈人回去沒幾天,我二姐夫就來了。一見他那吞吞吐吐的樣子,我就知道他來了沒什么好事。我二姐夫是這么個人:我一見到他就有點心煩,可仔細想想,又覺得他沒什么不對的地方。他沒念過幾天書,卻不缺少那種農民式的智慧。以前,他能繞著圈子把你罵得一愣一愣的,你還往往忍不住地跟著他樂。但最近幾年他卻不行了,出于家境上的不斷衰落與自卑,人似乎漸漸變得有些木訥了。在我面前,他很少能說出什么有趣的話來。特別是,每當想和我“拆兌幾個錢兒”的時候,他不僅顯得吞吞吐吐,甚至還常常“失語”……那天,他是悶著頭吃了半天飯才突然冒出了一句話的:

朱懷殺人了!

說著,他放下筷子,用手指著他自己的胸口,說,就在這兒……扎了人家一刀!然后,他便瞪著眼睛,用一種很是“震驚”的表情看著我。

而我,卻根本就沒什么反應。

說起來,朱懷這個人非常老實。小時候我們還在一個“混合班”里上過學。他一年級,我三年級。剛上學那陣,他不叫朱懷,叫朱祥,后來因為班里學生總管他叫“朱樣兒”,他才把名字改成了朱懷。至今,我仍記得他坐在教室第一排念“b p m f d t n l”時的樣子——小腦袋,細脖子,搖頭晃腦,就像一只可愛的小麻雀,非常有趣。那時候,誰也沒把他和未來的殺人犯聯系在一起。到了中年的朱懷,他上有老父老母,下有妻子兒女,哪樣都好,就是家里太窮了點。俗話說,窮橫窮橫,橫起來不要命。據說,在牌桌上就因為一百塊錢的輸贏,朱懷就急了,和一個外村的賭棍爭兇斗狠,一怒之下,竟把對方一刀捅了個沒氣兒。這件事已經過去半年,平時老家來了什么人,誰死了,誰癱巴了,特別是哪村的公雞生了蛋,哪村的騾子下了駒兒,哪場大雨之后,有條小龍差點從天上掉下來……這些讓人永遠搞不清是真是假的事,他們都會有鼻子有眼地告訴我,你想,朱懷殺人這么大的個事我能不知道嗎?

其實,這也是我二姐夫的慣用伎倆了。每當他有事求于我的時候,他總是用老家那一帶所發生的一些稀奇古怪,甚至聳人聽聞的事件,先做一個鋪墊,調動我的情緒。直到我跟著他一驚一乍起來,或者眉飛色舞起來,他才把話題一轉,撓著頭皮告訴我說,他還有個“癟子”呢。于是,少則七百八百,多則一千兩千……我總不能讓他空著手回去。都說零割肉不疼,可也架不住他老是“割”你。說出來都叫人笑話,有好幾次了,夜里睡不著覺的時候,我恨不得第二天就買彩票去。心想,一旦中上個五百萬,我快扔給他個三十萬、二十萬的算啦!省得他今天有個“癟子”,明天又有個“癟子”的……把人愁死。

發現我對朱懷殺人的事沒表現出什么興趣,我二姐夫還是有點不甘心。又接著往下講,他說朱懷殺了人就沒影了,到現在還沒抓住呢……說著,他快速地看了我一眼,見我還是沒什么反應,又補充說,他可能跑到北京來啦!

看著他那種咋咋呼呼的樣子,我都煩了。五十多歲的人了,有什么事,就開言透語地說得了,你老是說那個朱懷有什么用?再說了,他跑沒跑到北京來和我有什么關系?

我說,你抓朱懷來啦?

問完之后,我都忍不住被他氣樂了。

我二姐夫怔了一下,也樂了。他嘟噥著說,抓人家干啥……他是來給我二姐“看看片子”的。

他一提我二姐,我的心到軟了。我四個姐姐,一個在市里,兩個在煤礦,只有我二姐最苦,嫁在了本鄉本土的農村。她是到縣醫院去看望一個得了乳腺癌的鄰居時,偶然查出自己也是“那個病”的。手術之前,我二姐夫才突然想起來給我打了個電話。當時我就急了,告訴他,趕緊給我刀下留人!后來的事實證明,我的決定還是對的。據說,我二姐去看望的那個鄰居,手術后還不到半年呢,人就沒了。我二姐的手術是在北京的一個醫院里做的。主刀的是一位主任醫師。他五十多歲,有些禿頂,一副很資深的樣子。人卻蠻好,沒架子,挺和藹,初次見面就能跟他搭上話了。手術前,他把我放在他辦公桌上的一個牛皮紙“信封”,往抽屜里一扔,又一推,然后就笑了,說,您放心,我保證她二十年啥事沒有。我在心里一算,50+20=70——人生七十古來稀,還想怎么著?行了,挺好的啦!現在,時間過去了兩年,我二姐早已恢復到了原來的狀態,據說,所有的藥都停了,不用吃了。只是,按照醫囑,得定期復查。最初的幾次,都是我二姐夫帶著她到北京來復查,后來我二姐夫有了經驗,先帶她在市醫院拍個片子,然后,他把片子拿到北京來,讓專家給看一看,說是沒事,挺好的,放心吧。這樣一來,就用不著我二姐跟著他來回折騰了(她還暈車),而且光路費就節省了一半。

這次,我卻不大相信他就是來給我二姐看看片子的。果然,兜了半天圈子之后,我二姐夫才告訴我說,他還是想跟我商量商量牛的事。

看起來,他對牛的事還是沒有死心。

簡單一點說,牛的事是這樣的:去年秋天,一家大型乳業集團在我們縣附近新建了一個基地。基地建成后,根據招商引資中的有關承諾,各級政府便開始動員當地的人們養奶牛。不但農民要養,干部也要養,并出臺了好幾項優惠政策。比如干部,五十歲左右的,頭發都熬白了,再往上升的可能性已經不大,而且單位也稀松,啥外撈兒都沒有,每月就拿那么點死工資,再靠下去有什么勁?既然離開單位后原來的工資一分不少,別說是養牛了,養啥不行?農民也是。有錢的就不用說了,趕緊買牛去!這牛價是一天比一天看漲,還挺著干啥?沒錢也沒關系,政府可給予一定額度的貸款……然而,我二姐夫卻不想貸款。一是利息太高,二是風險也大。無論怎么權衡,都覺得不如和我借錢合適,于是,他一個電話就打到北京來了。在電話里,他告訴我說,村里許多人都買了奶牛啦,王會計買了七頭,胡明發買了四頭,胡明德買了三頭,說起來你可能都不信,就連李大王八還牽回了兩頭小奶牛呢……

他在電話里津津樂道,如數家珍。只是不管他拿誰做鋪墊,我都不想把錢借給他。也不是我不希望他發家致富,他能成為村里、縣里乃至全中國的首富我才高興呢。讓我擔心的是,他不行。這些年,像許多農民一樣,他實在是沒少折騰過——先是種地、種煙、種藥材……種植不賺錢就搞養殖,什么雞啊、豬啊,他都養過。說起來就讓人生氣,在此之前他還鼓鼓搗搗地養過一陣子螞蟻,結果和許多人一起,全被遼寧的那個“大力神”公司的老板給耍了。據說,在全縣被那個小黑胡子一共卷走了三百多萬,到現在連個人影都找不到了……我的意思是,養螞蟻都上當了,還想養牛,以為你是“蒙牛”的牛根生啊?養牛大王啊?我說,你可別扯那個淡了。

當時,聽我那么一勸,我二姐夫倒也沒再說啥。他沒說啥,我還以為事情已經翻過去了呢。哪知借著給我二姐“看看片子”的機會,他卷土重來,又把牛的事扯出來了。

不同的是,這次他倒不是跟我們借錢了。而是建議我們投資(他肯定是看著我不太高興,才臨時想出來的一種策略)。意思是,他反正整天蹲在家里沒事干,待著也是待著,我們買上兩頭牛,往老家一放,由他經營著,啥都不用我們管了,用不了兩年,保證回本兒,干落兩頭奶牛。他說,咋也比你們把錢放在銀行強就是了。

他煽動了半天,我還是沒有打攏兒的意思。倒是妻子聽了,眼睛突然一亮,覺得這個主意“還真行!”

她問一頭牛得多少錢。

我二姐夫說,那看買什么樣的啦,好一點的,比方剛產奶的,得一萬二三。

妻子說,要買就買好的。

我吃驚地看著她。她也轉過臉來看著我,你說呢?

我說我不管。

她竟笑了一下,說,你管不管都這么定了。她還話里有話地說,這回她也當一把家試試!

于此,兩個人竟然把事情敲定下來了:我們投資三萬元,買三頭奶牛,由我二姐夫負責經營。掙了錢,按四六分成……說到這,我妻子突然笑了,她說咱可先說好了,掙多少錢先不說,有一點,到啥時候那牛可都是我們的。我二姐夫說,這話說的,本錢是你們的,那牛還成了我的了?你放心吧,沒問題!

我心想,你還能有什么問題?偷著樂去吧!

牛的事定下來之后,我二姐夫的言談舉止就恢復到了常態,顯得從容起來,輕松起來。后來就說到了遇年——說到遇年想當村長的時候,我二姐夫直著眼睛看了我半天,他說他沒聽說遇年張羅這事呀。我就把我叔丈人來借錢的事跟他說了。我二姐夫一聽,眉頭突然擰成了一個疙瘩,他用一種非常“親戚”的口氣埋怨道,這個遇年!他早干啥來?

4

遇年是在我二姐夫從北京回去的路上把他截住的。

火車從北京發車,到達我們市里的時間是十個小時。再坐一個多鐘頭的小公共汽車才到鎮上。剩下的十多里山路就不通車了,只能靠步行走。那次,我二姐夫坐的是早晨從北京發出的慢車,一路輾轉,當他走上這條山路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好在月亮不錯,銀鏡似的掛在兩山之間,照得山野里一派通亮。只是包里的三萬塊錢,讓他有些提心吊膽,一陣陣發毛。按說,鄉下的漢子是不怕走夜道的。問題是,現在的鄉下已經不是過去的鄉下了。過去的鄉下,別說殺人越貨的事從沒有發生過,甚至連個小偷小摸都沒有。白天大人下地,孩子上學,把家一扔就走了。門都不用鎖。到了晚上,也很少有人想到插門。尤其是夏季,家家戶戶,幾乎都是敞門開窗地睡大覺。天那么熱,再關門閉窗的,還不得活活悶死?都不關,甚至大姑娘、小媳婦,哪怕是一個人在家的也不關——就那么往炕上一躺,敞開門,讓絲絲縷縷的小風從窗子吹進來,往身上一拂,颼兒颼兒的特舒服。這要是在城里還了得!說不定早就干進人去了。不過話說回來,現在的鄉下也不怎么太平了,用我二姐夫的話說,不但有了壞人,還有了流氓了。別的不說,劉鳳柱的摩托車就是在這條路上被一個歹徒給搶跑的,馬四兒剛過門的媳婦,也是在這條路上,差一點沒讓兩個蒙面人弄進玉米地里去……我二姐夫擔心,萬一遇上劫道的,一杠子砸過來,那可慘了。

所幸,一路上除了幾只野兔貓著腰先后從路上橫穿過去——制造了幾回有驚無險,我二姐夫并沒碰上什么壞人。并且,他已經順利穿過了劉家窩鋪,到了北地村。

北地村就是我的出生地。全村九十多戶人家,在七個村組中規模最大。過去它叫大隊,后來改成了村,是村委會的所在地。我二十歲離開北地,接替已故的父親在一座國有煤礦參加了工作,并把母親接到了煤礦。后來,我又在煤礦娶妻生子,北地村便成了我的“老家”。由于我的親戚、妻子的老叔,以及我父母的墳墓都在那里,因此這些年來,不管是在煤礦還是在北京,我們和那塊土地都始終保持著一種故里親情間往來熱絡的聯系。

到了北地村,我二姐夫懸著的心就踏實多了。從村子穿過去,再走兩里多路就是張營子——他就到家了。沒想到,他剛走進北地村,后背上就被猛地拍了一巴掌,嚇得他嘿的一聲,差點沒把舌頭咬掉了。回頭一看,是遇年。

當時我二姐夫都急歪了,他說干啥呀你!

遇年瞇著眼睛一笑,說,我就干這個!

說著,他便連拉帶扯,非得讓我二姐夫“家”去,吃了飯再走。

因為是前后村子住著,從我這邊論,不僅是親戚,而且連稱呼也一樣,所以平時見了面,姐夫小舅子的一叫,兩個人就常開一些不深不淺的玩笑。現在,遇年又拉又拽,誠心實意,我二姐夫也就哭笑不得,只好跟著他到家里去“吃了飯再走”。

幾杯酒下肚,我二姐夫才知道,為了競選村長的事,遇年正和我叔丈人前村后店四處活動。遇年把他拉到家里來吃飯,就是想告訴他,選舉的時候最少也得保證他六票。按理說,六張選票對于我二姐夫來說本算不上什么大事,他和我二姐都有選舉權。另外,兩個兒子雖說已經分家另過,也都在本村住著,選舉的時候讓兒子媳婦都投上遇年一票,他還是能夠說了算的。問題是,在此之前他已經答應了人家劉明山,這就不好辦了。因此聽遇年這么一說,我二姐夫把筷子啪地往桌上一放,說,你這個熊事辦的!我在北京才聽說你要當這個村長,你咋不早說?

就在這時,我叔丈人回來了。他和遇年一樣,也是出去拉選票的。遇年去的是劉家窩鋪,老爺子去的則是我二姐夫他們村子——他到家里去找我二姐夫的時候,撲了個空,沒想到卻被遇年從劉家窩鋪村回來時攆了個正著。

添一雙筷子,加杯酒。三個人便喝上了。

說了一些北京的事之后(也就是我們的事),遇年看著他父親,問他今天的情況怎么樣。老爺子抽了抽鼻子,很有成就感地說,還中,發出去四千多塊錢兒。說完,他又突然想起什么,問遇年,你二姐夫和你兩個兄弟的你給了嗎?遇年說還沒有呢。老爺子說,這樣也好,屬于他聯系的戶頭,還是由他發,不然就發亂套了。說著,他從懷里掏出一沓錢,點出六百遞給我二姐夫,讓他把兩個孩子的都一塊“收著”。我二姐夫不收,生氣地說,老叔你這是鬧啥?咱們可是實在的親戚!老爺子說,是親戚不假,可親是親,事兒是事兒,這錢你要是不收下,你就是瞧不起你老兄弟,說句不好聽的,你就是不想投你老兄弟的票!

姜還是老的辣,幾句話我叔丈人就把我二姐夫將住了。

以上這些細節,是遇年出了事之后我二姐夫告訴我的。

他說,當時那錢他是收下不是,不收下更不是。

我問他收下了沒有。

他說要是沒收下,他心里還不會愧得慌呢!

5

遇年下葬那天,大雪下得鋪天蓋地,紛紛揚揚。

一大早,一些親戚、鄰居就坐上車,到鎮衛生院給遇年出殯去了。按理說,我也應該去送上遇年最后一程,但是我沒去。我這個人淚窩子淺,心臟也不太好,受不了刺激。除此之外,我覺得火葬場也是個陰氣太重的地方,它的環境、氛圍,都令人壓抑,是真正的死氣沉沉。特別是把死者往火化爐里一推,再看著從煙囪里冒出的幾股子濃煙,你會為死者、為生命、為朝氣蓬勃的人生感到一種說不出來的尷尬……所謂眼不見,心不煩,因此頭一天我就跟妻子商量好了,她去,我不去。妻子去,主要也是為了陪著遇年的媳婦。那是個挺耐看,也很和善的女人。她比遇年小五歲,才二十八歲,平時說話,不等開口,人就笑了。可這兩天她把嗓子都哭啞了,一哭起來就撞頭,到了關鍵時刻,誰都拉不住,只有她的話,遇年媳婦多少還能聽進去一點。妻子挎著遇年媳婦的胳膊上了車之后,我則跟著打坑子的人一起上山,去了墳地。

正是寒冬臘月,北方的山野凍得像石頭一樣堅硬。一幫年輕人下死力地打著墓坑。一鎬下去,地上只留下一個很小的青印兒。后來,天上又飄起了雪花,紛紛揚揚。山風還大,不時地把彎著腰打坑子的人的衣擺撩起來,從后背捋上去,蒙到他們的頭上,氣得人們罵罵咧咧,干起活來很不得勁,進度十分緩慢。

我二姐夫找了一處避風的溝頭子,把劈柴拌子架起來,用一小瓶柴油澆上去點著。以便讓打坑子的人不時地搓著手跑過來,嘬一口白酒,在火堆旁烤一會兒,暖和暖和身子,再接著去打。他則一邊侍弄著那堆火,一邊斷斷續續地跟我講遇年的事——

我二姐夫告訴我,選舉的時候,他本來是想把票投給遇年的。雖說之前他已經收了劉明山的錢,而且論起能力來,劉明山曾承包過幾年村里的磚廠,在管人和掙錢上都有一套,當村長肯定要比遇年“夠格兒”。可不管咋說,遇年也是親戚,是親三分向,胳膊肘兒還能往外拐?沒想到,劉明山這個人非常鬼道,選舉的時候,他讓他的四個兄弟還有許多本家的人,把收了他的錢又覺得不太有把握的人全給盯上了。

那天,他是和倆兒子去參加選舉的。我二姐和兩個兒媳婦都沒去,婦道人對這一類事不感興趣。選票就由我二姐夫他們代填。之前,我二姐夫還一再叮囑老大和老二,可別忘了啊!不選劉明山啦,選遇年。以往選舉的時候也是這樣,答應了誰是一碼事,選誰是另一碼事。原則就是,誰給的錢多就選誰。可這一次卻不行了。拿到選票之后,他才發現劉明山的兄弟老四緊挨著他坐著。老四是個長毛子,一看就不像個好人樣,可這么多年,又沒聽說他犯過什么事兒。他在外面沒什么工作,卻整天不愿回家,平時在村子里仨月倆月見不著他的影兒,就連他爹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一說起來,老爺子就氣得嗚嗚的,胡子都哆嗦,他曾不止一次地告訴村里人,說不管是誰,只要在外邊碰上他們家老四,盡管往死里打!只是“外邊”那么大,人又那么多,上哪兒碰他去?沒想到,這次村里換屆,他竟像個人似的回來了,參政議政來了。

他瞥了一眼老四,發現老四也正在看著他——四目一碰,對方還笑了笑。他這才撓頭了哪。說實話,他倒不是怕這個老四,甚至劉明山他也不怕——就是他當上了村長,還能咋著誰了?我一不偷,二不搶,好好養自己的奶牛,你可不能平白無故地把我整到大獄里去吧?

可想是這么想,真正做起來還是有難度,主要是覺得面子上磨不開,說不過去。畢竟,他曾起誓發愿地答應過人家劉明山,現在哪好意思在他兄弟的眼皮子底下再去選遇年?下不了手是真的。想到這里,他就轉著頭去找兩個兒子。老大也正無奈地往他這邊看著。倒是老二正在低著頭鼓搗……事后,爺仨個一碰才知道,當時在他們旁邊都有劉明山的人盯著,無奈,他和老大選的都是劉明山,只有老二機靈,他把上面那張選票填上劉明山之后,半掀起來,故意讓劉明山的小舅子看著他選的是劉明山,打馬虎眼,與此同時,卻在下面那張選票上飛快地畫上了楊遇年……

我二姐夫說,……就這么的,六百塊錢投了人家一票,我這才覺得不合適呢。

我問遇年競選的時候花了多少錢。

我二姐夫說,他自己說不到十萬。劉明山比他多點兒,結果全都白打了水漂了,誰也沒有鬼過人家鄭漢玉。

我說,是不是鄭漢玉花的錢多?

也不是錢多,關鍵是人家會整。

我問鄭漢玉是怎么“整”的。

我二姐夫告訴我,選舉的時候,一個人可以代理五張選票,這次幫助鄭漢玉競選的有幾十號人,誰拿了他的錢,他就把誰的選票收過來,讓助選的人或親親故故的去代理。沒你的事了,愿意吃吃喝喝的,都一律被拉到市里的飯店去了。聽說,那幾天光是在市里鄭漢玉就擺了二十多桌酒席。

我問,這么鬧上邊不知道嗎?

他說,知道也沒用,你叫老百姓選,那就得讓老百姓說了算。上頭定的人,你就是把他說得比焦玉祿還好,他一毛不拔,老百姓就是不選他,你也沒轍。說著,他用手里的棍子捅了捅火堆,火苗子唿地躥出老高,我和他都同時往后閃了一下。

我說,怎么這樣……

他平靜地說,就是這樣。選上的就可勁兒撈,選不上的,罵一陣子也就拉倒了,認了。

我說,就這么個窮地方,可勁兒撈能撈幾個錢?

這你可錯啦,到啥時候都是窮了廟窮不了和尚。別的不說,村里的兩個小煤礦這幾年掙了多少錢呀,可賬面上不但一個子兒沒有,聽說還欠了不少的債呢,那錢都整哪去了?

我說,怪不得遇年急了似的要當那個村長哪。

我二姐夫說,可惜他沒那個命,要不他還死不了呢。

我問遇年的死和這有沒有關系。

說有就有,要是當上了這個村長他還死了?不過話說回來,人的命天注定,不該死的,想死都死不了。趙素敏的事你可知道吧?

我說,我聽說了。

趙素敏是個非常要強的女人。長得很周正,特別是年輕的時候,白白凈凈,看著挺招人喜愛的。說起來不好意思,在我沒離開村子之前,我們還處過“對象”,是別人介紹的。只是不久,因為一件不便于說出來的事(小事),我們鬧了一回意見,一氣之下,便同時背叛了對方。分手后,我們曾有好幾年不說話。后來各自結了婚,對人生的一些事都看開了,不在乎了,再碰到一起時又說話了,幾次之后,該說該笑的,漸漸都恢復到了正常。這一次,我和妻子趕回來的第二天,趙素敏也來了。她給遇年送來了挺厚一刀燒紙。盡管四十歲的人了,還顯得挺年輕,挺利落。見到我,她眼神一亮,卻依然平靜地說,你也回來啦?之后我們就站在院子里說話。想到前不久她當上了村里的婦聯主任,我說是領導了,祝賀呀。趙素敏復雜地看了我一眼,說了一句挺讓人費解的話,她說,你別笑話人了行不行?這就叫啥人啥命吧。也許是當時院子里的氛圍不太好,說完這句話,我發現她的眼圈都紅了……

我離開村子幾年以后,趙素敏嫁給了我二姐夫他們村的小木匠。開始的那幾年日子過得還不錯。前幾年她丈夫突然得了腦血栓癱瘓了,就不行了,啥都不行了。據說家境非常困難,孩子上學都交不起學費。也許是窮則思變吧,上一回為了競選村里的婦聯主任,她硬是借了兩萬塊錢去拉選票,結果沒選上,一時想不開,竟喝了農藥……

我二姐夫撥弄著火堆說,當時誰看了都說人已經完了,沒救了,滿嘴吐白沫兒,臉都是青的。誰知拖拉到鎮醫院之后,還真搶救過來了,你說,她的命大不大吧!這還不說,這次村委會換屆,誰也沒想到她會再一次參加競選,結果,聽說還沒花什么錢兒,到了兒選上了。我二姐夫感嘆地說,啥叫命?人家這才叫命呢,哪像遇年……

不知什么時候,雪花已經變得細碎起來。卻依然橫豎飛揚。撲進火堆里的立刻融化掉了。環視山野,已是白茫茫的一片。

坑子打好之后,人們全聚攏到了火堆的旁邊。一瓶老白干早喝光了,帶上山來的劈柴也很快燒沒了,再沒有任何可以取暖的東西。人們不時地拍打著落在身上的雪,佝著腰,嘶嘶哈哈來回地跺腳……挨近中午的時候,雪停了。遠遠的山腳下終于出現了一團簇擁的人群,并緩慢地向著山坡這邊移動。一個小伙子見了,興奮得一驚一乍,說回來了,回來了!有人抱怨地說,再不回來,就都得像遇年似的,冷死個 的了。

6

說起來很慘。落選之后,遇年一連兩天沒起炕。也不是他病了,主要是窩囊,還著急——當不上那個村長倒也罷了,那五六萬塊錢的債可咋還呀。他后悔當初沒聽老爺子的話。當初,縣上動員農民養奶牛的時候,老爺子是最先動了心的。只是遇年不同意。遇年不同意,是因為遇年有自己的想法。這幾年,他一直在配種站工作,平時除了與騾、馬、牛、驢們打交道之外,也曾接觸過不少在村子里接觸不到的人。怎么說那也是在鎮上。在鎮上的人,就比在村子里的人見識得多,也開眼得多。別的不講,什么樣的人窮,什么樣的人富,他早就看得一清二楚,同時也漸漸地形成了一種明確的價值觀念,那就是,養奶牛還不如當村長呢。

畢竟是父子。老爺子也是個開明之人,又當過多年的生產隊長,本來,這些年他就對村里的幾任村長都不服氣,看著哪一任都不行。說句不客氣的話,時間倒回二十年,他早就一躍而起,取而代之了!因此,聽了遇年的想法,他不但沒反對,而且幾乎是一拍即合。當時,正是剛剛傳出村委會要換屆的消息,于是,老爺子沉吟了一番之后,便一錘定音地說,既然這樣,那還得抓緊張羅呀。

哪想到,張羅了一周遭兒的結果卻是這樣……

事后,像遇年一樣,老爺子的眼睛都是紅的。十來萬塊錢打了水漂白扔了,要說誰不心疼,那基本上都是屁話!可他一直忍著,沒有埋怨遇年。遇年落選,他覺得自己也有責任,鄭漢玉的辦法那么簡單,他咋就沒想到呢?真是人一老就昏了頭了,不中用了!后來看遇年一連躺了兩天,還逞能似的,怎么勸都聽不進去,他這才忍不住地說了遇年幾句,他說挺大個老爺們兒,你還比不上個婦女?他說的婦女,就是趙素敏。老爺子的意思是,這次不行還有下次呢,可以東山再起。做人,沒個志氣還行?

老爺子的話還是起了作用。第二天一早遇年就起來了,牙都沒刷,他無聲地嚼下倆饅頭,然后來到院子里,一腳把摩托車踹著,便賭著氣上班去了。

他剛走到大門外,卻被劉明山一把抓住了他的摩托車車把。

劉明山說,我晚來一步還堵不住你了呢。

在這次競選中,遇年和劉明山都把對方當成了最強的競爭對手。鄭漢玉則是在他們兩個活動得差不多的時候,才突然插進來一杠子的。說實話,當時誰都沒把鄭漢玉當成一回事。在村里許多人的眼里,鄭漢玉已經完了,已經不是前幾年了。前幾年做煤販子的時候,他的確是個人物。有錢呀,款大呀。整天在城里胡吃海造不說,每次從外邊回來都一律打車,還經常換著樣地領著一些胖瘦不同的女人,在縣城里逛來逛去,被村里人碰上了便齜牙一樂,介紹說這是他表妹。這才扯呢,他哪來那么多表妹?沒想到,后來他卻栽了,據說一家民營小電廠突然倒閉之后,欠了他二十多萬塊煤款,一分都沒要回來。從此他就徹底落套了,落套了還不著個家。整天東一頭子西一頭子的瞎跑,也不知道他躥個啥。把老婆孩子扔在家里,吃不像吃,穿不像穿的,過著可能都沒啥勁了。因此,最初聽說鄭漢玉要競選村長的時候,許多人都不屑一顧,可別聽他吹啦,還競選村長……他使個雞巴選呀!

有趣的是,鄭漢玉卻謎一樣地被選上了。

事后,人們才聽說,是縣城里一家建筑公司的老板資助了鄭漢玉。

劉明山找遇年,就是想把鄭漢玉賄選的事往外抖摟抖摟。最好把這次選舉結果給拱翻了,重選!他說咱們沒整上,他媽的誰也別想得了便宜!

聽了劉明山的話,遇年半天沒吱聲。其實遇年對劉明山也是憋著一肚子氣。選舉的前幾天,遇年請客,當然不是所有的人都請,他主要是想請一些助選骨干,加上一部分家庭代表。按計劃,遇年在縣城里一共安排了五桌,可那天卻連老婆帶孩子去了一百多號人。逼得遇年沒轍,只好在旁邊的餐館又開了五桌,后來遇年才知道是劉明山那小子搞的鬼。原來,為遇年助選的人下通知的時候,竟稀里糊涂地把電話打到了劉明山的家里,還沒聽出接電話的人是誰!這個壞種可好,他哼哼哈哈地答應下之后,竟讓他的幾個兄弟滿村子里嚷嚷,說遇年要在鎮上請客,家里沒事的可都得去呀。孩子也去嗎?什么話!孩子不是人嗎?都去都去!結果,白讓遇年多花了幾千塊錢不說,他還讓老四把事情捅到了鎮派出所。多虧遇年前幾天剛請完了所長,因此,所長不但沒給老四一個好臉,還審視般地盯著長毛子看了半天,問他是哪營子的,干啥的?老四見不得所長的那雙眼睛,這才灰溜溜地走了。

不僅如此,遇年還覺得劉明山實在是可笑,幼稚。自己明明參與了賄選,現在卻又要煽動他一起去告人家鄭漢玉,這是什么人呀。再說,你告能怎么著?這樣的例子又不是沒有。上一次,王家地村選舉的時候倒是有人告了,還整了半街筒子人,男男女女在那里跪著,聽說把市里的記者都請來了,又是調查,又是拍照的,折騰了一周遭兒,結果怎么樣?選上的人倒是被整下去了,可是告狀的人,也因為參與了賄選,受到了拘留……落了個兩敗俱傷。遇年淡著臉,告訴劉明山,說你想鬧啥就鬧啥吧,我是不生那個鱉氣呀。

劉明山頓時沒電了。他看著遇年說,那咋整?就這么認了?

遇年說,不認也得認,不信你就試試。說著,他一邁腿騎上了摩托車,又沖著劉明山苦笑了一下,走了。

劉明山沮喪地站在那里,看著遇年在一個墻角把身子一歪,就沒影了。老半天,他才自言自語地罵了一句,我操他個祖宗,這事兒整的!

…………

其實,遇年的情況還要糟一些。到了單位,他才知道自己已經沒什么班可上了。前不久,鎮委剛剛上任了一位年輕書記,此人很有魄力,上任后便開始了一系列激情澎湃的改革。其中之一,就是把“沒什么大用”的配種站給改掉了。為此,急得站長老趙春還氣勢洶洶地去找了一次鎮長。鎮長與老趙春關系一直不錯,論起來兩個人還是表連襟。只是,表連襟也有表連襟的難處。年輕的書記一上任就帶著滿臉煞氣,到處挑他的刺兒,弄不好他那個鎮長能不能當下去還都兩說呢,哪有時間管你那個爛事?結果,沒等老趙春把理由講完,做鎮長的表連襟就不耐煩了,擺著手說,行了行了,你可別這也配那也配的啦!這幾年你們配了多少牲口我還不知道?現在,除了剛剛引進來的那些奶牛,全鎮還有多少騾、馬、牛、驢,我比你都清楚,說實在的,用不著你配,一個都憋不死,也絕不了根兒就是了!鎮長一席話,說得有理有據,非常原則。只是措辭上沒加考慮,不順耳,太難聽,戧得老趙春哭笑不得,同時還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委屈。

那天,老趙春跟遇年是這么說的:他說遇年啊,我倒是不在乎了,老驢下湯鍋,一命貨了,讓退就退吧,你這么年輕,整天待著也不是個事呀?

遇年聽了,不屑地一笑,他說,此處不養爺,自有養爺處。明說,就是他不撤,這個破活兒我也不想干啦!

幾天之后,遇年一頭扎進了村里的小煤窯。

7

小煤窯的確是個能掙錢的地方。這幾年,煤炭價格一漲再漲,它不僅讓有關的人,甚至一些無關的人整天都能吃香的喝辣的,下窯的人收入也不錯,又是計件工資,多勞多得,只要下力氣,抻著脖子猛干,一個月下來,拿它個兩千多塊錢不成問題。只是這錢掙得不太容易,吃苦受累倒也罷了,關鍵是不安全,太危險。自從全鎮在一家國有煤礦的周圍這一處、那一處地捅開了十幾個窟窿,至今落下多少瘸子拐子不說,粗算一下,全村死在小煤窯里的人就有二十多個。一些地老天荒的山村,原本平靜如水,甚至連一聲狗叫都聽不到。自從有了小煤窯可好,老婆孩子,男男女女,動不動就像炸雷似的哭起來了。

最近兩年,國家對各地小煤窯的監管力度越來越大了。不停地整頓,關閉,炸。對于造成死亡事故的則一律重罰,直至追究刑事責任——把那些置人于死地而不顧的黑心礦主,以及直接的、間接的重大事故責任者,通通繩之以法,判刑,抓進大獄里蹲著去。按理說,這些措施都很有力度,可以了。事實上卻還是不行,事故不斷,老是死人。究其原因,就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他有的是歪招兒、損招兒、缺德的招來對付。死了人不是要重罰嗎?我瞞著不報;規模太小的煤窯不是要關閉嗎?我“整合”——把幾個小的煤窯整合到一個礦主的名下,變為一號井,二號井,三號井……這規模可夠了吧?再加上各種利益驅動下所形成的地方保護主義,從下到上,層層作怪……那是神人沒轍。這幾年,平時稍微關注一點兒新聞的人可能都知道,一次次礦難,一次次弄虛作假,把分管煤礦安全的領導都氣成啥樣啦!可不管怎么“痛斥”,事后,卻總有那么一些人,我行我素,前赴后繼,就跟瘋了似的,還說什么小煤窯就是小妹腰,能撈誰不撈?什么東西!

不過,一次次血的教訓,倒是讓當地人把小煤窯給看透了,也看淡了。在大多數人眼里,與其說它是村里的“經濟支柱”,還不如說它是少數人的搖錢樹呢。出于心理上的不平衡甚至抵觸,特別是對于死亡的恐懼,但凡有一分之奈的村民,誰也不愿意下窯了,窮死也不下了。現在,真正扎在窯里挖煤的人,幾乎都是從外地來的一些盲流。本地人也不是沒有,但很少。

因此,遇年最初決定下窯的時候,我叔丈人不同意。遇年媳婦甚至還給他甩過臉子,說他是不想拿這家子人當回事了。遇年卻不以為然,他認為該井里死的,到啥時候也死不到河里。他說,哪安全?走道兒摔個跟頭還有摔死的呢,那只怪他命短。

誰也攔不住,下就下吧。第一個月下窯,遇年就開了兩千多。第二個月,他又連班加點,差不多拿到了三千。遇年樂了。有一天,他還給我打過一個電話,提到了那三萬塊錢的事。他說五姐夫你放心,最晚到明年臘月,我就能把那三萬塊錢還給你。遇年落選后,我對那三萬塊錢的事的確有些擔心,為此,我還在妻子面前數落過遇年,說他沒譜的事瞎張羅,該!看他借的好幾萬塊錢怎么還。現在聽他這么一念叨,我反倒覺得自己有點兒小氣,看不起人,缺少一種大義綱常了,我告訴遇年,說沒關系,啥時候有了再說,沒有也用不著當回事似的惦記著。當時,遇年還跟我開了一句玩笑,他說,我倒是沒當一回事,可就怕五姐夫睡不著覺呢……我笑著回敬了他一句,說,你快給我玩兒勺子去吧。

沒想到,這句話竟成了我和遇年的訣別之詞。

不久后的一天,我正站在餐館外面聽隔壁美容店的女老板發牢騷,她抱怨說,昨天老家又來人了,公公、婆婆、小姑子……來了一窩子,攪得她一夜都沒有睡好。我用安慰的口氣說,誰老家不來人?都這樣。她說真沒轍,她在縣城的時候,一些親戚老往縣城里跑,到了北京以為清閑了,還是不行,說來就來了。說到這里,女老板都被氣樂了。這時,我餐館里的一個服務員出來叫我,說是老家來電話了,有急事找我……

電話是我二姐夫打來的。他喘著粗氣讓我和妻子馬上回去一趟。我問他怎么回事。他遲疑了半天,說遇年沒了……

當時,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小煤窯出了事故。

但不是。

遇年死得很平凡。

他是被凍死的。據說,那天晚上他從小煤窯里上來之后,喝了不少酒,然后騎著摩托車回家,誰知走出沒多遠,就連人帶車栽進了路旁一條兩米多深的小溝里,再也沒有起來。第二天早上被人發現趕緊拉到鎮衛生院的時候,已經沒法搶救了,渾身上下全是硬的,人早就被凍僵了。

…………

直到現在,我都覺得奇怪,2003年的冬天,我的老家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賊冷賊冷!用村里人的話說,石頭都要凍瓣兒了,何況是人?

8

辦完遇年的喪事之后,我和妻子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回了北京。在老家的那幾天,我們全感冒了。一坐進火車,我頓感疲憊,渾身像是散了架子,骨頭都是酸的。妻子則不斷地往座位下的衛生桶里丟著紙團。記得在回老家的路上,她還掐著額頭反反復復地叨咕,說遇年沒了,撇下一家老小可怎么過呀……現在,一場喪事過后,她已經得出了一個完整性的結論,這家子人就算是完了,遇年媳婦還那么年輕,守不了個一年半載的就得改嫁。她說,我就是惦記老叔,這一輩子真是可憐,中年喪妻,老年喪子,咋還都叫他攤上了呢。

我叔丈人就算是好樣的,很堅強。遇年下葬的時候,他讓兩個姑爺一邊一個地把他架到了山上,迎風站在雪地里,一滴眼淚沒掉,只是嘴唇和下巴在不停地顫抖著,一直注視到眾人為遇年的墳墓添上最后一鍬凍土……

遇年媳婦卻不行了。從火化場回來的路上,她一直抱著遇年的骨灰盒,到了墳地也不松手。好幾個人硬是掰開她的手指,才把遇年的骨灰盒奪了過來。

她傻站在那里,看著人們往坑子里填土,一切妥當之后,她才突然感受到了一種徹底的絕望,竟瘋了似的撲在遇年的墳頭上,哭天搶地一把一把地撓土,仿佛是要把遇年再扒出來似的……

我趕緊背過臉去,心就跟碎了似的。可憐的女人,人已經死了,扒出來又有什么用呢?

萬萬沒想到,后來發生的事情竟讓人難以置信。

有天晚上,我二姐夫打來電話,他興奮地告訴我,說牛犢子已經生下來了。我問是公牛還是母牛。我二姐夫賣了個關子,他讓我猜猜。我挺不喜歡他這種樣子,又不是女人和孩子,是公是母就直說得了。再說,不用猜,從他的口氣上我還聽不出來嗎?可我還是猜了,我說是個小母牛?我二姐夫嘿嘿一樂,他說猜對了,還真是個小母牛。

那次發送完了遇年,我和妻子到我二姐家住了一天,主要是想看看我二姐,同時也順便了解一下奶牛的情況。應該說,牛的情況還是不錯的——乳業公司每天把采奶車開到村子里,當場采奶,當場檢測牛奶的質量(主要是看大腸桿菌是否超標),合格的便當場收購,當場付款。一時間,村子里人歡牛叫,煞是熱鬧。當時我們的牛已經有一頭產奶,我二姐夫拿出他的小賬本給我們算了算,除了飼料開支,說那頭牛每月差不多能掙到一千塊。更為樂觀的是,買牛的時候,誰都不知道其中的一頭牛還懷著犢子!買回來不久,就發現那頭牛的肚子越來越大,越來越大……看樣子,用不了兩個月就生下來了。為此,我二姐夫非常得意,說起這件事的時候一臉的成就感,他說如果下的是個小母牛,就更賺著了,一斷奶,往少說也值個五六千的!

有道是,人走時運馬走膘,現在,那頭小母牛還真是順著他的話來了。

我聽了很是高興,在電話里我們扯了半天牛的事,后來我二姐夫話頭一轉,突然沒頭沒尾地問我,聽說遇年的事了沒有。

我說,遇年已經死了,他還能有什么事?

我二姐夫說,他的死是假的!

我一聽,頭皮嗖地麻了一下,差點驚叫起來。

我說,死了就是死了,怎么是假的?

我二姐夫說,他死了是真的,可他不是凍死的,是在小煤窯里熏死的。

我疑惑地說,別瞎扯了。

你不信吧?這幾天楊國能老叔正到處告狀呢。

我問他告誰。

他說,告鄭漢玉和他的小舅子。

我非常震驚,心里又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復雜。鄭漢玉的小舅子叫王來發,外號大象,人長得五大三粗,同時還鑲了一臉煤渣子。據說前幾年他在窯下處理啞炮時,被突然的一聲炸響崩了個滿臉躥花。人居然啥事兒沒有。只是臉上被糊進去一些煤渣子——稍大一點的,被剝了出來,小一點的便永遠地嵌在了肉里。從此大象便遠離了小煤窯,叫爹都不干了。直到鄭漢玉當上了村長,他才再度出山,到小煤窯里當上了礦長。遇年死的時候,大象一直躥前跑后,從用車輛到伙食,都安排得井井有條。用他的話說,雖然遇年是喝了酒之后被凍死的,但不管咋說,他也是礦上的人,是礦上的人他就得管,不管,我他媽的還叫個人嗎!一番話,說得村里人特佩服,一個勁兒地點頭。尤其是我們一些親屬,更是感動得什么似的。我看見,有好幾次我叔丈人抓著大象的手,喉結上下嚅動,半天才把臉一扭說,爺們兒……我楊國能啥都不說了……

更讓我們感動的是鄭漢玉。遇年下葬那天傍晚,按當地的習俗,親戚和村子里的人正在寫“禮”,也就是湊份子。我寫的是一千。我二姐夫因選舉的時候沒投遇年的票,覺得理虧,寫了六百。其他親戚是一百、二百不等。一般的鄉親則三十、五十的。白事比不了喜事,就那么個意思,說是人活著的時候不錯,買幾張紙吧。鄭漢玉一進屋,就先從懷里掏出五百塊錢放在禮桌上。當時,就連負責寫“禮”的張火旺都怔了一下,他說,鄭村長……都寫上啊?鄭漢玉繃著臉,端詳著張火旺說,你這個屁話問的,不寫我拿出來干啥?說完,忍不住撲哧一樂,周圍的人也樂了。

“送盤纏”的時候,鄭漢玉也去了。路上他一直和我走得近近乎乎。我和鄭漢玉不是一個村子里的人,他是小南營子的。但從小學到中學,我和鄭漢玉始終是一個班的同學。說起來不好意思,畢業時我們全班三十多個人,無論男女,不知道是人不行,水土不行,還是怎么回事,竟沒有一個考上大學的。中專也沒有。這樣,大多數人的命運就基本上被定格了。做了鳥獸散之后,東一個西一個地散落在全鄉各地的溝溝岔岔里。伴隨著時光流轉,娶妻的娶妻,生男育女的生男育女,各過各的日子。同學之間,幾乎再沒有了往來。不像城里人,動不動就搞同學聚會,住賓館,擺宴席,沒完沒了地喝酒……借著酒勁兒,男女同學還可以單獨躲在一邊,腦袋頂著腦袋相互傾訴,知道嗎?在班里的時候,我就喜歡你,就是不敢說啊……我也是……于是就一塊兒后悔,自責,甚至抱頭痛 哭……這才是扯呢,早干啥來?我們沒有,鄉下也不時興這一套。這么多年,別說我們從未搞過什么同學聚會,就是兩個同學碰到一起的機會,都少而又少。偶爾碰上了,也禁不住一愣,昔日水蔥一般的青春男女,不是大老爺們兒就是大老娘們兒啦。時間這個東西,可真是糟蹋人啊!

同學之中,我和鄭漢玉的交往算是最多的。我來北京之前的頭一年,鄭漢玉正在做煤的生意。有幾次他批不出煤來,還是找我幫的忙。那時的鄭漢玉相當神氣,總是夾著一只小皮包,梳背頭,戴墨鏡,上身是一件黑色皮夾克,兩條褲管起了靜電,被里邊的毛褲吸著,顯得兩條腿很細……看上去,全然一副暴發戶的派頭。我們每次見面,他總喜歡用一只手揉搓著他的大肚子,說昨天又整多了,這胃才難受哪……然后,他卻一定要拉著我“再整兩盅去”。很同學,也很仗義。自從我到了北京,有三年多時間,再沒見過鄭漢玉,直到當上村長的前幾個月,他和一個基建公司的老板到北京辦事,不知在哪兒淘索到了我的電話,并接上頭。出于同學之間的友誼,我一連陪了他們兩天。也許,正因為有了上述關系,見到我鄭漢玉就自然會多出幾分親近吧。

說著和遇年無關的話,我們來到村子西頭的一塊空地上。雪山雪地之間,一輪紅日將落未落,正是“送盤纏”的最好時辰。所謂“送盤纏”,是我們老家的一種習俗,跟城里人的追悼會差不多,只是復雜一些。先是念“文書”——把死者的身世、簡歷、為人等等,作一個說明,把親屬獻給死者的花圈、馬、人子(現在已經進步了,我們給遇年扎的是冰箱,彩電,奔馳牌轎車)什么的宣布一下。接著是“指路”,再接著就是親戚們男男女女的哭上一場……這樣,整個喪事的全部程序就算結束了。

只是,那天遇年媳婦卻遲遲不想結束。她坐在地上哭得沒完沒了,撕心裂肺,誰都拉不起來。她一邊哭,一邊叨叨念念地訴說著遇年活著時的種種好 處……數完了遇年的好處,又罵遇年心太狠,一句話都沒留,撇下一家人就走了,你個冤家!你個死鬼!你可坑死我們啦……哭,是能傳染人的。一些親戚包括我妻子,本來都已經從地上站起來了,不哭了,后來又陪著遇年媳婦,重新哭開了……

鄭漢玉也是個心軟之人。就在我背過臉去的時候,他雙手掩面,半天之后才把手在臉上往下一捋,嘆了一口粗氣,看著我說,你告訴遇年媳婦,叫她明天到村委會里去一趟。我問有事?他說,有事。

第二天,遇年媳婦領著四歲的女兒從村委會回來的時候眼睛還是紅的。同時還跟來了婦聯主任趙素敏。原來,就在頭天晚上,鄭漢玉連夜召開了一次村委會,根據遇年家里的實際困難,破例把遇年的死比照工傷處理,決定一次性給予相應的撫恤金。遇年媳婦聽了腿一軟,二話沒說拉著女兒就給鄭漢玉跪下了。鄭漢玉哪受得了這個,他把娘兒倆從地上拉起來,趕緊讓趙素敏連人帶錢,一塊兒送到了家里。

趙素敏從她的包里一扎一扎地往外掏錢。又一扎一扎地摞在一起。

一共是五扎。

五萬!

五萬塊錢對于一戶鄉下人來說,所引起的震驚效果可想而知。趙素敏的一舉一動,把所有在場的人眼睛都拉直了。我叔丈人和遇年媳婦是怎么千恩萬謝的,在這里我就不說了。不得不提的是,就在我和妻子離開老家的頭一天晚上,我叔丈人突然把三萬塊錢鄭重地放在了我和妻子的面前,讓我們“點點”。我和妻子全都怔住了。遇年一死,我們本來已經意識到那三萬塊錢徹底黃了,沒指望了。猛然看著眼前的那三萬塊錢,我和妻子反倒一時局促,不知如何是好了。當時我們都覺得這錢不能要,也不忍心要。我叔丈人和遇年媳婦卻不依。說是借錢還錢,天經地義,遇年沒了,但是債沒不了,現在有錢了,不還不行!幾番推來推去,遇年媳婦又流淚了。沒辦法,妻子只好搞了個折中,三萬塊錢,我們只要兩萬,剩下的那一萬不要啦,堅決不要了!說實話,即使這樣已經相當不錯了,我們不但心滿意足,甚至有一種得了便宜似的感覺。你想,假如不是鄭漢玉他心軟,對遇年的死破例給了五萬塊錢的撫恤金,別說是兩萬,就是一萬,我們能拿得回來嗎?

哪知剛剛過去兩個月,事情突然復雜起來——遇年又不是凍死的,而是在小煤窯里熏死的了!

我問我二姐夫,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二姐夫告訴我,聽人說,遇年在小煤窯里熏死的時候,只有兩個外地下窯的人知道。是大象讓那兩個人偷著做了手腳,制造了一個遇年酒后被凍死的假現場。事后給了那兩個人一些錢,把他們打發走了。沒想到,兩個人在火車上喝著酒說話時說漏了嘴,正好被旁邊的長毛子老四聽到了,他回到村里就跟他大哥劉明山說了,劉明山又把事情透露給了別人,傳來傳去就傳到了我叔丈人的耳朵里。我二姐夫說,老叔這人本來就倔,這么大的事,他聽說之后能讓嗎?

聽了我二姐夫的話,我非常憤怒,同時也意識到了這件事的麻煩。

我說,人已經火化了,埋了,不讓能怎么著?

我二姐夫說,告唄!他們真要是那么做了,不僅違法,也太缺德了!

后來我了解到,開始,我叔丈人也沒想到要去告。當他得知遇年是熏死這一傳言時,氣得老淚縱橫。后來他就跑到村委會里,祖宗爺娘一頓暴罵。然后,他便一次又一次地指著鄭漢玉叫板——我兒子明明是在小煤窯里熏死的,你們他媽那個×的,為啥要把他扔到溝里去凍上一宿?你必須給我說個清楚!

面對我叔丈人咄咄逼人的氣勢,開始的時候,鄭漢玉的態度還非常之好,他一副苦口婆心的樣子,一口一個“爺們兒”地叫著,勸我叔丈人冷靜點,消消氣兒,別聽那些個閑人胡說八道。他說,別人的話你信不著,咱爺們兒的話你還不相信?

我叔丈人說,他啥都不信,就相信沒風樹不響!

鄭漢玉很無奈,也很生氣。他問我叔丈人,遇年死的時候村里是不是給了他五萬塊錢?

我叔丈人說,那不假。

鄭漢玉說,這不得了。在小煤窯里死個人,按規定也就是賠償五萬,如果遇年真是在小煤窯里熏死的,還犯得上說他是凍死的嗎?

我叔丈人鄙視地說,你別給我扯這套,上邊的規定我又不是不知道,小煤窯里死一個人,賠償家屬多少錢不說,該罰你們多少你們比我清楚。說到這里,我叔丈人不屑地冷笑一聲,就你們那點花花腸子,你騙得了別人,騙不了我楊國能!

雖說鄭漢玉是村長,但村長也是人。幾個回合之后,鄭漢玉見他的勸說毫無作用,臉都氣青了,人也失去了控制,竟忍不住地拍了桌子,啪地一聲霍然而起,他說老楊頭,該做的我做了,該說的我也說了,你還想怎么著?!

迎著鄭漢玉尖銳的目光,我叔丈人毫不示弱,你說咋著?我告你們這些個雜種操的去!

9

沒想到,卻一點都不好告。從鎮到縣,由縣到 市……我叔丈人開始了逐級上訪。屢屢碰壁之后,遇年媳婦也上陣了。在別人的建議下,最初她還采取過一種極端的手段——用一塊白布寫上“我要爸爸”幾個黑字,縫在女兒的后背上。然后領著四歲的小丫頭往縣政府門前一跪……看上去,的確是讓人揪心。只是,世道上的事情就是這樣,第一次看著揪心,第二次看著就不怎么“揪”了。三次、四次之后,不僅讓一些人看著“沒勁”了,心煩了,就連遇年媳婦自己也有點扛不住了。一個年輕女人往縣政府大樓前一跪,迎著出出進進那么多的大小官員,還有一些到縣政府里辦事的,開會的,審批各種項目的,上訪的,找親戚、會朋友的,推銷辦公用品、保健品、化妝品、健身器材、名人大辭典……各種來路的人,穿梭其中,往來不斷。每個從身邊走過的人,都會用不同的目光看著她們。從某種意義上說,跪在地上的母女倆與其說是在上訪,還不如說是在示眾,在展覽呢。情面上難堪不說,那個紅鼻頭、滿臉疙瘩的信訪干部,也特討厭。他總是借機摟著她的后腰從地上往起抱她……把人煩死。到了辦公室又是滿嘴的原則,道理,車轱轆話……說得磨磨嘰嘰,天昏地暗,最后卻啥問題解決不了,還不如放個屁呢!

我叔丈人是個明白人。看到遇年媳婦上訪同樣無濟于事,他便堅決不讓她和孩子去了,說是天大的事由他頂著,用不著她婦道人家出面。接下來,他便一個人往縣里跑,到市里去告。有時候,幾天見不到人影,回到家里,又一連幾天不出屋,一個人呆坐在那里,抱著腦袋想事……

遇年媳婦受不了。有一天她給我妻子打來了電話,訴說了一大堆有關上訪的難處之后,她說五姐,你和我五姐夫最好回來勸勸我爸吧,我真是擔心他,那么大歲數了,哪架得住那么折騰呀……說著,她就在電話里哭了。

放下電話,我妻子便惆悵了。她問我咋辦,要不要回去看看。

對于妻子來說,我叔丈人是目前還活在世上的最后一個長輩。我岳父年輕時在部隊上轉業后到了煤礦,我妻子在煤礦出生后,雖說沒和她老叔一起生活過,可骨子里畢竟有一種割舍不斷的血緣親情。另外,我叔丈人兩個女兒的情況也比較特殊,老大太老實,每次見到我們時,也只是一笑;老二患過小兒麻痹癥,走起路來就像扭秧歌,十分費勁。由此可見,她們的丈夫也不會是怎么能撐得起面子的人,并且還都住在很遠的外村。在這樣的家庭里,作為侄女,我妻子又是身在北京的人,可謂走南闖北,就有了點“出人頭地”的意思。遇年媳婦之所以千里迢迢地打來電話,其原因就在于此吧。

幾天后,我和妻子專程回了一次老家。遇年媳婦很感動,見到我們眼淚都流下來了。當天晚上,兩個女人在西間屋里差不多說了一夜的話。細說起來,遇年媳婦的確是挺難。遇年死了之后,曾有好幾個人找上門來,給她保媒,勸她改嫁。甚至,縣政府那個信訪員也不止一次地開導她,勸她實際點,不然,年紀輕輕的把自己的青春都浪費了,瞎了!他甚至建議遇年媳婦,干脆在縣城里租個簡易的房子住下來,遇到合適的就嫁人,沒合適的就自己過唄,更好,更自由,想干啥就干啥!他還說,別看現在他是公事公辦,幫不上她啥忙,往后說不定還能成為朋友呢……遇年媳婦說,黃鼠狼給雞拜年,一看他就沒安什么好心。我心想,就你那個熊樣兒的,別看是個干部,快滾他媽遠點去吧。接著,她才鄭重地叫了一聲“五姐”。說嫁不嫁人,她想往后拖拖再說。可這上訪的事,讓她看恐怕到啥時候也找不出個甜酸來。小煤窯那些人本來都是些個盲流,人一走,上哪找去……沒個證據,告到哪不是白扯?她算是草雞了。遇年沒了,可這日子還得過,老爺子這么折騰下去,到啥時候是頭呀……

只是,遇年媳婦草雞了,我叔丈人卻異常偏執。那天我和妻子沒少做他的工作。老人非但聽不進去,反倒讓我們勸勸遇年媳婦,讓她改嫁吧,她還這么年輕,能讓人家守著?他說,別看你老叔這個樣,我還不糊涂。妻子說,老叔,你說得都對,可你現在整天上訪,她能忍心扔下你去嫁人嗎?我叔丈人說,遇年媳婦在這呢,我早就說過,我現在還能動彈,用不著擔心我,我動彈不了那天,往哪個姑娘家一去,她們還能把我攆出來?遇年媳婦說,爸,這話你是說過,可你這么大歲數了,整天東跑西顛的,我能不擔心呀?接過遇年媳婦的話頭,后來我又勸了我叔丈人幾句。事實上,在此之前,對遇年的事,我曾咨詢過一個常到我餐館吃飯的律師,律師也是為難得直皺眉頭,最后他只說了兩個字,麻煩。除此之外,我又結合我所知道的一些實際例子,舉一反三地作了一番分析,結論是,這樣的事告到哪都不好辦,解決不了問題。

我叔丈人立刻火了,叫你這么說,你老兄弟就白死了唄?

一句話,問得我啞口無言。

接著,老人卻突然轉換了口氣,不是你老叔這個人愿意打官司,我是咽不下這口氣!一想起你們老兄弟死了還被他們整到溝里凍了一宿……我心里就跟刀扎似的,一剜一剜的……沒等說完,他就一只手掐著額頭,嗚嗚地哭了起來……哭著哭著,卻戛然而止。他狐疑地看著我說,是不是鄭漢玉那個王八蛋叫你回來說情兒的?

我說,不是不是,咱家的事情,我給他說什么情兒?

話是這么說,我卻多少有點心虛。這次回來,我沒見到過鄭漢玉,在村委會門前卻碰上了趙素敏。做了婦聯主任的趙素敏,比上次我見到她的時候,還顯得年輕一些,也鮮亮一些。見到我們她格外親近,讓我們到村委會去坐一會兒,喝點水,不去,她便拉著我妻子的手,站在街上說了半天話。她告訴我們,鄭村長到鎮里參加學習班去了,得一個星期才結束,不然他肯定會請我吃飯。說到我們回老家的目的,趙素敏挺犯愁,她說這個老爺子,也不知咋的了,原來那么明白的人,現在誰的話都聽不進去,整天這兒告、那兒告的……最后,趙素敏囑咐我們,快好好勸勸老爺子吧。

可是,老爺子太犟了。不管我們怎么說,說到底他就是一句話,我不信天底下就說不出個公理去!

兩天后,我和妻子無功而返。

我叔丈人還像原來一樣,到處上訪。訪來訪去,有一天,他竟訪到北京來了。

10

時間已經是五月。北京的五月是個充滿希望的季節。花開了,草綠了,吸一口空氣都是甜絲絲的……就在一個很好的早晨,我叔丈人披著大棉襖,背著一個臟兮兮的布兜子,突然闖進了我的餐館。

半年沒見,我叔丈人像是老去了十歲,臉上的皺紋多了一半,眼睛凹進眼眶里,腰也有些彎了,還掉了一顆門牙……眼瞅著他走進我餐館的一剎那,我還以為是個要飯的呢。直到老爺子笑吟吟一直走到我們坐著的桌子前,我才看出,這是我叔丈人。與此同時,妻子也驚訝地叫了一聲“老叔……”她上前抓住了老人的胳膊,頓時便潸然淚下。

將叔丈人安頓下來之后,我問我叔丈人是怎么來的。老爺子露出豁牙子,詭秘地一笑,他說是偷著來的。妻子不解地問,咋還偷著來的呢?我叔丈人說,讓那些個壞種知道了不讓。

我問他是不是還在上訪。

老爺子眼神倏然一亮,他說上呀,不上哪行!接著他把身子往前探了探,神秘地說,你知道鄭漢玉他現在干啥呢嗎?

我說不知道。的確,我哪知道鄭漢玉在干啥呀。

我叔丈人告訴我,說鄭漢玉在修路呢,從村里到鎮上的那條路,全修。

說實話,我覺得那條路早就該修一修了。那是一條傍山而行的土路,在多年的雨水沖刷下,已經面目全非。我每次回老家,都是先回到煤礦小住兩天,然后由幾個在煤礦當了官的哥兒們派一輛車,送我到鄉下去。最初朋友給我派的是轎車,但是不行。轎車的底盤太低,到了難走的路段,不但拖底,有時候還戧“下巴”,戧得那個五十多歲的司機直咧嘴。弄得我心里挺不自在,覺得很是對不起這位司機。后來,朋友就干脆給我派吉普了。說這車底盤高,啥路都不耽誤,你就造吧。其實也不行,慢點開還湊合,開快了車里的人就不停地扭秧歌。有一次,氣得那個年輕氣盛的司機一邊扭著一邊發牢騷,說路都這樣啦,也不知道修一修!我就納悶兒,這地方那些當官的都干他媽啥呢?正說著,汽車猛地蹦了個高兒,差點沒把我和他顛翻了。司機趕緊踩了一腳剎車,無可奈何地罵了一句,說,這路死人也得顛活了!

我問我叔丈人,修修路不是挺好個好事嗎?

我叔丈人說,要是不好,他還不修呢!他告訴我,鄭漢玉把這條路包給了一個叫小老道兒的人。小老道兒是誰?就是贊助鄭漢玉競選村長的那個基建公司的老板。他把二百多萬的工程項目讓小老道兒干,掙了錢之后兩個人分……我叔丈人說,不光這個呢,他那個小舅子更不叫玩意兒,依仗他小煤窯當個礦長,有幾個臟錢,蓋了兩層小樓不說,還搞了兩個老婆,一個老婆住一層,你說說,他們還有沒有王法呀?說著,我叔丈人的眼睛又亮了,他說這才有告頭了呢,光遇年的事他告不動鄭漢玉,這么些爛事兒加在一起,就不信告不倒他!

我和妻子面面相覷。就在那天晚上,妻子疑惑地問我發現了沒有……我問她發現什么了。她說,我看老叔好像精神上不太正常了呢?

其實我早就發現了,我說上訪的人都這樣。

妻子說,他原來不這樣呀。

我說,原來他不是沒上訪嗎?

妻子糊涂著表情看了我半天,沒再吱聲。或許,她還以為我是在跟她抬杠呢,其實不是。經驗告訴我們,絕大多數上訪者都是比較要強的人,他們好較真兒,求勝心切,不服輸,碰得頭破血流也不回頭,往死犟!這類性格的人當領導呀,干事業呀或者開個公司什么的都比較合適,所謂“百折不撓”。上訪告狀就不行了。告個一次兩次的倒沒啥,可告起來不是一年就是兩載,甚至時間更長,誰受得了這個?不弄得你神精不正常才怪哪!

當然,我這里說的是“個體型上訪”,而不是“群訪”。群訪的情況要好一些。同一件事情頂在許多人的頭上,你著急也不行,不急也行。說句不好聽的,甚至打哈哈湊趣,覺得挺有意思,挺好玩的,都行。比如,我二姐夫就參與過“群訪”——被那個“大力神”老板騙了之后,全縣一百多號養螞蟻的人,曾到縣里、市里去告,要求政府把那個“小黑胡子”捉拿歸案,還錢!頭幾次,據說還挺有秩序,大伙兒都是在外面等著,由幾個代表到里邊去談。談了幾次后,總談不出個結果,眾人這才炸窩子了,鬧哄哄的生往市政府大樓里闖。被幾個公安人員攔住不讓進,就七嘴八舌地嚷嚷,說些個不在行的話。說到底,就是起哄唄,瞎鬧唄。后來我二姐夫不去了。他說能把錢要回來反正大家都有份兒,要不回來,也不光他一個人倒霉……說得蠻有道理似的。

相比之下,那些“個體型上訪”者就不同了,他們所承擔的責任和壓力,就比參與“群訪”的那些人要大得多,也孤獨得多。時間一長,人就難免不扭曲,不“顛倒的”。從某種意義上說,人一旦被扭曲了,“顛倒的”了,真正的“戰斗力”就下降了,不強了。或者說,他們中的大部分人已經變成了一塊軟塌塌的膠皮糖——當然,那種膩膩歪歪的勁頭,倒也十分頑固。

沒多久,我叔丈人就是縣里有名的“上訪老戶”了。“上訪老戶”的特點都差不多,就是難纏,軟磨硬泡,誰見誰煩,沒辦法,頭痛。以致那些信訪干部一聽說老楊頭來了,就趕緊關窗子鎖門,閃人。找不到人,我叔丈人就把隨身攜帶的一只小板凳放在地上,往走廊里一坐,雙膝抵胸,等。一等就是一天。等著等著,人就迷瞪著了。還做夢了,夢見包大人雄赳赳氣昂昂,一路勁步款款地升上大堂,往審判席上一坐,啪地拍響驚堂木,一聲喝令:把那個貪贓枉法謊報遇年死情的鄭漢玉——給我押上堂來!

就在這關鍵時刻,人卻被撥弄醒了。抬頭一看,是村里的治保主任牛成,正居高臨下地站在那里,厭惡地看著我叔丈人,他說這個老楊頭,你咋又來了?見坐在地上的人毫無反應,牛成便一把鉗住了他的手腕子,說,起來起來,車在外邊等著呢!

說實話,我叔丈人也早就煩這個牛成了。每次上訪,他不是“截”就是“接”,還吹胡子瞪眼地教訓人。這一次,我叔丈人很不高興,他告訴牛成,撒手,別抓著他!牛成不放,還越鉗越緊。我叔丈人突然惱怒了,人被拎小雞似的提了起來,卻沒忘記屁股底下的小板凳,他回手一撈,照著牛成的后背就是一下子。“吭”的一聲,把個驢高馬大的牛成砸得一激靈,差點蹦起來,他吃驚地瞪著我叔丈人,說,你怎么還打人呀你?我叔丈人挑釁地看著牛成說,我就打你啦,你怎么著吧?倆人怒目相向,牛成既憤怒又無奈,他說,不看你這么大歲數,我一腳踹死你得啦。

的確,歲數大了是個問題。同時在處理上訪人員的有關規定中,上邊也有紀律,不讓踹。

那次到北京上訪,也是牛成把我叔丈人接回去的。

在此之前,我還陪著我叔丈人去了一趟信訪局。本來我不想去,也不想讓我叔丈人去,理由就不用說了。可老爺子卻非去不可。他說不去這么老遠我跑到北京來干啥?我仔細一想,覺得也是,如果不去,他可能到啥時候都死不了心。去就去吧,他還不知道信訪局在哪兒。這才麻煩了呢,妻子竟讓我陪著我老叔丈人去一趟。我說我也不知道在哪兒呀。她說,不知道問問唄,你咋也比一個顛三倒四的老頭子強。見我半天不吱聲,她說算啦,你不去我去!我不耐煩地說,我說我不去了嗎?她說去倒是走哇?老叔還等著呢。

果然,我們來到小旅店的時候,我叔丈人已經做好了準備,正在床邊上坐著。看見他那種破衣爛衫的樣子,我和妻子全都愣住了。頭一天,在我們的好說歹說下,我叔丈人勉強地“休息”了一天。人也被我妻子從上到下地換了個嶄新,又拉到隔壁美容店里刮了胡子理了發,看上去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精神。哪想到,臨到上訪他又把自己換了回去。說是不這樣,就不像個上訪的了。令人哭笑不得,勸又勸不了,最后只好由他去了。臨出門,他還堅持要背上那個臟兮兮的布兜子(兜子里有一卷紙,兩個饅頭,還有被磨得油黑锃亮的榆木小板凳)。直到這時,妻子或許才真正體會到了我的感受,她看了我一眼,目光里充滿了同情。我什么也沒說,表面上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其實心里的感覺相當悲壯。剛走出胡同口,我便揮手叫住了一輛出租車。

司機問我去哪兒。

我說信訪局。

信訪局離我的餐館并不是很遠,打的也就是二十多分鐘的路程,只是沒到地方我心里就打憷了。這畢竟不像以往我帶親戚去醫院、上公園什么的……對于上訪這樣的事情,我是一點經驗沒有,去了之后說啥呢。好在我叔丈人他有經驗,也毫不打憷。到了信訪局,他就不叫我跟著他了,讓我在一邊等著,剩下的事,由他自己去辦。我問他帶沒帶材料,我叔丈人豁著牙齒一笑,拍了拍胸脯說,都在我心里裝著呢!

沒想到,我叔丈人卻一去不返。

事后我才聽牛成說,信訪局接待一般上訪人員的程序很簡單,有材料的交材料;沒材料的,對上訪人員的基本情況做個登記就行了。然后把上訪人員送到一個集中點里去,并通知其所在地的政府趕緊來領人。中午的時候,供應一份饅頭,還有咸菜,都是免費的。到了晚上,如果當地政府還不來領人,就清場了,一個不留,愿上哪兒上哪兒,反正晚上是沒有地方上訪了。

我哪知道事情是這樣呀。那天,我一直坐在馬路牙子上,前后抽了三根煙卷,又在附近溜達了好幾個小來回。快到中午了,還不見我叔丈人出來,我這才覺得事情有點不太對頭,便憷頭憷腦地湊過去,一打聽,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不耐煩地說,老頭兒多啦!哪兒的?還沒等我說出我叔丈人是哪兒的,男人便把手一揮說,走了,到馬家樓那邊去了。我不知道馬家樓在哪兒。看看男人的臉色也沒再多問,只好沮喪地回到了餐館。

妻子聽說之后,急得什么似的,非要拉著我找人去。馬家樓又不是一個樓,是一大片地方,亂糟糟的,到哪找去?再說,就是找到了,連個介紹信也沒有,有什么用(一個保安告訴我,說是接上訪人員得有介紹信,否則不讓進)。妻子問我那咋辦,我說不用找也丟不了。她說那可難說,晚報上老是登“尋人啟事”!我問她,尋的人有上訪的嗎?妻子不吱聲了。我說,你放心吧,一個到處上訪的人,想丟都丟不了他。

那天晚些時候,我叔丈人果然自己回來了。他還沾沾自喜,說上邊已經把他給登記上了,這回,看他們敢不給我解決?

我和妻子彼此對望了一下,啥都沒有說。

我知道,事情絕沒有我叔丈人說的那么容易,他不過像許多上訪的人一樣,把自己裝到一種假想里去罷了。

第二天上午,牛成和鎮派出所一個姓張的警察便找到了我的餐館。

11

牛成這個人,我不認識。據說他是我離開村子之后的外來戶。就在頭天晚上,鄭漢玉曾給我打來電話,問我叔丈人是不是在我這里。怎么說也是同學,我不能撒謊,便道出了實情。鄭漢玉告訴我,接到上邊通知之后,牛成和鎮派出所的人就出發了,是開車去的,估計得半夜才能趕到北京。到了之后他們先住下,第二天再直接和我聯系……

牛成三十多歲,長得挺壯實,一身黑肉,的確是一塊干治保的料子。只是人說話有些愣,不講究。一見面他就發牢騷,說,這個老不死的,他咋還跑到這兒來啦!

我告訴他別罵,說那還是我叔丈人呢!

牛成揚起眉毛問我,是真的還是假的。

我說,叔丈人還有假的?

牛成像個女人似的吐了一下舌頭,說,鄭村長咋沒說明白呢……劉老板,不知者不怪是不是?再說我也是讓他給氣蒙了,這個老……爺子,他人呢?

到了旅店,我叔丈人無論牛成和那個姓張的警察咋商量,他就是不回去。有幾次,牛成用手拽著他的襖袖子,試圖叫他從床上下來,都被我叔丈人厭惡地甩開了。牛成氣得不行,卻礙于我和妻子在場,一種無計可施的樣子,后來他干脆把球踢給了我和妻子,問我們怎么辦。我和妻子的意見是,他實在不愿意走,就讓他在我們這里住幾天。可是牛成不干,他說那不行!越級上訪不是小事,那是從上往下,一級扽一級!他要是不把人接回去,萬一他再跑來個二次上訪,他的飯碗都保不住了。說到這里,牛成好像進一步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他再次轉向我叔丈人時,便是一臉嚴肅,老楊頭,打了這么長時間交道,我這個人的脾氣你不是不知道,我跟你明說,今天你走也得走,不走,就是拖,我也得把你拖回去,你信不信?

我叔丈人沒有吭聲,一頓咳嗽。

知道人留下來已經不大可能,我和妻子開始勸他回去。我們的話老爺子總算聽進去一點兒,他說走也行,但是他有條件。牛成問他什么條件。我叔丈人告訴牛成,把店錢給他付了。牛成笑了,說行行行,我付。你不就這么點事嗎?我叔丈人說,我還沒說完呢。牛成說,你說。我叔丈人說,在路上你們可不能打我。牛成看著我叔丈人,……哎,老楊頭,我什么時候打過你?我叔丈人不理牛成的話頭,用一種刁頑的神態看著牛成說,你們吃飯的時候,也得叫我吃。姓張的警察笑了,牛成說,行,多要幾個菜。你還有什么條件?我叔丈人說,我回去之后,要是不把問題給我解決了,我再上北京來你可不能攔著我。牛成皺了一下眉頭,但馬上就舒展開了,他說行,我全答應你還不行?我叔丈人這才把眼睛一縮,說,那好。

聽說我叔丈人要回去,妻子反倒立刻紅了眼圈兒。知道她是不放心,我便決定送我叔丈人回去。說實話,我倒不像妻子那樣,擔心牛成他們會在路上“杵巴”我叔丈人,上邊有紀律,諒他們也不敢。我主要是覺得老人有些可憐,盡管他犟,他偏執,甚至有點神經兮兮……可怎么說他也是我的叔丈人。從親情的角度考慮,從妻子的角度考慮,我也應該把他送回去。妻子好像正等著我這個決定似的,她說這樣最好不過了,你回去,也稍帶著看看二姐夫的腰好了沒有。

我二姐夫的腰是被牛給頂壞的。

說起來就糟心。大約一個月之前,我二姐夫曾打來電話,說牛的情況有點不妙。飼料不斷長價,牛奶的收購價格卻越壓越低。聽他的說法,牛奶賣了買不回飼料錢,有點入不敷出的意思了。當時我也沒怎么在意,都說市場經濟在運行中有一個無形的杠桿,那就等一等,讓這個杠桿自動去調解好了。事后,我還給他寄回去三千塊錢,讓他作為買飼料的周轉資金。可沒過多久,我二姐竟哭哭咧咧地打來電話,說我二姐夫讓牛頂著了,差一點把命搭上……我一聽嚇壞了,問了半天,才知道事情沒那么嚴重。

撞我二姐夫的牛是個白脖子。我見過它,沒犄角,禿頭。一身黑緞子似的皮毛,油亮兒。脖子上長了一圈的白色,像是圍了一條雪白的圍巾,顯得很文氣,也很有修養的樣子。沒想到,就是這么一頭牛也會發神經。據說,那天夜里,我二姐夫迷迷糊糊去給“這些個飯桶”添飼料的時候,也不知道那個白脖子是怎么想的,瞅個冷子,對著我二姐夫的后腰就是一頭。當時我二姐夫就覺得他的腰斷了,一點兒都不敢動彈了。半天之后,他試探著活動活動,才知道沒斷。沒斷也夠嗆,躺在炕上下不了地兒,用紅花泡酒,揉,敷,喝童子尿……用了好多偏方,也不大管事兒。前幾天,我又打電話詢問,我二姐說,多少好一點兒了,還是離不開藥,光是十多塊錢一盒的“跌打丸”,就造了五六盒子了……

妻子囑咐我,她說你回去看情況吧,不行,就給二姐夫扔下幾個錢兒。

這樣,我就和牛成他們一起坐進了一輛老式的大屁股桑塔納。我和我叔丈人坐后排,牛成和姓張的警察坐前邊。出了北京之后,兩個人便一會兒你換我,我換你的輪番駕車。牛成剛考了駕照,技術不行,開起車來就像剛學著拉車的毛驢,一股子一股子的竄。但是他癮大,幾次被姓張的警察不放心地要過了方向盤,沒多久他的手又癢癢了,坐不住了,一個勁兒嘟囔,說這路可行了,車又少,來來來我整一會兒!

開始,我對牛成的駕車技術還有些擔心,后來就不管他了。五百多公里路,老是擔心也擔心不過來。見我叔丈人迷迷糊糊地打著瞌睡,我也閉上眼睛,想睡一會兒。卻睡不著,便望著車窗外的田野、樹木和一座座大大小小遠遠近近的村莊發呆。正是北方春播時節,一處山坡上有一家老小在種地,男人扶犁,女人點種,遠遠的后面是一個小女孩在吃力地拉著簸梭,她要為父母播下的種子蓋土……看著這樣一幅現代版的“田園牧歌”,我的鼻子竟忍不住“嗖”的酸了……

12

回到老家已經是傍晚。一進門,我叔丈人就扎進了他自己的屋里。遇年媳婦則把我讓到她和女兒住的對面屋里去說話。我從穿著打扮上看得出,遇年媳婦已經從一種大悲大痛中掙脫出來,人也恢復到了原來的鮮亮,俊秀。只是說到我叔丈人時,她卻一臉的無奈。她告訴我,對于老爺子的上訪,她幾乎是天天都勸。有幾次,老爺子表示不再去了。可消停不了幾天,他就變卦了,非把遇年的死弄個水落石出不可。這倒不說,告著告著,他還主次不分,把隨時聽到的一些事都加進去了,什么鄭漢玉用修路的方式貪污,大象蓋小樓,有兩個老婆,鄭漢玉和趙素敏搞破鞋什么的……他都聯系起來了,越告事越多,還沒個證據,人家能聽他的嗎?

我說,鄭漢玉和大象的事,他跟我說過,可趙素敏……她有那事嗎?

她說,村里人都那么說,誰知道有沒有……再說,就是真有,這年頭了,還算個什么事,何況她男人還是個癱巴……

巧得很,正說著呢,趙素敏來了。說是鄭漢玉讓她來叫我,晚上一塊兒坐一坐。在回來的路上我已經見過鄭漢玉了。他正在一處修路現場視察,原來的老路旁邊,一條新修的路疙疙瘩瘩,時斷時續,已經有了雛形。兩臺推土機正撅著屁股很賣力氣地拱土,鄭漢玉和一個四十多歲的漢子站在一旁指手畫腳。我們的車開到近前,停下,我推開車門出去的時候,鄭漢玉像個土猴子似的一驚一乍,問我怎么回來了。聊了幾句,他便告訴我說,晚上請我。

我很猶豫,不想去。

趙素敏卻執意不肯,說我不去她就交不了差。遇年媳婦也說,去就去吧。后來我叔丈人也過來了,瞪著眼睛瞅了我們半天,明白了怎么回事之后,我以為他肯定不讓去,出乎意料的是老爺子比我還開通,他說他告鄭漢玉,是他的事,和我無關。他請就去唄,不去白不去!

到了村委會,鄭漢玉正煥然一新地等著。幾句話之后,便張羅著要走,說是去市里。我問他去市里干啥。他說請我喝酒。我說拉倒吧,一百多里地到那兒去喝什么酒?不去。鄭漢玉說,你這么遠回來了,還是為了我們的事,我咋也像樣似的請請你。我說中午牛成就請過我了。

中午,我們是半路上打的尖。因為有我叔丈人跟著,我便張羅著要請。牛成不干,說我和鄭村長是同學,哪能讓我請,再說他又不是報不了銷。于此之下,牛成便點了菜,要了酒。說是剩下的路都是山路,他不動車了。他給我斟上酒,又給他自己的杯子滿上。然后又看著我叔丈人問,老楊頭,你喝一杯不?一路上我叔丈人幾乎沒怎么說話,這會兒卻亮起眼神說,喝!我咋不喝?牛成被氣樂了,他說可咋整,來吧,我給你滿上。他一邊給我叔丈人倒酒,一邊向我訴苦,說這一年多算是讓我叔丈人把他治劈了,說句不好聽的,他對自己的爹都沒這么大的耐性子。我尷尬地笑了笑,說干啥也不容易呀。牛成說,分咋不容易了,現在的人沒法整,過去不懂法的時候還好點,現在都懂法了,動不動就打官司,屁大個事都告你……我叔丈人在一邊嘟噥說,不告你們還上天了呢!操。牛成一頓,他說你看了吧?說著說著就來了,沒轍!

在我的一再堅持下,鄭漢玉才做出讓步,說不去市里也行,那就去縣城。鎮上的餐館沒有一個像樣的,所有的菜都一個味兒,沒法吃。

其實到縣城也有五六十里,鄭漢玉親自駕車,趙素敏也去了。開始她還扭捏著,不想去。鄭漢玉只說了兩個字,咋的?趙素敏就乖巧地上了車。這時鄭漢玉又給王國打了電話。王國是村支書,說是身體不太好,參加不了。鄭漢玉啪地合上手機說,不去更好!

后來我聽說,王國是前任鎮委書記的妹夫。因為鎮長和鎮委書記不和,書記下去之后,鎮長當了書記,對他這個妹夫也就不怎么感冒。而鄭漢玉卻和鎮委書記弄得挺好。這樣,王國就很知趣地把村子里的事情全交給了鄭漢玉,啥都不靠前了。表面像是信任鄭漢玉,其實是在鬧情緒,整天沒病養病,被蒼蠅尥個蹶子踢著,他都得休息幾天。這樣倒好,村里大大小小的事,就等于鄭漢玉說了算了。

路上,我發現鄭漢玉的開車技術也不是很好,遇到溝溝坎坎的地方還熄火。一問,他說是和牛成一起辦的本兒。我稱贊說,行啊,都學會開車了。不學哪行呀,鄭漢玉認真地說,現在都講究復合性人才,開車算是基本技能,官大小不說,車都不會開就顯得素質太差了,你得撂下耙子拿起掃帚才行……說著,他把車嘎地停住,叫我們等一會兒,人便下了車。我還以為他去解手了呢,卻是幾個箭步躥到了一條新的路基上,彎著腰去察看一個很小的排水洞孔。返回車上時,鄭漢玉自言自語,說他看看小老道兒用的是多厚的水泥管子,這小子,一眼照不到他就會偷工減料……我問小老道兒是誰。鄭漢玉說,你忘了?我還帶他在你餐館喝過酒呢。我說那不是馬總嗎?鄭漢玉笑了,說,就是他,外號叫小老道兒……對了,晚上我把小老道兒也整去。

一聽這話,趙素敏趕緊說,可別叫他了,喝上點酒連個正形都沒有,不夠他煩人的呢!

鄭漢玉笑了,說,他煩人,他的錢可不煩人呢。

說著,他便一只手撥通了小老道兒的電話,叫他在太陽城整一桌,高檔點。啥?有事你也得給我推了,你這個熊話說的,我沒事就不能喝酒嗎?告訴你,我北京那個同學回來了。你說哪個同學?你還在人家店里喝過酒呢。你咋忘不了你爹?行了,別他媽啰嗦啦,我開車呢……半個小時就到。你再找上王局,李局,還找誰呢,對了,把周大管子也叫上,我正有點事要找他呢……

鄭漢玉打完了電話,我的思路又回到了新修的路上,問鄭漢玉這條路修下來得多少錢。他說總得個二百多萬吧。多少也得修呀,路是一個地方的臉面,再說,咱既然當上了這么個小官,總得給老百姓辦點實事,是不是?我說那是,這么說,村里還挺有錢的。有個屁錢!他訴苦說,這么多年一點老底沒攢下,修路都是他貸的款。我問,村里的小煤窯不是挺來錢的嗎?他說,來錢是來錢,可不瞞你說,分贓的也多……再說,就是有點錢,也不能全鋪到路上去,我是能貸就貸呀,銀行里那么多錢,造吧!修完路,我再投個百八十萬的,把村委會的房子也好好整整。不管咋說,這都是臉面上的事,有粉總不能搽到腚上去,對不對?一句話,說得我和趙素敏都樂了。

到了縣城,那個叫小老道兒的人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所謂太陽城,就是縣政府賓館里的酒店,裝修得很講究,有特點。大部分包間是按照各鄉鎮的名字命名的,比如東營子廳,劉家店廳,火地廳,小磨房溝廳……,有些不倫不類。此外還有梅圓,百合,五谷豐登什么的。我們坐的是花好月圓。除了小老道兒,煤炭局的李局長,鄉鎮企業局的王局長,都到了。還有一位二十多歲的俊俏女子,介紹說是小老道兒的副總經理,也出席了。只有反貪局局長周大管子被人提前約了去,沒來。鄭漢玉罵了幾句,便分賓主入座。上菜,喝酒。

酒是水井坊,絕對高檔。頭三杯,眾人一起敬我。接著鄭漢玉單獨找我碰酒,說是謝謝我替他們做了我叔丈人的工作。我有些不好意思,檢討說是我叔丈人給他添了麻煩。鄭漢玉笑了,說他倒是無所謂,關鍵是他往北京一跑,上邊老是訓他。小老道兒問明情況之后,還幽了我一默,說,挺好個人,你咋還找了個老楊頭做叔丈人呢?一句話,逗得眾人哄堂大笑。趙素敏看了我一眼,趕緊打了個圓場,她說今天不談別的,就是喝酒。來,我敬劉老板一杯……

后來的事就不細說了。酒桌上的情形都大體相當,無非是你敬我,我敬你,又有兩個貌美的女人在場,所有的人便顯得格外雀躍。一派花天酒地之中,我覺得頭越來越大,越來越大了……

13

睜開眼睛,已經是第二天早晨。環視著房間,覺得非常陌生,而且只有我一個人。我一時迷糊,竟不知道自己是睡在什么地方。根據頭天晚上的記憶,我開始前后“倒帶”——往前,是亂哄哄的喝酒場面……往后,是小老道兒說了一句什么話,把他那個年輕漂亮的副總說惱了,站起來要走,被小老道兒拉著,哄著,弄回來之后,她就坐在那里哭……再往后,是一段空白。空白之后,是結束的場面,鄭漢玉拉著我,要去洗什么桑拿。一個什么局長也說,走吧走吧,蒸一會兒,出點汗,再找人給你按巴按巴就醒酒了。我告訴他們,說不去,我真是喝多了……又是空白。后來記起,我是在樓梯上絆絆拉拉地走。像是有人架著我的胳膊……誰呢,好像是趙素敏……對,是趙素敏!我還問過她,這是上哪兒。她說上樓。我問上樓干啥。她說這不是縣賓館嗎?咱休息去。到了一個房間門口,她好像還把手機掉到了地上……再接著還是空白……沒有了,全被酒精抹去了。保留下來的這些碎片,也是似有若無,模模糊糊……

我一邊回憶,一邊穿著衣服。嘴里干干的,還有點苦,心里便開始懊悔。后悔我不該來,來了也不該喝那么多酒。再說,我叔丈人正拼著老命告鄭漢玉,而我卻和他稱兄道弟,推杯換盞……現在的世道,可真他媽復雜!

有人敲門。

趙素敏一身清爽地走進來,她問我睡得怎么樣。我說都不知道怎么樣了,喝多啦。趙素敏坐在沙發上微笑著說,昨天晚上你挺清醒的呀。我說清醒啥,啥都不知道了。她說那你說的話還記得嗎?我問她我說啥來。她說,那——我說的話你還記得嗎?我搖搖頭。她說,真不記得了?我說我真不記得了。趙素敏用異樣的目光看定我。此前她的眼睛總是躲躲閃閃,不和我的目光接觸。現在她又移開視線,低垂下眼簾,泄氣般地輕輕一嘆。我問她咋了。她說沒咋的。這時,我突然有點心驚,笑著說,我沒做什么……過頭的事吧?趙素敏的臉倏然紅了,接著,她卻輕蔑地一笑,說,看你那點膽兒吧(直到現在,我還經常想起趙素敏的這句話,她什么意思呢)……

她的手機響了。是鄭漢玉打來的,問我們都起床了沒有,說他馬上過來。這時我才突然想起,問她鄭漢玉去哪兒了。她說回家了。我說他回村里了?趙素敏說他早把家搬過來了。她告訴我,在鄉下,村長一級往上的干部,差不多都在縣城里買了樓房,縣里的領導,又差不多都在市里安了家。這樣,來回調動、升遷什么的都方便。總之,凡是有條件的誰都不想在鄉下住了。我問她怎么沒搬到縣城里來。她苦笑了一下,說下輩子吧。我問她在村委會一年能掙多少錢。她說光工資一個月才四百,加上亂七八糟的,一年三萬多塊錢。我想在這樣的地方,一個女人一年能掙三萬塊錢可以了,太可以了。我二姐夫一個堂堂大男人,翻跟頭打把式地折騰,別說掙上幾萬,沒餓死就算不錯了。我問趙素敏,平時村委會的事情多不多。她說事倒不多,但是酒多。太累了,心累……

我在想,一個混在男人堆里的女人,要么她如魚得水——要么她就真的是挺累吧?

這時一個服務員來叫我們,說鄭村長叫我們下去吃飯。趙素敏問他咋沒上來,服務員說他在餐廳等著呢。到了樓下餐廳,鄭漢玉果然到了。一見面,他還是幾年前的樣子,揉搓著大肚子,說昨天整高了,這胃還難受哪……突然,他看著趙素敏,問,你們不是在一個房間里住的吧?趙素敏說,是啊,兩個房間多浪費啊!鄭漢玉笑了。后來趁趙素敏去外面接電話的時候,他感嘆地說,這個娘們兒,誰也整不了。別看爺們兒是個癱巴,她夾得那叫緊。平時說說鬧鬧的還行,想來點真格的,門兒都沒有。我笑著問,你該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吧?鄭漢玉頓了一下,你說我呀?沒有沒有……可不瞞你說,我倒是試探過,不行,她不配合,一生氣,去個屁的,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

我樂了。

吃過早餐,鄭漢玉建議我在縣城再住一天。他說,想玩麻將玩麻將,不愿玩找個洗浴中心躺著去。中午,再找幾個人,好好整整!

我趕緊拒絕說,不行不行!我還得看我二姐夫去呢。

14

村子里冷冷清清。作為不同時期的歷史“定格”,許多人家的房子都破舊了,搖搖欲墜的樣子。像許多地方的農

民一樣,為了顯示他們的經濟實力,我老家的人也是喜歡蓋房子搭屋的,可這幾年,不知道是人們觀念發生了轉變,還是別的什么原因,我竟沒發現誰家再蓋過什么新房。村子里到處都是牛糞,許多人家的院子外面,都堆著已經腐爛了的玉米稈。一個十多歲的小女孩,牽著一頭小奶牛從我身邊走過,牛看了我一眼,小女孩卻生著眼睛看了我半天。后來又碰到一個老人,至少有九十歲的樣子,駝著背,坐在門前的石頭上曬太陽,遠看過去像是一只烏鴉,把整個村子襯托得地老天荒,有點凄涼。

家里只有我二姐一個人。一問,說是“大力神”公司的老板被公安局整住了,我二姐夫一聽就急了,叫上村子里的幾個人一大早就去了市里,盯錢去了。估計現在已經到了。

我說他的腰好了?

我二姐說,好啥好,我說你別去了,再把腰抻了就毀了。他不聽,說啥要去。

我問他是怎么去的。

我二姐說,坐小二的車去的。

小二是我二姐的二兒子。小二的車是個小四輪子拖拉機。我記得是去年買的,當時他還跟我借了兩千塊錢,說用不了幾個月就能把錢還給我,只是現在也沒還。沒還的原因,據說是掙不到啥錢。其實,小二的想法原本不錯,現在都是各家各戶的種地,一到種地就犯愁,要人手沒人手,要工具沒有工具,不種又不行,舍不得,雖說也鬧不了幾個錢,但種上總比扔著強。這樣,小二便決定買個小四輪子往外雇,春天播種,秋天拉糧、翻地,平時沒事,再拉個腳什么的……小二信誓旦旦地說,閑不著就是了!哪知道,買上小四輪子,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用我二姐的話說,閑倒是沒閑著,這家雇,那家請的,可一算賬就完了,許多人都給不上錢,沒錢他給啥?給了的也不過是仨瓜倆棗,能對付回個油錢就不錯了。說是沒錢不給他動車,可老鄰舊居住著,低頭不見抬頭見,誰有事了想用一趟車,你咋好意思說不給他用?我二姐感嘆地說,昨天她還罵小二沒心沒肺呢,弄那么個破玩意兒,整天學雷鋒。

傍晚的時候,我二姐夫佝僂著腰回來了。一進院,整個人就像個土驢子,從頭到腳,甚至眉毛上都掛了一層土。被我二姐攔在院子里,用笤帚上上下下地好一頓抽打,問他咋弄這么一身土。我二姐夫說,路上全是暄土,坐的又是四輪子,跑平道兒還噔噔蹦高兒呢,何況這個破道兒啦,沒把腸子顛斷就不錯了,還土呢……行了行了,哈!你往哪兒抽呢?

我笑了,問他要回錢來了沒有。

我二姐夫沮喪地說,要啥呀,小黑胡子倒是抓住了,錢卻一分沒有,三百多萬,全讓他吃喝嫖賭了,造光了。聽說在鬧(澳)門,他一夜就輸了一百多萬……

我二姐說,那就這么拉倒了?

不拉倒咋著,公安局的人都說了,你就是把他揍死,他沒錢還是沒錢。

我二姐說,哪是多少啊,一萬多塊……

吃晚飯的時候,我們才說到牛的事。在此之前好像那是個忌諱,是個誰都不愿意觸及的話題。其實,牛就在院子里用幾根木頭圍欄圈著。此前已經端詳過它們好幾次了。牛都是好牛,一共四頭。我上次回來的時候,那頭小牛犢還拱在它媽媽的腹下又是撒嬌又是吃奶,換著樣地鬧騰。現在它已經長成“半大牛”了,跟那幾頭大牛一樣,像惹了什么禍似的皺著眉頭。

我二姐夫也皺著眉頭。他說主要問題是飼料太貴,牛奶便宜。一斤牛奶錢,還趕不上半瓶礦泉水,奶質差的干脆不收。好好的牛奶,動不動就酸了,臭 了……他說這才糟蹋人哪。原先我讓你二姐每天喝點,人都說得過乳腺癌的人喝點牛奶好,她還說挺貴的玩意兒舍不得喝,現在倒好,別說是她,大人孩子全喝傷了,一見到牛奶就反胃,要吐……

我問他村子里養牛的人還多不多。

我二姐夫說,不多還至于這么樣呀,全崴啦。

他告訴我,還是人家李會計那人有心眼兒會算計,貸了十萬塊錢的款,買了七頭牛,眼看著牛價一漲就把牛賣了,轉手掙了兩萬多塊不說,貸款一分沒還。來人要錢,他就齜牙一笑,說錢沒有,要命有一條。我二姐夫說,你咋著他吧?你可不能一槍崩了他!

我說,既然這樣,這牛還養它干啥?干脆賣了算了。

我二姐夫說,賣就得賠錢,過去好牛到過一萬二三,現在,五千塊錢都沒人要。

我一聽就有些著急,便埋怨了他幾句。我說,當時我就說不行吧?你們非得要養。

他說,哪知道上頭鼓勵的事也不行呀。

回到北京,我又好個埋怨了妻子,問她還想不想投資。妻子不得不承認她當時拿錯了章程,失誤了,接著卻把矛頭一轉,她說怪二姐夫,生說一年能賺回個牛錢!看他那樣,瞪瞪著個眼兒,比趙本山還能忽悠呢……

15

一番周折之后,我二姐夫總算把牛賣了出去。結果很慘,當初的三萬多,加上后來零零碎碎的飼料錢,粗算一下,拿回了不到一半。其中,有兩千塊錢是他從村委會里賴出來的。

說起來都是個樂子。

有一天,鄭漢玉突然給我打來電話,一開口他說,你說說你那個親戚不行嗎?我一時摸不著頭腦,我還以為又是我叔丈人的事呢。前不久,我叔丈人又到北京來過一次。像上次一樣,第二天牛成就追了過來。一頓軟磨硬泡,這才把我叔丈人給糊弄回去。我問鄭漢玉,是不是我叔丈人又到北京來了。他說不是,是我二姐夫跟他耍熊!

上次我從老家回到北京之后,我二姐夫便按我的吩咐張羅著賣牛。不想,賣起牛來比買牛還難。一個多月的時間,他一頭都沒賣出去。也不是沒人買,關鍵是價不行,殺得太低。原先一萬二買的牛,在集市上被好幾個人反反復復地扒嘴,都說還行,歲口倒是不大。可一遞價就不行了,最多的一個才出到三千。氣得我二姐夫臉都漲紅了,問那個人是想買牛還是想罵人?他說,三千……我白送給你得啦!一氣之下,我二姐夫拉起牛來就走,說閃開閃開!貴賤我還不賣了呢……

不賣也是個問題。牛得吃東西,而且一頓吃不飽,都要可憐巴巴地看著你,還哞哞叫……我二姐見了有些心軟,她說飼料再貴也不能餓死呀,你把它們趕出去放一放不行?

我二姐夫卻不太情愿。他問我二姐讓他上哪兒放去。說起來也是,這兩年所有的山都封了,不讓牲畜進去,說是搞生態保護,退牧還林了。那個“林”在哪兒呢?連個樹毛子都難找,只見一山雜草,冬去春來,綠了又黃,黃了又綠……還設了專人看著,也不知道他們想干他媽啥!

我二姐卻不以為然,她說山封了,道兩邊的草多得是,就說你不想動彈,懶得了。

我二姐夫審視著我二姐,心里突然升起一種悲壯,同時他感到特別委屈。這么多年,他種地種煙種藥材……養雞養豬養螞蟻……沒日沒夜地張羅,腰都累彎了,還差一點沒讓牛頂死……到頭來卻落下個懶名。他哀怨地看著我二姐,生氣地說,不看你病病歪歪那個樣兒,別說我給你兩個脖溜子……

不過,委屈是委屈,后來他還是聽從了我二姐的建議,賭著氣把牛趕到村外去了。哪想到,剛出村子不遠,恰好鄭漢玉開車過來,嘭一聲把那頭正要過路的小牛撞了個四腳朝天……

這可麻煩了。

本來,我二姐夫看著鄭漢玉就不怎么舒服。特別是看他整天開著車牛皮烘烘的樣子他就來氣。他巴不得找個茬子撒撒氣呢,現在他倒主動送上門來了。我二姐夫沖著鄭漢玉的車大喊,他說你這是干啥?!

鄭漢玉卻像是在做夢。眼瞅著那頭過道的牛被撞了個跟頭,他一腳把剎車踩死,眨巴了半天眼睛之后,才把車換到空擋,拉上手剎,從車里鉆了出來,討好地看著我二姐夫,撲哧一笑,他說這個熊玩意兒!那么大兩個眼珠子,它生往車上撞。我還以為把它撞死了呢,原來沒事……

我二姐夫問他啥沒事?

鄭漢玉說,牛沒事兒。

我二姐夫說,你把它撞了個翻白兒,咋還說沒事呢?

鄭漢玉笑著說,它都跑了還有個鳥事?

我二姐夫一看,牛的確是跑了,便趕緊去攆。

鄭漢玉還以為事情就這么過去了呢。沒想到,他開車回到村委會不一會兒,我二姐夫就把那頭小牛牽來了,往大門上一拴,生說鄭漢玉把牛撞壞了不要了,必須賠款!沒辦法,鄭漢玉只好憋著氣,細著眼睛把那頭牛察看了好幾遍,皮兒都沒破一點,最后他又牽著牛在院子里試走了兩圈兒,根本沒事兒。

鄭漢玉這才火了,他說,你想跟我瞎扯淡是不?

我二姐夫說,話不能這么說,什么叫扯淡?你把牛撞壞了就得賠,村長也不行!聽了沒?

鄭漢玉啞了一會兒,氣壞了,憤怒地指著牛,說,把哪兒撞壞了。

把大腦撞壞了!我二姐夫說,它本來是往東走,被你撞了個跟頭之后,它拱起來就往西跑,我一直追到山根底下才追上……要不是撞壞了大腦,它能往西跑嗎?

鄭漢玉一聽,先是忍不住笑,接著卻被氣瘋了,他開起車來就走。走到村外,他突然想到了我。一個電話打過來,說了一通事情的經過之后,他直叫苦,說,這要是個人也行,大腦壞沒壞做個CT就查出來了,一頭牛,你總不能給它CT去吧?這可好,他就抓住這一點,生賴……

接著,鄭漢玉還旁敲側擊,舉了個例子,說上次在王營子,他也是喝了點酒把一個老太太掛了個跟頭,一筐子雞蛋全碎了。當時,可沒把老太太嚇死!站起來之后臉都白了,她撲拉撲拉身上的土,還給自己叫了幾聲“魂兒”,說“不怕不怕,回來吃飯去……”然后老太太才問他那些雞蛋咋辦?他二話沒說,掏出二百塊錢就遞了過去,老太太瞅了他半天,搶似的把錢接過去就走。走出老遠還回頭看呢,好像怕他突然變卦,再把錢要回來似的……鄭漢玉感慨地說,這多好,錢多錢少不說,讓人覺得舒服!再看你那個二姐夫,挺大個老爺們兒還趕不上個老太太。他以前就是這么個操蛋的人嗎?

我說那倒不是,可能是養牛養賠了,有點急歪。話是這么說,我覺得我二姐夫這事做得的確不合適,過了。我告訴鄭漢玉別跟他計較,我打個電話說說他就沒事了。鄭漢玉說,他聽你的嗎?我說牛是我的,他能不聽我的嗎?鄭漢玉說牛是你的?我說是。他說你可真逗,好好開你的餐館得了,你養那玩意兒干啥?我說也沒別的意思,就是鬼迷心竅,想多掙兩個唄,誰知道賠了,牛又賣不出去,正鬧心哪。鄭漢玉沉吟著說,是這樣……然后他告訴我,這件事不用我管了,他去處理。

當天晚上,鄭漢玉竟讓牛成給我二姐夫送去了兩千塊錢。

很長一段時間之后,說起這件事來,我二姐夫還沾沾自喜,同時也有點不好意思。他解釋說,他也不知道自己咋就像中了邪似的,當時,就覺得鄭漢玉把那頭牛的大腦撞壞了,越端詳越發現它愣了咣嘰的和原先不一樣……直到牛成把錢送來的時候,他才覺得有點磨不開面子,不想要那個錢了。誰知沒等他把話說清楚呢,牛成卻發了火,他把錢往炕上一扔,說就兩千,牛,村里也不要,再不行就沒辦法了,你想上哪兒告就上哪兒告去!說完,轉身走了。當時他還想拿上錢去攆牛成,又一想,去你媽的吧,反正是村里的錢,又不是誰家的,不要白不要!不要,我不成了傻子了嗎?

像是打了一場艱苦的敗仗,牛的事終于告一段落了。不知道是臥薪嘗膽,還是在韜光養晦——此后,我二姐夫突然變得異常老實,如汽車熄滅了火似的,全無聲息。

16

我叔丈卻仍在上訪。他又到北京來過兩次還是三次,我記不清了。讓我震驚的是,最后一次他是騎著自行車來的。十多天的時間,五百多公里的路程,嗓子都累啞了。看著我叔丈人縮著眼睛、瘦小枯干的樣子,我想象不出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是在一種什么樣的力量支撐下,才完成了這種超人般的舉動?

他騎的是一輛坤車,“二六”的。車子很破了,閘都沒有。遇到下坡的時候,必須用腳拖地才不至于使自行車毫無節制地越跑越快——最后像箭一樣的射下去。

他把一只腳抬起來,讓我看——

我看到他厚厚的鞋底兒已經磨透了,裸露著黑色的腳掌。

他又把另一只腳抬起來讓我看——

也是……

我叔丈人豁著牙齒,像個頑皮的孩子,對我們笑了笑。

當時妻子就哭了。我覺得鼻子一酸,也差點落下淚來。

原來,縣里對那些上訪老戶控制得越來越嚴。用我叔丈人的話說,到處都有“特務”盯著。他告訴我們,有好幾回他都要上火車了,牛成他們追上來之后又把他拉回去了。

我叔丈人沙啞著嗓音,解氣地說,這回我叫你們抓!

可來了又怎么樣?我想,也無非是讓牛成他們多跑一趟北京。除此之外,我不知道他付出這么大的代價,還能有什么別的意義。果然,兩天后牛成又追到了北京。因為我叔丈人屬于多次上訪,信訪局打下去的電話可能有些嚴厲,這一次,在“接訪”的力度上有些加大,縣信訪辦的副主任親自出馬,同時還跟著縣公安局的一個科長。牛成告訴我,要不是因為忙,鄭村長這次也得親自出馬。

像往次一樣,我叔丈人還是賴著不走。縣公安局那個科長是個刀條子臉,不茍言笑,而且始終戴著墨鏡,看上去有些陰毒,他一句話沒說,三下五除二,就把我叔丈人塞到車里去了。妻子有些看不過眼,問他這是干啥?科長冷笑一下,說,大姐理解萬歲吧。然后,他一腳油門兒,絕塵而去。妻子怔怔地站在那里,一跺腳捂著臉嗚嗚地哭了起來。

此后,我再沒見過我叔丈人。

幾個月之后,倒是我妻子回過一次老家。那時候,我叔丈人已經在炕上躺了一個多月。人瘦得只剩皮包骨頭,一點東西吃不下了。遇年媳婦和她的兩個閨女只能用羹匙不斷地喂他一點點牛奶。據說,他是在兩個月之前得的病,開始就是嗓子疼,說話沙啞,遇年媳婦以為他整天上訪,話說得太多,或者是上火了,感冒了——給他買了各式各樣的藥,吃了也不見好。最后到市醫院一診斷,才知道是喉癌,淋巴上有了腫塊,而且已經擴散,晚期了。回到家里之后,他便開始咳血,憋氣,狀況一天不如一天。許多親戚去探望他,他只是縮著眼睛,嘴唇一張一合,像是有許多話要說,嗓子卻嘶啞得幾乎失聲,啥話都說不出來了。妻子回來之后告訴我,她說多活一天就多受一天罪,讓我說,老叔還不如快把那口氣咽下去呢。

不久,她的話就成了事實。

2006年11月某日,我叔丈人咽下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口氣,與世長辭了。

終年七十一歲。

我和妻子又一次回到了老家,回到了那塊與我們血脈相連的土地。

老家,一個母親般字眼。她本該是個讓人魂牽夢縈的地方,我的生命,我的童年,我充滿夢幻般的心靈歷史就是從那里開始的。遺憾的是,這些年我遠在他鄉,被她緊緊連在一起的卻不是親情,不是眷戀……而是驚恐,是傷痛,是一堆沒完沒了的麻煩……為此,我妻子曾不止一次地哀嘆過,一根腸子八下掛,到啥時候是個頭啊。

就在我和妻子動身之前,我二姐夫打來電話,問我們回不回老家,他說有個事想讓我找找鄭漢玉。前不久,我一個遠房表侄在縣城里買豬肉時,和幾個小流氓打架,被人打瞎了一只眼睛。他住在同仁醫院里,我去看他時,說起話來他告訴我,村委會換屆了,于老邪當上了村長。于老邪是誰,我沒問,也懶得去問。我只打聽了一下鄭漢玉的情況,聽說他升了,已經是副鎮長了。我問我二姐夫,找鄭漢玉什么事。他說小二的事,我問小二什么事?他在電話里吞吞吐吐,說反正我要回去,到了家再跟我細說。一路上,我二姐夫的話在我心里七上八下的掛著……坦率地說,作為一種懸念,我永遠都不想知道它的答案!

這一次,還是煤礦的朋友給我派的車。從鎮上通往村子的路早已修好,只是有些狹窄——在晚秋的陽光下,像一條黑色的蚯蚓蜿蜒而去……就在路的那一端,一場撕心裂肺的哭聲,正在等待著我們……

責任編輯:張競毅

【作者簡介】荊永鳴,男,1958年生,內蒙古赤峰人。其作品短篇小說《外地人》榮獲《北京文學》、《小說選刊》獎;中篇小說《北京候鳥》榮獲人民文學獎;《大聲呼吸》榮獲《中篇小說選刊》、《小說選刊》獎,現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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