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沉落在后山峁上那座峰火臺上,晚霞為山巒鑲上了美麗的金邊兒。
當暮氣開始由山溝里徐徐升騰時,高高的山坡依然沐浴在一片光明之中。此刻,兩個人正揮舞手中的老镢頭,認認真真地在山坡上栽樹。他們的身后,漸漸出現了一小片兒綠色點綴著的山地。再往后,是一連四座墨綠色的山峰……這綠色的山,在周圍光禿禿的峰巒中,格外引人注目:棕黃與墨綠,強烈的冷暖色調對比,使綠色顯得越發可愛迷人,越發的顯示出一種盎然的生機。
當你置身于這黃土高原的腹地,當你望著這黃浪滔天中的幾座綠色的小島,你會頓生一種快慰和希望。這是高原未來的縮影,也是高原復蘇的眼睛。它顯示了人類征服大自然的偉力,也證實了勞動創造一切的真理。
無論其意義如何的偉大,植播綠色人的故事總是平凡的。
他是地道的陜北山溝土生土長的農民,一輩子沒有離開過這片貧瘠卻溫厚的土地。穿著落滿塵土的手工縫制的中式衣褲,走進趕集上會的陜北人群體中,就像一滴水掉進了大海,你就再也找不到他了。如果用長焦鏡頭取一幅他的“特寫”,你便會發現,他臉上那一道道如刀刻的皺紋和誠實甚至有些呆滯的眼神,絲毫也找不出與眾不同的東西。他那大半輩子在陽光里烘烤出的與腳下的泥土一樣的色調的粗皺的皮膚猶若老樹身上的年輪,記錄著生活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風霜雨雪……
的確,生活是個最富有才華的化妝師,他描畫出的各種臉譜真正的是恰如其分,令人驚嘆不已。你瞧我們這位主人翁的臉:緊緊閉合著的嘴唇告訴你,這是典型的屬于那些只做不說的沉默的人群——中國農民。他心目中沒有“虛榮”這個概念,也沒有要獲得“重視”和“理解”這一類奢望。只是像他們忠實的伙伴——黃牛一樣,拖著沉重的犁鏵朝前行走。他們的沉靜呆滯的眼神,微透著似愁苦又似堅毅、似冷漠又似安詳的神情。這是陜北山區農民特有的眼光,由于經歷了長期困苦生活的陶冶煎熬,由于飽嘗了人生之旅的酸甜苦辣,使他們的性情變成了這樣近乎麻木的堅忍,近乎遲鈍的皮實,近乎軟弱的寬厚。他們像登山的人,一生沿著崎嶇陡峭的山路,手腳并用地從山根一直攀援上去,眼看著就要登上誘人的峰巔,卻又并不透露出絲毫的興奮和喜悅。
也許在不久的將來,這山下蘇東村的人們,會在綠樹成蔭的山坡上立一塊小小的碑石,上面寫上:20世紀70年代末,這里原本沒有樹木,一位無兒無女的老人和他那年邁多病的老伴兒,用生命的最后30年,綠化了這就近四座荒山和三條荒溝,他們帶頭把綠色插在了干旱的黃土地上,結束了蘇東村無樹的歷史,人們應當世代記著段錦華、郭素女這兩位老人的名字。
誰也說不清段錦華萌生奇想的動機。是想為子嗣掙下一份厚實而取之不盡的家當?但他們并無兒女;是希望造福于民,取譽于眾,以求千古流芳、百代留名?從他們30年前不聲不響的跡象看來,顯然也不是。那到底是為什么呢?
1975年春的一個夜晚,陜北蘇東村生產隊的公窯里彌漫著老旱煙的氣味。這里正在召開社員大會。夜深了,會議原定的議項已經完了,隊長問:“誰還有什么話要說?”
“我有話說。”
人們的眼睛立即集中到后墻角里一個老實巴交的莊稼漢臉上。開會永遠坐在墻角里一言不發的段錦華,此刻臉漲得通紅。
“我想在咱后山上去栽樹。”
眾人聽得都笑了。這個老實巴交的莊稼人怎么會想起要在后山上栽樹?后山是村子后面那座光禿禿的干山。去年公社動員全社人上山栽樹沒有一棵活的,這段錦華又不是不知道。
“都是土埋脖子的人了,還栽什么樹!”一個按輩分把他叫爺的小伙子半開玩笑地說:“搞不好給你安一個資本主義殘余分子帽子,你爺就悲慘了!”
段錦華說:“說就讓他說吧,反正我不要錢,不為啥。” 說罷,激動得胡子都有些發抖。“我就不信咱后山栽不活樹!”
隊長也許為他的精神感動,也許為了早些結束會議,便說,“栽樹是好事,除過莊稼地,圪里圪梁任你種嗑。”
在后山上栽樹,是段錦華的宿愿。
蘇東村是段錦華的老家,他生于斯,長于斯,大半輩在后山的黃土里刨食吃,一刻也沒有離開過后山的熱土。后山養育了他,后山的貧窮使他煉就了一副最能吃苦耐勞的鐵身板。
后山四周,坡陡溝深,山禿土薄,有民謠唱道:“下雨水滾坡,大旱往死渴。”正是對后山一帶自然地理條件的真實寫照。段錦華從小喜歡站在后山頂上遠眺。往北去,是一直連著沙漠的滾滾黃浪般的荒山禿嶺;往南去,是那很遠很遠的地方,有隱隱約約的一片濃綠。聽村子里的老人們講,那是子午嶺一帶的老梢林。他從來未曾見過那么多的綠樹。多少回他坐在山峁上,雙手托著下巴,望著那遠方的綠色出神。他想象著那滿山滿溝的樹,那綠茵茵的樹梢葉子……他多么渴望后山上也生出一片樹林,也能出現一座綠色的山。但他盼望了幾十年,奇跡到底也沒有出現。去年植樹造林時,社里動員全隊社員上山栽樹,幾天功夫,整整一座后山全都栽上了洋槐。他原以為自己多年的夢想快要實現了,但開春時,山上仍然是枯黃一片。難道說后山果真就不能栽樹嗎?段錦華偏不信,“種瓜得瓜,種豆得豆。”莊稼人祖傳的樸素哲學,使段錦華下定了在后山上栽樹的決心。
后山上栽樹,猶若青石板上釘釘子,說話容易,做時難。在混雜著料漿石的膠泥坬上,前人栽樹的“死坑”,像一座座空墳,可怕地對著段錦華。但他還是一口咬定這就是“功夫沒下到,不是后山上不長樹!”從此,他每天帶著年近半百的老伴郭素女,背上干糧,爬山下坬,從春到秋,刨呀栽呀。可是來年開春一看,活下來的樹卻沒有幾棵。他看著心里難過死了!“難道后山上真不能栽樹嗎?”
一天晌午,他背著人在山圪里抱著枯死的樹苗子放聲痛哭。哭著哭著,突然聽到一聲鳥鳴,抬頭一照,看見就在不遠處的溝灣里,“吱吱、吱吱”地叫著,好像是為那棵成活了的樹高興得唱歌。段錦華發瘋一樣地跑過去,跪在那棵小樹前,淚水像斷線的珠子一樣滾落下來。“能栽活一棵,就能栽活一百、一千棵。”他聲音抖動地念叨著,驚飛了那只快樂的小鳥。
整整一個下午,段錦華都是坐在那棵成活了的小樹前,從頭到根打量著這棵小樹,想看出它與別的小樹有什么區別,但卻怎么也看不出來。后來在另一個山圪里,他又發現了幾棵成活的小樹。他這才悟出點渠渠道道:成活了的樹,多半是長在陰濕平整的圪地里。這種地方,往往淤積了山水沖刷來的泥土。樹坑也就容易挖大。墑氣也較好。他終于弄清了栽樹的秘訣:要栽樹,必得先整好地!老實巴交的莊稼漢猛地站起身來,興奮地大聲喊道:“素女,我看出路數來啦!”
從此,蘇東村的人們看到段錦華和他的老伴兒像畫匠和縷女一樣,在山坡溝渠里隨著山勢地理,描出一條條窄條子梯田,那梯田外高內低,樹苗栽在里邊,雨水下來一滴也溢不出來,全涌進了樹根底下。春去秋來,荒涼的山坡上開始出現了淡淡的綠色。村里人說,“段錦華老漢老婆的苦到底沒白下。”段錦華聽見,高興得嘴都抿不住,心想,“可不是嘛,那小樹樹就是我老漢的兒女哩。”
一天后晌,本來是天高云淡,萬里無云,突然一陣大風過后,竟是雷聲大作,暴雨傾盆而至。當時,正在發燒感冒的段錦華一骨碌爬起來,抓起老镢頭就往外跑。老伴扯住他說:“咱們沒兒沒女,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不得動彈了,可叫誰管吃管喝呀!”
段錦華笑著對老伴說:“要是有兒有女,他們要被山水沖走了,你說咱管不管?”一句話說得老伴眼淚花兒在眼眶眶里打轉,頓時松開了手,也拿起一把老镢頭跟老漢一道沖進了風雨里。
秋天,是陜北山區雨水最多的時節,連綿陰雨有時一下就是十天半月。這時候,辛苦了大半年的農民,也就有了美美歇息幾日的理由了。于是人們吃好了睡大覺,串門子拉家常話,打撲克下象棋……可每逢秋雨時節,卻是段錦華老兩口最忙活的日子。一落秋雨,人們總會看到他們披著破麻袋片子出發了。有人問:“下雨天還上山?”他說:“雨天栽樹,栽一棵活一棵。”于是一個整天里,老漢挖坑,老婆扶樹苗。背上的麻袋片濕透了,也說不清臉上流淌的到底是雨水還是汗水。
有一年夏天大旱,樹葉子生了蚜蟲。眼看整樹的葉子都要被吃光啦,段錦華急得睡不著覺,一雙眼睛紅得像桃子。他步行幾十里從縣上請來技術員,又跑百十里從地區買回來藥物和噴霧器,又是一連三天三夜沒睡囫圇覺,硬是給每一棵樹上都打了藥。蚜蟲治住了,樹得救了,可70多歲的老人累病了。一連三天昏迷不醒。村長得知后,連忙請來醫生。段錦華對醫生說:“不要緊,就是心口悶,只要這些樹好好的,比什么都強,樹是咱的命根根,親兒女!”老人病中的癡情話,把村長逗笑了,把醫生感動得哭了。
兩個老人30年如一日地辛苦勞作,終于感動了山神大地。他們不僅綠化了一座后山,還綠化了周圍3座山和就近的3條溝。還把150多畝荒坡變成了有15000株優質果樹的果園。段錦華老人的事跡也感動了蘇東村的人們,聲譽揚遍全縣乃至全市。在段老漢的帶動下,近幾年來,這個行政村的社員又營造成片林750多畝,零星植樹100多畝。如今的蘇東村已經變成了一個綠樹成陰的美麗山村。每逢春暖花開時節,蘇東村便成了花的世界。花開漫山,香飄十里,吸引著鄰省鄰縣趕花放蜂的人們。秋天,蘇東村山上又是滿山翠綠滿山果。馱蘋果的毛驢在山路上列隊來去,趕牲口的莊稼人咧著嘴高唱著“大紅果子綠葉葉”的信天游……
呵,后山綠了,蘇東村綠了,后山紅了,蘇東村活了,后山游人多了,蘇東村富了!然而誰會想到,這奇跡竟是發生在一個普通農民生命秋天的時刻,這變遷竟是始于一個老實的莊稼漢的一片赤誠的心和兩雙勤勞的手!
關于毀譽功過這一層,段錦華自然不會想到,他只看到村里還有五戶人家生活困難,2002年便將自己已經掛果的果園交給村里,“我已是快入土的人了,要那么多果樹干什,請村里把它劃分給那五家貧困戶,讓他們也掙幾個錢養家糊口吧。”村長感動了,在村民大會上說:“段老想得高,他帶頭綠化了后山及蘇東村,又把自己的果園讓給困難戶經營,真是錦上添花(華)呀!”
今年正月初六,段錦華老漢去世了。出殯那天,在眾目睽睽之下,管農、林的副縣長親自為其抬棺材,穿過他30年栽護起來的那座后山的綠林,沿著那條樹陰成林的山溝溝,直上已灌木叢生的山梁之上。從四面八方趕來奔喪的莊稼人,用手捧起那已變了色的黃土, 成群結隊把段錦華安葬在了他還未來得及植起來的山峁里。
選自《嘉陵江》2006年春季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