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水有關（二題）

一水間生命如花

開始，我并沒有注意到這水，只是為這水帶來的荒涼吃驚。這是剛剛被一場洪水沖刷浸泡過的鄉村一角，準確地說，是生我養我的故鄉。好在洪水不大，只在家鄉的思蒙河溜了一圈，稍作停留，便自己離去。然而，它仍在河兩岸留下了明顯的傷痕。我看見，那些傷痕還尚未完全愈合，呈現出一些鮮色的疤痕。那疤痕粗厲，深刻，格外刺眼，宛若母親臉上滄桑的皺紋。這就是往日幽雅，安靜，慈祥的思蒙河嗎？我有些驚訝，也有些心疼與擔心，擔心美麗的母親河的多舛命運，擔心沿岸的那些生靈，怎經受得了這樣的折騰；我甚至有些后悔，后悔不該在此時回家，來到無助的思蒙河畔，目睹它受難的情景。

當然，我不是為看家鄉美景而回家的。我知道，鄉村最美的景致并不在夏季，夏末的原野對我沒有太多的吸引。此時，稻谷還在作最后的灌漿，火樣的烈日仍舊張狂，風也遠離了本我的涼爽，原野在空前的單調中行走，即便這是由純凈的綠構成，因為單調也流于了刻板的枯燥。既然沒有春暖花開，沒有秋高氣爽，沒有詩情畫意，又怎能在心中深埋太多的向往與奢求。回家，只是為了看望年邁的父母；而與思蒙河的邂逅，則是回家途中的一段必經之路。正是這不經意的一次必經，讓我對這條河流，這條在我心中流淌了幾十年的母親河，有了一種一水間恍若隔世的感覺；以這樣的方式走近，仿佛不是一次簡單的照面，而是冥冥之中宿命的一次刻意安排，要讓我在對生命的認知中，不要遺漏了這條河的前世今生。

驚訝產生于現實與記憶的反差。就像永遠也不可能忘記母親的微笑，我記憶與情感的硬盤，早已烙下了思蒙河的音容笑貌。無論歲月之輪帶領我行走多遠，一路的風塵積淀多厚，當我翻開故鄉的辭典，最醒目的那頁，一定是思蒙河的畫面。那一帶清冽甘甜的涓涓細流，攜上東坡故里的靈秀，從一個叫思蒙的地方出發，一手扶著龍泉山的脈絡，一足踏著成都平原的平疇，妖妖饒饒，婀娜多姿而來。一路滋養著茁壯的稼禾，哺育著兩岸的生命。同時，那河又吸納著宇宙的精華，讓自身也成了天地滋養的尤物。于是，路越走越遠，水越來越清，河越流越大，來到我的家鄉，來到長池，已經是寬寬綽綽，瀟瀟灑灑一條河了。故鄉與思蒙河的淵源究竟有多深，我相信，就是我爺爺的爺爺也說不清。說不清又何必要去說呢，就翻開童年的記憶，就看看童年的耳聞目睹吧。故鄉的原野，哪一寸土地不是思蒙河的水浸潤；故鄉的莊稼花木，哪一株不是思蒙河的水澆灌；故鄉的人和牲口，哪一個不是喝思蒙河的水長大。在我童年的記憶中，思蒙河就是生命之河啊。它的哪一滴流水，不是生命的乳汁；哪一汪流動，不是生命跳動的脈搏；哪一個漣漪，不是生命的花朵！

然而，眼前的荒涼景象，卻怎么是流水對生命的摧殘？當然，所謂的荒涼，是針對洪水襲擊過的殘跡而言的。殘跡表現為河岸邊一條明顯的水漬線，那是洪水淹沒的最高點。水漬線下，河壩里正在壯實的玉米早已被連根拔起，供養生命的稈和傳承生命的玉米棒，都逐流而去，大有鏟草除根的意思。一片低洼的稻田，緊靠近河邊，原本想借近水得水，少了生命中的許多憂慮，卻成了洪水中首當其沖的殉難者。如今，洪水已退，快成熟的稻谷正在淤泥中生芽，倒伏的稻稈再難重新站起。堅硬一些的竹林，雖根牢牢地扎于河岸，仍被洪水沖得東偏西倒，散亂敗落，枝杈上掛著一些漂泊而來的雜物。竹林下是一個回水沱，還有一些渾濁的河水浩浩蕩蕩而來，在這里繞著圈子，徘徊不前，不知是要標榜自己的余威，還是有什么心事，故意在這里流連。一堆亂草和一頭發脹了的死豬，正在回水沱里打漩。地上是一層厚厚的淤泥，從水漬線一直延伸到河水邊。它像一層厚厚的殼，緊緊封閉著地面，似乎要把一切生命的根須與胚胎都通通扼死。船老大正在草草收拾被洪水打斷的纖繩與驚魂。要不是洪水已經退去，要不是天已放晴，烈日正將嚴實的淤泥烤干烤裂，要不是生命那么堅韌，我也許會帶著一種恐懼，洪水帶來的生命恐懼離開家鄉的。然而，不僅沒有，這洪水還讓我發現了生命的另一種美麗。

就在恐懼與失望填滿我內心的時候，渡船過來了。我踏著開始干結的淤泥準備上船。就是在這時，我發現了一個奇跡，生命的奇跡。在干裂的淤泥裂口，長出了一株叫巴地草的植物。只見幾片嫩黃的葉芽，羸弱，稚嫩，纖細，堅韌地從淤泥裂縫的深處冒起。它們的根部緊緊裹在一起，形成合力，有如一根頂天立地的針；沖出地表后，又輕輕分開，各自面朝太陽和藍天，宛如綻放的花瓣。我相信，這株幼小的葉芽，決不會是這場洪水后的生命唯一。這情景使我想起一幅叫《大火的戰利品》的攝影作品，它的作者叫格里斯#8226;霍普金斯。作品將鏡頭對準一片被戰火燒焦了的巖石，巖石縫中一朵綻開的小紅花，給人一種強烈的生命頑強的視覺震撼，使人感到，生命如花花不滅。我相信，見此，再猥瑣的人，也會倍添生命的勇氣！

此刻，我的眼前沒有戰火，而只是一個小小的洪災。這也許更是生命歷程中的一種常態——生命歷程中，我們將遭遇多少類似的挑戰！這與其說是一種災難，不如說是一種檢驗，對生命堅韌的檢驗。“一水間生命如花”。我突然想到這樣一個哲學式的命題。不是么，在災難與滅失中綻放，也許才是生命美麗的本質！這更使我堅信，思蒙河水是母性的。它偶爾的狂放，不是對生命的否認與毀滅，而是對生命的檢驗與健身。

帶一本書去江邊

在經過一番思考，比較之后，我作出了這樣的選擇。朝暮朝暮，忙忙碌碌，又是一周。時間像一鍋煮熟了的粥，黏黏地攪在一起，混混沌沌，稀里糊涂，省略了許多美麗的邊線與過渡。上班，下班，朝九，晚五，這些往日界限清晰，內涵分明的概念，都成了這鍋粥里一團不斷翻滾的模糊。在昨晚12點，或曰今天凌晨，當飲酒歡聚的朋友提醒，明天是周末，該好好休息一下時，我心里竟悠地涌起一種久違的陌生與親切。啊，周末，休息，多么美麗的字眼。該怎樣面對這個日漸疏遠的概念呢？就是在這時，想來想去，我想到了一個與眾不同的選擇，帶一本書到江邊。

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早已從江邊回到家里，獨自一人，坐在電腦桌前敲打文字。但是，間或我仍然在想，在一個寶貴的難得休閑空隙，我怎么就選擇了江邊，而不是別的什么地方；怎么沒有帶上釣魚竿或撲克，而是一本書，或者說一本枯燥無比的書，《社會現象中的混沌》；怎么沒有邀上一些朋友，或帶著家人，而是獨自一人。太多的疑問，突兀地冒出，又很快被我自己撫平。我只知道，這次的選擇與平時有所不同。平時，我常常會約幾個朋友，開車至附近的一些休閑去處。事實上，可去的地方很多。覓幽，可去峨眉山，瓦屋山，或青城山；圖水，黑龍灘，槽漁灘，都江堰，都是不錯的選擇；求簡單，那就到郊外的農家樂，喝喝茶，打打牌，點殺一些兔或雞，炒兩份野菜，要一碗石磨豆花，和一碟加了藤椒油的汁水，一天的愜意哪愁覓得。然而，這次我卻一反常態。我心里明白，這不僅僅是一種求新心理，而且更是內心深處某種天然的默契使然。

最隨心所欲，甚至有點滑稽可笑的，是我帶上的書。記得，在周末的早晨，當我作出一天的選擇決定后，來到書房，竟是一臉的茫然。面對滿架的書，厚的，薄的，精裝的，平裝的，古典的，現代的，文學的，經濟的，高高矮矮，重重疊疊，我抬起的手，竟不知投向。平時，這些書都是買得多，看得少，許多書，買回來就不曾翻過，翻過后也不甚了了。心想，既然是休閑，何必刻意。也許，最復雜的問題，最好的答案，往往在最簡單的選擇里。于是，我順手抽出一本書，放進包里，既不看書名，也不看內容。我怕任何的翻看，都會動搖我這種隨性的選擇，影響我此刻悠然的情緒。有時，感覺與情緒，往往比實際內容更寶貴，也更有意義。既然此刻已獲得，何必丟失在回頭里。

來到江邊，打開包，拿將出來，發現竟帶來了一個枯燥的混沌，禁不住笑了。我想起來了，這是一位做博導的朋友送的書，是他的課題小組最新研究的成果。說實話，平時一見到博導這樣的詞，我就有一種高山仰止的畏懼。自己離博還遙遠哩，還要導，怎堪我等庸常之輩摘得。這本書能擺上我的書架，純屬偶然。記得，那天幾位朋友吃飯，就有這位博導在場。席間，談起西方現代主義文學，提到我的碩士論文《中國現代主義文學的心理邏輯解讀》，以及非理性思維邏輯體系的創建，博導便高興地說，這個問題正是我們混沌學研究的。這時，我才知道，而今世界上有一門新興的邊緣學科，叫混沌學。與朋友的閑聊中得知，玄乎深奧的混沌，其實就在我們的身邊，與我們朝夕相處。我們的日常生活中，清晰只是相對的，混沌卻無處不在。比如，我們的邏輯思維是清晰的，而形象思維便是混沌的；理性思維是清晰的，非理性思維卻是混沌的。我們身邊每天經歷的那些人和事，也許你能記得很多，但是，誰能說已完全看清了那每件事后的背景，或把握了每個人的內心世界；誰能說得清《紅樓夢》里，那些出入于賈府的形形色色人等，他們做的、說的和想的，究竟有多大的差異。就這樣，我帶著一個混沌來到江邊，看來，今天注定要在混沌之中休閑了，這倒與我此行的狀態與心境相似。

當然，有一點是明白的，且與混沌無關，那就是我所選擇的江邊。江邊只是一個普遍的集合概念，就像公孫龍的馬，而我需要的是白馬，一個具體而實在的地點。雖然，在眉山的土地上，晝夜不息地流淌著幾十條河流，岷江、青衣江、思蒙河、花溪河，每一條都是很大的誘惑，我還是沒有混沌，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這里，江月亭，岷江河邊，黃桷樹下一片小小的青草地。這里是個古寺，過去香火很旺。山上是香客們不絕于耳的誦唱，江里是翩翩點點的風帆，江邊一亭，翼然江中。明月當空，山托亭臺，亭映江流，最是撩撥人浪漫情懷的時候。江月亭是蘇東坡取的名。據說，當年的許多月明星稀之夜，蘇軾常邀上一幫志同道合的青年才俊，到這里飲酒吟詩，抒發少年情懷。雖然，早已是時過境遷，如今的江月亭，已是江已瘦，亭已丟，月兒躲藏在地背后，十足的名不副實了。但是，它的美麗，仍永遠裝在我的心里。江，月，亭，任一個意象，都會讓我們文人心旌飄蕩呀，何況它從那么遙遠走來，何況有青山、古寺和臨江的黃桷樹，有青草地，有蘇軾！在我心中，江月亭就是蘇軾的兒子。

看到這青草，鮮鮮的，嫩嫩的，柔柔的，像綠色的地毯，鋪設在黃桷樹下，一直蔓延到江邊，我把帶來準備鋪墊的舊報紙扔了，脫口而出地說了聲多余。然后，把包扔到一邊，輕輕斜躺下身子，枕著黃桷樹的一條裸露的根，把身體交與大地，把眼睛交與書，把心交與江流，正式開始這個周末的休閑儀式。眼前晃動的最刺眼的兩個字，便是混沌，以及一些相關的詞語，紊亂，紛繁，無序，雜亂，模糊。我在想，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混沌這個詞，為什么總是亦步亦趨，如影相隨，一直伴隨著我們。從古神話傳說中的混沌初開，一團模糊，到孟夫子的“原泉混沌，不舍晝夜”，再到《白虎通#8226;天地》中說的“混沌相連，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這當中，究竟隱藏著宇宙與生命的什么本源意義？多少人曾憚精竭慮，一直試圖找到澄清混沌的試劑，想廓清這個世界，最終卻仍是一種枉然的徒勞。牛頓發現絕對時空后，曾給多少人帶來希望的曙光。誰知，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卻一下把這種發現推下了錯覺的深淵；而量子力學的出現，則再一次粉碎了牛頓關于過程量可控的夢想。馬恩試圖揭示出資本剝削的秘密，最終卻得出了資本是萬惡之源的結論……

不敢想了，也不愿去多想！我微微閉上眼，用打開的書蓋在臉上，擋住太強的光線。我想就這樣靜默地獨自躺一會兒，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聽，什么都不想。何必知道那么多，何必去想那么多，何必什么都要弄清，定要去想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讓自己與原本混沌的世界格格不入。那不是徒勞嗎？混沌的出現，就宣告了經典科學的終結，清晰的終結。不行，就學學道家吧。道家說，陰極生陽，陽極生陰；陰中有陽，陽中有陰。面對陰陽互變的世界，把握中間的度與平衡，是最重要的。也許，一半清醒一半醉，所見所聞，才是人間最美麗的風景。就像此時的我，拿一本書躺在江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