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畢竟還是龍
久仰蔣兆和先生的大名,但得知其人其藝卻是在上世紀80年代,當時美術界盛傳,中央美院素描是“徐蔣體系”,盛傳蔣兆和《流民圖》創作的冤案。我向葉淺予請教,葉老說:“二三十年代,很少有人畫素描人物,真正畫得好的,只有兩個半人,一個徐悲鴻,一個蔣兆和,還有半個是梁鼎銘,梁后來去了臺灣,從了政,所以只能稱半個。‘徐蔣體系’也許由此而來。《流民圖》是蔣兆和的成名作,也是他的代表作,但在創作時用了汪偽漢奸的錢,為此他吃夠了苦頭。”蔣兆和逝于1986年,當時尚無《百美圖》的構想,所以只得付闕。

也許是緣分吧。2005年盛夏,在中國美術館經劉曦林引薦,我結識了蔣代蘋女士(蔣女士是蔣兆和的女兒)。一面之緣的蔣女士,聽說我要續編《百美圖》,無私地提供了乃父自畫像的復制品。這幅蔣先生青年時代的自畫像,用炭精筆繪制而成。行筆粗獷凝煉,雙目炯炯有神,眉宇間微微聳起,流露出某種哀嘆。哀嘆什么?請看左側題跋:“余命屬龍,云則升天,水則入海,可以翻天覆地,騰降自如,於是吞吐大荒焉。此乃不通的意思,故命途仍舛。二十七年十月寫於畫寓。”從跋中可以讀出他遠大的抱負和志向,也可以感受到他生不逢時,懷才不遇的感嘆和哀傷。
民國二十七年(1938年)蔣兆和三十四歲,正運交華蓋,虎落平陽,流落在北平,一籌莫展。誠如他在回憶錄中所寫:“那時在淪陷區的北平,聽不到抗戰的消息,很多有辦法的愛國青年都離開北平到后方去抗戰,而我仍困留在淪陷區,思想上極端苦悶,彷徨;想走,可是既無辦法,又無金錢,但越等越不能走了,錢花光了,正在為難之際,敵偽‘藝專’成立,聘我去兼任講師,每周二小時,我因為有個正式職業維持生活,只好暫時擔任,但生活仍不能維持,不得不又為各種人畫像,才勉強度過窘困的日子”。如果用這段回憶來闡述以上一段題跋,就不難理解畫像中的感嘆和哀傷了。
早在1928年,流落上海的蔣兆和,經友人介紹,結識了旅法回國的徐悲鴻,他向徐訴說了自家的身世處境,一面畫廣告,一面刻苦自學美術,徐氏感同身受,認真地看了他的習作和創作,驚奇地說:“你未有機會受到正規的美術訓練,但是素描還是很不錯的,是可造之才!”還熱情鼓勵他在藝術上應該走寫實主義的道路,對中國畫要有所改良。正是在徐悲鴻的鼓勵下,蔣兆和堅定了走現實主義道路的信心,樹立了為勞苦大眾而創作的抱負和志向,十年間創作了不少反映現實生活的作品,贏得了觀眾好評。他命相屬龍,很想像龍似的大展宏圖,一顯身手,卻生不逢時,困居在日寇鐵蹄下的北平淪陷區。
但是龍,畢竟還是龍。困居在北平的蔣兆和,并未悲觀消沉,一蹶不振。為了揭露慘無人道的日寇罪行,為了把淪陷區人民遭受日寇燒殺掠奪集中表現在一幅歷史長卷上,他懷著強烈的民族仇恨,“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還忍曲負重,像程嬰為了救趙氏孤兒,忍受“認賊為友”一樣,乞食于敵偽“藝專”,甚至求助于敵偽漢奸,“嗟”來了有限的收集創作素材的經費,輾轉大江南北,歷盡千辛萬苦,花了一年多時間,終于完成了這幅七尺高九丈長的歷史巨卷《流民圖》。
如果當年不食“嗟來之食”,蔣兆和也就不可能創作出這幅歷史巨卷。罪乎,功乎?恥乎,榮乎?鼠乎,龍乎?讀者當可自辨。
責任編輯 卓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