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里,我斷斷續續地知道一些有所成就的文人雅士,其中包括一些我平素所尊敬的作家或學者,從繁華與喧鬧的都市里逃離出來,在城市的郊區或者偏遠的鄉村選一塊山清水秀的地方,購地建房,會友寫作。而往往不多長的時間后,讀者就會讀到他們的那些生活在鄉間的文字了。如此,他們仿佛便找到了心靈的寧靜,也仿佛因此便自然地具備了某種高潔與獨特的精神氣象。
然而等我讀了他們的文字,才知道自己的估計是偏頗的。他們是將農村變成了完全滿足自己心靈幸福的棲居地,變成了在都市里無法獲取的另一種完美的奢侈享受。他們的鄉村安居,在我看來,似乎更多的像一個文人在優美的山水中找到一處寧靜的別墅。這樣的山居,并不拒絕一切都市與現代化的生活方式??纯此麄冊谧约旱奈淖种兴髀冻鰜淼哪欠N完全區別于鄉村實際的現代生活:樓房、汽車、報紙、網絡、衛星電視、冰箱、馬桶、地毯……這儼然是建立在鄉村中的別墅,是以昂貴的代價享受著都市里的現代消費,無形中也與他們周圍的農人們形成了一種不同的生活模式。這樣的優越生活與他們所厭惡的城市又有什么本質的區別?
并不是厭惡我們的作家在山村擁有這樣的生活。我只是想,這樣的生活方式和姿態對于每一個中國作家甚至中國人來說都是一種享受,因而首先在思想上不需要有深刻與神圣的道德標高,因為畢竟不是去那里改變農村或者像梭羅與陶淵明那樣以平民身份回歸田園,在簡樸的生活中尋找精神的自由。況且更進一步說,并非人人都可以像他們這樣在如此優美的環境中擁有這樣一套別墅式的作家公寓,這其中多少也是一種特權的享受吧。因此,每每讀他們所寫下的文字,我就總感覺這些文人在某種意義上是在扮演中國古代賢達聞人的角色:蓋房子,會友人,讀詩書,樂善好施,修路架橋,撰刻碑文,維護一方水土的安寧——他們生活滋潤而悠閑,優越而歡快。
這些作為成功人士的文人雅士,當城市生活的喧囂讓他們感到煩躁的時候,回到安靜的田園生活自然成為一種美好的享受。我不是在對他們進行什么批判。其實這樣的選擇恰恰代表了現代社會的某種局限,你渴望鄉村但無法離開城市,你向往意氣風發的快節奏卻對心靈的寧靜也充滿憧憬??蓪τ谧骷襾碚f,他們筆下的鄉村始終只能是一個他者。那些鄉間山水的美麗、神奇,以及鄉村人天然具有的淳樸、憨厚、幽默甚至一些不傷大雅的聰明與世故,實際上是中國民間的天然存在。我特別注意到許多作家花費了特別多的筆墨來描述鄉村人生活的達觀與自在,中國農民所特有的民間智慧。對于這些,作家都帶有一種贊美的語氣,讓人閱讀時恍然感到作家的筆下似乎是一首中國現代式的鄉村田園牧歌,是一篇當代中國的《桃花源記》。但我卻感到一種詫異,難道我們真的到了需要在這種生活中去尋找新的文明或文化的時候了嗎?
記得我在閱讀一本類似這樣的書時,恰好父親從家鄉給我打來電話。他告訴我種下的蔬菜價格低廉,那種在大飯店里昂貴的西蘭花在農村才一毛錢一斤。父親無奈地嘆息。那是中國農民特有的嘆息。半年的收成??!我的父親用了一天時間賣了一千斤蔬菜,但拿到手的只有一百元錢。我是農民的兒子,曾經在農村生活過將近二十年的時間,我知道這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情。我的手邊放著另一本書,由學者林賢治編選的《我是農民的兒子》(花城出版社,2005年10月)。這些寫作者大多也是大大小小的作家、記者或者學者,他們現在都已經在城市里生活了,但由他們反觀中國的農村與農民,卻是另外一種風景。說實話,這種風景才正與我的現實體驗相同,那是一種將生命體驗化成文字的東西。他們筆下的農村,是一種讓人震撼與疼痛的景象。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個叫朝陽的作家(一位在中國北方的關中農村長大的作家)寫的關于農村喪葬描述的文章《喪亂》。那種鋪張浪費的場景,以及虛假、喜慶甚至麻木的農民情感,引出作者對于一個普通農民一生的哀嘆:“我鄙視一切把農村視作田園的人們,他們不能理解勞動給予身體的痛苦和重壓。在整個關中平原,在整個中國的土地上,我不知道有多少像我母親和祖母那樣的農民,他們把生活叫受苦,把農民叫做下苦人。你仔細看看那些下苦人吧,他們的腰幾乎都一律向下彎,他們的腿幾乎都變成了羅圈腿。他們告訴你,勞動能使人變成殘疾,他們告訴你,勞動是一種受難,他們告訴你,工作著不是美麗的。勞動,是怎樣使我的祖父祖母們變得丑陋!”
其實農民的真實生活境地完全是另一種情形,另一種環境。在這樣的情形,這樣的環境之中,你能感受到一種怎樣的氛圍呢?如果沒有設身處地,我想你可能會把他們的苦笑當成幽默與達觀。不久前,母親在電話中告訴我,幾年前村里面修建的一條水渠被添埋了。在我的記憶里,這條耗費了巨大人力物力財力修建的水渠,修成后就沒有發揮過多大的作用,因為設計與規劃的失敗使得它一直荒蕪。我記得的是,修建時,我童年的一個伙伴被一車磚塊活活壓死了。如今它終于恢復成為平地了。母親在電話中隱藏著一種興奮。而我只能說這也是農村,也是農民生活的一種方式和一個側面。
對比之下,那些作家、學者生活在鄉間所寫下的文字,所呈現的一種遠離煙火的優美,使我感到一種遙遠的距離,諸如對于鄉村人來說很平常的勞作,對于他們,完全是象征性或帶有游戲性質的勞作,竟似乎是他們莫大的功勞或足以炫耀的資本——他們的種植,他們的養殖,他們的平易近人,他們的心懷鄉土,他們的吃苦耐勞。在此,我想說的是,假如一個從來沒有到過鄉村,一個從來沒有真正體驗過農村生活的人,若看到這樣的文字,那一定該是怎樣的一種羨慕。我就不止一次聽到有城市人對我說:現在的農民生活可不錯了,想什么時候干活就什么時候干活,永遠不擔心下崗,而且農村的空氣還好。彼時我就想,你若生來是個農民,你就不會這么說了。對于那些越來越多的這類關于鄉村的筆記散文小說,我最想說的是,關于鄉村你只有真正地融入其中,才能看出其中的色彩。我相信鄉村題材作品中的農村,一定是斑斕而復雜的色彩,否則你無權訴說。
時下,人們都在討論都市的現代化對于人的異化,那么鄉間田園就能成為他們逃避與修養的所在嗎?需要指出的是,中國的鄉村現在還沒有進入到基本的現代化,在某種程度上還沒有擺脫基本需求的滿足。對于這樣的狀態,我們難道也是以一種欣賞的眼光與筆調嗎?
讀到那些將農村變成詩意棲居地的文字時,我感到悲哀,同時也想到2006年獲得諾貝爾和平獎的孟加拉經濟學家穆罕默德#8226;尤努斯——這位完全可以同樣在繁華城市里生活的經濟學家,或者像中國文人一樣在厭倦疲憊時在鄉村建造別墅的經濟學家,他在孟加拉的鄉村建立鄉村銀行,開展小信額貸款,為消除鄉村貧困造福農民而奔波工作多年。在中國,茅于軾先生也是一位同樣的實踐者。他們給予鄉村的,不是索取和享受,而是建設與回報;他們沒有小文人的自我關注的情調,而是嚴謹與踏實的為鄉村做事情;他們不是將農村作為詩意的棲居地,而是將農村作為改變現實的一種努力方向;他們不是胡鬧般地在貧窮的鄉村尋根,而是堅定地為鄉村文明做現代化方向的努力;他們更沒有為自己書寫那些帶有炫耀自賞性質的酸腐文字,而是將筆觸獻給更多需要關注的現實問題。慚愧的是,在中國,茅于軾先生太孤獨了,我們只有一個,而在鄉村中詩意棲居享受的文人們,則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