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困惑,在時間走到2006年時,變成了前路沒有目標的行走。也就是你還有三四十年時間要活,而前面已經沒有了目標。生活、愛情、寫作,一切的一切,在你翻越一座座大山之后,發現沒有了可翻越的山,你就要像那些越活越無力越活越萎縮的人,在劫難逃地萎縮下去,最后只剩下吃好三頓飯,睡好一晚覺。我像預感黑夜將臨一樣預感到前景的無力和黯淡,感到連綿不斷的無所傍依。對生活我不是個積極的人,一直不是,但最近幾年終于學會了主動改變生活,所以就想趁著還能思想去給自己找一個精神支撐。人們都說西藏是最后一塊圣地,是心靈的最后家園,我在2002年曾經進藏,基本認同圣地和家園的說法,只是那時候并沒有現在的心境,只是感覺,到了走投無路的時候我可以再來。現在,應該還沒到走投無路的地步,但我心里清楚,終會有那一天,在那一天到來之前,我決定主動尋找。2006年7、8月間,我從西安開始,沿西安—蘭州—西寧—格爾木—拉薩—日喀則一路向西,尋尋覓覓,希望找到可能拯救靈魂的“經”。
接近
我在今天梳理這一切是如何開始時,就無法繞開“緣”這個字,它像是一次又一次的巧合,像是命里注定,它來自由來已久的深處,又將在今后的生命里盤桓不散。我喜歡講故事,現在,一切都發生過了,我可以眺望最初的故事了。
我向西的旅途是一站一站走的,每一站都停幾天,站站,看看,慢慢接近青藏高原。在西安至蘭州的夜車上,我遇到三位去五臺山朝拜的拉卜楞寺和尚,因為同是無座位的站客便攀談起來。三位和尚是甘肅佛學院的學生,他們不排斥與俗(女)人談話,也沒有不耐煩我問的無聊問題。我們談得很投機。凌晨4點20分,三位和尚在隴西下車的時候,我們互留了電話。
和尚中有位叫慈誠嘉措的間或與我有短信來往,不外是“一路順風”、“阿彌陀佛”之類的話。僧人于我是既神秘又禁忌,我不知道怎么跟他們打交道,不知道該跟他們怎樣說話,所以我對他們的態度既熱情,又無所適從。但這并沒有妨礙我時不時冒蠻氣。八天后,當我從蘭州去夏河拉卜楞寺時,我短信通知了慈誠嘉措。
夏河是個縣,拉卜楞寺就在這個縣里,傍著無邊無際的桑科草原。通過短信慈誠嘉措告訴我,他回老家去了,三天后回來,他讓我等他。
我們習慣于為某件事等一個人,或者因為愛,或者抹不開面子。我們不會無緣無故等一個人,更不會無緣無故等一個陌生人。僧人也是陌生人。因為他們是僧人,于我們可能比一般人更親近,也可能更遙遠。我不會等這個火車上認識的僧人,對于火車上的相遇,僧人可能與俗人一樣,過去了,連痕跡都留不下。我禮貌地回短信:太遺憾了,便以為這件事泡湯了。實際上,我沒有自己說的那樣遺憾,遺憾的事情太多了,多得都不敢認真遺憾。
慈誠嘉措給我發來兩條短信,每條重復發十六遍,我因為忙著跳鍋莊舞沒有在意。晚十點,鍋莊舞因小雨提前告停,我上氣不接下氣回到住地,慈誠師傅來電。他說,他趕不回來了,但請他的師傅接待我,讓我第二天務必去。并說,如果找不到師傅就打電話給他,他會讓人出來接我。我收起電話發了會兒呆,然后把這事告訴了同屋室友。室友告誡我,這種情形多半是以點化為名化緣,她舉例說她的同事就遇到過。
我開始著慌,給有主張的朋友發短信,咨詢要不要去拜見慈誠嘉措的師傅。我有私心,我不能免俗地猜度別人也有私心。我一年到頭有半年時間在外面,我見過太多以宗教名義斂財的假寺廟、假和尚,那些假和尚,以“你與佛有緣”為名幾乎到搶劫的地步,弄得你只好離寺廟遠遠的。非常世俗地,我害怕第二天的會面。我害怕被硬拉入某個宗教,害怕被強行化緣。入教和化緣都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事,任何人為的做作都會使我畏懼。我警惕任何形式的被利用。
沒有一個朋友回答,因為太晚了。我被兩種情緒支配著,一種是去見見那位上師,近距離地感觸活生生的藏傳佛教宗教人士,看他們說點什么,做點什么,看看他們的私人生活,即便被強行化緣。另一種情緒是,即使我已經答應慈誠師傅我還可以不去。這樣做很不地道,但我們真的什么事都做得地道嗎?我不想當眾撒謊。實在不行我就逃,避而不見,避而不答已經是我們的策略之一。兩種情緒讓我在睡夢中斗爭了一夜,第二天五點多就醒了,眼睛是腫的。
總有朋友是辛勤的“農民”,早上六點就回短信了。朋友之一說接受點化,不要怕,并說我太緊張了。我說我對宗教是又向往又懼怕,對方說,佛是寬仁的。我知道佛是寬仁的,我不怕接近佛,我怕的是接近不地道的和尚。我說了到目前為止事情的來龍去脈,這位朋友“點化”我:真正的大師只點化可造化的人。就這一句話,讓我下了決心,準備去拜見這位上師。另一位朋友也來短信說,宗教是心里有就有的事,不在乎點化不點化,一切順其自然為好。這話沒什么特別的,卻讓我放松下來,我不該那么緊張,佛不需要我們那么緊張地、畏懼地接近它,真正的佛是讓人寧靜和放松,讓人自然并順著自然,我把自己弄得太緊張了。
我隨眾人進入拉卜楞寺。我被內心強勁的情緒支配著,進了兩個佛堂就開始給慈誠師傅打電話。我找不到他的上師,我得讓某個小和尚或佛學院的弟子來引我前去。
慈誠師傅的朋友、一個開三輪摩托的小伙子來接我。爬上雨中摩托車廂的一刻,我感到這爬上車、坐在艷紅塑料座墊上的動作如此熟悉,好像我的前世隔三差五就坐這種車子,車頭黑壯的藏民就是我一個鍋里吃飯的冤家。
我見到了慈誠嘉措的上師貢巧嘉措,他主修密宗,是護法寺的住持。我始終沒敢問護法寺住持在拉卜楞寺是個什么地位。對于出家人來說,地位可能是不重要的。貢巧上師似乎也認為不重要。他沒有任何壁壘森嚴的樣子,既不神秘,也不高高在上。一個多小時里,他就像跟一個后生聊天、嘮家常,即不怎么談宗教,也不刻意指引你。他慢慢地跟你說家庭、生活、工作的事,慢慢地貼近你,就像一燭溫火,慢慢融化一團凝結的油脂。
貢巧上師要給我弄糌粑吃。他下了打坐的床,用熱水瓶里的水洗手、洗碗,用干凈的擦碗布抹碗,然后用一個長柄木簽刮了兩塊酥油,加了一點糖,一點水,然后盛炒熟的青稞面。之后他端起碗,用三根手指轉著圈捏糌粑。外面初晴的太陽照進來,照在貢巧上師的臉上、身上,照在他的手上。他的手從容地做著團糌粑的動作,那溫暖的、仿佛普渡眾生的動作,讓我的心田綿軟極了。從那一刻起,我糾結的、世俗的、患得患失的心平靜下來,我安然地沉潛在這寧靜中。
我吃了貢巧嘉措上師給我捏的糌粑。我沒有誠惶誠恐,也沒有一絲感恩戴德的心理。我安然又滿足地享受美食,就像接受一個老者為我準備的飯菜,除了大口大口地吃、甜蜜地吃、心滿意足地吃,不再想別的了。
我跟貢巧上師聊了兩個多小時,最后半小時是我對上師的“訪問”。我不知那樣問是否冒犯他,但上師沒有一點不高興的樣子,這讓我有勇氣把我想知道的都問了出來。我給上師拍了照,還拍了上師房間里的陳設。在簡陋的修室里,上師和他的弟子們從事著高深、神秘的精神活動。
一個半小時后,我從貢巧上師的修室出來。上師將一個超長的、可能給貴賓準備的哈達掛在我的脖子上,他的雙手撫在我的掌心上,然后手又撫在我的頭頂上。這一刻,我心里,只有一種姿態,那就是馴服、依順。是的,我的內心就像柳條順著春風飄拂一樣,順著上師不著一字的寬仁和慈悲,依順地伸展而去。我覺得,那個空間大極了,也遠極了,慢慢地上升。
盤桓
我對藏文化、藏傳佛教的神往始于2002年的康藏之行,我無法表達自己對藏地、藏文化、藏傳佛教、藏民精神狀態的神往,在那以后的四年時間里,我不斷地用文字撫摸、探索那神秘、龐大的一切。但我自知,對它們還是一頭霧水,只能在外圍徘徊。
我在西藏十七天,大部分時間在寺廟盤桓。佛經有“六識界”之說,我調動所有感官,讓眼識、耳識、鼻識、舌識、身識、意識能有所收獲。
我在日喀則呆了三天,去了札什倫布寺三次,有天用一張票去了兩次。白天的票找僧人簽個字,晚上可以再進去聽誦經。晚上再進去的時候大門口有僧人問你,廣場上有僧人問你,經堂里也有僧人問你,他們說關門了,不能再進寺了。我說我是來聽誦經的。僧人們會看著你,不動聲色,之后,默然許之。這樣再三被問,重復回答,一次次被沉默地注視,一次次被默許,你就好像得到什么暗示,心里原先模糊不清的被固定為簡單的東西,其情形仿佛是開鑿一條暗道,你的思想、感覺、情緒被引入這條暗道,順著它流去,流向你尚未知的地方。
我的大腦被嵌入一個內陷的情景,除了窩進去,溺水般沉下去,我想不到還有其它出路。
天色昏暗,我在千折百回的墻與墻之間的曲徑徘徊,像一個天亮前尋找回家的路的幽靈。寺院是由曲徑連接的,它們四通八達,從每一個門洞、巷路下來,都可以走到你想去的巷路、門洞中去。這些巷路寬可過牛馬車,窄只可過兩人。兩個喇嘛對面而來,必是一個人站住,讓另一個人過去,他們的衣襟可能還會碰到對方,紫衣摩擦,生響。我太喜歡這高墻壁壘的深巷,可能因為我到底是蘇州深宅里出來的人,千折百回的深巷,每一個拐彎處,每一縷墻外飄來的聲音和氣味,都會激起我無限想象。這雪域的寺院還真能用描述蘇州園林的那句話:一步一景;從前后左右看,每一景又有不同的景象。所不同的是,蘇州的景小,這里的景大;蘇州的景軟,這里的景硬;蘇州的景是由建筑和植物共同構成的,這里純粹由建筑構成,沒有成景的植物。
從這個巷到那個巷,空洞,有時會閃過喇嘛的紫紅巾袍。我周圍一下子只剩下墻。墻是紫紅色的,是礦物質磨成粉抹上去的,墻上隔三差五嵌著嘛尼石,石周圍抹著酥油,信徒們走過對著它念經或者伸手摸一摸,或者貼上錢幣。錢幣到處都是,墻上、門口,當然還有佛堂里,沒有人去碰它們,任它們在那里脫落,掉在粘著酥油的黑漆漆的地上。我給這些拍照,墻、曲徑、屋頂、屋頂上的金瓶。我如此熱衷于拍照,不是拍自己,是拍我看到的人、物、風景、事件。我總是在鏡頭后發現細節,也總在鏡頭后看到本相。鏡頭能洗去假象,把本真打撈上來,鏡頭還可以把模糊、多面性的東西固定下來。有時候你需要這種固定,如果你想象力特別豐富,有時候你會懷疑自己的想象離真實到底有多遠,這個固定的、簡明的真相便是參照物了。白日里人頭攢動的寺院此時空空蕩蕩,目所能及的,除了我沒有一個人。現在我可以肆無忌憚地拍了,我可以蹲著、跪著、蹶著、坐著,甚至躺著拍。有一張照片就是躺著拍的,我坐下,不夠,往下仰,還不夠,再往下,還差點,他奶奶的,就躺下了,看它還夠不夠?它當然得夠!從地上爬起來我竟是很快樂,很長時間沒往地下躺了,這一躺像破了戒,一種破戒的歡樂蕩漾全身。
在肉體打開之前,感知是從大腦、眼睛和耳朵這些高層次的感覺器官開始的;當肉體打開之后,很奇怪,深切地感知,得從觸摸、嗅覺、味覺這些低層次的感覺器官開始。對宗教、寺院、僧人的感知,除了眼睛和聲音,這時候我得用上觸覺,我至少得摸一摸才能將那種氣息吸進身體。我的五個指尖觸著墻,觸覺因我的移動而不同;我的鼻子有時候也接近墻,墻里透出揮之不去的酥油味;我的耳朵有時貼在某個大殿的外側,里面是聽不到的,墻體厚重,誦經聲彌化進墻體了,但聽得到外面的,風穿過巷子時哨子一樣的呼嘯,以及電線發出的嘣嘣回聲;在我的耳朵貼著墻的時候,胸口有時候也會貼著墻。我羞于這樣做,我知道宗教是拒絕肉身的,但,肉身接近它又會怎樣呢?我很想試一試。我腦子里一直有犯戒的愿望,它比守律更吸引我。我看看四周無人,找了塊有陰影的地方,打開身體,讓它呈“大”字,慢慢挨近寺院的墻體,中間怕被吸進去似的頓了頓,然后再貼上去——我像自己的一個投影,像一個人型剪紙貼在了墻上。一不做二不休,接著我又反個身,將背部再貼到墻上……我是被吸進去還是被推出來了?還是,我是我,墻是墻?我的意識渾沌一片,分不清楚。說不清楚的還有我是怎么走到大殿的,我不想承認已經有什么力量在引導我,反正我的腳就那么走著,在四通八達的巷子里,走到停住,抬頭一看,白天來過的大殿就在眼前。
總共有七個游客,兩男五女,都是來看誦經的。走進大殿,不知為什么,一個監管模樣的僧人就讓我一個人“去里面”、“去拜拜”。我進了大殿里面的佛堂,拜了宗喀巴大師,列位班禪大師,添了酥油燈。退出來時監管模樣的僧人讓我坐在佛堂門外的一個位子(另外的游客坐在殿門口的位子),這個位子正對著主持晚頌的高僧,可以清楚地觀摩高僧的主持和誦經。那是多么壯麗的晚頌啊,像一部多聲部合唱,輝煌,華麗,錯落有致。我很快沉入進去,自感是貴賓級聽眾,最大限度地汲取僧人給予我的榮光和晚頌給予的感受。一種輕靈的東西從腦殼的上部飄出,鳥兒一樣,盤桓在誦經聲聲的大殿……
對抗
拉薩最有味道的地方是大昭寺及其周圍四通八達的街道,也就是人稱八廓街的地方,我沒住那里,也絕少去那里流連,我知道那里香軟的夢魘似的情調會給我的西藏之行打上怎樣的基調,那種風情的、艷遇的、“只愛陌生人”的情調,會讓我的西藏之行流于淺表,流于浮光掠影,流于感官聲色。我知道這種感官聲色怎樣誘惑著從生活中掙脫出來的人,當然也誘惑著我。我知道,只要潛入,它的浩大力量就會把宗教的、歸屬地、家園的問題,沖蕩得所剩無幾。那是一種春雨潤物般的浸入,幾乎是不知覺的,無法抵擋的。我迷陷過它,再次接近我會再次迷陷其中。不過我更知道什么是我這次來西藏要找的東西,更明白自己在海口空蕩蕩的日子里煎熬的是什么。實際上,那煎熬的,不是情不是欲,而是沒什么可依附。如果一只鳥不停地在天上飛永不能著地,它可能想抓住哪怕是飛起來的一片落葉。是的,事實上,情和欲,還有寫作,還有所謂的創造,是被當作可依附的物,你附著這些看似實在的東西上,你才感覺暫時的踏實。沒什么可遮掩的,你終會走到這一步,只要你思考,只要你敢于正視自己千瘡百孔的內心。但是我還可以再告訴你,所謂的情和欲,和寫作以及創造,并不能給人以永恒的歸屬感,它們是脆弱的,多半不能為你控制;它們還可能背叛你,遺棄你,最后狠狠地讓你成為孤家寡人——人之精神毀滅大多源于此吧。那么是否有一個永恒的歸宿可以讓我們依靠,它不背叛我們,不在半途遺棄我們,它無條件地接納我們,依伴我們,并用這種方式拯救我們!我來西藏就是要尋找這個,許多人以為可在書本里找,我則不行,不能完全靠書本。我是女人,方塊字,以及方塊字中流動的青煙一樣的思想不能給我慰藉。我要一種真實的、感性的東西,可抱在懷里,可感覺到溫度的東西。這兩年我在有意無意地尋找,這次進藏前我重讀了手頭有關藏文化的書,重新了解佛教、藏傳佛教、道教、儒家思想——在選擇前我是那么張皇、不自信,但出于常識我知道,在作出選擇前要有足夠的知識準備。鑒于這種情形,到了拉薩后我選擇住在布宮近旁,讓它的磅礴大氣給我定力。是的,是時候了,我必須在清靜肅穆的地方,讓自己不受干擾地,辨別自己的內心到底傾向什么。
我住的酒店提供免費早餐。某天吃早餐的時候,十分意外地,我看到同車從格爾木來拉薩的一位詩人。這詩人,三十郎當,光頭,走在街上,一街人都能從你眼里消失,就看他從紛紛倒落的人群中趟出來。在那趟車上,我們在二十五小時的行程中說過話,就宗教問題,后來他發燒吃過我帶的退燒藥。現在一屋子的人都暗啞無光,但見詩人向我走來。布宮去過了?他臉上毫無陌生人打招呼的寒暄。我說沒有。他說今天去?我說不準備去了。詩人意外地看著我,問為什么,但他很快改變主意不想聽我的理由了,問今天去哪兒?我說大昭寺。詩人點點頭開始往回走,走半路回過頭說,就這樣!我陪你去大昭寺。看我驚訝,他表情頗為意外地說,可以嗎?
沒什么可不可以的,在拉薩,很多人可以與你同路。旅行者之間流行這種風氣,還流行與陌生人呆上幾天。這位詩人不怎么算陌生人,至少我知道他是詩人,跟他談過宗教,他還吃過我的藥,枕著我的旅行包一直睡到拉薩。當然這種互助在長途車上沒什么奇怪的,我們還救助過一個因缺氧休克的婦女,我們把氧氣包給她的時候根本沒想自己可能也會需要。
我和詩人冒著小雨前往大昭寺,接著宗教的話題,好像我們的談話從車上開始一直沒斷過。不過主要是他說,我想說說自己為什么不去布宮,說了兩句就被他打斷了。我還想說說在哲蚌寺、札什倫布寺的感受,又被他說別的岔開了。這在詩人好像不是故意的,他如此急切地表達自己的想法,而對傾聽別人似乎缺少耐心。我沒作聲,傾聽是很好的習慣,但這個好習慣并不是每個人都能養成;傾聽還是個學習過程,一個人的表達沉淀著他的學養,總有一些對你會有啟發。實際上我更喜歡傾聽而非表達,就像我喜歡觀察而非表達一樣。
不過觀察在詩人身上還能做到,到了大昭寺,就像沙堡遇到浪涌,土崩瓦解了。如果說哲蚌寺、札什倫布寺給我沖擊的是寺院和僧人的話,大昭寺攫取我的是萬眾一心的信眾。我告訴你我看到了什么。我先看到像黑色河流一樣涌過來、再淌過去的人流,他們是“轉寺院”的信眾。他們手拿轉經筒,像漩渦一樣圍著寺院轉;他們大步向前,決不會停步,如果有人擋道就繞開他們,甚至是踢開他們;他們像星云一樣,把大昭寺及其近旁的朝拜者圍在了里面,你足以相信,一旦有外來侵害,他們的肉身可以毫不猶豫地擋在寺院周圍。
接著,我從人腿叢林的縫隙,看到寺院門前的壯景:伏了一地的磕長頭的朝圣者,他們集體的、整個身體撲在地下的情景,讓你的腿開始發軟,讓你也有跪下去的沖動。人總有跪下去的沖動,比如面對大山,比如面對荒原上的雷電。我開始跟自己發軟的腿對抗,開始跟加入集體叩拜的沖動對抗,我還得跟撲面而來的壓力對抗。是的,一種壓力,一種沒有信仰的壓力,一種別人都有依靠而你沒有的恐慌,這種恐慌像黑夜一樣吞噬著你的意志,讓你接下來的路走得戰戰兢兢。我與這種壓力對抗,不是用理智,而是以本能。我大腦里殘存的一塊有氧區還掙扎著這樣一些詞匯:“盲從”、“集體無意識”,我本能地擔心自己會跳進這些詞匯所指的泥淖。我一邊強烈地被它吸引,一邊又頑強抗拒。是宗教本身令我懷疑?還是我對自己不放心?我不敢評判宗教,我對它還了解太少。但我知道自己太容易沉溺某類事物,我對某一類事物的癡迷有時是病態的,而宗教就是這類事物,我擔心自己一旦信奉,比這些信眾更虔誠更癡迷也說不定。不行,我得再看看,再想想,不能就這么把自己交出去。這樣想著,我像溺水的人終于掙扎著跳出,換了口氣,這口新鮮空氣讓理智重新回到身上。
我喘著氣,調整眼焦,看看寺廟的頂,看看下雨的天,看看煙霧繚繞的廣場。待把氣喘勻,感覺自己在兩股力量中找到了平衡。
我跟著朝拜的人群走進寺院,詩人不知被我丟到哪去了。我一個佛堂一個佛堂地走,每進一個佛堂都有股力量在后面驅趕,像是被推進去的。我硬挺著沒拜,我還沒信奉這種宗教,至少在藏區,我還要保持應有的審慎和批評態度。
我跟著朝拜的隊伍在寺內走了兩圈,一次是尾隨一位老婦人,看她虔誠的表情,看她把身上的錢財一點一點翻出來,獻給佛堂。第二次是跟在一個朝拜的小和尚身后,看他怎樣添油、叩頭,看他志向高遠的臉在接近佛堂時是怎樣一種專注、謙卑的表情。我在寺內走了兩個多小時,我觀察別人,別人也觀察我;我被別人的虔誠吸引,別人也被我的專注吸引。我的眼睛里可能冒著干熱的黃火,我靈魂出竅般的面容成為別人偷拍的對象。實際上,我和老婦人小和尚一樣,根本不在意是否被人拍攝,我隨著靈魂鉆進一個真空,一旁的,什么都不在意了。
在大昭寺門口找到詩人已經是下午了。雨還在下,刮著深秋似的風。詩人有點目瞪口呆地看著我專情的面目,表情有點厭惡。你好像被感化了,他說。被壓垮了,我說。我的頭發濕透了,臉上不知是雨還是淚。你們那么容易被壓垮?他說。我沒理他,自顧自說:為什么朝拜的多是女人?因為女人更愚昧。這句不動腦子、脫口而出的話傷害了我,我說,因為女人得不到更多向外伸展的機會,得不到更多的依靠,才向內拓展,才依靠宗教;也許是,女人更注重自己的內心。詩人情緒有點激動,說對于我們這種人,宗教只能當作一種知識,不能當作信仰。他說,我永遠不會把一種東西當作自己的宗教,我是我自己的宗教。我嗯了一聲。實際上從一開始都是他說他的我說我的,他不想聽我的想法,我也不認同他的說法,如此這般也就不在乎再南轅北轍胡說一通。我說,我在甘肅的拉卜楞寺接受過一個高僧的點化。詩人立即“批判”道:什么點化,別信它。我們這種人可能比他們更了解宗教。我不管他說什么,接著自己的話說:我接受了。詩人立即叫道:你接受了?你了解多少你就接受了?這樣說吧,他對你說了什么你就接受了?他并沒有等我回答,他不需要我的回答,他要的是聽自己說話。他說,說到宗教,可能基督教思想中那種永不停滯的探索,向未知領域的不斷追問和進取才更值得汲取。他接著說海明威的《老人與海》、電影《大白鯊》中體現的都是永不妥協永不放棄的基督教精神。我始終有些恍惚,實際上我很想等他說完鄭重其事地告訴他,拉卜楞寺的高僧什么重要的話都沒說就感化了我,那溫潤的,像甘露一樣浸透的博大和友善,比他現在“豪取強奪”般地宣揚基督教精神更讓我接受。但詩人沒停下來,似乎還要一直說下去。他從宗教扯到相機,義憤填膺地批評我走到哪兒拍到哪兒。他說照片使事物簡單化、固定化;說拍照浪費時間,本可以用這些時間來觀察和思考;還說拍照把人變成相機的奴隸,從而忽略了對拍攝對象的感受。接著他又批評我的服裝,說我身上的衣服頹廢鮮艷,首飾華麗夸張,一點不適合我,他說,你就是個知識分子,干嘛怕承認自己是知識分子。
我終于被激怒了,不是批評的內容,而是他凡事都要批評的姿態,以及在不同觀點上表現的霸權。我們總是一邊跟自己斗,一邊還要跟男人斗。我說,你怎么那么愛批評別人,表揚自己?你怎么不給別人一點說話機會?我說我們素昧平生,能夠同游大昭寺也算是緣分(詩人立即發言說他最討厭緣分這說法,他說這個詞被用濫了),你找我來不是讓我給你當聽眾的吧,我來也不是專門聽你批評的吧。詩人吃驚地從眼鏡片后看著我,半天說,他沒這想法。我說,盡管你可能認為我的想法不值一提,我也必須給你說說我為什么不進布宮,因為我已經聽你說了一天,而我想說的,你幾次打斷沒讓我說下去。詩人裝出灑脫的樣子讓我說,我被他擠兌一天了,終于暫時搶到“話語權”。我說——為什么不進布宮,因為我感到自己的知識和思想儲備還不夠,不想一次把西藏消費完。我說,不是每個地方人類都可以涉足,不是每個地方人類都能暢通無阻;一個人心中總有一些禁忌,西藏就是我的禁忌。而我還是來了,它正慢慢被我打開,而且可能越打越大,我得為自己留一個最后才去打開的地方。我說——青海的藏民要磕半年長頭才能到拉薩,有些藏民準備半生才叩著長頭而來,這是一個過程,沒有這個過程很難達到登峰造極的幸福,我不能把這個幸福隨便就糟蹋了,我得給自己預留一次機會。我說——以前我也是不顧一切往前闖的,但總有那么一天,你得找找回家的路。也許這在你不需要,而我需要。我請你不要批評我的需要。
我像是處在高原反應的狂妄中,著了魔似的一口氣說下去,說得自己都快瘋了,但我也看出,詩人并沒認真在聽。一個女人的發言,實際上,在很多時候,就是這樣無足輕重。
我和詩人不歡而散。到了酒店門口,他停下等我走上來,突然笑一下,說,為了等你,我都感冒了,等來的是跟你吵了一路。我們重新做不認識的人好嗎?我女朋友在。本來我已經非常疲憊,我只想洗個熱水澡換件干凈衣服,睡上一覺再出去吃飯,詩人的話把我驚得幾乎要跳起來。我的眼睛張到極大,臉漲得刺痛。我不知道他有女朋友在,也沒想過這個女朋友跟我有什么關系。是,我是得意過一陣,一個沒徹底心死的女人對男人的“套瓷”都免不了得意,但這跟兩性關系無關,跟他有沒有女朋友無關,而詩人似乎把這看作有關。那么,他女朋友在為什么還要跟我一起去大昭寺?去了還要裝作不認識?我感覺自己被利用為對另一個女人的懲罰。
我說我被利用了。我的臉色有多難看可想而知,剛才的爭執只是想爭奪并不牢靠的話語權,現在,我好像得為榮譽斗爭了。我的兇相讓詩人慌了,他趕忙說,沒有。他說他喜歡這種交鋒,有交鋒才有進步。我說,那為什么還要裝作陌生人。我又不想當你女朋友。不是,詩人煩躁地說,也不是什么女朋友,是……拉薩本地的……網上認識的……也就是,一夜情。我的臉驀地熱了,還沒有男人當面向我承認過一夜情,而別人的一夜情好像將我侮辱了。我兇得一定像只母獸,我說,你缺乏對人的必要尊重,你甚至缺乏常識!說完我直奔樓梯,電梯都不想等了。
我越想越生氣,我被人欺侮了,被人利用了。從來沒人對我這樣過,而且是被一個有才華的人。我想到報復,我要斬釘截鐵回敬他一句:不要以為自己有才華就可以肆無忌憚欺侮別人。我懷著滿腔怒火一有機會就等在公共場所,我要在他一個人的時候狠狠給他一句,然后輕蔑地揚長而去。但一直沒再見到他。之后的幾天,我依然在酒店進進出出,依然在布宮廣場流連徘徊,但那個人不見了。這股窩囊氣撐了幾天之后慢慢地也消釋了,正確地說,是寬解了。我總是說服自己諒解別人,即便是無緣無故欺侮我的陌生人。另外說實話,我也沒心思生氣,有比生氣、埋怨、惡狠狠地回敬更有趣更吸引我的事,比如還要去甘丹寺、色拉寺,比如接受當地寫作者的宴請,比如“深入虎穴”,打入背包客內部看一看。稀釋憤怒的,還有拉薩雍容恬靜的氣氛,這種氣氛調試著你的情緒,就像水稀釋著冰塊,漾著漾著,慢慢地什么都消釋了。幾天過去,我還記得這個有點惡劣的詩人,但把對他的氣消掉了。直到離開我都沒再見過這個人,拉薩海拔3658米,有時候高原反應會使人出現幻覺,有時候我真懷疑這個人是否真存在過,或者根本就是一個幻像,一個爭吵對象,好讓我把一些紛亂如麻的事情在爭吵中弄清?
證明這個人確實存在,是在我退房那天。服務臺的女孩從一打夾著的紙張里抽出一張給我,是詩人寫的,日期是逛大昭寺的當天,他退房時留在服務臺的。
抬頭寫著我的名字。他說:我總是很失敗。我總以為告訴別人好的、能讓別人進步的東西,就是對別人好意的表示,我卻一再發現自己的錯誤和失敗。你是個思考的人,我以為你能例外,我又錯了。我跟女人打交道總是出問題,結果總與我期望的相反。再見你會很不好意思,我搬走了,就此別過。
我拿著這張紙看了三遍,然后撕碎塞進字紙簍。他要說什么?不管他想說什么我都已經原諒了他。女人總是原諒男人,即便是素不相識的人。他是男人,他還年輕,就沖這點你就得原諒他,就像母親原諒孩子,就像宗教寬恕眾生。不過我可以提前快慰的是,總有一天,這個豪氣沖天、批評一切的家伙也有沖不動的時候,那時候,他可能也會像我一樣,到這里或那里,尋找自己的歸屬。
圓滿
我得深吸一口氣,讓自己的心臟包含在這股氣蘊中,慢慢坐回靠椅,輕聲地對你講有關西藏宗教之旅的最后故事……
我已經感到冥冥中一個叫緣分的東西在起作用。它從無限遠的深處來,像一只大手,在我向它注視、在它周圍徘徊的時候,攤開來,帶著溫度,伸向我,于是,我抓住了它。它更像祖父母的懷抱——對,祖父母的,雌雄同體的,陰陽相合相抱的懷抱,宇宙般的懷抱——將我抱住!我像一個最被疼愛的孩子,安睡在這博大的懷抱中。終于,釋然。
就像繩索被清風吹開,清風里,到處都是跳舞的繩子。
我還是講一講這最后的故事。我從西安、蘭州、西寧、德令哈、格爾木、拉薩一路拜謁過來,我經歷了“接近”、“盤桓”、“對抗”這些心理歷程,最終能不能接受藏傳佛教只能看緣分了,我要等著那一刻自然而然地到來,我知道,它真要來了,什么都擋不住。
我開始漫無目的在拉薩城瞎逛,進最有特色的餐館吃飯,鉆最有情調的酒吧。幾年前我第一次來拉薩的時候就迷陷在這些地方,我的煙卷對在別人正在吸的煙頭上,我們猛地吸燃、吐出煙圈、在煙霧后面乜斜對方時,我覺得找到了自己的溫柔鄉。這是那時候的事。今天我再出入這些地方,已經具有了免疫力,就像那句詩里說的:“我會把我的身體獻給感官快樂/一點也不害怕/因為當我愿意/我有那意志力/在關鍵的時刻我將恢復我的靈魂/它像從前一樣禁欲”(卡瓦菲斯詩)十幾天所有的朝拜、所有的心理歷程都成為一股氣韻,它們圍繞著我,守護著我,使一切柔軟、香艷的不得近身。
離開的前一天下午,我把在拉薩買的有關西藏的書寄回家,又開始女混混般地瞎逛。我穿著波西米婭風格的衣裙,披著毛絲披肩,頭發弄亂,脖子上手腕上腳脖子上丁零當啷,但我的臉樸實無華,不施粉黛,我是越來越靠近自然主義了,只是對濃色、頹廢的衣飾不能割舍罷了。我要去“黃房子”,對宗教、寺院的尋訪占據了我在西藏的大部分時間,最后一個晚上,我準備給自己一點小資情調,畢竟這一情調調養得我像個女人,而宗教、思想、行走弄得我像女盲流、女無政府主義者。
“黃房子”就是瑪吉阿米酒吧。瑪吉阿米就是那位倉央嘉措的情人。倉央嘉措就是六世達賴,就是1697年到1707年西藏的精神領袖達賴喇嘛。他在自己二十一歲那年在那座黃房子里,看見女店家瑪吉阿米,于是那顆年輕的心開始騷動,于是,這位在山野里瘋長到十五歲才作為五世達賴的轉世繼承人進入布達拉宮的青年,開始走出深宮大院,開始兩重身份的生活:“住在布達拉宮/我是持明倉央嘉措/住在山下拉薩/我是浪子宕桑旺波”。
那一月
我轉動所有的轉經筒
不為超度
只為觸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
我磕長頭匍匐在山路
不為覲見
只為貼著你的溫暖
那一世
我轉山轉水轉佛塔呀
不為修來世
只為在途中與你相遇
這是倉央嘉措寫給瑪吉阿米的情詩,那一句“只為在途中與你相遇”,曾在某個夜晚讓我淚水潸然。是的,我要去這個歷來有故事的地方吃飯,看人,像許多人暗暗期待的那樣,看看自己在那兒會不會有故事發生。
我又來到大昭寺廣場,因為是下午,幾天前我在雨中看到的眾信徒滾滾洪流般的朝拜情景,不復存在。廣場上是悠閑的參觀者和生意人,僧侶和乞討者像天堂里的天使和仆人,悠然地、安詳地各做各的事情,他們投在黃太陽下的影子像鍍了層金粉,帶著極樂世界的味道。人群像水一樣在我眼里流過來流過去,我的眼睛過濾著,于是,一個熟悉的面容推到我面前。我微微瞇起眼,打量著,我發現自己也在被另一個人打量。這個人,把袍袖搭在頭頂遮住太陽,從紫紅的袍袖里打量我。我的臉自然而然浮出笑容,笑的時候并沒想起看到的是誰,但這個人像親人一樣讓我喜悅。
我見到的是一個僧人。當他也向我綻開笑容時,我想起他是誰了,他是我從西安到蘭州火車上遇到的三位僧人中的一個,在火車上,我特別想跟他說話,但這位叫香巴嘉措的僧人對寒暄不感興趣,不過現在他好像不再打算壁壘森嚴,他迎著向西的太陽站著,微微有些靦腆,等著我跟他說第一句話。
必須我先說話,因為我是俗人,因為我是女人。我說,你還記得我嗎?香巴嘉措說,記得。我說西安到蘭州的車上?這話等于白說,但它是第二句話,更多的時候廢話能拉近人之間的距離。香巴嘉措說,知道。我說你也來拉薩了?還真的來了?你那兩位師兄弟沒來?他說,來了。他們沒來。你也來了。說完對自己生硬的回答難為情地笑了一下。我呵呵笑起來,笑聲是我掩飾尷尬的武器,跟陌生人在一起,我笑聲特別多。我說,都來十幾天了,明天就要走了。每個寺院都朝拜過了,突然不知道干啥了,就準備明天走了。他說,我昨天來的,剛朝拜了大昭寺。說完,我們兩個都不知道說什么了。我們站在大昭寺廣場,我和一位僧人。風吹著我的裙裾,香巴嘉措站在我對面。他搭在光頭上的袍袖拿下來,袖子攥在手里,迎著夕陽,整個人,紅堂堂的。我又咯咯笑一陣,覺得上天真的很眷顧我,在最后一天,讓我多日來的對藏傳佛教的感受、朝拜的感受最后收在一個具體的僧人身上——沒有人與人之間的交流,多少感受都不會具體、深切。我特別想跟一位“業內人士”在一起,看著他的言行舉止,感受他從內里散發出來的宗教氣息,這能使你看到的和感受到的,具體而形象起來。不過跟僧人在一起我還是緊張,說不上來是什么問題,可能是找不到自己的位置,還有就是對自己女人身份的尷尬,好像自己真的玷污了他們。還是必須由我打開話題,他是僧人,他們不需要問我們什么,只有我們就困惑問他們。
我說,我不懂宗教的規矩,如果我說話做事有冒犯你的,請你原諒。我說,實際上我對藏傳佛教很感興趣——我焦慮地把一只手放在額頭上,手腕上丁零當啷的鏈子打在自己的額頭上——我困難地說,實際上還不僅僅是感興趣,而是,我在尋找宗教寄托,我把藏傳佛教作為首選。香巴嘉措看出我的焦慮,他困難地看著我,周圍的環境讓他局促不安。我說我們一起吃晚飯吧?找個地方坐下說說話。你不忌諱吧?不。香巴嘉措找到出路似的簡潔地對我說。
大昭寺邊上有個雪頓餐廳,我前兩天來過,多少會點幾樣藏餐。我和僧人香巴嘉措面對面坐在餐廳卡座里,雖然不斷有人向我們側目,但比在大街上眼睛少多了。我開始閑聊,從對方的身世說起。香巴嘉措掏出僧人證給我看,他竟然知道一個男人怎樣讓一個女人安心。他出生于日喀則地區,八歲出家,在家鄉的小寺學習,十八歲時被來藏朝拜的貢巧嘉措師傅帶到拉卜欏寺,今年二十八歲了,在甘肅佛學院修行。這種閑聊中香巴嘉措慢慢擺脫了和俗女在一起的不安,漸漸恢復了寧靜。
香巴嘉措問,你過去沒信過任何宗教?我說沒有。你們家沒有任何宗教淵源?我說,我外祖母在教會學校讀書,在后來的歲月里教育所有后代不要信教。香巴嘉措說,既然這樣怎么想到找宗教寄托?我看著眼前的年輕僧人,我猜想他能否回答或解決我的問題,雖然他是僧人,但很多東西必須有年齡和閱歷。但我是誠懇的,我不能把自己包起來而錯過最后機會。我說,突然覺得自己好像扛不住了。說著我哧地笑一下,看著香巴嘉措。
香巴嘉措看著我,除了在我說話間隙謙遜地吃一兩口菜。他的眼珠一錯不錯,從不回閃;他的笑容除了恒星般的光輝,似乎不帶任何意義。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腿上,不拿筷子的時候我看不到;我還看不到他的內心。他的內心被注入了什么,讓他有這樣的眼神,這樣的笑容。難道就是宗教,除此無它的宗教?我撐著自己,不讓自己矮下去。
香巴嘉措說,你出了什么問題?你怕什么?我的臉騰地紅了。沒人問過我這問題,即便再智慧的、再有經驗的人。我和我周圍被現代文明熏陶的人不問這個問題。自己的問題自己解決,或者,對問題視而不見,把問題化小,化無,不去理會便以為它不存在了,直至它“癌變”,導致人的絕望和虛無。香巴嘉措說,你必須看自己,面對自己,看問題在哪里,你再去找一個合適方式解決它。我一時說不上話來,有些話必須水到渠成自然而然流出來。香巴嘉措看看了表,說,我跟別人說好晚上去辯經,你晚上有時間嗎,去聽辯經吧,你聽過辯經沒?說著他掏出錢包準備付賬。我站起來,跳到過道上叫服務員,我不能讓一位僧人結賬。
21點40分,我和香巴嘉措從大昭寺的辯經堂出來,走在半個月亮照耀下的拉薩街頭。香巴嘉措情緒熱烈,他剛才和一群青年僧侶辯經的英姿我看到了,那神態和動作可以稱作神武,其招式帶著進攻、強悍的氣勢,紫紅的衣袍隨著動作像風中的幡一樣,嘩嘩作響。
辯經聽著好吧?香巴嘉措快樂地說,這時候他更像小伙子而不是僧人。聽不懂,好看。我也快樂地說。好看,呵呵,好看。香巴嘉措琢磨著我的話,呵呵笑個不停。為什么選藏傳佛教?香巴嘉措適時地轉入正題,一個僧人和一個俗女不是深夜軋馬路的。我說不知道,可能是因為別人都選擇它。香巴嘉措說,沒試試其它的,比如漢族的佛教,比如基督教。我說,基督教文化肯定有它積極的一面,但基督教社會正在反思這種文化,正在東方宗教東方文化中尋找拯救他們的道路,我想這不是平白無故的。現在漢地一片學西方之聲,這種現象肯定需要我們警惕。再說佛教屬于我們自己的,在這塊土地上搞文化,還是信仰自己的宗教比較好。香巴嘉措說,這個我就不知道了。他沉吟了一會說,你對藏教了解多少。我說基本不了解,只看了一點點書,有些著迷。
香巴嘉措沉默著,我和他走到布宮廣場。布宮坐落在一個小山上,我和香巴嘉措圍著這座小山,自左到右,轉啊轉。
香巴嘉措說,我是一個現代僧人,我必須把一些事情給你說清楚。你一定是遇到什么問題了,別的解決不了你就想到宗教。你并不知道宗教能否解決,你只是聽別人說宗教能解決,你就到宗教里找。你想當然地找到藏傳佛教,因為別人說藏教解決了他的問題。但你并不十分相信它能解決你的問題,是不是?我的臉紅了,我已經很少臉紅,但在藏區,我接二連三被人一語中的,常有赤裸裸的感覺。布宮后門的氖絲燈光照著我,我的樣子一定像營養不良的小寡婦——精神上的無配偶者。你并不十分相信宗教是吧?從無宗教到有宗教,并不是很好越過的。香巴嘉措看著我,目光像光一樣無處不在地鋪過來。我突然沖動,問了一個極其無理的問題。我說,你告訴我,你相信嗎?香巴嘉措怔了一下,他可能還沒遇到過這么無理的俗人。這個在我們不是問題,我們從一出生就解決了,就像漢人小孩一懂事就被告知不能犯法一樣。我們既是為宗教服務,又是為它獻身,我們不可能不信。
香巴嘉措繼續說,信奉宗教有兩種信法,一種是不管什么,就信了,另一種是把它弄清楚以后才決定自己信不信。你看上去挺有知識的,你得把這個宗教搞清再決定。香巴嘉措繼續說:
你看到了,藏傳佛教它是一種哲學,是一種世界觀,是對世界的一種根本看法。如果你持有這種世界觀,你對生命、對很多事情會持一種區別以往的態度,所以它也是一種方法論,它指導藏民的生活。香巴嘉措幾乎不受周圍環境的干擾,行人汽車都不耽誤他以一種勻速說話,這種定力也引導我對周圍的一切視而不見。他說,既然藏教是種哲學,它就像其它哲學一樣,要了解、鉆研之后才能決定是不是信奉它。你不要急,你太著急了,對你們這些無信仰者,不是說信就信的。等你認同了這種思想,想不信都不容易了。
到這時我瞠目結舌。我這才發現,我十急慌忙竟忽略了一個常識,香巴嘉措告訴我的僅僅是一個常識,我迫切想找個依附的心態竟把常識給忘掉了。我們總是舍近求遠,把常識忘掉了。
我的心一下子開了。十幾天來我像掉進漩渦,既掙扎,又渴望隨波逐流,有時候矛盾到竟想把自己綁起來,交出去,一了百了。香巴嘉措用簡明的辦法幫我解決了大問題,我可以慢慢地、明智地解決我的信仰問題,信奉與否完全由我自己決定了。我覺得一個巨大的負重被輕輕放下了,從丹田松出一口氣,說:我好像得救了。
我的那個輕松啊,心里那個踏實啊,無以言表,我可以不負如來也不負自己了。我們太不能負自己了,要給自己找個好信仰,好歸宿。現在事情解決一半了,喜悅和輕松讓我真想擁抱眼前這個人,但見香巴嘉措紫紅的衣袍我又無措了,我哈哈笑著,自嘲地揮揮張開的手,繼續走路。我讓香巴嘉措給我講講藏教,我說講點什么都行,我說這種寬松的出入環境讓我喜歡。香巴嘉措說,哦呀——藏教最積極的意義在于,它極大地打開人的內心空間,讓你來去自由;讓你慈悲,讓你對自己好也對他人好;讓你惜世惜時,讓你不恐懼死亡不以掠奪的方式生活;讓你尊重一切生命,不忤逆自然規律;讓你節儉,又過好現在……
到這時候應該是水到渠成了,一些話自然而然從我心里流出。我披好披肩,抱緊自己的雙臂說,我的問題是感到越來越虛無,我過去所追求的越來越不可靠;從內心里,我既靠不住一個人也靠不住一件事;因為一切都不可靠,所以也就不敢用心追求,也就覺得自己越來越平庸,越來越犬儒,向平庸、向犬儒主義低頭;這種情況,已經影響我的生命質量了。香巴嘉措站下來,看著我,他用一挫一挫的、粗糙有力的藏區普通話對我說:
佛說,放下。你要是信佛,你就放下;你要是還不信仰,就堅持。你可以給自己個期限再堅持一下,看看能不能超越。
我說,我都快沒力量了,我覺得心虛。
香巴嘉措說,佛說,萬事萬物都有聯系,它的意思是,萬事萬物相互傳遞能量,萬事萬物都能給你力量。
你是說我不孤獨?
你怎么會孤獨?你感覺孤獨,是因為你沒有打開內心。
此刻,佛與我同在?
不管你信不信佛,佛都與你同在。現在我在你身旁,布達拉宮在你身旁,你手機里有幾百個人,一撥電話,他們就與你同在。
什么使你這樣寧靜,這樣安詳,難道就是佛?
就是佛,還有師傅。
你不認為佛之外還有更廣大的世界?
知道。但是那個世界不屬于我,就像月亮不屬于我。
可是現代人,就想跑到月亮上去,哪怕只是看一看。
我也想去,但我知道去不了,我就克制這些念頭。
比如說對女人——如果我冒犯請不要介意。倉央嘉措就沒有克制住。
他得到世俗快樂,就得不到修行的圓滿。這在于你的選擇,就像你選擇堅持還是放下一樣,堅持有堅持的功德,放下有放下的圓滿。你知道你的問題了嗎?你的問題可能是,你要選擇什么?
夜風中,我已經淚流滿面了。這些話我們自己也經常說,但由一個僧人說出,卻有一種神奇的啟開心智的作用,蝸居的心田被斧開,清明的光芒照進來。我對香巴嘉措說,你別管我流不流淚,別管它,它要流就讓它流去吧。我可以摸摸你的手嗎,我只是……沒等我說完,香巴嘉措就眉目深切地點點頭。他把手伸出來,掌朝前,推到我面前。我伸出手,手掌合在他的手掌上,霎時間,我覺得觸摸到一片光,輕得毫無分量了。
這之后,僧人香巴嘉措就跟我告別了。他雙手合十,退到一個僧人和一個女子告別時合適的位置,對我說,阿彌陀佛,認識你真的很有緣,以后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就告訴我,我一定幫忙。我也說阿彌陀佛,認識你真有緣,其余的不知怎么說了。
回到旅館,蜷曲在床上,我感覺自己像被一個巨大的手臂團抱著,毫無重量。窗簾開著,布達拉宮就在窗外,它是一個象征,浮在我頭上方,像神明一樣閃閃發光。我的眼淚在渾身通透的綿軟中再次流出,我覺得我已被越來越輕、越來越明亮的“光”灌注了。我明天就要走了,離開拉薩,但西藏和它包容的一切,從此不再只是一方地域,而是一個高高在上的所在,是一個家園,一個歸宿;她還是一條路,一條之于我的前路和退路,當有一天我無路可走的時候,我可以退到這里來,找她,跟她相擁著互相溫暖;她還是鋪滿我的“魄”的底色,那是金色的,溫潤的,如我在西藏滿目看到的那樣,如它賦予大山大河寺院紅墻那樣,給我最后的豁然和安寧。
楊沐,作家,現居海口。主要著作有小說集《飄逸的海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