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倫巴

我一直記得，1993年陳沁家里的電話號碼。事隔經(jīng)年，陳沁搬了家，這城市里的電話也全部升了位，然而我一直、一直都記得，在1993年，那個心里爛熟，爛熟如清晨牽牛花般溫柔親密的號碼。

該怎樣形容陳沁呢？她是個容易快樂的女孩，喜歡笑，眼睛微微瞇起來，笑得秋水伊人，全無人生的陰影。也聰明，嗜好讀書，《追憶似水年華》那樣枯燥艱澀的版本，她也能讀完；甚至薩特、榮格那些故弄玄虛的東西，她也讀——呵，不不不，她并不炫耀。陳沁在17歲的時候嬉鬧起來沒心沒肺的，比真正的稚童還要頑皮，她什么都會玩。比如倫巴。

我是在陳沁那里知道有倫巴這一回事。讀到了高二，我還只是個本分的孩子，很乖很安靜的那種，白雪公主是我惟一的女性范本。

那一年的國慶節(jié)，學(xué)校有個小規(guī)模的慶祝會，輪到陳沁表演壓軸戲，講好是一首詩歌朗誦，完了以后她突然說加演一曲舞蹈，愿意欣賞的同學(xué)可以留下來。然后，優(yōu)雅的音樂就在漸漸散去的人群里慢慢蕩溢起來，陳沁開始獨自跳舞，一個人的、寂寞的跳舞。小小腳燈的光線在她身上輕輕流淌過，那一刻，她是一名純粹的舞者。我發(fā)誓自己從未見過如此好看的舞蹈。散場的人紛紛止住腳步，擁塞在禮堂門口，屏息靜氣。老師揮著手，大聲叫，散了，散了。可是沒有用，陳沁的美麗震撼了所有的人。后來我才知道，那種恣意的、高貴的、華美的舞步，叫做倫巴。

其實之前陳沁就有點名氣，她那種種精致的淘氣早就惹人注目了。1993年的秋天，因為倫巴，轟地一聲，她簡直名噪一時。那時陳沁愛梳兩條長長的辮子，即使寒冷的天氣也穿著法蘭絨的裙子與手工編織的背心，一雙紅色的羊皮靴子，她的鬢發(fā)天然卷曲，整個人像是油畫里的蘇格蘭牧羊女。那樣的裝束在校園里一下子就風(fēng)行起來。

沒等到圣誕節(jié)，分了文、理科班，我和陳沁在文科班算是正式認識。在亂哄哄的教室里，老師張牙舞爪地指示每個人的座位，遲遲輪不到我，站得累了，我就近坐下來，側(cè)身一看，陳沁就在我身旁的座位。那日我恰好梳著仿照她的兩條長辮子，立即覺得臉紅。老師的指揮一團混亂，索性宣布自行就座，我和陳沁，就這樣成了同桌，很有些相逢亂世的感覺。

陳沁的功課起伏跌宕，猶如坐翻滾列車，換一個山頭，可以跌至最低點。但她的語文始終都是最棒的。語文老師常常會“不得不”念一念她的作文。有一次，是一篇議論文，老師念的第一篇范文，照例是我的。文句辭藻都很好，循規(guī)蹈矩，像畫在紙上的曇花，花瓣靜靜張開來，沒有盛衰。爾后，念了陳沁的。我一輩子忘不了那篇作文，開頭一句是：“在一個很荒涼很荒涼的小部落里，父親和兒子沒命地爭奪酋長的位置……”那篇體裁模糊的作文是一個奇跡，非常生動，非常幽默，每一個字，都是活著的，可以呼吸，可以說話，可以奔跑。過后念了文藝理論才曉得，那種好文章，就是所謂的有張力。

我和陳沁，是如何要好到割頭換頸，我已經(jīng)不大回憶得起。在光陰的濃霧和向晚的風(fēng)中轉(zhuǎn)身看去，只見我跟陳沁在靠近窗邊的兩個座位上，專心致志膽大包天地埋頭修剪玫瑰花。那一堂是歷史課，歷史老師是個秀氣的女孩，畢業(yè)時間不長，明明看見我們的“不法”行為，礙于平時我那些耀眼的分數(shù)、名次什么的，舍不得輕易批評，一味地咳嗽示意，但任憑她咳破喉嚨都無濟于事。

玫瑰是陳沁準備送給一個男孩子的，據(jù)說是很英俊的一個男孩子，大概類似于六七年以后流行起來的韓國片中的男主角。他在一間禮品店里打工，陳沁給了他的職業(yè)一個洋派的名稱，娛樂業(yè)。在陳沁斷斷續(xù)續(xù)的描述里，我真是想破了頭也想象不出他炫目到了哪種程度。眼神清澈。身材修長。很驕傲，不大說話。騎單車，車速很快，頭發(fā)在風(fēng)里飛飛的。神色略微憂郁。就是這些。

陳沁是在街上遇見他的，遇見了，便是歐洲版的我心蕩漾。很簡單。也很另類。用后來的網(wǎng)絡(luò)語言來形容，是出位。

陳沁敘述給我聽的時候，已經(jīng)發(fā)展到她通過各種方式與他結(jié)識，兩個人有了淡淡的點頭之誼。陳沁宣稱，我要追他。我不禁目瞪口呆。而陳沁當真就追了。她的追，不是尋常的，她不管不顧、鋪天蓋地追起來，信與電話，與時不時的探訪，把他追到無路可逃。

有一陣子，陳沁摸準了他出門的辰光，不遠不近地跟著，注視他的背影。他察覺了，加快速度，沒想到陳沁的車技是一流的，他永遠擺脫不掉她。他們在大街小巷飛來飛去。碰到下雨，陳沁也不穿雨衣，連眼睛都淋濕了——那情節(jié)聽得我眼花繚亂蕩氣回腸。

那年他不過二十來歲吧，書念得不多，做一份低薪的工作，不怎么得志，準備去念念夜校之類的，結(jié)果半路殺出個不按牌理出牌的高二女生陳沁，嚇得他！

這樣的男孩子也沒什么經(jīng)驗，對著陳沁，臉色慘白，連連倒退，一味含蓄地、婉約地、古典地——躲。躲得曖昧，躲得余音裊裊，仿佛一本未完待續(xù)的金庸小說，引得陳沁益發(fā)不甘心，搬出敵疲我打的戰(zhàn)術(shù)來了。

他的生日在暖暖的春天。陳沁決定送他一件禮物，并且勇敢地坦白地告訴他那幾個老土的字眼“我喜歡你”。陳沁找朋友幫忙錄了一盒磁帶，里面有他最愛聽的歌曲。那年頭VCD一類的還未出世，錄一盒磁帶是件大事情。陳沁的脾氣向來馬馬虎虎，我頭一次發(fā)現(xiàn)她居然有心細如發(fā)的一面，每一首歌的遴選、銜接都煞費苦心。那些歌是停留在1993年的記憶，齊秦、童安格、蔡琴……方季惟在某一首歌里凄傷地唱：“我用這樣的執(zhí)著優(yōu)柔地對你，你是否對我的付出滿懷歉意？”我聽到這里就有想哭的欲望，為陳沁的癡迷。

玫瑰呢，是我的提議。時間已經(jīng)有點來不及，加之經(jīng)費有限，陳沁是在菜市場買到的，很大很凌亂的一捆，連花帶刺帶葉子。我們找了小剪刀，就在上課的時候匆匆整理起來，弄得一雙手傷痕累累，最后配搭一層淺紫色的包裝紙，終于看起來像那么回事了。

我的心里又是忐忑，又有惴惴的喜悅。我多么渴望那個男孩子深情萬斛地回答陳沁，我也很喜歡你。可如果他真說了，在我可憐的經(jīng)驗中，陳沁就該變成幸福的壞孩子了。這些念頭糾纏著，使得我惶惶不可終日，仿佛初次下手偷竊的賊。

那偉大的時刻降臨了，陳沁的面孔浸在透明的陽光里。她微笑著，雙眼明亮，仍然是無所畏懼的模樣。我沉默而憂慮地凝視著她，她笑了，對我說，不問問，怎么知道結(jié)果呢？

陳沁攜帶著刀光劍影的初戀情懷出發(fā)上路，逃了整個下午的課。我懷著身為同謀的恐懼如坐針氈。第二天一早，陳沁早早就到了教室，哇啦哇啦大聲讀英語。不等我開口詢問，她自動遞過來她的日記本，最新的一頁記錄著她慘痛的失敗：“……我站在那里，全身發(fā)涼，一動不動，眼前籬笆上的植物似乎都變成了黑色。他下班出來，看到了我，我以為他會過來安慰我兩句，可是，他低下頭，騎上車，若無其事地走掉了……”夜里，想到陳沁的那段文字，我怔怔流下淚來。

而我，在1993年，暗戀著隔壁班的一個男生，他瘦瘦高高的，好像是穿了衣服的稻草人，臉上布滿坑坑洼洼的小痘痘，但是他學(xué)習(xí)好，足球踢得棒，每每一身臭汗地經(jīng)過我身旁時，迷得我魂飛魄散，一顆心亂了又亂。

那段時光，陳沁安靜地寫了很多非常美的文章，憂傷地回味她一敗涂地的戀情。她的名字，在暢銷雜志上一點一點地紅起來。我與陳沁一起呆呆出神，蠢蠢欲動地尋思著她的經(jīng)典理論：不問問，怎么知道結(jié)果呢？我也想問，我也想知道結(jié)果。想來想去，一不小心就晃悠過了大半學(xué)期，該看的書都沒有看。

于是，一場突如其來的數(shù)學(xué)測驗險些砸暈了我和陳沁，我不由得驚恐萬狀、措手不及。到底是陳沁鎮(zhèn)靜，甜言蜜語地“腐蝕”了鄰班一位數(shù)學(xué)尖子。考試的時候，那男孩半個小時就交了卷，趁著陳沁上廁所，將答案交與她。我和陳沁一路狂抄狂抄，雙雙榮登本班冠、亞軍寶座。

自此卻警醒了，我和陳沁奮發(fā)圖強，考上兩所相鄰的大學(xué)。我悄悄喜歡了好些年的那個男孩子，去了很遙遠的地方，念一個生僻的專業(yè)。一想到從此無法看到那清俊小生帶球射門的鏡頭，我的心，變得空蕩蕩的。那個假期，我給陳沁打了無數(shù)的電話，我們設(shè)計了各式各樣的偶然，在不同的路口與那小子狹路相遇，可是他，總是禮貌地對我笑笑，再無下文。

在叔叔阿姨們以我為榜樣教育弟弟妹妹們的時候，我是不敢講的，我的大學(xué)，是王菲唱的那首《感情生活》。陳沁是我最大的后援，最好的軍師，在她的鼓勵下，我一往無前、勇猛拼搏，沖破吉尼斯紀錄，每天給我的夢中情人連寫25封信。我源源不斷地寫信給他，那些信是轟炸性的、重量級的，連狗都會感動的。他招架不住，老老實實告訴我，他發(fā)了高燒。

可是，他終究，還是堅持了自己，拒絕了我。我難過至極，游魂野鬼似的，戴著耳塞，反反復(fù)復(fù)傾聽一支哀傷的歌：“每當天一灰，風(fēng)一吹，心就為你搖搖欲墜……”聽得我滿眼是淚，無限怨懟。對陳沁，絮絮地從頭說起，說了一次又一次，完全控制不住自己。陳沁很有耐心，她眼里有那么多的了解和憐惜。

如今懂事了，冷靜想來，那男孩真是對的，盲目如我，能在意他多久呢？不過是年少癡狂時的一片落葉一滴雨珠罷了。

然而至今我仍未曾明白，我與陳沁，是自何時要好，又是自何時疏遠的。我只知道，某一日，我們突然變得無話可說，緩慢成長起來的歲月，那些狂熱愛過的歌與狂熱愛過的男孩，似乎都已不再記掛，不再有提及的欲望，而只閑閑地說起百貨公司的大減價。自然而然地，我們開始減少見面，開始不那么頻繁地通電話。

大學(xué)畢業(yè)，陳沁進了一間公司，那個幫我們作弊的男孩，成為她的男友。陳沁約會我，他總跟著，往昔的傻，不能說不能說啦。再后來，懶得見了，過年會問聲好，再后來，輾轉(zhuǎn)聽到她的消息，再后來，什么都斷了。

我在紛繁的世間奔忙著。今年夏天，清理舊物，翻尋到曾經(jīng)為那個男孩寫的厚厚的日記，由此，想起陳沁，很是惆悵。

我們有三年沒有聯(lián)絡(luò)了。而在從前，有一個時期，我們是最好最好的朋友。陳沁活得那么精彩那么反叛，我卻是那么的呆板單調(diào)，可是我們彼此都不介意，對內(nèi)心的秘密毫無保留，忠實地、忠心地做彼此生命的觀眾。這一切，是在什么時候結(jié)束掉的，我真的不知道。難道這也是青春期短暫的一場幻覺一場病，譬如我的初戀嗎？

幸好幸好，我一直記得，1993年陳沁家里的電話號碼。還有倫巴，恣意的、高貴的、華美的倫巴——陳沁的倫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