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清明節的前一天,我在午后的慵懶中,蜷在做木工活的大案上小睡,郵差敲門把我驚醒了。你別以為我蒙你,我是有點懵懂,但心里還算清醒。我其實和你一樣,都以為郵差早就和川劇、皮影、泡桐樹一樣,從這個城市消失了。然而不然,他就站在門口,綠衣綠帽,帶著厭倦的表情,用兩個指頭夾給我一張明信片。我已多年沒收到過寄來的東西了,因為我習慣了獨處,而且本宅的門牌號碼早就被磨光了,辨不清123還是456。正由于同樣的原因,這張明信片上模糊的郵戳顯示,它是一年零三個月前從成都雙流機場寄出的,在無數的手和手之間輾轉過,被捏得發黑、發膩,活脫脫一張流浪者的臉。所幸上邊兩行潦草的字,還沒像我的門牌一樣被磨成時光的鏡子,它們是:“御林小區何××:清醒了給我打電話。”緊跟著是十來個終于殘缺了的阿拉伯數字。
我是一個木匠,在我的家里,到處都漂著木頭的味道。我的家也就是我的作坊,在木板和木板的后邊,在有著木屑和刨花的地上,安放著我的一張木床。窗戶低矮,在竹簾的外邊,是成都漂著霧氣的街道,和那些遲緩的、灰蒙蒙的人流。我一直生活在成都,住在一個叫御林小區的地方,從前這兒是田壩,現在是小區,有很多街道、樓房、酒吧、飯館,還有很多的人。他們生活在他們的世界里,我就生活在木頭的味道里。
當我把一塊木板刨出一堆刨花時,刨花就跟鬈發一樣擁著我的手,木頭的味道就從鬈發深處漾出來……你嗅過嗎,原木的味道,就像是一個好女人最初的味道呢。詩人都寫過這么一句話,噢,這木頭的香味,或者,噢,這木頭的清香……這其實是不對的,木頭是沒有香味的,即便有,讓詩人們一寫,都變成他媽的酸味了。你知道吧,木頭的味道就是木頭的味道,和所有的味道都是不同的。香味總是讓人想到花的味道,香水的味道,而木頭的味道只會想到它自己。好比女人,一個好女人,她是有自己的味道的,對吧,這不是香味,香味是香水、香脂的味道,而她的味道是她自己的,從呼吸里來的,從皮膚的下邊來的……就像《喧嘩與騷動》中的凱蒂,弟弟摟著她,就一下子能嗅到樹的味道了。好的女人,都是有一點樹的味道的。只不過,香水的味道把我們的嗅覺弄得遲鈍了,所有的女人嗅起來,就只有一種味道了。凱蒂的弟弟是一個傻子,所以他的嗅覺還是好好的,如同是一棵樹鋸倒了,轟隆隆地倒在大地上,最后成了一段木頭了,一塊板子了,可它的內部還是儲存著樹的味道的,原木的味道的。
在成為木匠之前,我曾經是一個畫家。我之所以還曉得一點《喧嘩與騷動》,就在于我還做過一些年的畫家呢。在畫家的圈子里,讀幾本小說作為裝點,是很平常的事情。小說必須是名家名著,說出來卻必須輕描淡寫,福克納,哪個福克納?就是那個總他媽叼著大煙斗的小老頭吧,寫得還行。什么叫還行?《喧嘩與騷動》啊。怎么個行法,他把他媽的一個白癡的胡思亂想,嘩啦啦寫了幾十萬字,也還算行,對吧,哥們?或者是姐們。在我成為木匠之前,我就是這么說話的。后來我不當畫家了,我也就不這么說話了。我幾乎就很少說話了。木匠嘛,木訥、寡言是我們最正常的狀態,好比畫家、詩人,醉酒、發瘋、泡妞……總之所有的佯狂,就是他們的常態吧。
我之所以不當畫家了,并不是由于我厭倦了佯狂。我并不討厭佯狂,藝術家的外衣不就是佯狂嗎?我不當畫家,是因為有一陣我迷上木刻了。那時候我大概三十歲,或者快要三十了,一個送仙橋的畫廊老板托我臨摹一些版畫,是他不知從哪兒搜來的明代的春畫,香艷得不得了,濕乎乎得不得了,挑逗得不得了,這些春畫,比《金瓶梅》的插圖還要厲害呢。他拿給我臨摹,是我給他刻過幾方圖章,他說天啦,你他媽天生是塊使刀子的好料呢。他給我開了一個好價錢,那時候我還是畫家,畫家是從不會拒絕好價錢的。你知道吧,一個畫家可以拒絕女人,卻永遠沒辦法拒絕一個好價錢。我是為好價錢拿起刻刀的,我急急忙忙地要刻完這堆活,把錢拿到手。但是,我沒有想到,木刻把我變得安靜起來了。在很安靜的夜晚,在一盞像舊社會一樣的臺燈下,我一刀一刀地刻著,發絲一樣的木屑從刀尖下卷起來,落下去,帶出了一絲一絲木頭的味道……我的心里真是安靜極了,安逸極了。我問過那老板,是什么木頭呢?他說,管他媽什么木頭,木頭就是木頭啊。你還喜歡上了木頭是不是?我說是的,我喜歡上了木頭,我喜歡木頭超過了喜歡紙和布。木頭是沉沉的,厚厚的,摸著,握著,都是多么結實啊。
那老板笑了笑。他的長相很像《圍城》里的趙辛楣,笑起來的時候,其實只是很有派頭地扯了扯嘴角。他的嘴里還銜著一顆大煙斗,他把煙斗拿下來,在桌沿邊上磕了磕,他說,你真的喜歡木頭,你喜歡木頭你還當什么畫家,你還刻什么木刻,你當木匠算了吧。你當木匠就把木頭當飯吃了吧。
我說我還沒想到,我還真沒有想到我可以當木匠呢。
我真的就成了一個木匠了。齊白石是從木匠當畫家的,我是從畫家退回去當木匠的。我覺得我比他有境界,真的,雖然他是大師,我是無名的匠人,可我還是覺得,這事情我做得比他有境界,他是步步高升,我是返璞歸真,對吧?說笑話了,你別當真。
我是在安仁鎮找到我的師傅的。安仁鎮在成都西邊一百里,你不知道安仁鎮吧,但你一定知道劉文彩,我們這個年紀的人,是都知道劉文彩的。在我們受的教育中,劉文彩是全中國最大的大地主,地主階級的總代表。劉文彩就是成都大邑縣安仁鎮的人,他的地主莊園就是安仁鎮的最大景點,就像金字塔是埃及最大的景點一樣,游客五洲四海,財源滾滾而來。我師傅的家,就在莊園北門外的小街里。說來也很怪,莊園的北邊,那時候竟然就清靜得出奇。熱鬧和清靜,真的只有一步之遙,真的,你以后去了安仁鎮,你就會看到,一棵濃蔭匝地的皂莢樹,就把我師傅的作坊遮掩了。樹上釘著一塊牌子,寫著國寶皂莢0202。其實,真正的國寶是我的師傅啊,可是有誰知道呢?我師傅已經快滿一百歲了,身板好、眼睛好、牙齒好、精神好,就是閉了嘴巴不說話。我說過,好木匠都是木訥的,何況我師傅木匠做到了國寶級。我真的沒有瞎編,莊園里的好多家具,都是我師傅年輕時候打造的,現在都評上了國家級文物,你說他老人家算不算國寶級?
不過,安仁鎮的人都說,好多年沒有見到他用鋸子、用直尺、彈墨線了。他更是好多年都沒有收過徒弟了。但是我的運氣好,真的,我去拜師,他居然就把我收下了。我去的時候,他正在看書,是川劇的劇本《金臺將》,笑得死人的小丑戲,師傅一邊看,一邊笑,就當跟前沒有我這個人。我就在地上揀了兩方木塊,作坊里到處都是木塊。我刻了八個篆字呈上去,那八個字是:“閑話少說、書歸正傳。”師傅看了,很和藹地點點頭,就把我收下了。
師傅給我授藝的時間是七個月零一天,他的授藝方式是要我造出一把交椅來。我把交椅打造出來,用的時間就是七個月零一天。我是仿造一把明代的交椅打造的,打造過程師傅幾乎不說話。我打造出來,他不滿意,他就操起斧頭,把它劈得稀巴爛。第一把交椅我用了三天,第二把用了二十天,第三把用了剩下的所有日子,也就是一百八十八個白天和晚上。
學藝的過程是充實的,師傅寬容、慈祥,我不明白,為什么有人說他古怪、腐朽?時間一天天過去,交椅在一點點長大。而且我也不算孤單,因為我還有一個小伙伴。
小伙伴出現的時候,我正用墨線把一塊曲木彈直。師傅說,小心,這是你的伙伴。我回頭一看,那家伙已經站在了我的旁邊。這是一個少年,十四五歲,或者十五六歲,留著比板寸還要短的板寸,襯得眼睛像燈泡一樣的大了。還有牛仔和T恤,都是松松垮垮的大,襯得他的身子卻是格外的小。師傅說,他是游手好閑的人,就算陪你說話、干活吧。我說,好啊,好啊。順手就在他的頭上拍了兩巴掌。少年叫起來,哎喲!
我吃了一驚,媽媽的,這是一個小女孩。
她是師傅的外重孫女,或者重外孫女,反正她和他不是一個姓。她成績很差,高中沒有考上,萬事沒有興趣,的確就像師傅所說的,是一個游手好閑的人。我說,你總得做一個什么吧,當木匠?她說,不。我說,當畫家?她說,不。我說,你想做什么呢?你想去成都闖?成都的復印鋪子招小工,都寫著大專文憑優先呢。你總得踏踏實實做一個什么吧?她哼了一聲,成都,成都算什么,你別跟我說成都。你怎么不在成都學木匠?
我無話可說。木匠家的孩子不學木匠了,恐怕個個都是能言善辯的高手吧。
她每天都看著我,每天都跟著我,看我做這做那,時間長了,我瞟一眼什么,她就知道我要什么,鉛筆、茶杯、香煙、毛巾、木塊……反正,我要什么,她就給我拿什么。我說,天,無功不受祿,我拿什么還你呢?她說,沒什么,你別趕我走,我有個伙伴就行了。
她有一個很女孩子氣的名字,但我不想告訴你,因為你聽了,就沒什么意思了。在她的跟前,是很難想到她是一個女孩子。我走哪兒,她就跟到哪兒。我去街上轉一轉,她也跟著走一走,我去茶鋪聽評書,她也端著蓋碗茶,挨在我身邊。我上廁所,她就在外邊站著,說,你快點啊。我說,你去玩你的,你一個小女孩跟著我有什么好玩的?她說,我煩你了嗎,我做錯什么了嗎,我又沒有妨礙你。我說,對對對,你一點都沒有錯。錯的總是我,我是一頭蠢驢好不好,你就是吊在驢脖子上的小鈴鐺。她說,說得很好,很好,你就是不一樣。我說我哪兒不一樣了?她說,別人是人,你是蠢驢。
第二天她真給我脖子上吊了一個鈴鐺。在莊園的門口,可以買到各種各樣的鈴鐺。我把鈴鐺扯下來,一把扔到了一塊菜畦里。我說,你搞錯了沒有,我是老大哥,不是你的小兄弟。
她咬了咬嘴唇,呸了一口,她說,我是你的小兄弟,這沒有搞錯吧?
我剛才告訴過你,我的第三把交椅造得很艱難。我問師傅,什么樣的交椅你才滿意呢?我已經仿造得一模一樣了啊。師傅說,一模一樣,還要你來造什么?我說,那讓我憑空另造一個什么吧?師傅說,憑空,那要墨線做什么?我說,你讓我打造一個大的吧,交椅實在太小了。師傅說,劉文彩的土地夠大吧,可以丈量,也可以寸量,又有什么區別呢?
師傅就是師傅,我也無話可說。我問小兄弟,我說,一把小交椅,就能看出大木匠的本事嗎?她說,當然啊。《紅樓夢》的作者寫一首小詩,它也是《紅樓夢》的水平啊,你寫得出來嗎?我就像當頭被誰打了一棍子,我說,媽媽的,道理原來在這兒。我拍拍她的頭,我說,看不出來,你還讀過《紅樓夢》?沒有,她說,我沒有讀過,你看我哪有耐心看書呢。我只是聽說過,聽得耳朵都要起繭了。
我嘿嘿笑起來,再拍拍她的頭,又拍拍她的臉,我說,好兄弟。
有一天沒事,我和小兄弟在莊園前的廣場上走來走去。剛剛下過一場雨,青磚墁的地上,積著一團一團的水。一輛車從我身邊飛馳而過,又嘎吱一下停下來,是一臺賊亮賊亮的大奔馳。車輪碾著積水,濺起一片水花,濺到我的褲子上。我說,媽的×,給我揀個石頭來,砸他媽的一個洞。
她眨眼間就把石頭遞到我手上。她說,砸吧,媽的×!
我笑起來,我說,你還真來勁了。
她臉都氣青了,她說,你這個下軟蛋的,你不砸我砸。她把石頭掄過去,對準奔馳就要砸。
奔馳上下來一男一女一個小孩,三個人驚聲尖叫,砸不得砸不得砸不得!
小兄弟哼了一聲,你要我不砸,我大哥的褲子那又怎么說?
男的說,我賠,我賠。他掏出皮夾子,他說,你說賠多少。
小兄弟再哼一聲,她說,賠個×,賠個對不起。
三個人說行行行,一齊對我鞠了半個躬,說,大哥、先生、叔叔,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有一天,我正在刨著一塊木板,木板的質地很堅實,每推一下刨子都很吃力。刨花從刨子中間卷起來,卷起一股苦苦的澀味來。小兄弟忽然說,我要走了。我不會再煩你了。
我頭也沒有抬,我說,你說過多少次要走了?你走吧。
她說,我真的要走了。我真的走了,你就高興了吧?
我說,你去哪兒呢?你能走多遠呢?你能走多久呢?我推著刨子,刨花卷起來,卷成一個套著一個的花卷。
她說,很遠很遠,比成都遠得多。短呢兩三天,長呢兩三年。
哦,我說,還真的要走了?我抬起頭,看見她噘著嘴。我說,去吧去吧,別跟誰賭氣似的。我拍拍她的腦袋,摸摸她的頭發,她的頭發還是那么短,比男人的胡子茬還要扎手呢。我說,去吧去吧。
她說,你不再拍拍我的臉?
我看看自己的手,左手和右手,都臟兮兮的,還粘著些木屑呢。我說,下次吧,你回來的時候。
她說,你知道我什么時候回來嗎?
我說,天,你還能到了什么時候不回來?
小兄弟走了,在我學藝期滿的時候,她還沒有回來。
師傅說,我沒有白白地教你。你是我的關門徒弟,你一走,我就應該關門了。
我扛著那把交椅回了家。一個月之后,師傅過世了。
我當木匠,已經十年了。
送仙橋的那位畫廊老板,就是很像趙辛楣的那一位老板,他成了我主要的顧主。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桌子,凳子,罐子,碗,壺……任何東西。但我再沒有做過一把椅子。我那把學藝的交椅,就放在我的作坊里,我每天都把它擦一遍,擦了十年,擦得光滑、發亮,是那種內斂的光亮。我從不坐它,而讓它坐在作坊的中央。那老板每次來選貨,都要說,把交椅賣給我吧,我出一個好價錢。我說不,我不賣。我不是畫家,我總有一樣東西是給自己留著的吧?
留著,他揮著手里的文明棍,我隨手給他做的一件小禮物,他用棍子點著我的交椅,說,你留著能升值?我說是的,它已經升值了。老板嘿嘿地笑,他說,你有毛病啊?也虧了你有毛病呢。
他稱呼我是藝術家,或者木制品藝術家。我是堅決反對的,我說我就是一個木匠嘛,你以為木匠比畫家低一等?
有一天,噢,是七月的一個下午,樓下干雜店有人叫我接電話。我小小地吃了一驚,十年了,從沒有誰叫我聽電話。我沒有手機,沒有座機,沒有傳呼機,可居然有人把電話打到了干雜店。
我下了樓,樓下的熱浪一點點地涌過來,我穿著很厚的牛仔褲,還有洗得發白的T恤衫,熱浪涌上來,我的汗水就一點點地滲出來。話筒擱在柜臺上,彎曲的電話線就像是鰻魚的長尾巴。我說喂,那邊也說喂。我說你是誰呢,你怎么老是給我喂喂喂?
那邊說,你不是也在喂嗎?你問過我是誰嗎?
我嘆口氣,我說對不起,好久不接電話了,不會接了。請問你是誰?
那邊報了一個名字。我的頭有些發暈,覺得很熟悉,卻又想不起。我說你到底是誰啊?那邊嘆口氣,說,我不是已經說了嗎?
我這才知道,是我的小兄弟。
我說你在哪里?在成都嗎,不在成都吧?
她說,你回過頭來。
我回頭,她就拿著亮晶晶的小手機,靠在離我兩步遠的一只郵筒上。郵筒那么大,那么粗,就像她是剛被郵車郵回來的呢。
她端著我的特大的搪瓷缸,在我的作坊中走過來走過去,走到那把交椅上舒舒服服地坐下來。她坐得那么自然,坐得那么體貼,我真是做夢也想不到。這把交椅我從沒有坐過,來的客人也沒有坐過,就連那個像趙辛楣的老板,我也沒讓他坐過。這個十年不見的小兄弟,居然就這么一屁股坐了下去了。
她說,其實這把交椅很一般。沒什么樣式,沒什么裝飾,你當初怎么就花了那么多時間呢,我的大哥?
我一下子有些發蒙,我想,是啊,我怎么就沒有想過呢,不就是一把交椅嘛,我現在可以一天打造一把的。
她說,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你是一個傻瓜吧?
我不愿意承認,可還是老老實實點點頭。
她說,其實你不是。你再打造一把試一試,你是再也打造不出來了。你還沒有結婚嗎?你有過女人嗎?你就打算這么一直過下去嗎?
我說,媽媽的,你十年不見我,見了我,全問這些婆婆媽媽的事情,不能好好說說話?
她把搪瓷缸啪地一聲擱在我的案板上,她說,這些都是婆婆媽媽的事情嗎?
我說好好好,我都回答你。我還沒有結婚,我曾經有過女人。這一輩子?我還不知道。完了,就是這些了。
她點點頭,說很好,很好。她說,我可以抽一根煙嗎?我說,可以啊,你有煙你就抽吧,我早戒了,你就自己抽吧。
她摸出煙盒,抽了一根出來咬在嘴唇上。煙霧升起來,我看見她在虛著眼睛看我。我說,你抽什么煙呢,薄荷味道,到底是煙不是煙?
她笑了一聲,她說,大哥,我說一句你說了多少句?你還像一個木匠嗎?
我不吭聲。我也虛了眼睛看著她,我下了決心不吭聲,看這家伙想要怎么樣。
忽然,她把煙頭在案板上一摁,她說我得走了,我要耽誤我的航班了。
我吃了一驚,我說你還要走?
我們走到街邊上,她揮揮手,一輛黃色的出租車擦著街沿滑過來。我想說什么,卻覺得自己很口吃。我說,你是路過成都的?她說,不,回來辦事情。我說,哦,你辦完了嗎?她說,完了,真的完了。我說,完了就好。她說,全是廢話。你說了那么多廢話,就沒有一句問問我的變化。我腦子里嗡嗡地響,太陽落在我的肩膀上,曬得就像木炭一樣的痛。她又說,你看我變了嗎?我說沒有,沒有變啊,再過十年你也不會變,兄弟之情,怎么會變呢?她小聲小氣地笑笑,她說,是啊,兄弟之情……你不再拍拍我的腦袋,拍拍我的臉?
我把手舉起來,卻怎么也拍不下去了:她的頭上,堆滿了刨花一樣的鬈發,臉頰白膩,眉毛被細心地夾過,在杏黃色的吊帶長裙下,兩條長腿亭亭玉立。我有點恍然如夢,半晌,傻笑兩聲,說,嘿嘿,你也燙頭發了?她說是嗎?有一小會兒,她虛著的眼縫里流出非常溫和而感傷的光,她柔聲說,你不知道我天生就是鬈發嗎?
她上了車,擺擺手,車子呼地一下子就開遠了。成都的出租車都是急性子,它們總是呼地一下子就開遠了,留給送客的家伙一臉的灰和土。
我的作坊總是安靜的,如果購貨的老板不算客人的話,忽然回來又忽然離去的小兄弟,該算我的最后一個客人了。我的作坊總是很安靜,但不一定總是很安逸。安逸是一種心情,心情的事情,誰知道呢。
那天在我的案板上,有小兄弟摁滅的煙頭,一盒細長的香煙,還放著一只小小鈴鐺。可能就是我十年前,一把扔進菜畦的鈴鐺吧?
我又打造了一把交椅。的確,這把交椅和那把交椅不同了,更加圓熟,也更加精致了,卻沒有先前厚樸的大方氣。我把鈴鐺系在從前的交椅上,我開始換著坐它們,我挪動交椅的時候,鈴鐺就叮叮當當地響,像風在不停地吹。
收到明信片的第二天,我把它夾在一部永遠沒有讀完的詩集中。請原諒我不能說出詩集的名字來,它屬于我的秘密的一部分。隨后,我去安仁鎮給師傅上了墳。回來的時候,成都的天色已經麻麻黑了。我開了門,在麻麻黑的光線中,我頭一回嗅到了一股原木的清香。我靠著門框,深深地吸了口氣,腦子和心坎都有些暈眩。我看見兩把交椅并排地靠著,靠得非常近,就像兩個人在小聲小氣地說著話。原木的清香,就是他們說話的聲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