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四題

潰 爛

喜歡買很多水果，讓果盤果籃果碗盛得滿滿。一時迷上鮮桂圓，肆意地狂吃，半小時一小時過去，果核成山。在無數沒有目的的空洞夜晚，總在街頭水果攤買那些好看的果子，小芒果或是小蕃茄。有一陣，拿小蕃茄與桂圓同吃，那味，奇怪地令人驚駭，甚至迷茫。

四月里的枇杷、櫻桃，一把一把的水靈，酸中有甜，在午飯后吃一點，口就不干。四處的陽光滋潤舒闊起來。伺在近處遠處的暗，淺了又深了的綠，揮不去的晦淡，是有機物密封于陶罐中漚爛的過程；玉摔碎的過程是尖利狂躁，張揚的癲瘋的歇斯底里，端出一種刻意的姿態，是不要瓦全的唯美主張。

我常常抓一把清鮮，沒心沒肝地剝皮，用尖銳的指甲或是長長的锃亮的西瓜刀。那些甜酸及涼，足足把一個人陷進黑夜里。一層又一層。

把吃水果當成一種放縱抑或沉溺的儀式，放棄自己，放棄時間，放棄回憶，放棄思想，放棄未來。

有時白天在外面為著艱難或不喜歡的人與事忙碌，突然就會想到家里筐里籃里盤里碗里的水果們，若是有明晃晃的陽光和適宜的溫度，似乎能聽到它們潰爛的聲音。潰爛也是一種姿態，是窖藏或密封的結局。是不能選擇的命，是錯悔或孽。

我喜歡“銀碗盛雪”這個詞，近乎禪宗的疏闊境界，它不造作姿態或是端著怎樣的面孔。散淡、低眉、或是心懷坦蕩，這些都不是秀出來的。而“銀碗盛雪”在我的生活里頹廢成了“瓷碗盛果”，大盤殷紅的嬌嫩的櫻桃慢慢潰爛在時光里，是大紅錦緞繡花被子穿過年年歲歲，破爛在老嫗昏黑骯臟的床上的過程。頭眼昏花，諸事記不清了，大紅被子的花繡是鳳凰或牡丹卻是曉得的，刻進肌膚的命運是鑲金的牙，鑲嵌的金子亮閃閃地顯出牙或金子本身的丑陋。

而那些潰爛的才是最美的，它們速朽與永恒的品性同時完成。它們薄而輕，它們吹彈得破，它們有著聲音一樣嬌嫩而完美的質地，它們是印象派畫師記憶里的初戀，沉甸甸的激情在潰爛里才能與畫布生出歲月靜好的相安。

有時吃到叫黑美人的小西瓜里的籽，它陰險地鑲在果肉里，你猛地一口咬到那些異類，免不了皺皺眉吐出來，或是索性暗暗吞下去。

南 柯

閑來收拾書櫥，于我，是一件逸致的事。

一本一本，拿起又放下。它們有著漂亮個性的外觀，它們滿溢的靈性閃爍在書房寂寞的陽光里。眷戀或渴慕，還有淡淡的妒忌獻給寫書的人。

這是個建在書房一面墻上的書櫥。七年前裝修時我參考了一本最新裝修雜志上的樣式，可是在木工制作時他們粗放的手未經頭腦，書櫥的制作是干活而不是創作，被造得糙而粗枝大葉，過于肥大的腰身可以同時放進去兩層書。他們曾在我面前豪言：“如你想要，就是宇宙飛船我都能制造出來?！被叵氘敵跛麄兊淖孕?，不禁失笑。

少女時曾有一度想做木匠，當得知明朝有一個皇帝因為做木匠荒廢朝政而亡國，如遇知音。他竟然會做能自動走路的木馬，諸葛亮也會，這讓我無比佩服。有藝術氣質的人不適合在這個塵世久留，歷經檢驗，幾成真理，這個木匠皇帝亡國后吊死煤山，被后世恥笑。小時候家中的長條桌，足有三米長，橫放在堂屋，上面放著紅梅瓷瓶、甑、糖罐，一桌子的寶貝。長條桌的美那時我知道卻說不出來，現在能說出來它卻不在了。它的工藝是當時最普通的透榫，不用油漆，卻舒展大方。尋思制作它的木匠，心底是有詩情或大美的，只是他說不出來。比如我現在寫的文字，也是有大美的，只是功力不夠，成不了同類中的極品。民間的幸福就在這些平凡末事，長條桌上若有四月薔薇，那必是我用想象加進去的。其實，它上面常用玻璃瓶插一束梔子。山坡上梔子成片，賣果為藥，是作物的一種。

書櫥的玻璃門不能關合縫，灰塵在櫥內肆虐。整整七年，我的書們受著灰塵的侵害。

輕輕撫過已經上灰的書，從小學六年級給自己買的第一本書繁體的《唐宋名家詞選》開始，慢慢積攢起如許愛物，它們歷經歲月和人情事故的變數，發著恒久的光芒。

書櫥里還有些小玩意，武威的“馬踏飛燕”復制品；檀香扇有幾把。朋友或父母的朋友去江南，總會帶回檀香扇，檀香扇的古意是長在木頭里的，如一個麗質的人，嫵媚跟骨肉相連。大大小小的扇子堆出來，扇面鏤著漏空的花紋，一些不經意的喜歡又上心頭。廢朽在檀木里發生，扇葉松散，若一張未曾老去就頹靡的臉。

去蕪存菁，刪繁就簡。人若是活得有點年紀，便會這樣的剪刀功夫。糜爛的廢朽的或是被自己輕慢的都會被下剪子。小時候課文里說：燕子的尾巴是一把剪刀，這兒剪來一朵云，那兒剪來一片花……每個人心里都有一只燕子的尾巴，這兒一剪，那兒一剪，那些灰淡的人與事從記憶里抖落。

神話里說一個樵夫做夢遇仙，歷經幸福美事，醒轉來斧柯都爛了，原來夢中一日，人間三世。

七年，不痛不癢的七年，足以讓一個美麗的書櫥和一些濃香的檀香扇子朽廢，足以讓曾經以為不舍的東西花落無意；足以讓一些文字濃了又淡；摩挲舊物，不過南柯一夢。

前一陣愛上了一個專賣店的松木書櫥和書桌。它來自童年長條桌的記憶，制作它的木匠是有情的，手指眷戀過那些散發清香的松木，于是它們簡潔生動，下筆如仙。我家四米多長的書房，要用這種兩個三門的、一個雙門的書櫥拼起來才夠達到一面墻。我坐在家具店里，跟售貨員閑聊，就把書櫥開開合合，一股松木清香撲鼻而來，想我的書們若是進了這個書櫥，多清潔多幸福！它輕盈如一縷清風，它渾樸拙雅，木質里那些天然的紋路如佳偶天成無需經營。它薄，它適度，剛好可以放下書們而不是其它什么油罐酒瓶；它的玻璃清透得若有若無；它的拉手渾圓小巧。家具之美，如同密碼。

訂下它，雖然知道完美和不朽只在最初。

荼 糜 

荼，糜。我分開來讀，荼，如火如荼，糜，壞死或腐爛；如火如荼時正是失去和凋敗……當初我并不知道它是一種花。

現在荼糜遍布，“開到荼糜花事了”，因它詩意地契合了人們某種悔或厭，成了一種大眾的小資的歷練過惋惜過的心結。荼糜成了一種情緒。

不知道為什么要等到桃花都謝了才去桃花山，每年都生生錯過天地間一場富貴奢糜，潑天瑰麗。

在桃花山看到謝了的和正在凋零的花朵，千畝桃花林綠葉成蔭子滿枝，春日軟融融的和風下倒生出些許安詳滿足。那些正在凋零的花，竟有雍容之態。若是正當花期，那艷麗定是瘋了似的沒有節制；暮春之后清明、寒食，在冷雨里瑟縮，桃花卻來了，天時里總有堅韌強大，鋪天蓋地的繁華的力量生發在一場足以凍壞好心情的倒春寒里。我卻只看到敗落，仿佛結束一段孽緣，那般無情，卻又恰好地媚。

仿佛舊時不能遂意的大家閨秀下嫁一個未曾謀面的男人，坐定，搖身為大太太。很多故事的火還沒有燃燒就被兜頭冷水澆熄。她側坐在紫檀牡丹紋的扶手椅里，母性里的安詳，富貴里的慵懶，看透后的無畏不屑。冷冷的目光低垂著，不跟你正視。襟袖間卻暗香滿盈，舉手轉側間盡是詩禮簪纓、鐘鳴鼎食浸淫出來的沉甸甸的奢華。你不再愛她的容顏，卻會愛她的“態度”，李漁所謂的“態度”，只有若桃李凋零時的女子，才能將“態度”蘊育出來。多少恨？多少春！

把羽絨衣鋪在桃林草地上，睡一會兒，看閑書一會兒，太陽真似“金子一樣”，一縷一縷地被我珍惜著，貪慕著。

有青梅掩在綠葉間。青玉昨兒跟我說，山上的風景沒啥好的，只是四處濃綠，讓人歡喜。跟繁盛的桃杏相比，青梅是一闕音韻平靜的曲牌：醉花陰、喜遷鶯、看花回、端正好或是剔銀燈……民間的，大雅大俗，透著舊年銀錠的喑啞沉樸。詞里說：依門回首，卻把青梅嗅。在山里嗅青梅，回首若見美色，定是山野村姑。

無花，便嗅青梅，嗅青梅的日子，正是糜。糜是一朵萎爛在青肥的瓜上的南瓜花，有豐年的喜氣，有糧食發酵后腥甜的腐味。

杜拉斯的隨筆集《寫作》在我的閱讀記憶里，是夾在書中一頁扁平的玫瑰花瓣，枯了黃了，卻帶著刑罰的痕跡。絕望、哭泣、疼痛和愛令一個敏感而脆弱的女人歷經刑罰。

“在這所房子里我們從來不扔花。這是習慣，不是命令。從來不扔，即使花朵枯死也留在那里。有些玫瑰花瓣在那里待了四十年，待在短頸大口瓶里。顏色仍然粉紅。干枯而粉紅?！边@段話比那句著名的“打開的一本書就是一個黑夜”更打動我。永遠不會扔掉的枯枝敗葉，曾經的鮮活記憶，這個真誠到幾乎無恥的天才女人讓我心動。那些插在大瓶里四十年的花，其頹敗本身，是如何讓人心悸神搖。對一朵玫瑰的愛戀，足足要付出四十年的光陰。不僅愛你年青時的容顏，也愛你銀發如絲，葉芝對詩這樣說；白朗寧對夫人這樣說；杜拉斯對回憶這樣說。

這一季，我也迷上了插花，大把玫瑰在白瓷大瓶里如火如荼，沒有去想它凋謝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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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 盞

繃得極緊的弦突然放松了。若總是緊繃著、拉著，終有一天會折斷，可是煎熬就在一個下午告一段落，之后的松弛如冬夜的爐火一樣——窗外雪花紛紛，你慶幸是不必夜歸的人。這種時候，適宜喝酒，獨酌或對飲。

今天回家時突然想念酒。

也有那樣的時候，摸出一瓶酒來。變戲法一樣，兩個突然與世隔絕的人坐在一家小酒館里，把酒杯倒滿，輕輕碰一下，下去半杯，你們的臉紅了。有更加隔世的幸福和溫情，酒讓一切不像真的。有一盤炒得大塊大塊的牛肉，廚藝不好，嚼起來費勁，卻香醇啊，放一塊到嘴里反反復復來來回回，好時光就在嘴里停頓，品匝出無限回甘和悵惘。

只要有酒，就能讓自己幸福，能被幸福帶到云端飛翔。

特別的日子，更要有一瓶酒。你不會喝酒，酒卻是一種神秘的誘惑。茅臺清逸放曠，是李太白；五糧液蒼勁雄健，如吳昌碩。它們都是性感神秘的男人，充滿誘惑更充滿危險。你喝紅酒，紅酒是女人，唯有媚與柔。有時看著別人喝二鍋頭，小小簡樸的瓶子，卻那么神奇，它能流傳，能讓人迷戀，也能懷舊。

你是表面懦弱，骨子里堅定的人，面對未知的風雪滿是勇敢，你會意氣風發倒上烈酒，端杯，掩面，放下，酒去半盞，辣與苦，還有回甘，而臉紅了。

有一年，你喝下一斤紅酒，就醉到桌子下?？?，笑，哭了又哭，笑了又笑。青澀的年華，不明白什么是愛什么是美，卻買醉，卻笑，卻哭，哭了又笑。從此失去喝酒的自由，喝酒是要挨打的，就是提起，也是被凌然厲色地喝止。雖然從未被打過，酒卻斷了。

后來又喝了，一個人偷酒喝。在深夜，在廚房里就著紫砂的酒瓶嘴，一氣灌下去若干。有冷香腸下酒，酒就顯得不太辣，冷與辣，就是偷喝的滋味和心情。也有這樣醉過去的，一個人，夏夜，醉倒在冰涼的地板上，半夜醒來，眼角猶有淚痕。醉與淚比笑更幸福。

再喝酒，已經知道什么才能真正讓你醉。猶如此刻，你坐在來之不易的夜色里，屋內有微明的燈火，兩人目光如炬點亮夜色，酒就把萬物空靈際會的一場合唱熊熊點燃，而你們是小酒館里被澄藍天空籠罩的兩顆最明亮的星座。你的手指千萬不要離開星子般的笛孔，皓腕勝雪，青唇凈額，你比自己想象中純凈。桌上橫架著一尾魚，死了比活著更新鮮。還有新炒的豌豆尖，它從詩經里油油地綠到你們的碗里。對面的人把魚拼命往你碗里夾，小心地倒掉你杯中多余的酒。

你淚就涌出來，杯中，只剩半盞。

責任編輯 肖 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