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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的顏色

2007-01-01 00:00:00胡學文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07年1期

1

如果知道那個女人的身份,我絕不會帶她走,可我沒有火眼金睛,再說我的腦袋被老板訓成了發漲的面包,連東西南北都快分不清了。

老板訓人時,眉間那顆痣不斷地變幻著顏色,仿佛通了電。再往前一步,老板的手指就戳進我的眼窩了,但唾沫星子還是飛過來,憋出一臉青紅。我低下頭,任老板發泄。我闖了禍。兩天前的一個夜晚,我把一則治性病的廣告貼在了皮城市中心廣場一尊雕像上。那是一尊少女雕塑,兩乳間平坦的地方正好貼一張八開大的紙。這算不了什么,黑眼兒還把治狐臭的廣告貼到市政府門口呢。老板教導我們,膽子要大,腦子要活,除了人臉,什么地方都能貼;不怕不敢想,就怕不敢做。我吃著老板的飯,自然賣力。問題的關鍵是這則廣告被記者拍了照,登在報紙上。老板舌頭一攪,那些話硬邦邦地蹦出來。那是什么部位,多少人盯著呢,哪怕你貼在屁股上呢,政府怕啥?就怕報紙,砸了大家的飯碗,你擔得起?其實,政府不是沒對我們這幫夜間工作者采取過行動,可結果怎樣?我們睡幾天大覺,風聲一過,該咋樣咋樣。當然,我不敢和老板較這個真,老板的規矩,手下人不能和他頂嘴。遇到不順心的事,他就嚼手下人的咸菜,除了這點兒毛病,他還是個不錯的老板。我跟他干了六年,沒拖欠過我的工錢。只要老板高興,踢我兩腳都行。

老板終于消氣了,他說,你們在家歇兩天,看看風聲。黑眼兒和小毛子的同光滑過來,輕輕的,但還是刀一樣剮了我一下。他們怨恨我,歇兩天,意味著少掙兩天的錢。我試探著說,老板——老板打斷我,扣你二十塊錢……少廢話,都走!

黑眼兒和小毛子一聲不吭地走了。經過我身邊,黑眼兒用胳膊肘子蹭我一下。我晃了晃,又站穩了。我瞅著老板,想求他饒我一次,歇工就歇工,不能扣我工錢啊。二十塊,是我和肖榮半個月的菜錢。

老板已開始打手機。想我了?……這不是忙嗎?……昨天才從山區回來,那破地方沒信號……你還不相信我,我恨不得掏出心給你煮了吃……哎喲,我的骨頭都酥了……

老板身邊總有漂亮的或不漂亮的妞,和他說話的是哪個?黃頭發?還是那個黑眼圈?我猜不出。和妞說話,老板都是這種甜膩膩的口氣。老板撒謊一點兒都不臉紅,這幾天他一直在城里窩著。可就是這樣,妞們依然蒼蠅般圍在他身邊。一次,老板正給我們訓話,一個妞破門而入,舞著刀子威脅老板.如果老板變心,她就割腕自殺。妞的眼睛不大,可硬是撐得杏一樣,殺氣、水氣裹在一起嗖嗖往外胃。我嚇壞了,老板只是皺皺眉,冷冷地說,你覺得這樣有意思嗎?你要認為我這樣一個男人值得你自殺,你就割吧。那個妞怔了怔,扔了刀,哭著跑了。你說,老板厲害不厲害?

我隱隱興奮起來,看樣子,老板心情不錯,我不至于碰臉。

老板終于說完,也終于發現我在當地站著,他咦了一聲,你怎么還在這兒?

我的上身往前傾了傾,老板……那件事……

老板打斷我,算了,以后注意就行了。

我央求,老板,錢就甭扣了,我的錢有用處呢。

老板嘿嘿笑了,那顆紅痣一顫一顫的。誰的錢沒用?爾后肌肉突然收緊,扣就是扣,我說出的話還能收回來?要不是看你跟我多年,至少扣你六十,還不快走?我還有事。

老板不再理我。我覺得沒趣,灰頭灰腦地退出來。我安慰自己,扣就扣吧,不就二十塊錢么?以后多于點兒,總會把這二十塊錢掙回來。熬了一夜,我困極了,只想痛痛快快睡一覺。

黑眼兒和小毛子竟然在門口等我,倆人臉上都掛著霜。只是小毛子的目光沒有黑眼兒那么暗,那么重,躲躲閃閃的,畢竟是我把他介紹給老板的。黑眼兒問,說通了?我搖搖頭,就想離開。黑眼兒一把扯住我。我問,干啥?黑眼兒說,反正回去也沒事,急啥?我說困了。黑眼兒說,誰不困啊,困完覺干啥?兩天呢,少掙多少錢?咱爺們兒都等著錢用。這是沖我撒氣呢,我能聽不出來?可我有什么辦法?我甩了甩,黑眼兒松開了。黑眼兒說,兄弟,咱得想個法子啊。小毛子說,都沒吃早飯,找個地方說吧。我聽出來了,這倆家伙想讓我出血呢。我絕不會鉆進他們的套子,忙說還有事,怕黑眼兒再拽我,往邊上跳了跳,溜了。黑眼兒大聲說,周水,你真是個拉稀貨。小毛子說什么,我沒聽清。滿耳的車水馬龍。

我在人行道上走了一段,又拐到臺階上。皮城摩托多,騎摩托的又瘋又野,不光在大街上飛,在人行道上也是橫沖直撞。我目睹過幾次血案,越來越膽小。臺階并不好走,商場、店鋪都把樣品擺在外面,幾乎把臺階擠滿。我在貨物之間拐來拐去,脖子都是酸的,不過,這樣總安全些。每走幾步,就會看見墻壁上用紅漆或黑漆寫的辦證字樣,后面是一串數字。那些字都是我和黑眼兒、小毛子寫上去的。六年來,我沒算過在皮城寫過多少條類似的廣告。每次被城管逮住,我可憐巴巴又百般抵賴,絕不把老板供出。老板是我的衣食父母,供出老板,我就沒飯吃了。一次,胖城管摑了我兩巴掌,我鼻子出血了,依然咬定是在大街上攬的活,并不認識讓我寫字的人。瞅著街頭的廣告,我的心又堵了。二十塊錢呀,我寫四十條辦證廣告才能掙回來,老板說扣就扣了。腳越來越沉,不能就這么算了,必須討回來。這錢掙得辛苦,我賣勁干活還沒理了?

我返回公司樓下,一個女人正在那兒轉悠。她膚色黝黑,頭發雜亂,衣服雖然艷麗,但一瞅就知道是鄉下人。我和肖榮都是農村出來的,那種氣息我熟悉。莜麥、青草和牛糞混在一起的味道。女人看見我,快步走過來,問,大哥,趙生住這兒嗎?我愣了愣,目光再次落在女人臉上。女人模樣不錯,尤其那雙眼睛,盡管滿含著憂郁,依然像跳出水面的魚一樣鮮活。我遲疑著,你是……她肯定從我的口氣中聽出我認識趙生,趙生是老板官名嘛。她反應很快,放下手里的花布提包,就要抓我的手。我下意識地躲了躲。女人的臉突然紅了,回手抓起提包,擋在我面前,急速地說,我是他姐姐,來看看他。女人似乎很激動,胸脯一起一伏,眼睛陡然多了幾分光亮。我不知道老板還有個姐姐,事實上我對老板的事一無所知,他從來不和我們講。我盯了女人幾眼,那個想法便在腦里怦怦地跳了。我把老板的姐姐帶到老板面前,老板肯定高興。他一高興,扣錢的事就解決了。我說,隨我來吧。

這是一座舊居民樓,樓梯又窄又陡,女人在我身后發出呼哧呼哧的聲音。老板的公司每半年就換個地方,每次都租這種又舊又破的居民樓。我在門口站住,奮力拍門,好半天,里面一點兒反應也沒有。我垂頭喪氣地說,他不在。女人問,去哪兒了?我搖搖頭。女人問,他是住這兒嗎?我搖搖頭,我確實不知道老板的行蹤,更不清楚他住哪兒,這只是他臨時招攬業務的地方。女人滿臉失望,眼睛頓時暗了許多,像是堵滿了黑色的云朵。我說,你先住下。女人小聲說,我沒錢……一下車就丟了……我在這兒等他。我問,你還沒吃飯吧?女人瞥我一眼,馬上把頭低下去。我說,先吃飯!她是老板的姐姐,我絕不能小氣了。

女人依然跟在我后面,似乎喘得更厲害了。我覺出不對勁兒,猛一回頭,女人稻草般從樓梯上歪下來,我扶住她,怎么了?女人在我懷里窩了窩,慢慢伸直了。她不好意思地笑笑,那些黑云一塊一塊地往下掉。我注意到她的手始終抓著那個花布提包。

2

我把女人領到街頭小吃攤,要了碗拉面。攤主問要一個雞蛋還是兩個雞蛋,我狠狠心,要了兩個,不能怠慢了老板的姐姐。同時吃進兩個雞蛋,我沒這么浪費過。女人的神色含著感激,又有點兒不好意思。她確實和老板有幾分相像,都是尖下巴。見我看她,她說她叫趙燕子,真是趙生的姐姐。我說,別客氣,咱們是一家人。剛才在路上,我已經講了我和老板的關系。我沒有細想趙燕子為什么要強調她是趙生的姐姐,琢磨著吃完飯怎么辦。攤主端上拉面,我說你先慢慢吃,起身到電話亭給老板打電話。這是違反老板規定的,他只準手下人下午三至四點給他打電話。但姐姐來了,他總該破例吧。老板手機關著,沒法及時向他報這個信兒了。我返回去,趙燕子正捧著碗喝湯,臉被大蓋碗整個遮住,細長的脖子撞出咕咚咕咚的聲響。脖子下面一段白忽隱忽現。我嚇了一跳,前后不過五分鐘,不知她是怎么吃進去的。趙燕子放下碗,觸見我驚愕的目光,紅著臉說,她兩天沒吃飯了。趙燕子肯定沒吃飽,想給她再要一碗,頓了頓,終是作罷。我怕撐壞她,當然,也有別的原因。她把那個花布提包抱在懷里說,哥,謝謝你啦。我問,你打算咋辦?趙燕子說,我回去等他。老板平時根本不到這地方來,就算等一天,未必等著他。聽我一說,趙燕子急了,這可咋好?她孤立無援地看著我。我被她凄楚、柔軟的目光打濕,終于做出選擇。一個身無分文的女人,我不能把她丟在這兒,況且,她是老板的姐姐。趙燕子猶猶豫豫地問,這行嗎?我大度地說,這有啥不行的?誰還沒個難處?趙燕子很是感激,淚汪汪地說,天底下還是好人多。

一個小時后,我領著趙燕子回到住處。房子一大一小,是去年租下的。我和肖榮進城多年,買一處這樣的房子不成問題。但女兒寧寧上初中后,肖榮突然改變了原來的計劃,不再買房子了。雖說是租來的房子,每天又累得腰酸背痛的,但肖榮打掃得干干凈凈。我讓肖榮省點兒力氣,她不理我。現在,我覺出干凈的好處了,如果屋里亂糟糟的,那肯定難為情。趙燕子很拘謹,始終站著。我問她喝水不,她搖搖頭。我說,你歇一會兒吧,并順手扯出枕頭。趙燕子顯出一絲緊張,我馬上補充,我去小房。趙燕子的臉松弛下來,這個女人,防范著我呢。

小房有一張床,我的身子往上一擱,眼皮子就沉沉合住了。我實在太累了,趙燕子還防我,男人困極了,對女人沒興趣。就算有,我哪敢打她的主意?

那個夢又把我拖了進去。我走著走著,路面突然塌陷下去,把我孤零零地困在中間。我驚慌四顧,發現自己并不在路上,而是站在斜著的屋頂上。沒有梯子,沒有墊腳的石墻,我無法從屋頂下去,待在那兒,腳下滑滑的,隨時都會掉下去。我急得大叫,附近沒有一個人。就在這個時候,肖榮的聲音射進耳朵,我倏然驚醒。已是大汗淋漓。進城后,我常做類似的夢,不是站在屋頂,就是站在山崖上。

肖榮的叫罵沒有停止,是從大房傳來的。

我突然想起什么,顧不上穿鞋,急步沖進去。肖榮和趙燕子扭打在一起,準確地說,是肖榮在打趙燕子。趙燕子縮在床角,一手護著頭,一手護著胸前的花布提包。肖榮邊打邊罵,不要臉的東西,都睡到家里了,還嘴硬!

我大吼,肖榮!

肖榮回過頭,翻滾著滿臉怒容,定定地望著我。頃刻,那怒容便炸開了,把人都領回家了,你還兇?我哪點兒對不起你了,大白天你就往家里領女人!丟下趙燕子,就沖我來了。

我叫,你知道她是誰?

肖榮冷笑,管她是誰,不要臉,就撕了她。

我惡聲道,她是老板的姐姐!

肖榮一臉疑惑,老板的姐姐?老板的姐姐怎么會跟你?

我把她扯到院里,簡單講了經過,當然,沒提老板扣錢的事。肖榮立刻傻了,你咋不早說,我把她的臉抓破了。我氣呼呼地說,你容我說了么?不問青紅皂白,你也太厲害了!我能把不相干的女人領回來?沒一點兒腦子,就是醋勁兒大,老板辭了我,你負責!肖榮眼巴巴地望著我,這可咋辦?我恨恨地說,你把我害了!我不放過任何殺掉肖榮脾氣的機會。肖榮白我一眼,這能全怪我?你要是沒那個毛病,我會懷疑她?我的底氣頓時被抽光,推她一把,還發什么呆?

趙燕子抱著花布提包,帶著血痕的臉滿是警惕與戒備。

肖榮說,妹子,咱誤會了。肖榮難堪地笑著,拿過濕毛巾讓趙燕子擦臉。

趙燕子沒接毛巾,也不說話,仿佛怕漏出一言半語的,死死咬著嘴唇。

肖榮說,我是個混人,你別記仇,干脆,你打我一頓。

趙燕子后退一步,還是被肖榮拽住了。肖榮說,你打吧?……你不打,我替你打。說著就揚起手。

肖榮不是裝的,她的巴掌真會落到自己臉上。她怕我得罪老板,怕我被辭退。這一點兒,我心知肚明。

趙燕子說,別……我沒事。

肖榮問,你不記我的仇?

趙燕子低下頭,你也不是故意的,都怪我沒說清楚。

肖榮的眼睛便注滿喜氣,你這么說我就放心了,你不原諒我,這家伙饒不了我,別看他而善,揍人狠著呢。

趙燕子輕輕觸我一眼,說,哥是好人。

肖榮意味深長地說,好人不假,做事就難說了。

我忙把話岔開。

午飯后,肖榮對趙燕子說,妹子先躺躺吧,我得去上班了。我說趙燕子下午可能就走了。肖榮說,急啥?這兒有地方,住幾天吧。趙燕子說,不了。肖榮的話就不利索了,你看,臉上有傷,見人總是不好。趙燕子馬上領會了肖榮的意思,我不對他說。肖榮說,一看妹子就是個實誠人,噢,天這么熱,忘了買個西瓜回來。趙燕子忙說,不用了,給你們添這么多麻煩。肖榮給我使眼色,我說我去買。

我買回西瓜,趙燕子仍然在床角坐著。她沖我笑笑,我也沖她笑。被肖榮一攪,倆人都有些尷尬。我說,她就那脾氣,你別計較。趙燕子說,我沒有……她在哪兒上班?我遲疑了一下,說衛生隊,來,吃瓜。趙燕子接過西瓜,小心翼翼地咬著,仿佛怕硌了牙,完全沒了吃拉面的氣勢。西瓜并沒有讓她涼下來,反吃出一鼻子汗。

三點,我跑出去給老板打電話,手機依然關著。我不死心,靠在那兒,五分鐘就打一次。一個小時過去了,還是忙音。老板不開機,意思就是讓我們歇著。老板鼻子靈得很,也許他確實嗅到了什么?想到事情因我而起,我的情緒頓時低落下去。我說聯系不上老板,趙燕子便在地上轉圈,聽不清她嘴里呢喃著什么。我的腦袋幾乎被轉暈。我說,你要不嫌棄,這兒有的是地方。趙燕子猶猶豫豫地說,可是……我知她擔心什么,安慰道,我那口子是熱心腸。趙燕子說,我就是……后半截話咽了回去。

那天夜里,趙燕子就住在小房。肖榮表現的很大度,妹子,你就當這兒是你的家,想住多久住多久。趙燕子憂郁的眼睛里有了瀅瀅的淚光,我遇上好心人了。肖榮揮揮手,似乎要把趙燕子的感激擋回去,這算啥呀。趙燕子早早睡了,肖榮見小房燈熄了,帶著幾分慶幸說,聯系不上你們老板也好,他要是看見他姐臉上的傷,肯定要問,她在咱家住過,就不會說出去了,人沒這么沒良心的。我說,你以后遇事動動腦子行不?肖榮別有意味地哼了一聲,臉卻是柔和的。我不接她的茬兒,順手拿起一本破舊的雜志。

肖榮拍我一掌,不知什么時候,她已脫得精光,幽幽地瞅著我。我有些意外,肖榮很長時間沒這么主動了。肖榮催促,發什么呆呀,沒空兒的時候猴急猴急的,瞧你那德性。我上夜班,肖榮上白班,遇在一起的時候很少,想找快活都得定好時間,夫妻生活總是匆匆忙忙。我嘻嘻笑著,一把攬過她。肖榮表現得很投入,沒幾下就叫出了聲,慌得我直堵她的嘴。

肖榮抱著我的胳膊,很快睡了。我卻沒有睡意,這么多年,我的生活習慣已經徹底改變,白天迷糊,夜晚清醒。我的心很亂,卻不知亂從何來。我躺了一會兒,抽出胳膊,穿上衣服,正要下地,肖榮冷冷地問,你去哪兒?

我說,睡不著,出去走走、

肖榮銳利的目光死死扎著我,我可警告你,你要打什么歪主意,別怪我不客氣。

我火了,你胡說什么,還沒完了?

肖榮說,我是怕你犯老毛病。

我噎住。吭哧了半天,仰面躺下。

3

三天后,我領著趙燕子去公司。

我一直沒打通老板的手機,老板派活兒的消息是小毛子通知我的。他和黑眼兒都有一部本地通。派活兒,意味著沒什么事了,我又能掙錢了。別看老板歲數不大,可是個能人,這么多年一直做地下廣告。我不知老板是怎么聯系那些客戶的,反正活兒很多。地下廣告有兩類,一類用涂料刷寫,主要是辦證廣告。一類是貼的,治療性病的、男女不育的、狐臭的、收購藥材的、出售商品的,五花八門。這些廣告并非見不得人,但好些地方不能張貼廣告,我們只能夜間行動,越不讓貼的地方貼得越多。尤其辦證廣告,簡直遍地開花。我敢保證,只要有人的地方,總有辦證廣告。辦個假證件,比放個屁還容易。辦證廣告不光養活了老板的公司,也讓肖榮有了飯碗,肖榮在衛生隊的工作就是涂這些廣告。我想,在皮城沒有比我和肖榮配合更默契的夫妻了。夜里,我把廣告寫上去,白天,肖榮用涂料蓋住,捉迷藏一樣。然后,我再寫上新的廣告。老板讓歇工,我為自己急,更為肖榮急。沒有耗子,貓還不得下崗?

這三天,趙燕子早出晚歸。出門時眼睛平和而鮮活,回來就不行了,目光陰沉沉的,甚至有幾分呆滯。我猜她是去公司守候老板了,哪個人喜歡待在別人家啊。還有一點兒,我想她是避嫌。因為每次她差不多都跟在肖榮身后進門。她是敏感的,肯定覺出了肖榮笑容后面的警惕。如果她先二回來,也不急于進屋,而是在門外等待肖榮。這女人的心心重得像石頭。

聽說我能見著老板了,趙燕子突然抓住我的胳膊,真的嗎?她一激動,就忘了自己正小心翼翼回避著什么。我瞥肖榮一眼,肖榮冷著臉朝我一撇嘴。我想從趙燕子手里抽出來,可她抓得緊,我竟然動不得。仿佛抓住我,就把她兄弟抓在手里了。我說這還有假,明天早上就能見到他。趙燕子的眼睛燃燒著,整個屋都是熱的。肖榮咳嗽一聲,趙燕子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猛地縮回去。她深深地低下頭,耳郭都是紅的。

我早上起來,趙燕子已穿戴整齊.在門門等著了。她眼圈發黑,眼皮微微浮腫,顯然沒睡好。常年上夜班,我自然有這個經驗。她不吃飯,也不進屋,仿佛一會兒也等不及了。肖榮給我和她各包了一張餅,我就領她來了。趙燕子緊緊跟著我,仿佛怕我甩掉她,結果我的腳后跟被她踩了好幾次。

我掏出餅,一口一口吞咽著。餅是昨天晚上烙的,有些硬。趙燕子見我吃,也拿了出來,只咬了一口又放回去。見了老板,老板肯定請她下館子。老板吃飯很大方,黑眼兒說他至少七次看見老板領著妞走進皮城最有名的北方海鮮城。對他的姐姐,當然不會吝嗇。討好趙燕子就是討好老板,那二十塊錢,老板還會放在眼里嗎?我瞄瞄趙燕子,她始終用一個姿勢抱著那個花布提包。我不知里面是什么東西,想必那是帶給老板的。

上樓時,趙燕子的喉嚨又發出呼哧呼哧的聲音。當然絕不是吃力,她的體力不亞于我。

我敲了一下,門開了。是小毛子開的門,看見我身后的趙燕子,他怔了怔,因為老板不允許我們領陌生人到公司。

我說,看啥啊,進去說。沒想到趙燕子早搶在我前嘶擠進去了,我差點兒被她帶倒。

老板正在喝水,看見趙燕子,差點兒噴出來,但最終咽了下去,脖子因此撐得又粗又長,仿佛不小心咽下了鐵鏈子。他愣愣地盯著趙燕子,爾后,沉甸甸的目光狠狠抽刮我臉上。

他爸!趙燕子欲往前沖,但老板的眼神將她擋住了,那兩個字卻離開身體,射了出去。

我一下蒙了。

老板極力克制著,冷聲問,你怎么來了?

趙燕子說,我來找你……一下車錢就丟了,多虧碰見這位哥。

老板再次瞪我一眼。

老板說,我很忙。

趙燕子幾乎乞求了,我不給你添麻煩。

老板語氣溫和了些,我正開會,你去外面待會兒。

趙燕子遲遲疑疑地看著我,似乎要證實什么。我垂下頭不看她,腦子里亂糟糟的,不明白趙燕子為什么要裝成老板的姐姐,不明白她和老板之間發生了什么,但有一點兒我明白,這個女人把我坑了。

趙燕子說,我在外面等你。語氣是妥協的,話卻有點兒較真。她在門口等,老板甭想逃。

屋里死一樣靜了。黑眼兒和小毛子都不敢說話,我依然垂著頭,等待老板責罰。

出乎我的意外,老板并沒有斥責我。他沒有表情地給我們分發了需要張貼的廣告單子,這是兩天的活兒,貼完繼續刷寫辦證廣告。老板說客戶希望在公交車上寫一些,一定要小心,還是那句話,萬一失手,絕不能招供。皮城共二十路公交車,一人寫幾路。

老板派完活兒,我想隨黑眼兒和小毛子溜出去,老板把我喊住了。我極為不安地站在那兒,聽老板發落。

老板問,公司的規定你都忘了?

我說,我記著,可她——老板打斷我,不管是誰,必須提前向我匯報。

你的手機不開,我怎么匯報?我的喉結動了動,沒敢將此話說出來。

老板嚴厲地說,以后絕不能把她領到我跟前。

我點點頭。

老板從兜里掏出一沓錢,裝進一個信封遞給我,一會兒把這個給她。

老板為什么不當面給她?我納悶但不敢再多嘴。

老板讓我在樓下等一會兒。我拉開門,一臉焦急的趙燕子閃進去。

我在樓下的水泥墩上呆呆地坐著。我不但沒拐過彎,反倒越來越糊涂了。趙燕子明明是老板老婆,干嗎要隱瞞?老板為什么冷淡她?他讓我給趙燕子錢是什么意思?我掏出信封數了數,正好一千。

日頭漸漸毒了,皮膚被咬得一跳一跳的,我摁了摁,反跳得更歡了。一個女人推著自行車,吆喝著煮大豆煮花生,聲音空空蕩蕩,像從山洞里發出的。見我盯她,她忙站住,吆喝得更響了,卻是背對著我。我想起多年前看過的一部電影,兩個人就是通過這種方式接頭的。那種冷颼颼的感覺再次將我裹住。

老板和趙燕子下來了。老板木著臉,趙燕子眼睛紅腫著,幾乎貼在老板后背上。倆人從我身邊走過,誰也沒看我。我不知所措地站起來,老板走出很遠,方回頭瞅我一眼。大概是讓我跟著走,我快步追上去。

出了巷子是一條大馬路。老板站在巷口,對我說,你領她吃點兒飯。

趙燕子馬上說,我不餓。

老板皺著眉頭說,你不能老跟著我,我還要辦事。

趙燕子說,你還沒答應我。

老板無奈地嘆口氣,好吧,你和周水先回公司,我辦完事就回來。他將一個東西往我手里一塞,說,這是鑰匙。并順勢把我的手指折回去,趙燕子的注意力在老板身上,沒有覺察老板的特殊動作。老板塞在我手里的根本不是鑰匙。趙燕子稍一遲疑,老板已坐進了出租車。

趙燕子疑疑惑惑地回過頭。

我伸展手,那是一枚一元硬幣。

趙燕子頓時驚白了臉,大叫一聲,拔腿就追。

一條街的目光全蓋在趙燕子身上。趙燕子奔跑的速度很快,花布提包隨著胳膊甩來甩去,像雜技演員在表演。趙燕子完全可以打一輛車,她要么是蒙住了,要么就是根本不懂。

我的視線一直追逐著趙燕子。一輛面包車從趙燕子身邊駛過,花布提包高高地拋起,飛到前面的馬路上。

我的心被狠狠地拽了一下。

我跑過去,趙燕子正撲在地上,兩只手忙亂地往懷里摟,語無倫次地喊著,別軋……別……撒在馬路上的是一枚枚杏核兒。當然,那不是普通杏核兒,每一枚上面都寫著一個字,紅色的,藍色的,綠色的,紫色的。車流戛然而止,喇叭聲此起彼伏。趙燕子手忙腳亂,淚流滿面,求求你們,別軋呀。可誰有耐心等一個神經兮兮的女人撿杏核兒呢。有車軋著杏核兒駛過去,后面的車跟上去。

趙燕子叫,別呀!就要往前撲。

我死死將她拖住。

一個小時后,我把失魂落魄的趙燕子拽到一棵樹下。花布提包摔出兩個大口子,有差不多一半杏核兒收了回來,她視如珍寶的花布提包竟然裝的是杏核兒。我不知道那上面的字是什么意思,她這個樣子,我也沒法問。

我買了瓶礦泉水碰碰她的胳膊,趙燕子收回失神的目光,喃喃道,還是跑了。

我趁機問,他是你男人?

趙燕子點點頭。

我把信封遞給她,他給你留了錢。

趙燕子大聲說,我不要!

我說,反正也留下了,你先用,有了再還他。

趙燕子似乎覺得我的話有道理,慢騰騰地接過去。爾后,她一把抓住我,哥,你領我找他,我必須找著他。

我甩了甩,沒甩開,沒好氣地說,你不是老板的姐姐嗎?怎么又成了老板老婆?領你來公司,老板已經生我的氣了。

趙燕子說,我也是沒辦法呀,哥,他要知道我來,連面也見不上了,我不是故意騙你,你領我找他,就一次,啊?

我又氣又有些同情,說,我不知道老板住哪兒,找不著他,我們只在公司見面。

趙燕子把披散的頭發攏了攏,很堅定地說,我去門口等他,不信等不著。

4

我始終有些忐忑。本想討好老板,誰知熱臉焐了個冷屁股,反把他得罪了。挨罵我不在乎,我早不把自己的臉當回事了,不扣錢就行。扣錢沒道理。可道理是什么?它長在老板嘴上。

趙燕子去公司門口守著去了。她不可能等著老板,這種小兒科的手段老板還能料不到?我沒提醒她,想離她遠點兒。卷進老板的私事,那就慘了。自己的事就夠頭疼了。說來也簡單,就是一個錢字。先是寧寧進了皮城的私立中學,一入學就交兩萬塊錢贊助費。我想讓寧寧回鄉下,只要學習好,在哪兒都一樣。肖榮不同意,臭也要臭在城里。肖榮說,人活著為啥,還不是為了孩子?寧寧可是不摻似的,絕對是你周水的種。我拗不過肖榮,什么事都拗不過她。接著肖榮的弟弟開三輪撞了人,對方提出兩萬塊錢的賠償。那幾天,肖榮爹蹲在地上長吁短嘆,你就這么一個弟弟,咋也不能看著他蹲監獄吧。我看出來,不拿錢他就住下不走了。再說,也確實不能袖手旁觀。我和肖榮的積蓄幾乎被掏空,買房的事自然泡湯。錢像一扇大磨,壓得我和肖榮喘不過氣,我哪有心思和膽量操心別人的事?

可不知怎么回事,我無法把趙燕子從腦里摳出去,尤其是她跪在地上,手忙腳亂往懷里摟杏核兒的樣子,時不時閃出來,撞擊著我。

晚上,肖榮一進門就問趙燕子的事。她還是擔心趙燕子臉上的傷痕惹出麻煩。我說沒有,老板根本沒問。肖榮問,老板謝你沒?我指了指桌上的廣告單說,謝了,派了好多活兒呢。肖榮松了口氣,總算過去了,你們老板挺有良心的,你可得好好干。我說,我沒糊弄誰。肖榮哎呀一聲,我忙問怎么了。肖榮說扭腰了,抱怨我們廣告寫的太高,登上小板凳才能夠著。我說,以后我寫低點兒。肖榮說,算了,別讓老板找出毛病。我找出一貼膏藥給肖榮貼上。我做飯,肖榮躺在床上,但嘴并不閑著,說著白天的見聞。石柳街上的燒餅鋪,連著幾天沒開門,今天公安把門砸開,發現兩具尸體,是老板娘和小伙計,已經臭了;一個青皮大白天就訛,把腳伸到自行車下,硬訛了一百塊錢;政府門口又有上訪告狀的,據說三千萬的廠子五百萬就賣掉了,工人搬著凳子把一條街堵滿了。

我耳里灌著肖榮的話,心里卻想著趙燕子。這么晚了,不知她吃東西沒?難道她整夜守在公司門口?老板干嗎要躲她?

肖榮突然問,你發什么呆啊?

我有些結巴,沒……沒有啊……

肖榮冷笑,你以為我看不出來?你在想那個趙燕子。一回來我就發現你魂不守舍,人家可是老板的姐姐,你就別動那個心思了。

我不高興地說,你別疑神疑鬼的,她早走了,和我有啥關系?

肖榮挖苦道,沒吃上腥,坑的唄。一涉及這個話題,肖榮就變得異常刻薄。

我回敬,真神經。

肖榮毫不示弱,我神經,還是你神經?

我再接茬兒,肖榮就會上綱上線。她握著我的把柄,總是理直氣壯。我扒拉了幾口飯,出來。

我的工作其實很簡單,抹一層糨糊,往墻上一拍。除了刷寫辦證廣告,并不需要避人。不管是燈光通明的鬧市,還是黑燈瞎火的小巷,誰有閑心管你呢?老板說的沒錯,只要別貼人臉上就行。在居民區,我也照貼。那些保安只是個擺設,只要十點以前進去,他們絕對不聞不問。樓道內的墻壁上到處有我和黑眼兒、小毛子留下的杰作。

我從光明路、師專路,一直貼到黑石路。從黑石路的巷子穿進去,就能走到公司。午夜已過,趙燕子還在那兒嗎?我不想摻和她的事,可什么東西拽著我似的,我鬼使神差地游過去。我不知為什么惦記趙燕子,難道真如肖榮所言,因為我有那個毛病?不錯,趙燕子是個能引起男人注意的女人,雖然她膚色很黑。但我絕不是為了討她的便宜。

樓下黑魃魃的。我徘徊了一會兒,還是逃離了。天亮之前,我必須把手里的廣告貼完。

一對男女在大街上扭打著。我走過去,他們忽然親吻起來,聲音大得像狗啃骨頭。男的四十幾歲,女的也就二十出頭。我視若無睹。一個個夜晚,我遇到過數不清的奇事、怪事、險事。一次,我走在秀水街上,突然被一個麻袋罩住,接著被扔到車上。我又是掙扎又是叫喊,腦袋被踢了一下,一個聲音惡狠狠地說,再叫,把你扔到溝里喂狼。我老老實實地蜷著.不敢再撲騰。他們什么事都做得出來。我不明白這些人為什么要綁架我.我沒得罪過什么人——一個靠辛苦掙錢的哪有膽量得罪人?從我身上也榨不出什么油水。也許他們想割我的腎?皮城有這樣的傳言,一個男人頭天還好好的,第二天腎就被割走了。這一驚,頓時一身冷汗。我被拖到一間房內,取掉麻袋,刺眼的燈光晃得我睜不開眼。他們讓我交代藏貨的地方。我愣愣的,怎么也反應不過來。后來方知他們抓錯了人,還好,又把我裝進麻袋送回來。就是挨了幾腳,沒啥損失。還有一次,一個男人在街上走著,忽然沖上幾個人,捅了他幾刀。我看得清清楚楚,男人倒下去的時候還向我伸了伸手。我想報警,深更半夜的,沒地方打電話。攔車,沒一輛肯停下來。我想背他,又沒膽量,怕和我扯上關系。后來,我跑到一家洗浴中心,跟保安講了,保安打電話的時候,我溜了。我不知那個男人撿回命沒有。

我從不向別人講這些經歷,誰相信呢?更不敢和肖榮說,怕嚇著她。與夜晚的故事相比,肖榮的見聞根本引不起我任何興趣。

清早,我竟然與黑眼兒和小毛子碰面了。倆人的架勢明顯是找我的。我問是不是有什么事,小毛子說老板轉話給我。黑眼兒碰他一下,兄弟,你出一次血,請我倆吃個早點,我在老板面前可沒少替你說話。說到這份上,我不能再逃,故作爽快地說,不就是吃個早點嘛,走!終是不放心,問他倆,老板說什么了?黑眼兒說,沒誆你,肚子餓了,說不出話。

黑眼兒和小毛子每人要了碗羊雜,我要了碗稀粥,每人兩個油餅。對于我們這些干夜活兒的人,早餐就是正餐。黑眼兒瞅著我說,吃碗羊雜吧,你一個人能省下?我說吃不慣。黑眼兒嘿嘿笑起來。我低頭喝粥,聽到黑眼兒還要兩碗羊雜,就用余光掃了掃,黑眼兒很硬氣地說,一碗吃不飽,請一次你就大方點兒。我沒說話,一頓早餐,黑眼兒和小毛子每人吃了四碗羊雜。這倆小子,把一天的飯都吃進去了。不心疼是假的,肖榮一個月都舍不得吃一碗羊雜。

小毛子把一張紙條給我,說上面是公司新地址和老板的新手機號。我失聲問,手機號也換了?黑眼兒說,這可是你闖下的禍啊。我苦苦一笑,我也不是故意的。小毛子說,老板說了,再讓那個女人找見這個地方,你就得滾蛋。我說,我能拴住她?腿在她身上長著。黑眼兒拍拍我,她要不跟在你屁股后頭,絕對找不見,這可是為你好,捧了這么多年的飯碗,別砸了。

老板這么快就把地址和手機號換了,可見他實在不想見趙燕子。老板不會從皮城消失,可對于趙燕子來講,老板和蒸發沒有任何區別。她在公司門口守,能守出什么結果?

一個躲,一個找,我不明白他們是怎樣的夫妻,只知自己扮演了一個滑稽的角色。我想得出老板惱火到什么程度。萬幸的是,老板沒有徹底翻臉,沒有踹掉我的飯碗。沒活兒干比流汗的滋味可難受多了。老板的擔心是多余的,我再笨,也只犯這一次錯誤。

我狠狠地睡了一天。

肖榮在我屁股上狠拍一掌,我迷迷糊糊地睜開眼,以為肖榮還在為昨天的事生氣,撒謊自己不舒服。肖榮馬上問,吃藥沒?不要緊吧?我說不要緊。肖榮神秘兮兮地問,你猜我看見誰了?我呆看著她,知道她會說出來。肖榮常年在烈日下工作,臉上起了不少黃斑.她每天用劣質化妝品厚厚覆蓋一層,黃斑倒蓋住了,可臉又粗又澀。肖榮催我,猜呀。我懶洋洋地說,猜不出。肖榮說,我看見趙燕子了。

我一驚,差點咬了舌頭。

肖榮審視著我,怎么一提趙燕子,你就來精神?

我問,在哪兒看見她的?

肖榮說,就在門口轉悠呢,看見我,馬上躲了。

我下意識地抓了抓,什么也沒抓住。老板預料得沒錯,趙燕子果然纏上我了。一夜之間,趙燕子回過神了,她守住那兒并沒多大希望,跟著我,遲早能見到老板。她想盯我的梢呢。

肖榮話中有話地說,這個趙燕子真是怪,鬼頭鬼腦的,肯定有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

我知不能再瞞下去了。越瞞誤會越深。

輪到肖榮瞪眼了,你不是編的吧?

我說,我哪有這個個閑心。

肖榮憤憤不平,這個女人真討厭,為啥說是老板的姐姐?這不是往火坑推你嗎?你也真是豬腦子,她說啥你信啥。這下好了,她纏著你找老板,你咋辦?

我也很惱火,她讓我干啥我就干?

肖榮哼了一聲,死跟你,跟死你,你還能把自個兒變沒了?

我安慰她,我又不笨,不會讓她壞我的事,放心!

肖榮說,人倒霉,喝涼水也塞牙……突然頓住,我見她一臉驚愕,猛地回過頭。

趙燕子抱著那個花布提包站在門口,如一只惶惶不安的老母雞。

5

肖榮語速極快,每句話都像水槍,帶著強大的沖擊力,霧珠彌漫。看你老實,撒起謊來臉不紅不白,這是坑人你知道不?讓你吃讓你住,你咋不掏良心?兩條腿的蛤蟆難找,找兩條腿的男人還不容易?他不認你拉倒,干嗎這么賤?你要找不上,我替你找。

趙燕子紅著臉,肩膀一聳一顫的。幾次欲張嘴,都被肖榮頂了回去。我都聽不下去了,太難聽了。如果我是趙燕子,馬上走人。可趙燕子盡管難堪,卻釘子樣立在地上,任憑肖榮斥責。

我使個眼色,肖榮視而不見。我只好擰她一把,小聲說,別扯遠了。肖榮極不情愿地剎住。我不說了,話是難聽,可句句實話,你好好想想吧。

趙燕子仰起頭,我給哥添了麻煩,我也不想這樣。

我說,算了,別提了。

趙燕子似乎要走,可身子偏了偏,猛又扭正,哥,再幫我一次吧,不用你帶我去,你告訴我他在哪兒就行了,我自己找。

趙燕子眼里滿是絕望和哀傷,箭一樣射進我心底。對一個可憐女人的乞求,我一下子沒了主意。她也夠拗的,被肖榮損了半天,竟然還敢提這樣的要求。

肖榮叫,你咋拎不清?

趙燕子不看肖榮,直定定地望著我,仿佛堅信我會幫她。我倒是想幫她,可在她和老板之間,我只能選擇后者。

肖榮說,別再煩人了。重重推了趙燕子一把。

趙燕子歪了歪,碰在門框上,沒摔倒,但胳膊松開了,嘩的一聲,杏核兒從提包豁口處流出來,在水泥地上擊出一片雜音。趙燕子臉色一變,氣沖沖地嚷,你想吃人啊?

肖榮怔住了,大概沒想到趙燕子敢對她發火。她詢問地望著我,目光虛虛的。我蹲下去,幫趙燕子撿那些寫著字的杏核兒。趙燕子大聲道,別碰它,不用你撿!我僵住那兒,看她一枚一枚摸起來,裝到包里。趙燕子直起腰,整張臉都濕了。她沒再和我打招呼,默默地走了。

肖榮松口氣,脾氣還不小,那杏核兒是怎么回事?咋還有字?

我責備她,你干嗎推她,出了事咋辦?

肖榮說,誰知道她是這樣的,你還怨我,這不是你惹的麻煩? 我不再理她。 肖榮出去插門,很快又跑回來,緊張地說,她沒走,在門口待著呢,這可咋辦?

我說,歇歇就走了,她不會賴在這兒。

肖榮說,萬一她不走呢?

我沒有回答。趙燕子是個反常的女人,我想象不出她能做出什么事。

我晚上出門,趙燕子依然在門口坐著。先前是半仰的姿勢,此時半個身子朝前探過來,要撲住什么似的。她的臉模模糊糊的,我看不出她的表情。我往前靠了靠,可很快被逼得退了幾步。兩束光陡然從她身上某個部位進出,鋒利無比。我懷疑那是從她眼睛里射出的,目光怎會如此碩亮?我一時手足無措,傻傻地站著。那光亮漸漸灰暗下去,縮成兩個昏暗的洞。我的眼竟有些濕。我勸,你別浪費時間了,我找不見老板。趙燕子不說話,如一塊冰冷的石頭,昏暗的眼里什么也沒有。可我走了沒幾步,她就跟上來。我停住說,你跟我沒用的。她沉默地站成一個僵硬的姿勢。待我一走,她依然咬住我。

我走到大街上,趙燕子依然影子般跟在后面。我打算去公交車上寫辦證廣告,就這么被趙燕子跟著,根本沒法工作。我有些急,又不能揪住她揍一頓。我快四十的人了,還沒打過人,從來沒有。何況對這樣一個女人。我急也好,惱也罷,心里是同情她的。但再怎么同情我也不能砸自己的飯碗。趙燕子是死腦子,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她就是不肯放我。走了一段,我也就不再急了,我不信甩不掉她。

皮城是個氣味十足的城市,哪條街上都有烤羊肉串的,隔幾百米就一個。除了肉,羊身上的其他部件也烤,羊心、羊鞭、羊腰子。據說,每天要從壩上草原運一車羊。我很羨慕那些人,坐在大街上,吃著羊肉,喝著啤酒,看著來往的行人和風景,那是多么愜意的享受。我同時也明白,那只是一個奢侈的想法,只能在我兒子身上實現了。我和肖榮從農村出來多年,早就在城里站穩了腳。和那些農民工不同,我和肖榮并不只是來城里掙錢,而是要扎根的。肖榮說過一句很有水平的話,咱們是給寧寧墊腳的。這個目標是從什么時候確立的,我說不上,可以肯定的是,它一日比一日清晰和堅定。其實,肖榮已經把自己看成城里人了。比如我和她出去干活,她一定要說上班或下班;她講著蹩腳的普通話,舌頭硬得打不過彎;偶爾歇一天,至少花半天時間翻那些撿來的報紙。其實,肖榮最煩看書,只念到初二。我不像肖榮把細節看得那么重,可就算是不同的肉,在一個鍋里浸久了,味道也會一樣。所有的目標,都要靠錢支撐。趙燕子只是偶然滑進我和肖榮的生活,如一粒浮塵,怎能擋住我和肖榮的視線?

我加快了步子,趙燕子也小跑起來。我一個急轉身,大步往回走。趙燕子險些撞到我身上。她及時立住,大喘著粗氣。我說,你跟我真沒用。趙燕子依然沉默,可她的眼神告訴我,她跟定我了。

前面是北方購物中心,人們出出進進的。我靈機一動,幾步躥進去,稍一頓,又從旁邊溜出來,躲到商場北側的巷子里。巷口有個燒烤攤,煙霧繚繞。趙燕子出來了,伸著脖子這邊瞅瞅,那邊望望。過了一會兒,朝商場另一側走去。我嘿嘿笑了。皮城的大街小巷,我閉著眼也能說出來,甩她還不是小菜一碟?

第二天,趙燕子依然在門口等我。我無奈地說,你這是何苦呢?有這個工夫,你什么不能干?趙燕子把頭偏到一邊,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我再次強調,你跟我真的沒用。趙燕子吸取了昨天的教訓,不再與我拉開距離,而是緊貼在我身后。她跟我較上勁了。我試了幾次,竟沒能把她甩掉。我決定給她點兒難看。經過廣場,我猛地盯住她,大聲說,你要再纏我,我就報警,沒見過你這么不要臉的女人!立刻有人圍過來,形成一個半圓。趙燕子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我前腳走,她義尾巴似的吊在后面。如果真是一條尾巴就好了,我會毫不留情地剁掉。她畢竟是個人,而且還是個女人。

就這么走下去,這一夜肯定白白浪費。昨夜我寫了三十條,今晚必須寫夠五十條。不然,沒法向老板交代。我站在馬路邊,琢磨著甩她的辦法。街上的車輛號著嗓子,嗖嗖地從我面前駛過。一個主意浮出腦子,有點兒險,可只能這么辦了。我微笑著對趙燕子說,咱倆好好談談。趙燕子猜不出我要干什么,眼里游弋著一絲疑惑。我說咱們得找個地方。我用余光掃著駛過來的一輛出租車。后面是一長串,肯定是在紅燈下排隊來著。一輛出租車靠近我,我往前一撲,再一跳,輕易地閃到出租車另一面。我沒想到趙燕子也會跟過來,但她撲在了車上。我聽到剎車聲和路人的驚呼,回過頭,趙燕子已經不見了。我的心一沉,急忙往回折。這個傻女人,那可是行走的車呀。幾個人圍住趙燕子,七嘴八舌的,那個出租車司機也下來了。趙燕子蜷在那兒,昏黃的路燈下,她的臉呈現出死灰色,嘴角淌著一絲血跡。雙手仍然抱著那個花布提包。她一定用自己的身子護住了包。我蹲下去,急切地問,摔著哪兒了?趙燕子的目光抖了抖,幾粒淚珠落下來。我說,你動動,看摔著哪兒了?趙燕子說,沒,我沒摔著。仿佛為了證明沒摔著,她吃力地站起來。那個出租車司機正跟圍觀的人解釋,不怨我,是她自己撞上來的。見趙燕子站起來,掉頭鉆進車里溜了。我想記住車號,萬一有什么事呢。可趙燕子扯住我,讓我扶她。一眨眼出租車就沒了影兒。我大聲責備,你撞壞了咋辦?趙燕子淺淺地笑笑,說,哥是好人,不會丟下我不管。我惡腔惡調地說,少給我戴高帽子。

我扶著趙燕子在臺階坐下。我不踏實,勸她去醫院查查。趙燕子說,我沒那么不結實,歇歇就好了。我不知該說啥,想以沉默顯示冷漠。趙燕子說,我不讓你領我,你告訴我他在哪兒。我說,我不知道。趙燕子固執地說,不,你肯定知道,我不想給你添麻煩,我是沒辦法呀,我一定要找見他。我的好奇心再次勾起來,問,他真是你男人?她點點頭。我不死心,現在還是?她奇怪地看著我,仿佛我問了一個極為愚蠢的問題,末了還是點點頭。我問,他為什么不見你?她搖搖頭,神色迷茫。不愿回答?抑或她自己也說不清。我問,那你找他干啥?她說,我想見他。這是什么理由?她在搪塞我,說了半天傘是廢話。但她憂郁的眼睛告訴我,她和她的丈夫、我的老板之間肯定發生了什么。也許那是難以啟齒的。

坐了一會兒,她站起來,來回走了幾步,說,你看,我沒事。她討好的神情有幾分可愛,那一刻,我差點答應她。可理智還是占了上風,我裝出極不情愿的樣子說,我告訴你,你可不能說是我說的。趙燕子說,我沒那么笨。

我領著趙燕子繞了兩條街,在一座破舊的居民樓下停住,隨口說,老板住301。趙燕子沒表現出任何懷疑,小聲說,哥,你是好人。我支吾幾句,逃了。

那一夜,我只刷了三十幾條。我心不在焉,寫得潦潦草草。趙燕子生硬、魯莽地往我腦里闖,攔都攔不住。趙燕子在干什么?她是否已經敲開了301的門。對一個半夜敲門的女人,戶主不會客氣。如果里面住著個光棍漢,或剛走出監獄的勞改犯,那將是很可怕的。我不想做這種假設,但控制不住自己的腦子。我這招損了點兒,可是,不支開她,我無法生活啊。

清早,我疲憊不堪地回到家。肖榮問,她沒跟你吧。我說甩掉了。肖榮說甩她幾次,她就死心了。我睡了一小會兒,忽然醒來。我有一種預感,于是,打開門,趙燕子果然在門口歪著。她哀怨而委屈地盯著我,嘴唇動了動,終是什么也沒說。我說,你進屋歇會兒吧。她默默地搖搖頭。我倒了杯水端出來,她遲疑了幾秒,還是把水喝了。然后,她仰靠在門框上,合上雙眼,兩行清淚隨著溢出來。

6

趙燕子開始暗暗跟蹤我。她突然變得靈巧而詭秘。我知道她就在身后,回過頭卻找不見她。有時,我能逮住她的身影,可一閃就不見了,如一縷輕煙。走路時,我不由自主地側著頭,想搞清楚她是怎么從地上冒出來,又是怎么消失的。我的脖子又酸又困,眼球幾乎裂開,還是沒法把她揪住。為了甩掉這個影子,我要多繞好幾條街巷。就算這樣,也不能確定是否甩了她。干活也疑神疑鬼,身后有什么聲響都會聯想到趙燕子。幾天下來,被她搞得疲憊不堪。我好像一個逃犯,睡覺也不由自主地豎著耳朵。那天,我急匆匆地趕路,因頻頻回頭,竟撞到一對情侶身上。倆人抱得緊緊的,正咬著呢,我身體的沖擊力差點將倆人撞倒。青皮后生五大三粗的,揪住我的領子要揍我。我忙說軟話,賠禮道歉。青皮罵,這么大地方你眼瞎了?不是那女的拉他,不知道我的門牙還能不能保住。

又一個夜晚,我從家里出來,很快聞到了趙燕子的氣息。絕不是脂粉味,是咸魚在太陽底下炙烤日久散發出的那種。我貓一樣沿著墻角移動,到了個豁亮地方,拔腿就跑。大約十分鐘,我突然掉轉身往回跑。我看見了披頭散發的趙燕子。她絕沒想到我這一招,閃身隱在電線桿子后面。我跑過去,電線桿子旁邊空空蕩蕩。我呼呼喘著,張大嘴巴抬起頭,懷疑她飛到了電線桿頂端。目光吃力地盤上去,久久地困在那兒。沒有奇跡出現,我歇了一會兒,往前走時,那個影子又飄來了。真他媽見鬼了。

我無法形容當時的憤怒。這個女人究竟在跟蹤我,還是奚落、羞辱我?她不能因為找不到丈夫就跟我過不去。我也有苦衷啊。她一定昏頭了,有這個工夫,自己也能把老板挖出來。皮城常住人口不超過八十萬,老板能藏到什么地方?何況,老板和他的姐們常常出沒于歌廳、酒樓。

我決定歇一夜,陪她練練。我要拖垮她,不信一個女人的體力比我強。我沿著新修的石崗路往北出了大境門,這里已不再屬于城區。我要往城外、往黑暗中引她。沒有城市的燈光,她還能神出鬼沒嗎?她還真跟了上來,我冷笑著,你上當了。我那點兒同情已徹底消失了。

不知走了多久,我的背汗淋淋的,洗過一般。一輛汽車呼嘯而過,燈光把路旁的石碑照得白晃晃的。石碑上刻著幾個黑色大字:北山墓地。石碑一側的小路肯定是通往墓地的。我靈機一動,沿著小路磕磕碰碰地往上爬。身后傳來呼哧呼哧的喘氣聲,我若折回去,準和她碰頭。這個不知深淺的女人,等著瞧好戲!

上到頂端,是一排黑糊糊的樹,穿過樹林,一群黑色的影子撞進眼睛,我陡地一驚,差點叫出來,定了定神,認出那是墓碑,不由長舒一口氣。在鄉村那些日子,走夜路常看見墓碑,但那是一個,現在是一群、一隊,高高低低地在黑暗中延伸,陰氣逼人。我有點兒毛,想退回去。想到趙燕子在后邊跟著,便又咬著牙在墓碑間穿梭。心跳越來越響,不知趙燕子什么感覺。我摸索著,還被絆倒了兩次,趙燕子護著她的花布提包,該是寸步難行了。想到趙燕子的花布提包,那一枚枚寫著字的杏核兒立刻鉆進我腦子里。這招太狠了些,我返身往回走。沒想到我會住墓碑間迷失了方向,找不到下山的路了。我懵懂而慌張地在墓碑間、樹林間繞著,腿越來越軟,腦袋越來越大。難道真有鬼?難道我中了鬼的魔法?全是亂七八糟的念頭。我幾乎要哭出來了。

我沒頭沒腦地亂撲,手里猛抓住一個柔軟的東西,頓時魂飛魄散,癱倒在地。半晌,我睜開眼,那個黑影在身邊立著,一動不動,我壯著膽子問,你是誰?

一只手伸過來,牽住我。

是趙燕子。

我有一種撲進趙燕子懷里的沖動,只是我軟得沒一點兒力氣。

趙燕子拽著我一步步離開墓地,拽著我找見了那掩在樹叢中的石路。到了公路上,她松開了手。自始至終,她沒說一句話。我看不清她的表情,想必涂滿了嘲諷。我想嚇唬她,反把自己搞得一身狼狽。

沉默。

好半天,我說,你在市區轉,一定能碰見他。人。

……

比如北方漁村,他常去那個地方。

你的孩子多大啦?

……

我的兒子上初中了,是私立中學,學費貴得嚇死人。

……

家里還有什么人?

在城里混日子難呢。

……

她對什么話題都不感興趣,冷冰冰的。進了大門,米黃色的燈光圍攏過來,我回過頭,身邊根本沒有趙燕子的身影,我喊了幾聲,沒有應答。我拍拍頭,搞不清發生的事是真的,還是我在夢游。

兩天后,我去新地址領活兒。老板在電話里問她走了沒有,我裝糊涂,不知道呀,我沒看見她。我明顯感覺到電話那端的老板松了口氣。老板囑咐,你小心點兒,絕不能讓她跟來,你知道我的脾氣。我做了一萬個保證。老板說,你是個老實人,我相信你,明兒來結賬吧。我捏了把汗,老板若知道趙燕子一直跟蹤我,絕不會讓我領活兒。領不上活兒,那就是失業。平時我白天睡覺,不知道趙燕子白天都于什么。她在門口靠一會兒就不見了,也許自己找線索去了。這么折騰竟沒能把她累垮。她已摸準了我的行動規律,我一離家她就跟在了身后。這一次,她絕對想不到,我迷糊了一會兒就起來了。盡管沒發現她,我還是走幾步一回頭,一副心懷鬼胎的樣子。我多繞了兩條巷子,想踏踏實實面對我的老板。

老板不停地把公司搬來搬去,搬到平房還是第一次。從青魚巷進去,我數到第六個門,門牌上寫著河沿路后巷6號。這個門牌號我快記爛了。敲門前,我不由回了回頭。一個影子從巷口飄過,沒看清是不是趙燕子,可我寧可相信是她。我的心撲騰著,若無其事地走開。今天是結算的日子,她要闖進去,我這個月的錢還能拿到手嗎?

我在公用電話亭給小毛子打電話,聲稱家里有事,不能去了,讓他把錢和活兒替我領上。小毛子答應得很痛快。掛了電話,我心事重重地在大街上瞎轉,想搞清楚趙燕子是不是在身后。沒有她的氣息,也許是我多疑了。那個影子不在我身后,她已經潛伏進我心里。

我再次問小毛子,問他領上沒。小毛子讓我中午在公園門口等他。我一聽中午就明白他和黑眼兒又有貓兒膩了,忍住不快說,那就中午見。

我不愿和黑眼兒、小毛子湊在一起。別看黑眼兒見人就笑,心埋得很深。他剛來那會兒,我跟老板已經于兩年多了,老板讓我帶他。黑眼兒一口一個兄弟,嘴甜得不行。三天兩頭請我吃早點,我不去,他就硬拉,你怎么把哥當外人?他深怕我有什么絕技瞞著他。其實,我有什么絕技?這個活兒,憑的是辛苦。黑眼兒也不容易,女人早些年死了,現在和一個女人同居,想結婚,那女人不干,除非黑眼兒拿出兩萬禮金。時間一長,黑眼兒看出這個行當并無技術可言,對我不再溜溜拍拍。他的手還不干凈,常常順手牽羊。我很瞧不起他。一次黑眼兒喝醉酒,倒出真話,他拿回錢,女人才讓他睡。他罵罵咧咧的,媽的,都快成爛口袋了,比找小姐還貴。就算真是這樣,也不能干那些偷偷摸摸的勾當呀。我說了他幾次,黑眼兒不高興,攛掇小毛子往走擠我。老板還算清醒,沒上他的當。這種人,只能離得遠遠的。小毛子沒腦子,被黑眼兒哄得像個跟屁蟲。其實,黑眼兒也就和他喝個小酒,時不時領他去蘇家橋玩一次。那兒的小姐便宜,據說二十塊錢就成。黑眼兒過一天算一天,沒啥想法,小毛子還沒結婚呢。我曾委婉地勸過他,他臉漲得通紅,一口咬定沒有的事。沒出息的貨!

我在公園門口站了一會兒,黑眼兒和小毛子匆匆趕過來。黑眼兒抹著紅鼻頭上的汗,說怕你著急,我倆跑著來的。我不看他,問小毛子,帶來了?小毛子看黑眼兒的眼色,遲遲疑疑的。黑眼兒搶過話,兄弟,我遇到了急事,先把你的錢用了。我一下急了,怎么能這樣?我也等著錢用呢。黑眼兒嘿嘿干笑,過幾天就還。我冷著臉說,不行!黑眼兒哈哈一樂,逗你玩呢,瞧把你急的,小毛子給他。小毛子從兜里掏出來,我一把搶過。黑眼兒說,大熱天的,你不能讓我和小毛子白跑,喝瓶啤酒潤潤嗓子。我帶他倆走進路邊小吃店,要了兩瓶啤酒。黑眼兒對店主說,來塊熏肉,一盤花生米。我的手指輕輕扣住褲兜,沒阻止他。

回到家,我栽在床上,一頭扎進夢里。

肖榮把我搖醒,天已黑透。肖榮問,做什么夢呢,咬牙切齒的。我說夢見啃骨頭了。肖榮憂心忡忡地說,你還有心思開玩笑,那個趙燕子又在門口守著了。我懶懶地說,讓她等吧,我今天不出去了。肖榮說,今天你躲在家里,明天呢?后天呢?我也奇怪了,她怎么盯住你不放?我說,我哪知道?肖榮只知趙燕子跟蹤我,并不知過程。肖榮疑心大,她會幫你分析每一個細節——這甚至比趙燕子跟蹤更讓人頭疼。肖榮說,你還是下不了狠心,也難怪,你就這個毛病。我火了,你讓我下什么狠心?宰了她?肖榮也不示弱,你總得想個辦法吧,這么下去算什么事?我天天睡不著你知道不?白天累一天,夜里還得替你操心。我垂下頭,有怨氣你就撒吧,我是沒辦法了。

我和肖榮冷著臉,誰也不理誰。而倆人這么躺在床上,又都睡不著,那滋味很難受。拗了一會兒,肖榮伸過一只手,我就勢抓住。手上爬滿了繭子,我不由有些動情,猛把她扯過來。肖榮在懷里拱了幾下,哼哼唧唧的。我和肖榮很長時間沒玩樂子了,幾乎忘掉了。自趙燕子闖進我的生活,我再沒動過這個心思。

讓趙燕子滾蛋吧,我要狠狠放縱一次。

驀地,我停住了。我看著肖榮,肖榮也看著我。我問,有人敲門?肖榮說,我也聽見了,是不是趙燕子?除了趙燕子,還能有誰?我是不愿意說出來。她一定等不及了,想敲門提醒我。我說,別管她。可我和肖榮再也進行不下去了,我那個玩意兒成心出我的丑,肖榮幫了半天,它還是低頭的樣子。肖榮煩了,算了算了,你的心全讓趙燕子勾走了,這日子還怎么過?我四仰八叉地躺下,是呀,這日子還怎么過?

7

那一夜,我和肖榮挖空心思,終于想出一個辦法:搬家。為了躲開趙燕子,也只有這樣了。肖榮長嘆一聲,沒想到嫁給你,得不停地搬家。我怕她又把那件事拎出來,忙找岔子。

房子是肖榮找的,兩天后就和房主敲定了。肖榮爽利,干什么都是快刀斬亂麻,尤其處理與我有關的問題。肖榮說了新房東不少壞話。一臉麻子,一只假眼,倔得像頭驢,五塊錢的租金都搞不下來,跟現在的房東差遠了。肖榮未必對新房東有意見,她主要是說給我聽的。我只有閉住嘴巴,這也是我對付她的唯一辦法。肖榮見我沒反應,又把話倒過來講,那個地方倒挺難找的,怎樣,我的主意不錯吧?我貧嘴,謝老婆了。

搬家的前一天晚上,我早早地從家里出來,我必須把趙燕子引開。我穿梭于大街小巷,趙燕子如影隨形。搬家的事全交給了肖榮。肖榮連夜收拾,五更天開始搬運。擺設簡單,搬運一趟也是很麻煩的。肖榮累一夜,明天白天還得上班。她不能請假,上班時又不能偷懶。她越是賣力,老板才能給我們攬上更多的活。除了嘴上愛嚼巴點兒,肖榮是個很不錯的女人。她說為了這個家把什么都搭進去了,也并非夸張。我幫不上手,當然,引開趙燕子也是個艱巨的任務。

趙燕子絕不會想到我來這一手,當她發現守的已是一處空房子,該是怎樣的心情?發蒙、焦急,抑或怨恨?接下來呢?接下來的事已經和我沒有任何關系了。可我忍不住,老想這個問題,腦里不停地閃著她跪在地上往懷里摟杏核兒的樣子。失去唯一的線索,她該死心了吧。她會死心嗎?那些寫著字的杏核兒有什么秘密呢?

路過一個冷飲攤點,我買了兩支冰糕。我撕開一支,另一支打算給趙燕子,算我和她的一個告別吧。我站在燈影下,舉著那支沒拆開的冰糕。趙燕子肯定看清了我這個動作,我期待她從黑暗中顯身。可等了一會兒,她沒有露面。我對賣冰糕的女孩說,等一個抱著花布提包的女人經過這兒,你給她。女孩很認真地問,要是看不見呢?我說你吃掉好了。

第二天清早,我在街上轉了很大一圈,又回到原來的房子。屋里已經空了,地上丟棄著廢舊的電池、塑料袋、爛襪子。我撿起一把光禿禿的掃帚,把這些破東西往一塊兒攏了攏,不能讓房東抱怨。一顆杏核兒扎進我眼里,它顏色灰暗,身上的字卻很醒目,一個歪歪扭扭的“月”字。我急忙蹲下去,攥在手里。一定是上次趙燕子遺落在地上的。我反復瞅著,除了字,它沒有任何特別的地方。趙燕子為啥把它看得比命還重?我擦了擦,裝進褲兜里。我沒有把它交給趙燕子,坐了一會兒,估計她離開了,帶門出來。

新租的房在城北,與舊房隔著一個城的距離,趙燕子找我和找老板一樣困難了。我踏踏實實地睡了一覺。肖榮回來,我已經把飯做好。我還買了瓶酒。這些日子我和肖榮緊張得近乎麻木,現在當然得慶祝一下。肖榮也很高興,說這個功勞是她的。我說那我就好好慰勞慰勞你,順手在她胸上摸了一把。肖榮罵我不要臉,目光卻更加柔和了。肖榮有些酒量,只是平時不舍得喝,此時放開了,倆人很快把一瓶酒喝光。肖榮躺在床上,說,我都快散架了,可別折騰我了。我嘿嘿一笑,聽出她是催促的意思。我匆匆收拾了碗筷,等回過頭,肖榮已經睡著了。我推了推,她連一點兒反應也沒有。她確實累了。

走在街上,我再也不用頻頻回頭。少走彎路,也就省出了干活時間。只是每每觸摸那枚杏核兒,我的心就不由地顫一下。

改日,我去公司領活兒,老板像上次一樣盤問我,我給了老板一個放心的答復。老板說,你倆好好干,如果能干得過來,我就不再雇人了。黑眼兒忙說,老板放心,一點兒問題沒有。原來小毛子上個月底就辭了。老板滿意地點點頭,不糊涂就好,這個社會掙錢不易,有了錢,什么都有了。老板不光會泡妞,還會講道理。

離開公司,我問黑眼兒,小毛子咋不干了?黑眼兒感慨萬分,他去當醫生了。人要是來運了,躲都躲不掉。他當了幾天醫生就搞了個女孩,還是個護士。我怪怪地瞅著黑眼兒。就小毛子那點兒文化,寫自己的名字還缺胳膊短腿的。黑眼兒使勁捋著腮幫子,你不相信?騙你是孫子。黑眼兒說小毛子的老鄉兩年前承包了塞北醫院的性病專科,現在弄大發了,忙不過來,讓小毛子去幫忙。我說他不懂呀。黑眼兒說,他的老鄉更不懂,照樣發財。去那兒看病都是見不得人的那種,吃了虧也只能裝啞巴。唉?你的眼球怎么不轉了?小毛子今天要請咱倆吃飯呢。我說不去。黑眼兒勸,小毛子可是誠心誠意的,就算過去有個磕磕碰碰,也不能計較了,男人應該有男人的度量嘛。我只好答應,其實想證實一下黑眼兒的話。黑眼兒說,這就對了,萬一得了那種病,找他看也方便。

晚上,我準時到了杏花香酒樓。我是第一次到這種高檔酒樓,兩位窈窕的姑娘同時向我鞠躬,歡迎光臨。我竟有些慌,像一不小心走進了妓院。小毛子果然與以前不一樣了,長發剪成了小平頭,大晚上的戴一副墨鏡,看不清眼珠子是紅的還是綠的。小毛子抓住我的手甩了幾甩,算是打招呼。喝酒時,黑眼兒不停地向小毛子敬酒,恭維,兄弟一步跳進龍門,可別忘了我倆呀。小毛子說,這個自然,以后我們的廣告單就由你們倆貼,別讓老板知道。黑眼兒說,我就知道兄弟是個重情義的人,放心,老板發現不了。喝多了酒,小毛子摘下墨鏡。他的眼球仍是黑中摻著黃的那種。我問他學會打針沒,小毛子一撇嘴,那是護士干的,我只管換藥。黑眼兒說,那也夠厲害了。小毛子說,很簡單,把標簽撕了換上洋文……意識到說走嘴了,突然打住,抓起墨鏡,再次架到耳朵上。

我沒少喝,步態有些歪。門口的服務員鞠躬時,我不再發虛,盯著左邊的看了幾眼,又盯著右邊的瞅了幾瞅。兩位女孩笑得花一樣。錯過這次機會,我就看不上了。我不是小毛子,不可能再到這個地方。我看不起小毛子,可小毛子有個好老鄉,一步就登天了。我雖沒巴結小毛子,但心里很嫉妒。以前,我只佩服老板,老板無所不能,今兒長眼了,皮城到處是能人。而我,只配頂風冒雨干那種夜間的勾當。

我不知怎么把自己拖回去的,一進門,肖榮劈頭一頓訓斥:一個晚上不見人,你死哪兒去了?瞧瞧你喝成啥了?還認得我不了?我迷著眼,咱倆誰跟誰,還能認錯了?肖榮氣咻咻地叫,我都快急死了,你還有心思喝酒。我問,美國又打哪個國家了?肖榮重重擂我一拳,趙燕子找上門了。我突然就醒了,結結巴巴的,不……可能吧?肖榮說,我又沒犯病,沒心思瞎說,一個小時前她還在門口待著呢。我徹底傻了。肖榮說趙燕子在街上尋見了她,她繞了大半個城,以為甩掉了,沒料開門時趙燕子就站在身后。肖榮描述當時的樣子,我頭發都飛起來了,她是人還是鬼?我心想,我那么甩都沒甩掉,憑你那兩下子根本不行。肖榮急巴巴地說,這可咋辦?你倒是說話呀。我能說什么?肖榮碰碰我,她為啥揪住你不放?你沒讓她抓住什么把柄吧?我差點把舌頭閃了,天天疑神疑鬼的,真是瘋了!肖榮提高聲音,那你說呀,她為啥老追你?

我啞口無言。

第二日,我打開門,趙燕子果然在門口半仰著。她瘦了許多,臉又黑又小,那雙眼睛倒是還游弋著亮色。花布提包臟了,她仍然緊抱著。她挑釁地迎視著我,豁出去的架勢。我想發火,可拋出來卻是一聲嘆息,你還讓人活不?趙燕子低下頭,有些無措。我說,你到底要干啥?趙燕子說,找他。我攤攤手,我真不知道。趙燕子說,你知道的,告訴我,就這一次,我再不給你添麻煩了。我又觸到那枚杏核兒,試探著問,你是要把那些杏核兒交給他?趙燕子點點頭,我必須見到他。我說,我幫不了你。

趙燕子又跟上我了。她沒再隱藏起來,也沒踩我的腳后跟。和我拉開十米左右的距離,我的一舉一動均在她的視線之內。

那天,我去貼一則招工的廣告。我很少白天干活,有些不適應,暈暈乎乎的。趙燕子大概看出來了,她上前幫我,我拒絕了。甩還甩不掉呢,我可不想欠她什么。在一個菜市場,我正往墻上抹糨糊,忽聽有人喊偷錢啦。像趙燕子的聲音。我回過頭,一個青皮氣急敗壞地摑了趙燕子一個嘴巴,罵,讓你多管老子閑事!我一聽就明白怎么回事,趙燕子肯定看見小偷掏別人的錢,她喊出了聲。其實,看見的絕不止她一個人,只要不是掏自己的,那些人不會多事。我不能眼瞅著趙燕子挨打,忙過去拉,青皮一拳將我打倒。我暈得厲害,怎么也掙扎不起來。我求救地望著眾人,只要他們說說話,小偷也會收斂些,可我觸到的只是冷冰冰的面孔和漠然的目光。那個被偷的人是誰?他怎么也不站出來?趙燕子也被打倒了,青皮罵罵咧咧,要搶趙燕子的花布提包。倆人一拽,提包裂了,那些杏核兒叮叮當當地跳出來。趙燕子嗷地叫了一聲,一頭把青皮撞倒。她狂怒得像一頭母獅,又往前一撲,青皮的臉上便飛出血淋淋的印子。青皮驚駭地跳起來,穿過人群跑了。趙燕子呼哧呼哧地喘著,臉肌迅速錯動,幾乎變形。然后,蹲下撿那些她視如生命的杏核兒,碩大的淚珠滾落在胳膊上,霎時將胳膊打濕了。

終于有一位婦女彎腰幫她撿。趙燕子大叫,別動!那位婦女罵不知好歹,氣鼓鼓地走了。

趙燕子撿完,臉上只剩下殘殘點點的淚痕。她沖我伸出手,直到這時,我才意識到自己還在地上坐著。

趙燕子歉疚地說,又給你添麻煩了。

我呆呆地望著她。

趙燕子問,小偷為什么這么兇?

這個問題簡單,我卻回答不上來。雖說念過兩年書,到了城里,我就徹底成了文盲。

8

我權衡再三,還是沒敢把公司地址告訴趙燕子。趙燕子是一個人難,我是一家子難。為了躲開趙燕子,我和肖榮又搬了家。這次搬到城西,是個倒閉的T廠倉庫。房屋四周都有窟窿,一到晚上,便有蚊子潛伏進來,吃飽喝足,出去告訴更多的蚊子。一覺醒來,臉上疙疙瘩瘩的。每次搬完家,還得馬上去學校通知寧寧。他住校,一般星期天回來。寧寧也煩了,說搬到天上也沒他相干,放假前他不會再回來了。黑眼兒悄悄從小毛子那家醫院攬了活兒,可我忙得焦頭爛額,實在沒時間掙這份錢。黑眼兒說你我都養家糊口的,別和自個兒過不去。他是怕我向老板告密,我只好接了一部分,哪怕不睡覺呢。

過了沒幾天,趙燕子又尋見了這個地方。肖榮天天在街上干活,趙燕子盯住她,也就盯住了我。第四次搬家,又搬回了城南,還是原來的房東。是肖榮的主意。肖榮不會形容,但我知道這招在軍事上常用,出奇制勝嘛。事實怎樣呢?沒過兩天,趙燕子就追來了。她似乎長著警犬的鼻子。

那天晚上,肖榮一進屋就將臟兮兮的褂子摔到我臉上,這個家沒法過了,那個女人為啥纏著你,肯定有問題。我乜斜著她,有什么問題?遇到事你就往我身上推。肖榮冷笑,你把她引進門的,不往你身上推,還能攬到我身上?我說,她就那么個人么,我有啥辦法?肖榮說你還算個男人啊?我質問,你不是讓我去殺人吧?肖榮把一張青得發紫的臉扭到一邊。我說,老子今天豁出去了。虛張聲勢地操起菜刀,重重拍了一下。肖榮一把搶過菜刀,罵,你個(尸/從)包,要氣死我呀。趴在那兒嗚嗚哭起來。

我一會兒也不愿意在家里待了,更沒心思上班。我沒有目的地浪蕩。這他媽叫啥事,一個不相干的女人闖進你的生活,把日子搞得亂七八糟。也難怪肖榮發脾氣。這個晚上,不知趙燕子躲哪兒了,我沒有發泄的對象。不干活,夜晚不再屬于我,混在車流與人流中,感覺異常孤單。

午夜時候,我爬上了小白山,其實只是個大土包,但皮城人都這么叫。我和肖榮已習慣了順著叫,錯也要錯到底。兩年前的一個夜晚,我爬過一次。那天,我有一種很強烈的愿望,想看看月光。城市有月亮.但沒月光。哪怕在沒有燈光的巷子里也看不到。那次,我失望了,月亮明晃晃地在頭頂懸著,就是沒有光芒。

我坐在地上,四周朦朦朧朧的,流淌著一絲霧氣。這也算月光嗎?在鄉村,月光是清晰的、透明的,踮著腳走路,也會踩出清脆的聲音。我的手又摸到了那枚杏核兒,摸見了那個“月”字。我不知這個“月”字和趙燕子有著怎樣的關系,對于我,它是我身體的一部分。

我從小就喜歡看月光,在月光中行走,那感覺真是奇妙。一次,我走出老遠,連家都找不著了,但是一點兒也不害怕。父親在野外找見我,差點把我的耳朵拽扯。和肖榮結婚后,我依然愛看月光。肖榮數落過幾次,倒也不攔我。我就是在看月光的時候和李翠蘭好上的。李翠蘭丈夫坐監獄了,她忙不完地里的活,常常要搭上晚上。我挺敬重李翠蘭,時不時幫她一把。我倆彼此有好感,可絕沒做什么出格的事。但在那個夜晚,我和她抱在一起,我想一定是月光把我和李翠蘭攏到一起的。唯一的一次,竟然被肖榮撞見。肖榮大罵,怪不得老往外跑,原來想偷喝泔水了。肖榮快刀斬亂麻,秋后便拖著我到了皮城,我和李翠蘭徹底斷了線。肖榮在這方面很厲害。起初,肖榮只為了躲避李翠蘭,打算避避風就回去。一年之后,想法徹底變了。肖榮慶幸地說,要是你沒那個毛病,咱還到不了城里呢。她說的是實話,但對我的毛病,她揪住不放,一不如意,便痛斥一番。

肖榮太過分了,竟然又懷疑我和趙燕子。城市的燈火能把我和趙燕子拴在一起嗎?

我在小白山坐了一夜,天明拽著酸澀的身子往回走。一夜清清爽爽,進門眼皮就打架,拉也拉不開。索性躺倒,天塌下來也顧不上了。

肖榮早早地回來了,手里拎著一只肉雞,一條鯉魚,一條鮮豬肉,幾棵菜。她往前一伸頭,幫我擦擦汗。我機械地擦著,不知肖榮怎么了。除了逢年過節,我們沒這么奢侈過。肖榮說,愣啥?還不幫我干?我沉不住氣,這是要干啥?肖榮說,昨天你和我吵架,今天慰勞慰勞你。夫妻沒有隔夜仇,用在肖榮身上再恰當不過了。她就是再找個由頭和我吵架,也不會糾纏昨天的事。但不管怎樣,她犯不著討好我。我問,發獎金了,還是漲工資了?肖榮說,一會兒告你,你專心干,別把雞和鯉魚一塊兒燉了。

菜終于做好了,滿屋子香氣像一只只小蟲子往鼻孔里鉆。肖榮巡視一圈,你把趙燕子喊進來。我怪怪地瞅著她,你沒發燒吧?肖榮說,讓你去你就去,這一桌菜是專為她準備的。我不解,你究竟要干啥?肖榮說,硬的不行來軟的,我不信她的心是鐵打的。我明白肖榮的用意了,她滿腦子稀奇念頭。我沒去喊趙燕子,我不會也沒辦法把一張臉變來變去。肖榮嫌我沒用,解下圍裙出去了。

肖榮果真把趙燕子請進來了,而趙燕子竟然接受了肖榮的邀請。趙燕子抱著花布提包,看得出,她很疑惑,并且有一點兒緊張。尤其看見一桌子的菜,她后撤著想走。肖榮抓住她,妹子放心,菜里沒毒藥。一句話把趙燕子定住了。又費了番周折,趙燕子終于坐下,緩緩拿起筷子。肖榮熱情地給她夾菜,那一盤子吃進去一定得把趙燕子撐壞,這也是變相謀殺呢。趙燕子吃了一口就放下了,她看著我,卻對肖榮說,我吃不下。肖榮說,你的骨頭都露出來了,別拿自個兒的身子撒氣。趙燕子說,大姐,你有話就說吧。肖榮的眼淚突地流了一臉,我吃了一驚,肖榮什么時候學了這一手?趙燕子慌了,大姐,你這是怎么了?肖榮不說話,好半天,肖榮才抽噎著說,妹子,你就饒過我兩口子吧,你都把我弄出病了,還想咋的?殺人不過頭點地,周水要是做過對不起你的事,咱當面講清了。

趙燕子的臉刷地白了,如一層薄薄的紙,碰碰就會戳出窟窿。轉眼間,白紙又變得透紅透紅的,而嘴唇卻是黑的,浸了墨汁一樣。她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我不會再給你們添麻煩了。

肖榮抱住她,姐,你要和我們沒仇,就留下來吃了這頓飯。

趙燕子搖搖頭,我不餓。

肖榮說,你的事我不該問,你說出來,我們替你想想辦法,別憋出病。咱都是女人,我看出你肚里有苦水。

趙燕子怔了怔,忽然捂著臉哭起來。淚珠一粒一粒地往下蹦,很快汪成長長的水流。肖榮也陪趙燕子哭,我弄不清肖榮是真哭還是假哭,就那么傻看著。那個晚上,我終于知道趙燕子和老板是怎么回事了。

數年前,趙燕子的丈夫,也就是我的老板到皮城找營生。他們的女兒剛剛六個月。趙燕子一個人,又要帶孩子,又要干地里的活,忙起來頭都顧不上梳。收秋那幾天,她擔心大風甩了籽,擔心秋雨把割倒的麥子泡霉,起了滿嘴泡。鄰居張馬子看她忙不過來,就幫她割了兩天麥子。收完場,她請張馬子吃了一頓飯。這事傳到老板耳里,老板問有沒有這回事。趙燕子說有。老板追問張馬子為啥幫她,趙燕子回答不上來,她也沒想過這個問題。可老板三天兩頭審問她,趙燕子先還耐心解釋,后來干脆不再理他,該說的都說了,還費什么口舌?老板又走了一年,趙燕子以為沒事了,可老板回來就提出離婚。趙燕子不同意,沒離成。一年后,老板仍然要離婚,趙燕子還是不同意,老板索性不回去了。趙燕子以為老板總有一天會回心轉意,可直到女兒上學了,老板也沒露面。趙燕子先后來了三趟。第一趟見著老板,老板躲了;第二趟沒找見;第三趟還是讓老板躲了。

趙燕子說,我也不想給你們添麻煩,我實在是沒辦法,見不著他,這趟又白跑了。

我和肖榮都訕訕的。肖榮小心翼翼地問,那杏核兒是怎么回事?

趙燕子傷感地說,我倆結婚那會兒在院里栽了一棵杏樹,我愛吃杏,他專門給我栽的。準想杏結了,人卻分開了。孩子想爸爸都快瘋了,天天纏著我問爸爸長什么樣,什么時候回來。我哄她,等杏核兒長出字,你爸就回來了。孩子看不到杏核兒長字,就到處撿杏核兒寫,她把給爸爸的信寫在杏核兒上了,一連寫了好幾封。我這次帶來,想讓他看看,他不認我.總該認女兒吧。上回我沒來得及掏。

我摸摸兜里那枚杏核兒,手指忽然有些疼。我不知她的孩子長什么樣兒。我想,那個孩子肯定有著與趙燕子一樣憂郁的眼睛。

9

肖榮執意挽留,趙燕子睡在了小房。肖榮的計劃徹底被趙燕子打亂了,她復雜的神色沒逃過我的眼睛,這件事讓她為難了。

趙燕子的故事竟與我有著驚人的相似,只不過肖榮“挽救”了我,她被老板拋棄了。老板沒去核實,沒給她“改正”的機會,一個傳聞毀了一個家。老板真的懷疑她嗎?其實已經不重要了,也許當初他是生氣,現在只是一個借口了。甩掉趙燕子的借口。我認識老板那會兒,他還沒現在的派頭,提著個刷子穿行于大街小巷,和我一樣辛苦。早餐是油條老豆腐,午飯和晚飯都吃快餐,喝酒從來不超過三塊錢。每次喝得兩耳緋紅,眉間的痣顫起來,他就拍著我的肩,老兄,跟我干吧,早晚一天我會有出息的。他也很溫和,不隨便罵人。兩年時間,老板就出息了,他成了老板,而我依然是老樣子。老板有了泡妞的資本,有了隨便發火罵人的資格。我不覺得委屈,只要老板不拖欠我工錢,怎么著都行。老板與我是兩個世界的,我沒奢望過什么。老板身上已沒有過去的影子,他怕提過去的事。這個時候,他怎么能容得下趙燕子?他未必真的討厭趙燕子,他討厭的是自己潦倒的過去和一個農民的痕跡。老板的目標與我和肖榮的想法一致,但他更決絕,更徹底。可憐的趙燕子,她根本不清楚老板在想什么,問題的癥結在哪里。

心中涌著壓抑的傷感,我怪怪地笑了笑。

肖榮推我一把,干嗎呀,黑天半夜的。

我說,想事。

肖榮說,想趙燕子?

我沒好氣,你正常點兒就不行?

肖榮把手搭過來,我隨隨說說,你急啥?這個趙燕子挺可憐,你說咱幫不幫她?

我聽出意思了,故意說,我怕丟了工作。

肖榮說,我看還是幫她一把,我不信你那個老板的心腸比鐵還硬,一個女人苦苦等了這么多年,他見都不見。就算他不認趙燕子,總該認孩子吧? 我說,那就試試? 肖榮的語氣又硬了,趙燕子真是個死心眼兒,干嗎在一棵樹上吊死?

我裝個糊涂,附和,是呀,她死心眼兒。

第二天,肖榮把我倆的決定告訴了趙燕子。趙燕子意外而不安,小聲問,不會給你們添麻煩吧?肖榮一臉豪氣,準還沒個難處?

改天,我領活兒時帶上了趙燕子。她又瘦了一圈兒,衣服架在身上,袍子一樣,但勁頭十足,走著走著就超過了我。我則越走越慢。我有點兒擔心,不是怕老板嚼我的咸菜,而是替趙燕子著急。她找見老板又能怎樣呢?老板能留下她嗎?老板身邊那么多妞,趙燕子算什么?我無法想象她徹底絕望的樣子。那半提包杏核兒未必能打動老板,老板畢竟在城里泡了這么多年。

我決定給趙燕子打打預防針,不要報太大希望。我哎了一聲,趙燕子看我,我又遲疑了。

趙燕子問。哥是不是后悔了?

我忙說,沒有,老板脾氣不好,他還要離婚,或提出別的什么,你別著急,這事得慢慢來。

趙燕子說,這次來我也想通了,我不會賴在他身上,不指望他回家,更不指望他把我接進城,離婚更沒啥,現在還不是和離婚一樣?

我驚愕不已,那你找他干嗎?

趙燕子說,我沒做對不起他的事,我要他相信我。

我差點把牙閃掉,你耗這么多天,就是等他一句話?

趙燕子說,是呀,就算他不要我和孩子,我也要和他說清楚。

趙燕子一本正經,我萬萬沒想到她是這個念頭。也許老板早就明白她是清白的,可老板會說出來嗎?

我問,他要是不說那句話呢?

趙燕子反問,他為什么不說?夫妻一場,討句真話還這么難?她的眼神純凈而固執。

我回答不上來。我的舌頭是個膽小鬼,遇到難題就往里縮。

老板給我和黑眼兒派了許多活兒,他說正聯系一筆大買賣,下個月等著裝錢吧。黑眼兒興奮得直搓手,好像被燙著了。老板說,我不會虧了你們。要不是聽趙燕子說,誰會相信老板拋妻棄女呢?老板問,周水怎么了?連話也不說。我掩飾,我一高興就說不出話。我正暗暗著急,我讓趙燕子十分鐘后進來,她怎么不露面?老板哈哈一笑,那就別說了。突然,老板的笑凝固了。我回過頭,看見趙燕子抱著花布提包站在門口。老板陰陰地瞥我一眼,我裝出一副傻樣子。老板擺擺手,你們先走吧。他臉色很難看,像被人涂抹了稀泥。

和黑眼兒分手后,我站在巷口對面的小店等趙燕子。不知趙燕子能不能交涉出結果,老板看了那些寫著字的杏核兒是怎樣的反應。世界上恐怕再沒有比這簡單的事情了,女人只要男人一句話,男人連一根汗毛也損失不了。但趙燕子未必如愿。對老板來說,不單是一句話的問題,那會讓他看到已經丟棄的過去,看到心底深處的灰暗。

小店的老板娘肥碩四溢,隨時流淌的樣子。極力向我推薦店里的襪子、鞋墊,說能給我帶來財運,那個修鞋的就是穿了她的襪子,抓彩券中了獎,娶上了這條街漂亮的小寡婦。見我死死盯著對面,她馬上問是不是女人有外遇了,你這么抓不行,最好當場抓住,狠狠敲男人一筆。要是他沒錢,就讓他打欠條,那種時候讓他尿幾股他就尿幾股。我說你經驗不少哇,女人得意地說年輕時也是經見過世面的。

老板出來了,身后沒有趙燕子。老板匆匆忙忙,賊一樣。

胖女人說,看那小子就是個有錢的主,搞了錢,別忘了來買襪子啊。

老板拐過彎,我幾步奔到巷子口,沖進屋里。

趙燕子跪在地上,無聲地哭泣著。杏核兒撒了一地,亮亮的,像一粒粒眼珠子。花布提包丟在角落,很委屈的樣子。我小聲說,他走了。淚珠撲到地上,濺起硬硬的聲響。我蹲下去撿杏核兒,杏核兒上有許多歪歪扭扭的“爸”字,大約是那個女孩寫得最多的一個字。趙燕子沒有阻攔我,她似乎麻木了。我拽她,她猛地撲進我懷里,哥呀……終于哭出了聲。

趙燕子沒講她和老板交涉的過程,只說老板被油煙熏蒙了眼,這么多年還是不肯相信她。

我猜得沒錯,簡單的事情并非有簡單的結果。

肖榮一聽就火了,大罵老板不是東西,這種男人就不能讓他有錢,連親生閨女都不認,該拉出去槍斃。那情景像她攤上了這種男人。肖榮仗義地出了嘴上的惡氣。奇怪的是,趙燕子倒顯得平靜,如果不是那雙憂郁的眼睛,很難相信她受到沉重的打擊。肖榮建議趙燕子告他,衛生隊有個女人剛和男人打完官司,打贏了,肖榮說可以跟她學點兒經驗。趙燕子搖搖頭,我想孩子了。肖榮問,要回去?趙燕子說,明天就回。肖榮說,也好,想開點兒,天下的男人又不是死絕了。

第二天,趙燕子病倒了,聲音嘶啞,說話無力。我給她買了點兒藥,她死活不吃,直說自己沒事,給我們添了麻煩,實在不好意思。肖榮說她這是心病,吃藥不管用。我說,就這么耗著也不是辦法。肖榮說,咱們再幫她一把。骨子里的肖榮絕對是俠義心腸,我挺感動,可怎么幫?肖榮看出我的疑惑,說,我有辦法,把你老板的手機號告我。我說,你不是和他見面吧?肖榮說,放心,我不會失身。我努力閉緊嘴巴,不再漏出一個字。

肖榮打通了老板的手機,但老板不和她見面。肖榮說,你要拋棄趙燕子,我和你沒完。老板問肖榮是誰,怎么知道他的手機號。肖榮說,你甭管,你們公司在黑夜干的那些爛事我全知道,你要壞到底,我就舉報你!老板掛了電話,肖榮再撥,已經關機了。肖榮鐵青著臉對我說,必須給他點兒顏色看看。

10

我把老板舉報了。

若問在皮城什么東西最令人討厭,肯定是那些無處不在的辦證廣告。我和黑眼兒為了多掙幾個錢,幾乎寫瘋了。我不止一次聽人詛咒該死的廣告,說它就像蒼蠅,走到哪兒跟到哪兒。路邊乘車,乘客痛斥,站牌被辦證廣告覆蓋了,找不見站點;去醫院看病,病人抱怨,廣告跳到介紹專家的牌子上,認不出專家是男是女;去店里買東西,店主罵娘,辦證廣告寫在了玻璃上,好多人以為他就是辦證的。寫廣告的生下孩子沒屁眼兒,走路被車撞死。其實,他們應該罵老板,罵那些辦假證的,罵那些需要假證的,我只是一個靠寫廣告養家糊口的小卒子。雖代人受過,倒并不覺得委屈,假如沒有他們,我咋掙錢?在是否舉報老板這件事上,我稍稍猶豫了一番。肖榮憤憤地說,除了舉報他,還能有啥法子?你一個大男人,不怕找不到活兒干。肖榮一錘定音。

我舉報的正是時候。最近,好幾家店鋪商城和公交公司打官司。他們花錢在公交車上做廣告,大街上跑的車全是辦證字樣。那是我和黑眼兒的杰作。公交公司重新漆了車身,沒過幾天,我們的作品又出現在上面。店鋪認為自己花了冤枉錢,要求退款,而公交公司說他們才冤枉呢,不但沒掙錢,反貼進去不少,還憋了一肚子氣。

老板被逮起來,兩天后又放了,只交了點兒罰款。老板是個能人,這種事難不住他。老板說皮城的生意到頭了,收拾東西到別的地方發展了。當然,那肯定是個城市,在農村沒有辦證市場。

這些是黑眼兒告訴我的。黑眼兒在一個大排檔喝酒,看見我,硬把我拖過去。黑眼兒的眼睛越發黑了,像揉進了煤末。黑眼兒說他和那個女人分手了,一沒活兒干,那個女人馬上把他趕出來。黑眼兒憤憤地罵,你說誰這么缺德,和老板過意不去?也許黑眼兒猜到是我,我老老實實地聽著,誰讓我斷了他的財路呢?也許他根本沒朝我頭上想,罵幾句更無所謂了。我勸他找找小毛子。黑眼兒嘿嘿冷笑,你以為他還是當年的小毛子?人家成了主治大夫,鼻孔都朝天翹了。黑眼兒的目光紅紅的,又是罵又是唱,我悄悄撤了。

趙燕子離開了皮城。我把老板的事告訴她,她苦苦一笑,我不會再來了。去車站途中,她一揚手,花布提包飛到大橋下。河床干涸很多年了,到處是裸露的石頭。杏核兒擊在上面,撞出一陣細碎的聲響。落在鄉村的土地,也許能長成一片杏林。可惜了!

我徹底下崗了。肖榮不讓我說沒事干,堅持用下崗,并強調說城里人都這么說。我再一次順從了肖榮。沒多久,肖榮也下崗了。耗子死光了,貓還能干啥?

半年后,一個新老板收編了我,還是寫地下廣告。我又恢復了以前的日子,白天睡覺,夜間行動。我能吃苦,又有豐富的經驗,老板很賞識我。我卻擔心,等皮城大街小巷都寫滿廣告,我還有什么用?一腳就被老板踢開了。我沒有傻等,買了兩瓶酒,在一個傍晚敲開衛生隊長的家門。肖榮又去衛生隊上班了,干的還是從前的活兒。倆人都有了飯碗,心就踏實了。我和肖榮像過去一樣,做愛得瞅空子,每次我都感覺偷了別人的女人。肖榮還是那么愛嘮叨,不時揪出我的毛病痛斥一番。偶爾,我也會爬上小白山,傻傻地望著月亮發一陣呆。

日子也許就是這樣的。

我不知趙燕子現在怎樣了,不知她女兒是否還往杏核兒上寫字。有時,我的手指觸到那枚杏核兒——我一直在兜里裝著,還會想起趙燕子抱著花布提包的樣子,但她離我已經很遙遠了。

責任編輯:張競毅

[作者簡介]胡學文,男,1967年生,大學畢業。著有長篇小說《燃燒的蒼白》、《天外的歌聲》,中篇小說集《麥子的蓋頭》、《秋風絕唱》等。中篇小說《婚姻穴位》被改編成電影《心急吃不了熱豆腐》。現在河北省張家口市文聯工作,河北省作家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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