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大頭這個人,我已有二十多年沒見過他了,可在電話里,他就像個常常見面的老熟人,他說,大妹子,回來一趟吧,我有事對你說。我問什么事,他說,大事。我問什么大事,他說,甭價問了,回來就曉哩了。我說最近很忙,他說,會(和)你大哥還拿嘛架子,回吧回吧。他沒容我再推辭,就啪地掛了電話。
電話這東西,是太有侵犯性了,我想,憑什么我要跟他說話?憑什么我就得回去一趟?
可是,過了些天,我到底還是坐上了回村的公交車。是因為,米大頭之后嫂子又來過電話,問我回哩(去)不回哩,說米大頭也找過她了。我問嫂子他有什么事,嫂子說他沒說,可他是個實誠人,說有事就一準兒有事。嫂子說,三兒啊,你就回一趟吧,他沒事嫂子還有事呢。
二十多年前,我就改說一口的普通話了,我再也沒說過“甭價”、“曉哩”、“回哩”什么的,這生硬又拖泥帶水的村話,聽起來就像躥到身上的螞蟻一樣叫人不舒服。
我居住的城市,離我出生、長大的南北村不過二三十里,坐公交車半小時就到了。可我很少回去。
我挨了窗口,車外的行人、車輛眼見得稀少起來,馬路兩邊高高低低的建筑也漸漸被綠色和白色的菜田替代了。初夏的陽光照下來,白色的塑料薄膜就像菜田里的水色,這里一片,那里一片,波光粼粼。我將目光轉向車內,看著自個兒的一雙腳。我曾在菜田里干過十年,它的景觀一點不能打動我。我的腳上是一雙黑紅兩色的休閑鞋,樣子、顏色都很一般,但我寧愿看著它們。
米大頭這個人,印象中是個單薄身子,細長脖子,晃晃悠悠的大腦袋,腦袋上是亂蓬蓬的頭發,一雙有些呆滯的大眼睛。可他卻是驕傲的,他的大腦袋常常揚得高高的,大眼睛傲視一切地瞇起來,肩頭上披了件黑褂子,走起路來褂子呼扇呼扇的,就如同一只大蝙蝠。他常說的一句話是,“這有嘛?”仿佛天下事全不在他的眼里。我考上大學離開村那年,他也說過這話,這有嘛?不過一個大專。 還記得,他是學過木工的,鋸子、鑿子、斧子什么的全備齊了,還正式地拜了師傅,但兩個月不到,師傅就再也不肯認這個徒弟了,因為他在背地里議論師傅做的一張桌子,說,這有嘛?不過幾張板子一粘的事。師傅不肯教,他便自個兒學,半年之后,他的木工房里只多了十幾個不規矩的小板凳。他將小板凳送給弟弟二頭,二頭送給自個兒的孩子,但孩子一坐上去就摔跟頭,有一回還打翻了飯碗。磕破了腦袋,二頭一氣之下,將板凳們全扔進灶膛當劈柴燒了。后來他又改學中醫,功夫下得頗狠,一本《傷寒論》都背下來了,學習筆記也記了幾大本,但臨到給人看病了,被他看好的卻不見幾個,一個患痛經的女人,吃他的藥痛是止住了,經卻停不下來了,每日每日地流血不止,氣得那女人的丈夫拿了把鐵锨直要跟他拼命。中醫自是不能再學,他又改學裁縫。裁縫多是要和女人打交道的,他卻不會,平常些的,他對人家話頭冷硬,出眾些的,他又驚慌、呆笨,結結巴巴地說不出話來。這引起了幾乎所有女人們的反感,又兼他裁的衣服也不合身,便有個好事的,一家一家地串通,說死了誰也不找大頭裁衣服,大頭只好從此扔了剪刀,又學起了別的。別的,那就是我離開村子以后的事了,大約是糊裱匠、鐘表修理一類的吧,聽說也一樣地以失敗而告終。
不過,以上都是他的副業,在那個集體化的年代,他的主業還是農田里的勞動。他的副業是失敗的,主業卻不能說失敗,甚至可說是成功的。農田里的勞動,主要憑的是力氣,他的身子雖說單薄,卻是有力氣的,干起活兒來也不惜力,別人拿六七分,他肯拿出十分、十一分來。他這樣的勞力,最得生產隊長的喜歡,有了別人不愿干的臟活兒累活兒,生產隊長頭一個就會想到他。為此二頭曾在社員會上為他的哥哥打抱不平,生產隊長還沒說什么,大頭卻一躍而起,反將他的弟弟批了一通,他說,都像你一樣,生產還咋搞上哩(去)?生產搞不上哩,到年底還咋分紅?紅分不上,大伙吃嘛穿嘛?他的發言贏得了大伙熱烈的掌聲。大伙都是喜歡實誠人的,有實誠人在,自個兒才可能偷懶少干一點。就是說,喜歡歸喜歡,沒有哪一個真去做實誠人,做實誠人是要付出的,付出了又得不到,何苦呢。全生產隊的人,仿佛只有大頭一個不在乎得到得不到,干起活兒來永遠要拿出所有的力氣,出圈、送糞、拔菜秧子一類的臟活兒累活兒里,永遠晃動著他單薄的身影。他的大腦袋,在繁重的勞動里可憐地低垂著,但一有機會,它便高高地揚起來,張口宣布他的看法說,這有嘛?不過……要說他一點不在乎得到得不到,也不是實情,有一回隊長在會上表揚了幾個人,大頭第二天干活兒就沒精打采的,隊長問他咋了,他說,我干件兒(活兒)草雞過嗎?隊長說,誰說你草雞了?他說,那憑嘛沒我的事?隊長怔了半天,才明白是沒表揚到大頭,當即就答應,再開會一定表揚他一回,像他這樣的社員,不要說表揚一回,就是回回表揚都是應當的。隊長說到做到,后來的社員會上,果真回回都有對大頭的表揚了。大頭也不負隊長,干活兒愈發地不惜力氣,還自個兒做了個小本子,隊長表揚一回,他就在本子上打個×,一天一天地打下去,本子上的×竟也浩浩蕩蕩,相當地可觀了。有人開他的玩笑,說你是要槍斃隊長啊還是要槍斃你自個兒啊?他就沉了臉傲慢地說,這是榮耀,懂嘛呀你?他的弟弟二頭,也曾十分不屑他的小本子,說,隊長的表揚算個屁啊。為此他許多天都不理二頭,還是他們的母親強迫二頭給大頭認錯,大頭才算原諒了弟弟。
我看著腳上的鞋子,竟是想了半天的米大頭。抬頭再次望向窗外,發現車已開到了南北村的村口了。
南北村的街道,早已不是我在時的樣子了,拓寬了許多,兩邊的平房也都換了樓房。我知道南北村這些年發展很快,村里人都進了工廠,菜田都租給了外地人種,人們的生活和城市人已沒什么兩樣了。嫂子對我說,如今會(和)南北村沒啥掛連的城里人都整天往南北村跑了,找工作,談朋友,喂鴿子,唱京戲,照相、錄像,做嘛的都有,南北村真成了塊香餑餑了。我明白她的意思,但我還是很少回來。
天已近晌午了,街道上看不見什么人影,只聞到陣陣熟悉的醬香。我記起南北村的人中午是習慣吃熗鍋面條湯的,熗鍋用的是自個兒做的西瓜醬或豆醬。看來這兩種醬村人們還一直做著。我還想起早晨的飯食多是小米稀粥,熬得黃亮亮的,喝一口就一根淋了香油的咸菜,那香啊,一整天跟它都是親的。我一邊狠狠地吸著鼻子,一邊驚異著這突如其來的熟悉和親切。
嫂子家所在的街道,比從前似也長了許多,一眼望過去,幾乎看不到西頭的村口。我看到一群小孩子,從那個胡同里沖了出來,后面跟了兩條狗,他們跑,狗們也跑,他們叫,狗們也叫,就如同一股旋風,一下子旋得街道熱鬧起來。
再往前走,見兩個年輕媳婦,從一扇鐵門里走了出來,像是一個送一個的,那被送的一個,滿臉烏云,回頭對后面的一個說,一輩子都不再蹬你家的門邊了。后面的一個笑笑說,你不蹬俺家門邊,俺蹬你家門邊行不?前面的一個決絕地甩過頭去,說,不行!就見她腳步邁得嗵嗵的,眼看要走進對面另一扇門去了,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轉回身就往回走,走過那笑著的媳婦身邊也不看她,徑直進了鐵門。轉眼間,便見她懷里抱了只小黃貓出來,正與那要跟進去的媳婦撞了個滿懷。不知是被撞的還是小黃貓被抱走的緣故,這笑著的媳婦也不笑了,口氣也冷了許多,說,走吧走吧,反正好也是你壞也是你,誰還稀罕它了?抱了貓的媳婦不依不饒地說,我這人就是這樣,好就是好壞就是壞,不像你,把心藏了掖了叫人猜。說著就要走,卻被另一個一把拽住了,這一回,那另一個比先惱的一個還要惱了,滿臉漲得通紅,話音都打了顫了,她說,你說清楚,哪個藏了掖了?先惱的一個,目光反而不敢正視這一個了,嘴上卻仍硬挺了一句,哪個藏了掖了哪個知道!這一句,就如同在宣告戰爭的結束,邊說邊硬性地甩開自個兒被拽的胳膊,逃也似的向了對門去了。而被甩掉的一個,仍怔怔地站在原地,我這么一個陌生人從她身邊走過,她都像沒看見一樣。
住在城市里,已經很多年沒見過這樣的吵嘴了,不知為什么,我一點不為她們難過,反倒有些兒莫名的欣喜。想想我住在村里的時候,恍惚也有過這樣的吵嘴的,真是單純無比,只知道心要見心,卻不知心更多的時候是要猜的。
走啊走的,又見一戶坐北朝南的人家,敞開了大門,門上方掛了幾根白布條,門的一側,插了白花花的一簇白幡,白幡由一根竹竿兒挑了,風一吹,嘩啦嘩啦地直響。
已經很多年沒見過這樣的白幡了,雖是喪事,心里卻不悲,反倒覺得這白幡是有幾分活潑氣的。
這戶人家,與別人家一樣是兩層的樓房,四方的院落,寬大的門洞,只是這家的陽臺上下都用有色玻璃封了起來,圍墻和門洞比別人家也高出了許多。門洞里站了幾個年輕人,頭上縛了白布條,胳膊上戴了黑紗,臉上卻笑嘻嘻的,你打我一拳我打你一掌的,無憂無慮地嬉鬧著。
我停下來,問幾個年輕人,這是誰家有人過世了?一個年輕人說,米廠長家。我問哪個米廠長?年輕人說,還有哪個米廠長,米二頭米廠長啊。我心里不由地一驚,問,過世的是誰?年輕人說,老太太,米廠長的老娘。我才沒來由地松了口氣,想起那老太太,約摸有八九十歲了吧,我在村里的時候,她就顯些駝背了,走路總拄一根高過她頭頂的木棍兒,嗒嗒嗒嗒,她走到哪里木棍兒就響到哪里;到了晚上,她會把木棍兒放平,嗒嗒嗒嗒地探路。她的眼神不好,一雙眼睛永遠是混濁不清的樣子。
我想我是應該進去表示一點悼念之意的,因為她一定是記得我的,那時候,她曾在街上用那根木棍兒指了我,對身邊的街坊鄰居們說,這閨女以后是要有出息的。我不知道她為什么要那樣說,但當時很是滿足了我的虛榮心。
向門里邁了幾步,我卻還是退了出來。我忽然想到了大頭,既然是二頭的娘,大頭也一定在里面,說是為他而來,我卻又本能地不想見到他。
嫂子家住在街道的盡西頭,再往西,就是村委會的辦公樓了。村委會原來只有幾間平房的,現在是一排四層的樓房,樓前設有噴水池、綠地什么的,就像城市里的辦公機關。
我站在嫂子家門口朝村委會望著,村委會門口掛了“南北村村委會”字樣的牌子,我想起過去的牌子,寫的是“南北村生產大隊”的。忽然,一陣輕快的腳步聲傳來,轉身去看,原來是嫂子迎出來了。
哥哥到市里上班去了,兩個女兒也出嫁了,只有嫂子一人在家。嫂子包的餃子。餃子是她最拿手的茄皮餡兒。我問嫂子有什么事,嫂子說,俺能有什么事,就為叫你吃頓餃子。茄皮是去年的,炒茄子時將皮子削下來,掛在繩上晾啊晾,直晾得嘎巴嘎巴響,便可以摘下來,清水洗,開水燙,菜刀剁,沉實又清香的茄皮餡兒就成了。
吃著餃子,嫂子將這做茄皮餡兒的過程又說了一遍,完了又說村委會,說離得村委會近了,村委會里放個屁她都曉哩,打架的,罵街的,偷盜的,還有唱歌跳舞搞宣傳的,熱鬧著呢。說東說西,她卻總也沒提起米大頭的事情。
直到餃子吃完,嫂子才終于問我道,你從街東頭過來的?
我點了點頭。
嫂子說,米家的白幡兒,看見了?
我又點點頭。
嫂子說,今兒來了也好,趕上看了。
我說,看什么?
嫂子說,看出殯啊。
我說,誰還沒看過出殯。
嫂子說,今兒這出殯可不一樣,有大頭在呢。
我說,他娘死了他不在誰在?
嫂子說,你不曉哩,他會(和)二頭不對付,他娘死在二頭家里,他可村里嚷嚷,說是二頭害死的。
我說,不可能吧?
嫂子說,我也說不可能,全村的人都說不可能,可鉆了牛角尖的人,誰拿他也沒法子。這兩天過喪事,大頭盡找碴兒了,這也不行,那也不行,花圈都買來了,他硬是叫換了白幡兒,說花圈花紅柳綠,對他娘不敬。這些年,誰家過事兒還掛白幡兒啊。聽說,二頭怕今兒出事,派了不老少的民兵在跟前,大頭見了,還跟二頭嚷,你會找民兵,我會找黑社會,看看哪個厲害!
我想起二頭家那幾個笑嘻嘻的年輕人,便說,黑社會敢來么?
嫂子說,就是敢來,人家也不會聽大頭的呀,大頭窮的,到如今還住在老街的小平房里呢。不過,找不來黑社會,大頭自個兒也不會消停的,村里人都憋足了勁,等了看這場好戲呢。
我看著嫂子,不由地問道,大頭找我來,你真不知什么事?
嫂子搖搖頭,說,你早來兩天就好了,大頭給你打電話的時候,他娘還沒事呢,估摸著,今兒他是顧不上了,得等明兒了。
嫂子又說,我猜,興許是寫書的事,早聽說他在寫本書,有一回我問他,你又想當作家了?他說……
我接過去說,這有嘛?
嫂子笑道,還真叫你猜對了,他說,這有嘛?不過把經見過的事兒寫成字兒,誰也會。
嫂子說,要能幫上忙,你就幫幫他,一輩子也沒娶上個媳婦,家不像家日子不像日子的。看人家二頭,干嘛成嘛,娶老婆,生孩子,辦廠子,如今村委會主任都當上了。一個娘生出來的,咋就哪哪都不像呢。
我說,大頭不是在二頭的廠子看大門么?
嫂子說,那都是前兩年的事了,早不干了,嫌掙得少,罵二頭是剝削工人的臭資本家。二頭看他沒收入,派人送錢給他,他舍不得不接,接了又一巴掌打在地上,說,這昧良心的錢,看見心里都堵得慌。
我說,那他還是接了?
嫂子說,不接他吃嘛?不過二頭也不肯多給他,給個一張兩張,餓不著他就算了。唉,沒見過這樣的人,二頭的廠子,多少人都想往里擠啊,城里還總有人來找二頭呢。
我還想問什么,就聽得外面忽然一聲炮響,嫂子立馬拉了我說,快走快走,要出殯了,看看去!
隨了一聲一聲的炮響,許多人也正從家里跑出來,擁向米二頭家的門口。嫂子拉了我,一路小跑著,邊跑邊還催我,快點快點!我知道,村里的白事紅事總是很熱鬧的,人們就像是去看一場大戲,況且又是米大頭米二頭這樣的兄弟。但我已經不習慣這樣的奔跑了,我問嫂子,要是大頭看見了我呢?嫂子說,看見咋了?我說,要是他跟我說話呢?嫂子說,你不是就在等他說話嗎?我不知該怎樣跟嫂子說明白,這時我其實是更想往回走的,對大頭的拒絕,有點像對南北村的拒絕,說不出什么理由,卻是異常地強烈。但嫂子把我的手抓得緊緊的,我的腿也一躍一躍的不肯聽話。嫂子看看我,說,就是看見他也不能隨便說話的,他是老大,他得打幡兒呢。
來到米二頭家門口,見兩側已圍滿了看熱鬧的人們,門上的白布條已被摘去了,白幡兒也被跪在地上的一個人舉在了手里。這人全身孝服,頭上還戴了肥大的孝帽,看不清臉面,只聽見嗚嗚的哭聲,他腿前的地上,被眼淚打濕了一小片,一掛鼻涕幾乎拖到了地上。他的后面,也是一個全身孝服的人,手里舉了根白紙和秸稈兒糊成的喪棒,弓了腰,哭得身體一顫一顫的。他們兩邊都有人攙扶,后邊依次排列了幾十個人。這幾十個人雖都一樣地跪在地上。但孝服簡單了許多,前邊些的只穿一件白上衣,后邊的就只有腦袋上一根孝條,胳膊上一塊黑紗了,臉上的表情也頗安然,不喜,也不悲。
炮聲依然一聲接一聲地響著。不知從哪里開來了幾輛大大小小的汽車,汽車喇叭也聲聲地叫著。這時就見有人手舉了只盛滿灰土的碗,啪嚓一聲摔在了門前,仿佛一聲令下,又仿佛水決了堤,跪在地上嗚嗚哭著的人們頃刻間變成了號啕大哭,連表情安然的人也忍不住放出了悲聲。
我站在人群里,覺出手已被嫂子松開了,她正抬手擦著臉上的淚水。我想起父親和母親去世的時候,我和嫂子、哥哥也是這樣跪在地上號啕大哭,圍觀的人們也和現在的嫂子一樣擦著淚水。這些年住在城市,我已很少為不相干的人掉眼淚了,可現在,眼睛也禁不住地潮濕了。
號啕大哭一會兒,跪在地上的人們就要站起來,上車往墓地去了。我在淚眼模糊中,看見那排在第二位的全身孝服的人正在被人攙扶起來,而前面打幡兒的一個,仍跪在地上動也不動。兩邊攙扶他的人,正竭力拽著他的胳膊。
我聽到身邊有人說,看吧,大頭要鬧事兒了。另一個說,這時候不鬧,到墳上就沒人看了。我看看嫂子,見嫂子的目光也正在大頭身上,眼淚都顧不得擦了。
這時,就聽大頭忽然發出了一聲長嘯,兩條胳膊隨了這長嘯,粗暴地將攙扶他的人推開了。
場上的人們,都被嚇住了似的,屏了呼吸,目光全朝了大頭去了。
大頭抬起頭來,臉面朝天地喊道:
娘啊,你死得好苦啊!
娘啊,兒子大頭無能啊!
娘啊,你養了個殺人不見血的畜生啊!
娘啊,兒子大頭死也不甘心啊!
雖是帶了哭聲,大頭吐字卻清晰無比。
我聽著,覺得這哭聲和“清晰”混在一起,有些悲壯,卻也有些別扭。
大頭又哭著喊:
蒼天在上,誰是好人,誰是壞人,你要明察啊!
天下的福,不能只給壞人,不給好人,老天爺你要公正啊!
大頭還要喊什么,卻忽然不知從哪里沖過來兩個壯漢,一邊一個,提了大頭就走,輕易得,如同抓一只小雞。
大頭奮力掙扎著,兩條腿徒勞地又蹬又踹,看上去就像一個被大人擒住的淘氣撒潑的孩子。
嫂子站在人群的最前面,我站得稍稍靠后些。大頭愈來愈近了,兩個壯漢的腳步咚咚咚的,把人們的心都震得嗵嗵跳起來了。
大頭的孝帽不知什么時候被弄到腦后去了,頭上光禿禿的,幾根白發東倒西歪地躺在上面,以下,是一張皺紋縱橫的老臉。
這與二十多年前的大頭,已是判若兩人了,只從那大腦袋和哭得通紅的大眼睛上,還多少能記起當年的樣子。
兩個壯漢腳步匆匆。但沒想到,有一瞬間,大頭的眼睛猛然亮了一下!是在和我的目光相遇時,他的眼睛猛然亮了一下,他顯然把我認出來了!
壯漢依然匆匆地走著。我聽到大頭忽然嘹亮地喊道,米二頭,我跟你沒完!你害死親娘!你盤剝工人!你行賄受賄!你貪污公款!你罪惡滔天!我大頭總有一天會成功的,我的成功之日,就是你的完蛋之時……
大頭終于被塞進了一輛汽車。
車門關住了,車開動起來了,大頭仍在車里喊著,但聲音減弱了許多,外面的人已聽不清喊的什么了。
圍觀的人們,長長地吁了口氣,臉上露出了看完一場好戲似的笑意。
汽車漸漸開離了人們的視線,人們也漸漸地散開著。我聽到有人說,這就完了?沒勁。另一個說,還想咋著,黑社會的都搬來了。哪個是黑社會?架大頭的那倆,不瞅著眼生啊?眼生就是黑社會啊,沒譜兒的事甭價瞎說。愛信不信,眼生跟眼生還不一樣呢。哎,大頭說成功是嘛意思?大頭說話還能當真啊,這輩子你見他哪件事做成過?
我看出來,似乎沒什么人真的同情大頭,就連嫂子,邊擦潮濕的眼睛,還邊說道,這個大頭,罵得過分了。
我對大頭也說不上什么同情,但他的目光,一下子讓我記起了一個相似的場景:
也是許多人圍觀,也是兩個壯漢架了個徒勞掙扎的人,但那被架的人,是一個叫三兒的女孩子。村里一群戴紅袖章的人,對女孩子的父母又踢又打,女孩子撲上去相救,便被人架了起來。這時,女孩子在人群中發現了一個人,那是一個她一直敬重甚至愛慕的人,她不由地頓長精神,大喊父母是冤枉的,大罵造反派是一群混蛋。最后她被關進大隊的一間小屋里,整整三天三夜,沒有任何人來看她,包括那個與她目光相對的人……
這大約是近四十年的事了,我一直沒去碰過它。但這個米大頭,卻讓我猝不及防地碰到了。我狠狠掐了下自個兒的手,心里是非常非常地不快,那個叫三兒的女孩子,跟他米大頭怎么能扯到一起呢?
和嫂子回到家里,嫂子到廚房收拾碗筷去了,我上了二樓的陽臺。向遠望去,天的盡頭,可見到無數參差不齊的建筑,那建筑們被籠罩在一片灰蒙蒙的大氣層里,就如同那里遇上了陰雨天氣一樣。我知道,那便是我所居住的城市。目光依次地收回來,灰蒙蒙的顏色淡去了許多,卻仍看不到天的藍色,云的層次,只有一顆太陽孤零零地掛在天上。下面,是綠色和白色交相輝映的田野,遠處的公路上,可看見玩具一般大小的汽車一輛一輛地飛馳而過。近處的田間小路上,正有幾輛大大小小的汽車緩緩地行進著。那正是米家兄弟的送葬隊伍,他們的母親,那位拄了根木棍兒嗒嗒嗒嗒行走的老太太,將永遠地遠離村人,安息在那片田野里了。這世上,似再不會有人來真正地關心米家兄弟的爭吵了。
我走下樓,對收拾已畢的嫂子說道,嫂子,我要回去了。
嫂子驚詫道,不是還沒見大頭么?
我說,算了吧。
嫂子說,你真是,能幫就幫,幫不了就算,他還能咋樣你?
我沒聽嫂子的勸阻,背起包,執意走了出去。嫂子跟在后面,一直將我送到了車站,她顯得很是失望,反反復復地說,就是不見大頭,也該住一宿吧,就是不住一宿,也該等你哥回來吧,好歹是你長大的村子呢。
我明白嫂子是對的,但我的身體不聽話,走得是急急匆匆,不管不顧。我猜,大頭還會打電話給我的,他若是真想出書,能找的就只有我了。那就讓他打吧,反正這回是躲過了他了。我奇怪著自個兒的“躲”,難道我用得著害怕一個米大頭么?
回到城市,我繼續著出版工作的忙碌。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一個星期都過去了,我始終沒接到米大頭的電話。松一口氣的同時,我還是忍不住給嫂子打了電話。嫂子說,大頭也沒再找過她,聽說,他跟二頭和好了,二頭把那兩層樓的宅院送給他了,還給他說了媳婦,這些天正忙著收拾新房呢。嫂子說,這二頭也是,早把事辦停妥了不就沒那天的事了?看起來呀,天下的事不怕講理,就怕不講理,大頭一不講理,二頭就扛不住了。
這突如其來的消息,聽得我半天說不出話來。嫂子那邊問,三兒啊,你聽著沒有啊?我說,聽著呢。嫂子說,幸虧那天你沒等他,要是等他他不來,叫嘛事啊?哪天見著他我得問問,你那書寫好沒有啊?還找不找俺們三兒了?我說,別問,你不用問他。嫂子說,為嘛不問,用不著了屁都不放一個,忒不懂事了吧?說著嫂子竟是呵呵地笑起來。
嫂子一笑,我便知她是不會問的了。她和村里許多人一樣,是不喜歡較真的,天大的事,都可以當兒戲一樣一笑了之。
放下電話,我強迫自個兒把大頭的事忘掉,忘掉了大頭的事,就等于忘掉了自個兒的事了。生活一天一天地在繼續,我也許該向嫂子學習才是。
責任編輯:康偉杰
[作者簡介]何玉茹,女,河北省石家莊人。1986年畢業于廊坊師專中文系,1976年開始發表作品。1997年河北省作協創研究。1991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已發表長、中、短篇小說300多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