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平安夜,米南熬夜寫失戀詩。夜深了,歌廳老鼠們愛得有氣無力,樂聲已如強弩之末,仍從緊閉的窗子擠進來,折磨得米南想撞墻。“我愛你,愛著你,就像老鼠愛大米。不管有多少風雨,我都會依然陪著你……”這哪是人的愛情,男人女人未必就等于一只老鼠一顆米?庸俗!俗不可耐!米南在屋里焦躁地兜圈走,倒真像只困在籠里找不到一顆大米過新年的饑餓的老鼠。
冷靜些了,他又反省自己的不合時宜。有什么不對呢,只不過一種比喻罷了,人要真有老鼠對大米那樣的感情那樣持久的迷戀那樣充滿了喜悅的熱愛也好啊。席月就不如老鼠執著,她曾經也熱愛他這顆大米,后來將他舍棄了。
米南沒有把詩完成。他擔心會寫出一朵惡之花來,還可能傷及席月。席月就是因詩才熱愛的他。大學四年,他是蘭桂詩社的社長,寫詩的席月與他做了四年的浪漫情人。四年哪,一千多個日日夜夜,那個給國王講故事的阿拉伯少女都快成老太婆了。他想他倆有多少個夜呀,就抵不過一顆比自己體積大些的大米么,大學畢業才四個月,她就和她公司一個年薪二十萬的副總經理重建了愛情新家園。
手機響了。米南驚怵。你不接它就永遠地響。
還有誰會在子夜讓他的手機響得發狂固執得任性呢?
他想關機。他和她還有什么可說的呢,她都和那位博士經理在一套臨湖的連體別墅里出雙入對了。他關了機,讓心和機屏一起黑暗。
想再道歉再安慰一下他嗎,想再次重復人不能改變社會而只能適應社會的現代理性嗎,想再論分手不需要理由的后現代嗎,想重申“女怕嫁錯了人,男怕進錯了門”的坊間經驗嗎,想給自己的情變又編織花樣翻新的理由嗎……
這一切還有必要嗎?
米南滅了所有的燈,黑暗像海水一樣漫進屋來,如上帝所說,“這黑暗似乎摸得著”。
他們都念的師范大學,畢業后他到一所中學教語文,她選擇了去外企當文員。畢業時她反對他去中學,說當一輩子教書匠沒出息。他說師范生當教師是天職呀。她說你別假崇高了。他說那我就假崇高一次。她說你可以我不可以。他說我又沒讓你也當老師。她說你沒這個權力。他說當然,我尊重你的任何選擇。她突然說,包括愛情嗎?他一愣。什么意思啊,席月,他心里喊。他們可以有不同的職業選擇,但是愛情不能。自從和席月好了,世上的女孩他從此視為同性。席月嬌美如月,成績拔尖,還是校學生會干部。重要的是她愛詩的狂熱程度毫不遜于他。現在,她不愛詩了,還勸他以后不要再寫詩。她說米米,都什么時候了,天空的瓊閣里沒有面包。他說我個人并不企望瓊閣里的面包,但我希望有一天面包落滿大地,不漏掉任何一處窮鄉僻壤。她說你又來了,真叫人難受。她說米米呀,我們不是剛入校時候的年齡了,你怎么就長不大呢。這是個餓死詩人的年代,這個時代沒有詩的土壤。他說我業余寫詩,不會餓死,我有我謀生的職業。席月你變了。是的,我變了,席月說,因為社會變了,我隨之而變又何錯之有?他被問住了,找不到反駁的理由,只是對席月的突變難得保持猝然臨之而不驚。后來她建議他考研,將來去公司或者進政府機關走仕途。他不接受,不接受自己的生活道路和心靈的選擇由別人來安排。于是問題就嚴重了。一天,席月說,米南,只要一想自己將跟一個詩人過一輩子,我就不寒而栗。聽了這話,他也不寒而栗。她堅持確認他的詩人身份而非教師身份,實際是以詩人之窮否定他的職業選擇。委婉而又橫蠻。詩人一憤怒,就把自己逼到了絕境。席月執意分手時,他渾身冒汗,說席月你知道的,老師如今已經不窮了,連幼兒園的幼師也不窮了,中國的教育都產業化了,老師漸漸富了起來!她說,一個中學老師,工資獎金加一點補課費,那能叫富?米南我真不明白,你為什么就不愿進公司或者從政?他說,我就想當一名中學老師,教那些漸漸長大的孩子,不然我為什么讀師范。不是因為你,去當鄉村教師的想法我都有過。我還想教我的學生寫詩,每年在班上培養一兩個詩人的苗子。至少,我要讓學生們懂得什么是詩,懂得詩在我們生活中的意義。席月嘆了一口氣,那一嘆把天地人生嘆得風雨如晦。后來她說,米南,結婚要房,我們哪有能力買房子?他說我們先買一套小點的,可以銀行按揭。她說,憑倆人這點工資,年年月月還按揭,白了少年頭。他說,實在不行,我讓我媽……他差點說出羞于啟齒的話來。席月卻已聽出了他的意思,他馬上感覺自己成了痰盂馬桶,成了街頭的垃圾箱。他感到自己受了很重的傷。他用反省意識支撐住席月的批評批判,只是,那一刻他發現席月不是席月了。
幾天之后,他還是對母親說了他跟席月以及房子的事。他想,愛情有時候是腐蝕劑,愛著的人常常飲鴆止渴。母親一陣恐慌,顯得比他更不舍席月。她說席月的很多觀點是對的,人要因時而變,變則興,則幸福美滿。我當年要是不思興思變,我會有今天嗎?我們家會有今天嗎?說話的第二天,母親就用30萬元給他們買了一套兩室一廳的新房。沒想席月連人帶房都不接受。那時他還不知道她和她的同事們已經幾次作客那套連體別墅了。席月鐵了心。她說,米南,這些天我更加認清了你,因為你不與時代并進,你才是個真正的詩人。我是個俗人,我配不上你。不然,我會永遠寄生在你的精神的圣殿里,既玷污了你,又委屈了我自己。那天他都快哭了,揪心揪肺,聲音里充滿了哀求。他說席月,不要離開我,從今以后我俗!我一定俗!我俗還不行嗎?席月我再不寫詩了還不行嗎?說著,他將包里的一沓詩稿撕成碎片拋進了長江。眼見紙片隨水而逝,席月捂臉低語道,米南,我心碎如紙。我真的不忍心你俗。我心里很矛盾。你是知道的,我曾經那樣的崇拜你。我實在不忍心因為我的原因毀了一個優秀的詩人,畢竟我也附庸風雅地愛過詩。米南,這些年你做夢都想出一本詩集,不能出的原因不是你的詩寫得不好,而是寫詩的你生不逢時。有人說遠方的詩人是天才,隔壁的詩人是笑話,可我從來沒有這樣認為,我將永遠認為我隔壁的詩人米南是天才……
他終于成了隔壁的詩人。
而天才的桂冠像狗屎。
剛裝修完工的新房,盈盈一屋板材和油漆的嗆鼻氣息,米南感到陣陣窒息。回想與席月分手前的“論戰”,如同呼吸這有害氣體,這氣體至今卻沒能損害他對她的懷念,反而加重了聞聽她溫柔如水的聲音的渴望。
米南想開手機了。沒出息的不是教書匠,而是癡情的男人。
手機剛一打開,鈴聲便急促地響了,如同他急促的呼吸,一時不敢接聽。他兩手捧住手機,來不及細看來電,聲氣低弱地“喂”了一聲。
“你怎么不開機?”聲音把手機都震動了。
“我……我……”米南發現,因為惱怒,席月的聲音完全變了形。
“我打了快一個鐘頭,通了你不接,后來干脆關機。你在干什么?”
米南兩眼瞪成了斗雞眼:“你……你不是席月?”
“南南,你是不是在夢里?”
“……媽,是您?”
“你現在在哪里?”
“在新房啊。”
“在干什么?還在想那個席月呀?”
“不不,我在寫詩……媽,您在哪里?”
“我在武漢。”
“在武漢?媽,您不是昨天就去浙江義烏進貨了嗎?”
“南南,明天早上七點,你準時回家,我在家等你,有事跟你說。”
“媽,出什么事了嗎?”
“反正有事。”
“您能告訴我嗎,看您急的!”
“明天回家你就知道了。記住,千萬不要誤點,現在,你馬上睡覺。”
米南抱怨了一夜自己的自作多情。
二
米南早上七點回家時,發現母親站在樓梯的風口里直揪清鼻涕。母親看上去有點緊張。他感到確是有事要發生了。他預感不好了,很可能是因為他的舉報。那能算舉報么,充其量只是一個提醒或者暗示。國家現在成了一個舉報大國,輪到他也成了舉報群類中的一分子了?舉報有“告密”的屬性,這么說,他也是個“告密”者了。羞恥心像條蟲,爬進了他心里。他甚至羞恥得感到有點對不起父親。那個中秋節的夜晚,在新落成的漢口江灘公園,他正在為愛情痛不欲生的時候,他看見父親牽著一個年輕女子的手從他背后走了過去。月圓之夜,一個小米的故事結束了,一個老米的故事開始了。其后幾日,米南過得渾渾噩噩。那些日子他沒被夾擊得崩潰,得益于詩,他潑墨般地寫詩,亂七八糟的堆了一抽屜。自己的事忍討去了,父親的事怎么也忍不住。在一個父親夜深未歸的晚上,他輕描淡寫的語氣對母親說,媽,你得把爸看緊點。
母親沒有表現出他預想中應有的反應,同是輕描淡寫地說,看得住人,看不住心。
“女怕嫁錯了人,男怕進錯了門”,這話母親當他和父親的面也說過多次,意思誰都懂。父親聽了總是一言不發,然后不是去做家務就是獨自站到陽臺上。父親大學畢業后進的是同企的門,后來企業垮了,他應聘一家民營公司,因機械專業與公司性質不對口,公司讓他當了一名倉庫主管,一千多元工資,管幾十號人。父親有時候也爭辯,說我也沒長后眼,哪知道工廠有一天會倒閉的。母親說,這說明了人的素質。父親說這跟素質不相干,你能說那些下崗的職工都沒素質?母親說,你不同,你受過高等教育啊。父親說,企業中也有大學生職工下崗的。母親說,那你看看別人重新就業去的什么地方干的什么工作拿的什么工資?公雞不下蛋,比母雞還叫得歡。父親馬上理屈詞窮了。母親上的省婦女干部學校,畢業后進的是市婦聯的門,一直做到副處長,收入是父親的幾倍。但母親不甘平庸,幾年前辭職,在漢正街開了一家塑料花絹花批發市場。母親充分開發她在婦聯工作時積累的各種資源,生意很快就紅火如她的花店。有天,米南看見萬花叢中的母親忙得容光燦爛、雙目生輝,他油然想起“工作著是美麗的”那句話。在他眼里,母親這時的美麗芬芳四溢。工作著的母親不僅創立了自己的事業,更是擔起了家庭的經濟重任,不僅負擔了他大學四年的全部費用,還買下了他們家這套二百平米的商品房。母親有時說她“一個女人養活了一家人”時,父親雖然總有點氣不忿,內心卻不得不承認他的工資亦如母親所說,只夠勉強養活他自己。母親經常批評父親“安于現狀,不思進取”,父親總是啞口無言。別看父親是大學生,口頭表達能力遠不及在婦聯摸爬滾打了多年的母親。母親的批評總能切中要害。記得有天吃飯時母親讓父親重新去找工作,父親一口飯咀嚼成流食了還咽不下,說,又不愁吃愁喝挨凍受餓,掙那么多錢做什么。母親放下筷子,閉上眼睛長嘆了一聲,轉過臉來對他說,南南,聽見了沒有,你將來一定要做個有出息的男人,別讓你的老婆像你媽這么遭罪。父親的臉紅了白白了紅,腦子和舌頭協調了好一陣,才說,我怎么就沒出息,我不是每天都在上班么,我不過是比你掙得少些。母親說,掙得少你仍然不愁吃不愁喝不挨凍受餓,這日子過得多小康啊。是啊,有老婆在外面打天下,你掙那么多錢做什么?上大學的兒子不要你負擔,房子不用你買,衣食住行老婆全包,要那么多錢做什么?父親說,我都奔五十的人了,到哪里掙大錢去?現在連剛畢業的大學生都找不到工作。母親說,過夜的烏鴉,總說自己是被夜晚的顏色染黑的。父親說,我又不是不工作,我何必每天如喪家之犬到處碰壁。我雖然是窮一點,但我也有我的尊嚴。母親說,貧窮乃萬惡之源,你睜大眼睛看世界,那些窮人有尊嚴嗎?窮人會有尊嚴嗎?我要不是在漢正街混出個人模狗樣來,同事朋友街坊鄰居會隔老遠就親熱地和我打招呼?逢年過節,連過去婦聯的老領導都大包小包地上門來看望我,憑什么?別說這些了,我要是窮,就是在這個家也絕對沒有尊嚴。你看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沒一個人上門來送你一盒茶葉一包煙?貧居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哪。父親徹底噎住了,奮力吞咽了那口飯,收了碗筷去廚房。走到廚房門口,他返身不甘地說,在單位,領導信任我,同事尊敬我,工作順利,心情愉快,我并沒有感到因為收入不高我就活得沒有尊嚴,倒是在家里,我不知尊嚴為何物!母親說,你要想知道尊嚴為何物,你就得像我一樣到外面去拼搏,不要每天從洗衣做飯刷碗拖地中尋找成就感,你就是把地板擦得跟鏡子一樣照得見人,也照不出一個男人應有的光彩。父親漲紅了臉,將手中的一摞碗筷往灶臺上用力一頓,說,我要不洗衣做飯刷碗拖地,你會有我過的日子?母親說,這些雜碎活誰不會做啊,請個保姆鐘點工,做得比你漂亮百倍。父親說,你干脆拿刀把我閹了,就是閹了,我還是半個男人。母親說,你已經自己把自己閹了。父親說,你到底要我怎么樣?母親說,我只希望你不要以為當了個倉庫主管,管著一二十個保管員就覺得無上榮光。
父親和母親都沒說過離婚的話。上高一時,米南發現父親母親從來不同時上床睡覺,如果一方先睡了,另一方就將電視遙控器一直摁到對方酣然入夢。高三時,父母的房間多了一張折疊床。等他上大學住校了,父親便睡到他的床上。節假日他回家時,那張折疊床有時就擱在了他的房間。
防盜大門是母親讓米南打開的。父母臥室的門是母親推開的。父親不在,床上只有那個他曾經看過一眼背影的女子,那個后來才知道名叫那小小的鄉下女。
母親裂帛般的一聲哭,撕破了清晨的寧靜。
母親順墻坐到地上,揪衣扯領捶頭打胸,米南一次次將仇恨而又兇狠的目光投向那個擁被遮裹、瑟瑟發抖的女人。她臉刷白,嘴里有齒碰聲,發縫問露出一雙陶瓷般眼白的大眼睛。
這張父母的大床,這張在他的身心還存留著遙遠而又溫馨記憶的床,變得骯臟了。他想他們——他吃驚他用了“他們”——可以在任何床上,但不能在這張床上。如今,這床如尸,母親的人格作了它的陪葬。而母親卻只知道哭泣。多少女人會在這時刻瘋狂地撲向另一個女人啊。多少女人這時候會在相互撕打和謾罵羞辱中兩敗俱傷啊。可是母親沒有。母親只是哭泣。詩人的眼睛不能親睹那樣的情景。母親堅忍的痛苦和痛苦的堅忍,像她纖細柔軟的手,撫摸了他怕疼的心。
母親哭出了很大的聲音。米南拉她起身時,她讓他出去,然后關上了房門。米南又驀的緊張起來,卻一直沒聽見屋內有什么響動。等到房門再開時,那個叫那小小的鄉下女已經穿好衣服,在母親逼視和蔑視的目光中走出屋來。
這鄉下女,高矮胖瘦米南見過,剛才臥室的窗簾掛著,相貌沒怎么看清。現在他看清了,除了年輕,她的長相與曾有美人之譽的母親沒有可比性。他也是男人,卻有點弄不懂男人了。她眼角有淚痕。她扒開蓬亂的頭發,露出羞慚的臉,站在廳里不知所措。她的臉漸漸被冷冽的穿堂風吹紅了,吹出了年輕女人的本色,米南不僅看出了她與自己相仿的年齡,還看見了此時此刻她那不該顯露不配擁有只會出現住他的詩里的清純。這樣的年齡和被玷污的清純,激發了米南對父親的恨,對母親的愛,交織成怒,他朝她一揮手:你給我滾!
那小小被這聲吼震得身子猛一顫抖,卻不挪動出屋的腳步。她知道這個吼她叫她滾的年輕人是他們的兒子,但她不能聽命于他們的兒子,她只能聽命于他的母親。她很難相信她就這么輕易地被放過了。她是被獵獲在籠中的。她朝他母親欲哭無淚地怯怯望去。她的細脖頸凍出了通紅的細疹子。她兩手抓住白色運動褲的褲縫,兩腿并攏,像軍人的立正。她的一根鞋帶沒系上,耷拉在地。米南的母親這時又返回臥室,在里而痛哭失聲,哭了好一陣才出屋來,將那小小的一條紅色的毛線長圍巾扔在她臉上,隨之也喊了一聲“滾”。那小小將圍巾拿在手中,橫著身子在米南和他母親的夾峙中朝大門口一點一點地移動。走到門口,她停了一下,看了米南母親一眼,又慌忙垂了頭,有項,一扭身脫兔般逃出門去。
米南的母親追出門來,從樓道的窗口俯身朝下看。小區的花壇邊,晨練的人們這時都仰了頭朝上看,早點攤的食客們也都三五成群地戳戳點點。米南過去扶住母親,當他們看見那小小用圍巾裹了頭匆匆走出底樓樓道的出口時,母親對他說,南南,快,去把那個小女人攔住!
米南一時躊躇。
母親推他,你快去呀,別叫她跑了!
攔住做什么?母親不是已經放了她嗎?是啊,怎能這么輕易地放過咱始至終,母親對那女子不打不罵不責不審,對她夠手下留情了,現在母親命他去攔截,他沒有拒絕的理由。
三
那小小被米南攔在了小區院墻之內后,馬上被人們包圍了,“二奶”聲不絕于耳。米南不滿“二奶”聲,朝那些女人們瞪眼睛。以他的識見,父親既沒有包養的經濟條件和獨立的住房,也沒有包養的事實。他也從未聽見母親有過一次父親夜不歸宿的抱怨。這時刻又不便去制止那些女人,他感覺身上的血在漸漸冷卻,以至在北風中打起了寒戰。
那小小低頭站在人群里,不時用圍巾抹一把鼻子。可能是室外視覺視線的原因,那小小在人群中顯得兀自修長。偶爾,她也抬頭看一眼罵她二奶、騷貨、婊子、鄉巴佬的女人。她的修長豐滿的體態更加激怒了罵她的女人們。
母親更加悲痛的哭聲又傳了過來,米南發現母親已經下樓來了,被兩個女鄰居攙扶著,虛弱得人直要往后倒。攙扶的女人各自用表情分擔母親的悲憤。
米南猶豫要不要過去勸阻母親,像母親當婦聯干部時勸慰那些受男人之害吃第三者之苦的可憐的女人們一樣。勸阻與勸慰的實質是不一樣的,母親是代表婦女的娘家組織給予弱者安慰或聲援,他這時想的卻是作為強者和加害者一方的父親。但不讓受害一方的母親哭或訴,又近乎殘忍。他想顧及一下父親的聲譽,那母親的聲譽呢?
那小小這時沖出人群,朝米南的母親跑去,人群也呼啦跟了過來。米南母子和那小小陷入了重圍。那小小停在米南母親面前,深深地一彎腰,長久不抬身子。
米南母親的哭聲更大更令人揪心了。米南過去攙住母親的胳膊。
一片喊打聲。喊打的都是女人,男人們站在一邊看。女人們一邊喊打一邊罵米南的父親和男人。她們說,低頭有什么用彎腰有什么用,跟男人好吃好喝睡得舒服的時候做什么去了?她們喊,讓她賠禮!叫她認罪!賠禮認罪呀,你這個小妖精!那小小這時抬起身來,眼里有淚,眼神直直地望著米南母親,囁嚅了半天,聲如蚊吟地說了一聲“對不起”。有人喊,“大聲點,聽不見!”那小小提高聲音又重復了一遍。一個穿皮大衣的年輕婦女擠到人堆最里邊,說賠禮認罪有屁用,一聲對不起就完事了?世上哪有這么便宜的事!這個叫肖望望的女人和米南家住一樓棟,她男人是一家房地產公司的老板,此時正靠著黑色的奧迪車吃點。米南想,父親如今也有野女人了,父親竟也與他為伍了!肖望望因他男人的那個野女人,倆人長年吵鬧,經常半夜叫著野女人的名字從一樓罵到頂樓,有時爆發一聲殺豬般的尖叫。肖望望一頭玫瑰紅的頭發和那雙一根釘的尖頭紅皮鞋十分的醒目,皮大衣也是紅色的,一紅到底,要是再有一頂帶白邊的紅帽子,襯以雪花飄飄的背景,她還真像今天這個圣誕節的圣誕老(女)人了。肖望望的紅皮鞋不停地跺地,她說,有的男人是天生的壞種,有的男人是叫她這樣的爛女人敗壞的,說著,她不時甩過臉去,看一眼她那低頭過早的男人。
母親悲痛得快站立不住。
人群中又起了喊打聲。打這不要臉的鄉下小婆娘!打死她,打死她……
“釘死他!釘死他!釘他在十字架!”一片似曾相聞的喧嚷之聲。米南手心出汗,思想走沖,眼前浮現與之相似的另一場景,又遙遠又切近,又模糊又清晰。是上大學時老師演講和自己閱讀聯想的一幕。多么不恰當的聯想!耶穌無罪,羅馬巡撫彼拉多還是不違眾意將他釘在十字架上。起初,人們喊釘死耶穌只是語言暴力,后來語言暴力經過多數人的情緒累積和意志表達,才轉化為行為暴力。他想這個那小小即使有罪也不應該被打死,他對語言暴力轉化為行為暴力不無擔心。母親這時用力看了他一眼,母親在責備他這種事情這種時刻還對這個壞女人小表現出應有的表現,還不如這些街坊鄰居!母親拐了他一肘,擺脫了他的攙扶。米南惶遽地左顧右盼,從一雙雙眼睛里看見了自己十足的孱頭形象。
“楚萍”,一位知識分子模樣的婦女喊米南母親的名字,“你別哭了好不好,你哭得我們女人都無地自容了。你打呀,打她倆嘴巴,也顯得你有點志氣!楚萍你怎么這么軟弱可欺,你男人就欺你老實!這小妖精不僅欺負了你,還侮辱了你的兒子。她破壞了你們的家庭,也敗壞了世道人心,打她倆嘴巴足輕的啊。”
還是那驚心的一幕,還是那片響在遠古的喧嚷之聲。
米南此刻深深的疼愛著母親。母親完全可以這樣而不受指責,但母親沒有。米南在心里感激母親,可這感激之情又是多么的不合情理!
“你不打,就叫她跪!”還是那位知識婦女。“楚萍,叫她跪在你的腳下,給你磕三個響頭!”
米南的頭嗡了一聲。他想他真是個不肖之子?
這樣的情形一旦發生,他想他不能去阻止,阻止便是愛的變質。
“跪下”、“磕頭”的叫聲喊得那小小臉刷白。她恐懼,但倔犟;她低頭,但站著。她不再看米南的母親,也不看任何喊叫的人,只盯住腳下彩色的拼花水泥地磚。母親仍不發話讓她跪下,氣氛僵滯。米南的心瓣閉合了,一時打不開。他從人們的眼睛里看見了憤懣、焦躁和對母親的失望。這時,一只腳從背后將那小小踹倒了。
是肖望望那只鞋尖彎鉤帶翹的紅皮鞋。
這一腳很重很突然,那小小踉蹌了一下,撲倒在地,正在米南母親的腳下,頭離她的腳不到半尺。倒地時她“啊”了一聲。她企圖重新站起來,剛剛撐起身子,肖望望又在她腰眼上蹬了一腳。她又撲到地上,捂住被踹的腰處,再不能站起來。她似乎不甘匍匐在地,又似乎不愿自己像趴在地上的軟體動物那樣被人觀賞,無聲地扭動了半天,直起了身體。但到底是跪著了。她垂著頭,跪在米南母親的面前,頭發披散下來,遮蓋了臉。
如果不是因為母親,米南想他很可能會去將這個鄉下女扶起來,還會阻止旁人對她施以拳腳。可他沒有。他不能。他已經沒有應對這種局面的能力。他感到一種既不能救人又不能自救的無奈無助。他在寒風中唇栗齒戰。
米南想,因為母親,他變得多么怯懦和卑微啊。
那小小的紅圍巾落到地上,在地上像血一樣爛漫。她兩手垂著,跪得筆直,紋絲不動,像一尊在始皇面前謝罪的出土秦俑。
跪了,但還沒磕頭。跪不是自愿的。不磕頭就是不認罪,豈止是不認罪,連錯都否定了。“叫你磕頭!”肖望望又踢了那小小一腳,這一腳踢在那小小的屁股上。那小小倒下了,又爬起來,挺起身子。肖望望又一腳,那小小撲倒,又爬起來,挺起身子,回過身來看了一眼這個穿紅色皮大衣的女人,又看了一眼那雙油光亮閃的紅皮鞋。
“看什么看,你這個臭貨!”
肖望望又要提腳時,一聲吼把她的腳叫停了,回頭一看,是她的男人。她男人又大叫了一聲“肖望望”,抖抖的筷子指點她,“你你你,你她媽的……”
肖望望望她男人一笑:“怎么,心疼啦?憑什么?你才他媽的!”話音剛落,她回身一腳,又將那小小踢倒了。這一次,那小小發出了一聲低吟。
那皮鞋踢得不是地方。
那皮鞋踢得很是地方。
肖望望沒有停止,用她那雙修長的、鮮亮的、鞋尖彎鉤帶翹的、城市女人時尚的猩紅皮鞋,一腳又一腳準確地踢在女人不能勝任的地方,邊踢邊罵:“踢死你們這些婊子養的,叫那些花心的雜種們心疼去,死了你們這世界干凈……”
那小小慢慢往地上趴去,再沒起來。
肖望望的男人咬牙切齒,將半盒熱干面啪地砸在地上,褐色的面漿濺到車門上,沾著芝麻醬的兩片嘴唇直哆嗦。
母親捂著臉上樓回家后,米南沒有跟上去。
人群散去后,那地方只剩了米南和那小小,一個站著,一個躺著。米南不可避免地看見了從女人的地方滲出的與地上的紅圍巾近似的顏色,浸染了白色的運動褲。
米南用手機打了120。
米南幫著將那小小弄上擔架送進救護車時,她緊閉雙眼,嘴臉歪曲,沒哼一聲。
救護人員問米南她是你什么人時,米南的眼睛濕潤了。
四
一個圓眼睛護士從急診室出來,朝站在走廊上的米南看了一眼。只一眼,米南感到臉被她的圓眼睛劃了一道口子。
“你們男人就是這樣治自己的女人的?”女護士聲音發顫,像哀樂一樣壓抑著,米南仿佛即刻嗅到了死亡的氣息。他緊張地望著女護士:“不,不是……她怎么樣了?”
女護士眼一瞪:“白癡啊你,杵在這里當銅人像!還不回去拿內外的衣褲來!”米南遭了棒喝,懵了片刻,蘇醒過來轉身跑出醫院,忽又折回來,不知要干什么。站在大廳里發了一會兒呆,這才目的清晰地去了。
秋衣秋褲毛線褲內褲外褲米南買了一大堆,裝了兩大包。這些東西究竟誰去買,他苦惱了很久。他本想通知父親,后來放棄了。決定自己去買時,他有種忍辱負重的氣概。他裝出一副居家過日子的男人模樣,在一家商店把所有的衣褲都買齊了。
圓眼睛護士早就等得毛焦火辣,見米南回來,她說:“圣誕節逛街看風景啦?滿街的花花綠綠好看吧?”接過衣物時用力一扯,差點拽斷了包裝袋的提口。
打了止血針,作了創口縫合和局部處理,圓眼睛護士用擔架車把那小小推出了急診室。米南本想上前去,提了一下腳又站住了。圓眼睛護士更不滿了,將擔架車停在米南身邊,說:“推到觀察室去!輸液!”
米南大氣不出。那雙圓眼睛好兇啊。推擔架車時,米南想,自己這樣豈不更加強化了他在推他愛人的印象?
兩個女護工將動彈不得的那小小挪到觀察室的病床上。
那小小一直不睜眼睛。她臉白似紙,但已經沒有來時忍受的變形。嘴唇也是白的,偶爾張開一下,米南發現上面有一層干燥的灰皮。他忙去找水,找不到,找到了又沒有茶杯。他跑出醫院在小攤上買了一瓶礦泉水,拿回來才想起這水是涼的。他又出去買了一杯早點攤上的熱豆漿。可是,那小小不喝。
米南不遠不近地站著。觀察室有兩張床,另張床正好沒病人,他可以茍且自處。他一直在想該不該離開,離開了,她一個人躺在醫院,誰管她?他管?他是她什么人?她是他什么人?米南像一只老鼠,在觀察室懸著心不停地無聲進出。那小小一定是聽出了他的不安的,就是不睜眼睛。他希望她睜眼說點什么,讓他知道自己該做什么或者怎么做。他一會兒感覺自己像個秉持公道的審判官,一會兒又覺得自己成了個被審判的心虛的賊,分分秒秒都難挨。
女護士進來了,用原有的包裝袋裝了一大包衣物遞給米南:“你回家好好看看!”
米南不得不接過來拎在手里。
那小小卻在這時睜開了眼睛。
她虛弱地說:“放地上。放我床底下。”
米南沒放,更加窘迫地站著。
這時又進來了一位自發女醫生。她定定地看著米南,說:“我從醫快四十年了,我也見過男人打老婆,但是我第一次看到,有的男人這樣的沒有人性。”
米南瞥了耶小小一眼,發現她的眼角有兩顆眼淚溢了出來,順著臉頰流到枕頭上。他不辯解。他羞于辯解。他愿意承擔,但不清楚承擔什么,承擔的勇氣又從何而來。
“小,不是他。”那小小這時說。
“不是他?那是誰?誰這么毒,下手這么狠?”
那小小又合上眼睛。
“你是她什么人?”
米南支吾。
“他是你什么人?”
那小小扭過臉去。
“你們不是夫妻?”
水南搖頭。
“是對象?是未婚夫妻?”
米南無處扭臉。
“你們到底是什么關系?誰付醫藥費?”
“我,我是……一個熟人。醫藥費,有……”
老醫生懶得再問了,口里嘮叨著社會烏七八糟人心如狼似虎,和圓眼睛護士離開了,同時沒忘催促米南交費。水南問她是否要住院,老醫生說不用,觀察治療幾天,然后回家靜養,至少一個月不能工作。
醫生護士走后,那小小這才回過臉來,正正地看了米南一眼,輕聲說:“謝謝你。”
那小小把米南的心謝沉重了,沉重中一片蒼茫,蒼茫中百味俱生。半天的時間,他覺得自己活過了幾世,又仿佛剛剛出生。他似乎看清了一切,又好像雙眼令肓。心罩千頭萬緒,世事卻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衣袋還拎在手中。他看那衣褲時,眼前紅色如幔,又見紅水如瀑。他原本是暈血的,這次卻沒有,奇了,他又去看那小小,看她臉上他曾認為不該顯露不配擁有的清純。白壁白頂,白床白單,光線柔和,病房寧靜,那張蠟臉上,目光沉靜。米南發現,被她占有的那清純,原來全出自于這雙眼白如瓷的眼睛。
耶小小說:“麻煩你,去一下我住的地方。我要拿醫藥費。”
米南支棱著。
那小小說了她與人合住的出租屋的具體地方,然后請米南轉告與她同住的翟明玉,請她來一趟醫院,她再告訴她怎么取錢。
米南現在才一次聽她說了這么多話。這次他聽清了,她說的是普話,而且比自己這個上了四年大學的師范生還要標準。這令他吃驚。
“把衣服放下。請你把它放到我床下。”那小小又說了一遍。
米南調頭出了門,那小小在后面哎了一聲。
米南將衣袋扔進了醫院的垃圾箱,又很快返回,捧了一碗雞湯水餃,放在那小小的床頭柜上,說中午了,該吃午飯了。那小小發現他手里的衣袋沒有了,忙問,我的衣服呢?米南說,那還要啊。那小小急了,怎么不要啊,我洗了要穿的!衣服呢?米南只好說扔了。扔了?那小小一欠上身,小聲一啊又躺下了,面朝墻里。過了一會兒,米南發現她的肩膀在微微抽動。米南說,不是……已經有了嗎。那小小對墻說,我要我的。你去給我拿回來。米南利索地撒謊,說剛扔進去就被收垃圾的撿走了。又靜了一陣,那小小說,這些衣服,總共多少錢?見半天沒應聲,那小小大了聲音問,到底多少錢?還是沒聲音。她回過臉來,米南不在了。
五
直到扔了那袋東西,米南才稍稍輕松了一些。那東西一直壓迫他老是想今天是圣誕節。圣誕節的上午拎著那袋沾了血的衣物,像拎了個罪。扔了它就扔了罪。又似乎不能。那血凸顯或印證了圣誕的意義。那血又令這節少了圣的意義。
他又回到了冬日的街頭。每年圣誕節是商家的狂歡節,江漢路步行街家家商店滿眼都是圣誕老人慈祥的微笑,櫥窗玻璃上噴著煽情的彩色泡沫。綠色的圣誕樹上,多彩的燈泡向路人眨著曖昧的小眼睛。裝扮成圣誕老人的男女青年站在街中央往人們手中塞圣誕禮物——商店的購物傳單或折扣卡片。每家店門口統一安排似的站著戴了紅白兩色圣誕小帽的年輕姑娘,她們節奏一致地鼓掌吆喝,把顧客喊進自家的店里。米南經過一家服裝店時,一位拍紅了巴掌的小姑娘朝他響亮地拍了一掌,說歡迎歡迎.先生歡迎。米南停住腳步,突然對那姑娘說,圣誕老人今天送你禮物了嗎?那姑娘停了巴掌,奇怪地看著他。祝你圣誕快樂!他一笑,往前去了。小姑娘望著他的背影,半天小聲嘟囔了一聲“神經病”,隨后又拍她的巴掌去了。
他聽見了背后這聲罵。這罵喚醒了他的記憶。有年的圣誕節,他和席月為圣誕老人是小亞細亞人還是芬蘭人爭論不休,他要回學校拿某本書來作證明時,席月也是這樣罵了他一句。每年的這天,他都會送席月一件圣誕小禮物,一枚精美的圣誕賀卡也是不可少的,上面必有一首他的即興小詩。今年的今天,他寄情無所。自從席月離他而去,他就感覺自己是個棄兒。有一天他從一篇社會學家的文章中看到“冷暴力”這個詞,他馬上想到了父母的那個家——他把自己從那個“家”中有意無意地剝離出去了。只有和席月在一起的時候,他才有家的感覺。他總是讓自己被席月牽著手跟著她走,去她想去的所有地方,這時候他會想,他既是她的情人也是她的兒子。每年的圣誕節,他都會和席月說說耶穌誕生的話題,席月有時愛說,有時不愛說。不愛說時她就說他像個布道者,說米米你煩不煩哪,你真的相信耶穌降世拯救人類呀,人類難道非得神來拯救嗎?他說那你說人類靠誰拯救呢?她說靠人類自己,靠人類自救和互救。她說米米啊,詩人都是悲觀主義者,你不要把這種悲觀的情緒帶到圣誕節來好不好,今天我們要快樂!他這時就拼命地笑,說對,要快樂!圣誕快樂!還有一次席月說,米米,你對神好像很敬畏啊,你真的相信有神存在啊?既然你這么虔誠,你怎么不皈依了神呢?他說,席月你這是什么話呢,重要的不在于形式。在無神無信的年代,我把詩當神。我寫詩時就懷了宗教的感情。席月說,那你是不是認為詩神圣得可以拯救人類,而你這個詩人也就成了救世主了?他不滿她嘴角溜出的一抹嘲諷,生氣得說不出話來。她可以無所敬畏,卻不可不敬詩,不敬詩就是不敬人也就是不敬他。他不想在快樂的圣誕節發生不快樂,便不與爭執和好如初。把思想與生活分開,是他的原則。高貴地寫詩,世俗地生活,這樣的原則說來挺荒誕,靈肉分離、人格分裂的詩人還算詩人?他現在很害怕人們說他是詩人,內心里也羞于承認。上帝死了,真正的詩人也相繼死去,死得快一個不剩了,只留著一群像他這樣的人,用寫詩褻瀆詩。
現在回想,也許正是他的這種極端葬送了他們的愛情——每年的圣誕狂歡之后,誕生于圣誕節的詩人之思,隨著黑夜的到來,已經給他們的愛情悄然蒙上了一層暗影。而意識到這一點多么不情愿卻又多么的難能可貴呀,他想。
電聲音樂節奏威猛,各種歌星的歌從各種商店里涌出來匯聚街頭,形成聲勢浩大的消費狂歡的主旋律。米南想到了另一種歌聲,那歌聲也是在今天充滿激情地唱響,那歌聲伴著管風琴不事張揚的音色和平勻的節奏進入魂靈。有年圣誕節的早晨,他和席月經過一處教堂,他忍不住拉著席月進去了。在教堂后殿的高臺上,白衣唱詩班在唱贊美詩,歌聲正是從那里發出。他佇立聆聽,忽然滿眼含淚。此刻,他想再去聽聽那歌,那聲,但已經沒有時間,醫院里還躺著那個那小小。
一棵一人多高的圣誕樹矗立在一家商店門口,米南上前仔細辨認,莫名其妙地想判斷一下這樹是否出自母親的花店。每年的圣誕節,母親店里的圣誕樹銷量極大,節前一個月,母親就組織了充足的貨源。他對母親店里那些各色的塑料花絹花不感興趣,偏激地認為它們的不凋不謝不枯不萎一成不變的美麗鮮艷彌久經年,是對生活的粉飾,是對人的鄙視和輕慢。由物及人及事,他就想寫詩。但關于假花假樹的詩他一首也沒寫,這又是因了母親的緣故。母親含辛茹苦用這些假樹假花養活了他,給他換來中學大學的學費,以及一個棲身的家。這真是一個悖論。但米南對幫母親賣圣誕樹很樂意,雖然那些樹也是假的。有次幫忙的間隙,他對母親說,媽,您知道這樹是什么樹嗎?母親奇怪地看他。他說我是說圣誕樹的樹種。母親說,什么樹?他說主要是冬青樹。母親心情很好,忙是忙,仍然樂意做他的聽眾。他說圣誕樹代表生命之樹,象征耶穌帶給人類生命。母親說我是無神論者。他說我是解釋它代表的意義。他又開玩笑說,無神論者賣神的商品,既宣傳了有神論又賺了錢,一舉兩得。母親有點不悅,說這滿世界買圣誕樹賣圣誕樹過圣誕節的,有幾個是信它的?這又是一個悖論。是悖謬。他又說,冬青樹的樹葉為什么又尖又鋒利呢,因為它代表釘死耶穌的十字架,但神是不死的,所以這樹四季常青。樹尖上的燈泡,代表世界之光,象征天使和星星,當黑夜降臨,人們點亮樹上的星燈時,那是耶穌把光明和神的生命帶進了人類黑暗的生命之中。而樹上懸掛的小橘子小蘋果,象征耶穌為了人類的罪流出的血。米南的母親根本不信這些神神鬼鬼的話,但心里還是為兒子自豪。她說你懂得好是好,但不要亂說。他說我不是亂說,我是想,既然大家轟轟烈烈過圣誕節,總得把這節過得明白些。有時候,買家跟母親討價還價,高興了,母親多給幾個燈泡,添一把橘子,不高興時,多一只不給,要一個不讓。他就說,媽,給他們吧,施比受更為有福。母親問什么意思,他就解釋,母親聽了就照他說的辦了,回頭來又問這是誰說的。他說是一本書里說的。母親說,兒子啊,你只能當個詩人。他說今天的情況不一樣,賣的是圣誕樹,即將過的是圣誕節。圣誕節,富人應當施。母親這時臉繃緊了,說,你媽不是富人,你媽是個苦命的人!你爸要是個爭氣的,我何至于寒冬臘月站在這大街上吹北風!
涌動的街道紫陌紅塵,人流中多是年輕的情侶。要是和席月還在一起,今天這人流中興許也會有他們相依相偎的一對,輕快的、富有彈性的行走,與迎面的圣誕老人無拘無束地嬉笑。路過一家常去的書店時,米南習慣性的買了一張圣誕賀卡,隨手插進了上衣口袋。他當然知道這是一張不能送出寄出的賀卡。他也當然知道他并非無所事事用閑逛來打發圣誕節下半天閑散的時光。他將那個出租犀的街名巷號背了上百遍。去通知人給那小小送醫藥費嗎?去讓那個翟日月玉知曉今天發生的事情嗎?去向她表明自己的身份嗎?將那個翟明玉叫到醫院交給那小小就完事了嗎?都四點多了,醫院要下班了,他們會不會向那小小催交醫藥費并認為他去拿錢卻一去不返是個騙局?
他躑躅街頭。而城市的街道會有盡頭嗎?
六
護士拔掉了輸液的針頭,又拿走了準備續上的吊瓶。
雖然有暖氣,那小小還是感到徹骨的冷。到處是白色,白得她不敢睜眼睛。她恐懼這一切的白,像是在另一個冥冥的世界,她一個人冰冷地躺在那里,永遠的一個姿勢。兒時的雪天,家鄉也是個銀白的世界,她在那個世界是站立的,跳躍的,歡叫的,可那個銀白的世界呢?
她想拔掉針頭真好。她并不感激老米的那個兒子,他多事,把她送到了她不該來的地方。這所有的純凈、潔白、寧靜和溫暖,對她毫無意義。也許這一切對家鄉的父母有意義,但家鄉沒有這所有。家鄉的縣城有,可父母看也沒能看一眼。父母說,她出生前,家鄉有赤腳醫生,還有合作醫療,到鎮上衛生院看病只交很少的錢。在她長到十三四歲的時候,父親和母親先后病了,只三年,就都死了。她總是忍住不去想他們忍痛的表情,尤其父親耕地時手捂肚子一臉汗珠子時的咬牙切齒。父母親到死都是吃的自己在山上挖回的草藥。
那小小知道自己欠了這醫院的醫藥費,所以她是不能離開的。她估摸這錢她出得起,不過是有些心疼,得花去她幾月的工錢。那個老米的兒子怎么還不來呀,他不會不來吧?她想他會來的,多半會和明玉一起來。對了,明玉這時還沒下班,他可能正守在出租屋的門口。醫生護士剛才又催過了,又問他們到底是什么關系,她說,什么關系跟醫藥費有關系嗎?醫生護士上午還有的同情和憐惜消失了,好像她們已經知道了她的底細似的。不輸液才好呢,不給藥吃才好呢,就讓身體變成一條流淌的河,讓自己漂起來,漂浮在一條紅河之上。老米他兒子最后的時刻攔住了她又救她,她想老米你這兒子是個什么兒子呢。她想你這兒子既然救她,為什么那么多人罵她打她的時候他不救呢。她明白了,他是怕出人命,怕連累了他的母親。她又想.他叫來救護車,不知自己到底是有幸還是不幸,她想要是他不在身邊,只要她還有一絲力氣,她也許會去爬那小區的任何一棟樓頂,然后朝著家鄉的方向飛去。
淡淡的陽光早就從窗子跳出去了,白刺刺的日光燈反襯得房間更覺陰冷。那柜上的一碗什么東西,她看也沒看一眼。她餓。再餓,也沒有上高中住校的時候餓。父母死后,大哥去了鄰省的一家小煤礦,她和小哥守著一棟土墻黑瓦屋。有一天,村里的黃庚娃子回來報信說,大哥死了,礦塌了。黃庚娃子給了小哥五千塊錢,說是礦上的老板給的。小哥要去煤礦把大哥運回來,黃庚娃子說回不來了,已經火化了,骨灰集體處理了。過了些日子,黃庚娃子才說出了真相。那天他輪白班,大哥上夜班,礦是半夜塌的,里面埋了十幾個人。不到一個鐘頭,老板弄來炸藥把礦炸了,到天亮的時候,原先的井口被汽車拖拉機軋成了一個平展展的稻場,上面可以碾谷脫粒曬糧食。中午,老板請白班的礦工喝了一餐酒,每人給了五百塊錢和回家的路費。被埋的人,知名知姓是白班礦工的熟人或鄉親的,老板每人發五千塊錢,讓人帶給那人的家屬;無根無底的,老板說那就沒法子了,想給錢也給不出了。那天聽黃庚娃子說了后,她哭著問,庚哥,這事,那里的派出所曉得么?黃庚娃子說,曉得,下午就來人了,晚上也是在中午的館子喝的酒。她又問,庚哥,那這事,他們縣里曉得么?黃庚娃子說那我就不曉得了,第二天一早我就離開了。
小哥不得不放棄去煤礦運回大哥的想法。那年是個夏天,她初中畢業,正在畢業考試。有天夜晚,小哥從地里回來很晚了,把她叫到屋前的稻場,說小小,你坐下,我有話和你說。她在青石磙上坐下,望著比她大一歲多點的小哥。小哥說,小小你要好好考,爭取考上縣里的高中。她說,小哥,我會好好考的。但是我不上高中。小哥問為什么,她低頭不出聲。小哥明白了,說,小小,就用大哥的錢。她小聲抽泣。小哥說,小小,上了高中,你就再不用出去打工了。她說,誰說上了高中就不用出去打工了?小哥想了一會兒,說那就上了高中再考大學,你聰明,肯定能考上。她還想說什么,小哥說不用說了,我聽你的好消息。將來要是考上了大學,我掙錢供你。
她就真的考上了縣里最好的高中。小哥用大哥的錢給她交學費買書本和零花錢,每個月往她學校背一次米,來回一百多里。有時吃著飯,她忽然就難以下咽,她想她正吞噬著大哥的骨肉。她吃過食堂飯桌上的剩菜,吃過同學扔的饅頭,這仍然有限,沒有多少學生扔飯菜,食堂角落的潲水桶經常是空空蕩蕩。在她上高中的三年里,小哥早已作了外出打工的準備,沒有出去,是不放心寒暑假她一個人在家。他不僅用大哥的錢供她念完了高中,還將自家房屋的瓦頂翻蓋了一遍,用泥堵了漏縫的墻,用白灰水刷白了墻壁,最后剩下兩千塊錢,小哥說一定不能再用了,留著她考上了大學交學費。高三下學期時,小哥聽說上大學一年的學費最少也得五六千后,一個炎熱的中午,小哥背著行李出現在縣中學的大門口。他對她說,小小,我要出去打工了。她驚問,小哥,你要去哪里?小哥說,去煤礦。她抓住小哥的行李哭著說,小哥,你去哪里都可以,你不能去煤礦!我不許你去!小哥說,小小,并不是每個下礦的都會、會……她說小哥你莫說了,我不許你去,就是不許!小哥望著進出的學生,有點不自在,說小小,放似回家,或者有事回去,夜晚睡覺前一定要檢查一下前后門。大門我又加了一道鐵閂,后門加了一根頂門杠。缸里的水是滿的,但你回去不能吃,重新挑新鮮的。柴火我劈好了,堆在后院的草垛邊上。木桶里還有幾十斤米,要是怕霉了,拿到太陽下曬曬。還有,大門的鎖我換了一把大的,這是鑰匙。小哥把鑰匙遞給她,記得,離家時一定把門鎖好。小哥說完挪動腳步扭過臉去,又轉過臉來,再看她一眼。她搶上前拉住小哥,堵在他面前,說,小哥,我不考大學了,我不上大學了!小哥這時目光嚴峻,說,小小,你是班上成績最好的,聽說還是學校的廣播員哩。你一定要考,考上了,就不用出去打工了。再說,你要是不上大學,怎么對得起大哥。她背過身去。小哥又說,煤礦工資高,加班還有補助,只要你考上了,我一定供得起。
那天她放走了小哥,放他去了大哥去的那個地方。第二個月,她就收到小哥寄來的兩百塊錢。小哥還給她寫了信,信里說他去的不是大哥的那個煤礦,他去的是另外一個離大哥的煤礦有一百多里地的煤礦,但老板還是大哥煤礦的那個老板。老板聽說他是大哥的弟弟后,對他很關照,他的工資比別人每月多二十塊錢。就在來信一個月之后,她以全縣第一名的成績考取了省城武漢的華中師范大學,小哥得信后請了假趕回來,還帶回了一千多塊錢。在后來的十多天里,小哥卻怎么也湊不齊剩下的三千多塊錢。小哥從礦上回來那天,她發現小哥黑瘦得她一眼都認不出了,這些日子,小哥更是瘦骨嶙峋,赤膊時,胸脯上的骨頭一根根。有天夜晚,她和小哥又吵又嚷,說她不上大學了,四年讀下來光學費就得兩三萬,還不算生活費。她說小哥你哪么要這樣逼我,這一世界的人沒上大學都能活.為什么我就不能活?她說出去打工有什么不好,我又不是去煤礦。她說你不讓我出去打工也可以,在家種田我也能養活自己,我只小你一歲,哪么還要靠你養我供我,你這樣讓我活得一點意思都沒有!她說小哥你再不用到處借錢了,借的錢是要還的,我只要看見你找人借錢的樣子,我就為你羞!小哥,你莫再羞自己也莫再羞我了好不好,小哥我求你了!
那天夜晚很晚了,小哥又出了門,她坐在床上等小哥等到快天亮。
第二天小哥就回煤礦了。臨走時,她發現小哥的眼睛是腫的。小哥說,小小,你打工去吧。去武漢。你一個人在家我不放心。去了武漢,給我寫封信。
七
下午五點鐘的時候,米南走進了觀察室。他發現,那碗雞湯水餃原樣未動,上面結了一層粥樣的凍油。
點滴又輸上了。那小小想拒絕,圓眼睛護士說你不欠費了。
護士一走,那小小焦慮地問明玉怎么沒來,米南說,我沒去。為什么不去?米南無語。那,這藥錢……米南說錢交了。誰交的?米南說,我。
那小小突然扭過身子想起床。
米南說:“別動,你想干什么!”
那小小說:“我要回去!”她剛挪了一下腿,眉頭一緊,齒縫里咝了一聲,又躺下了。她兩眼絕望地望著天花板。
“交了多少錢?”
米南不答。
“你告訴我!”那小小聲音激烈。
“預交了一千五。離開時再結算。”
“你……你憑什么!”
米南看見了那小小臉上幾縷紅得發紫的纖細的血絲。
他憑什么?他不明白她的意思。她是責己還是責人?面前這個女人是父親的情人母親的敵人,再怎么說也該是他要表示鄙視和憤恨的人,是啊,他憑什么?
米南將雞湯水餃拿到衛生間倒掉,以回避她的質問。一時不敢返回,他又去醫院大門口買來了一碗熱氣騰騰的牛肉面,說,你一天沒吃東西了。那小小不理睬。米南說,醫生也讓你吃。那小小說我不餓。米南說,不吃病怎么好。那小小說,我吃不吃我好不好和你有什么關系。米南說,吃了病才能好,你才能回家。
那小小的表情不那么堅硬了,繃緊鼻翼,眼里映著濕潤的光,忍了半天,語不成聲地說:“要它好做什么……我沒有家……”
米南的手機又響了。從一早,兩個號碼一直追著他打,一個是母親的手機號,一個是家里的座機號,他一次也沒接。他合上機蓋,將面碗遞到那小小手里。
那小小不接,冷冷地看他,他說你怎么不接。米南也冷冷地看她。接不接跟你有什么關系,用得著你這么陰冷地問么。他將面碗放回床頭柜上。
手機又響了,米南不勝其煩的樣子。那小小忽然說,你應該接。米南現在煩她了,瞪著她。那小小和他對視,說你到外面去接。米南遲疑了一下,出了觀察室。
母親在電話里急哭了,說我知道你送那女人去醫院了,送去了你該回來。母親說你送她去醫院,你叫救護車,我不反對,你不該在醫院一待一天。你應該通知她的單位,她的單位就是你爸的單位。母親說你這樣做叫人家怎么看我,輿論怎么看待這件事,我將來還怎么做人。母親說南南你不足個血性的男人,你太叫媽失望了。母親一定哭濕了電話。米南只聽,一句話也不說。母親說南南你趕快回來,或者,你告訴我哪個醫院,我去找你,你快把媽急瘋了!米南這時才說,媽,我理解您的心情。可我心里也很亂,我也不知道該跟您說些什么,所以我一直不敢接您的電話。我現在確實是在醫院,但您最好不要來,完了我會回去的。她傷得很重,還做了手術,已經起不來床。媽,您千萬別認為我這都是為爸做的,您要是理解了,我謝謝您。
接完電話,米南的心更亂了。他在院區里盲目地走來走去。他知道他是不能走掉的,只要那個叫翟明玉的姑娘不來,他不能離開。
回到觀察室,米南第一眼就去看那碗,碗里的面條吃完了。那小小的臉有了一點顏色,精神似乎也好了些,看他時有點貪食后的羞澀。米南一直陰沉的臉頓時開朗了,如同此刻一身寒氣的身體進入了這個暖氣房間,身子骨也舒展開來。
沒有毛巾和餐巾紙,那小小用紅圍巾擦嘴巴。米南想怎么就沒想到買牛肉面時買幾包餐巾紙呢。上午買衣褲時也沒想到。又想,該買沒買的多呢。
“你媽讓你回去。”那小小說。
米南倏然回頭。
“醫藥費,衣服錢,還有面錢,我都會給你的。”
米南說:“我什么時候叫你給我錢了?”
那小小說:“謝謝你的好心。但是,我要不還你錢,你在你媽那里通不過,我自己也通不過。”
米南說:“你不要把人想象得那么惡劣。”
那小小說:“我知道,你是個詩人。詩人用善的眼睛看世界,即使疾惡如仇,仇恨也只會轉變成內心的痛苦。詩人不會仇恨。可我不是詩人。”
米南喉結翻滾:“所以你恨?恨誰?恨早上那些人,還是我媽,還是我?”
那小小搖頭:“我是咎由自取。”
米南說:“我知道你恨我,所以對我的錢也恨上了。”
那小小說:“不對,我怎么會恨一個把我送進醫院,還幫我墊錢治病的人呢。”
米南說:“你心里明白,是我開門把你堵在了屋里,并且讓你滾。是我將你堵在小區里,使你遭遇了后來發生的一切。”
那小小捋捋頭發,目光柔和地側過臉來:“你真的認為,我那是遭遇嗎?”
米南扭過頭去。
那小小說:“不是你把我堵在小區里,是你媽。”
米南頭一抬,像撞了墻。
“不,不是我媽,是我!”米南極不情愿自己的母親被她這樣認為,否定得如此堅決,同時內心豁然出現了一個空洞,感覺里面心都不在了。
那小小說:“如果是你,你就不會認為我后來的一切是遭遇。”
米南在病房里走動:“信不信由你!”
那小小這時望了床邊的椅子一眼,說:“你坐嘛。”
坐?坐在她床邊?這算什么?
米南累了,一天都沒有坐,真想坐坐了。他拉開木椅,差不多坐到了房門口。
“你叫米南。我知道。”那小小說。
“你當然知道。”米南團手抱臂,覷了眼睛看她。
“對不起,米南。”
“對不起什么?”
“浪費了你一天的時間?”
“就這?”
“……”
米南氣上臉來來:“難道你就不認為對不起我媽?”
那小小沉默了一下,又小聲說了一聲“對不起”。
米南不滿地問:“什么意思?”
那小小被逼不過,說:“在你家,你媽對我不打不罵不羞不辱只是哭的時候,我想到過對不起。后來,自從跪下的那一刻,我不了,反而覺得是你媽對不起我。”
米南站起來:“你知道不知道,你破壞了我們的家庭,你損害了我父親母親的感情。你傷害了我,我們,尤其是我母親!你是個第二三者!第三者你知道嗎?”
在米南近于吼叫的時候,那小小怵惕地一會兒一看房門口。當米南說她是第三者的時候,她顧不得張揚的后果,大了聲音說:“我不是第三者!開始的時候,我曾經懷疑我是,后來我認為不是。今天我想了一天,我想我倒像個第四者。”
那小小說完,竟然還笑了一下。
“第四者?”米南不由自主地跟著重復了一遍。
“和一個三口之家有了密切關系的人,怎么不是第四者。”
“荒謬至極!說得那么輕巧!第四者、密切關系!你不認為這種關系很骯臟嗎?”
那小小說:“你會這樣認為嗎?”
米南一口氣憋在胸口。他突然問:“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小。你知道。醫生問過。”
“你跟……你們,多長時間了?”
“整整一年。去年的平安夜。”
“你哪里人?”
“鄖縣。”
“在哪里打工?”
“你爸的倉庫。搬運兼勤雜工”
“你打算怎么辦?”
“什么怎么辦?”
“這件事。”
“今天早上,你媽放我出你家門的時候,我想從此將一刀兩斷了,離開你爸,離開倉庫,離開這個城市。現在,我改變了決定,我要嫁給你爸。”
“為什么?”
“因為我加倍償還了也許是我應該償還的東西。”
米南又要揮手的時候,觀察室的門被母親推開了,三個人都有一剎那的愣怔。
八
夜色遮掩神色倉皇的母子。母親在前,步履匆匆,兒子在后,腳步滯重。
父母臥室的床已經煥然一新。母親將上面所有的爾西都扔了。母親說“骯臟”。是啊,怎能不骯臟。可這一床的新還有什么意義,還能新多久?母親讓他坐在臥室的單人沙發上時,他才想起一天都沒吃東西了。他對母親說我餓了。
母親在微波爐里給他熱了牛奶和面包。他天生拒絕牛奶面包,勉強吞食時說,爸不在家,我們就沒飯吃。母親說,南南,你還在提你爸,我們這個家,完了!剛一說,母親就哭了。米南說,媽,要是爸能認錯,并且回心轉意,您能原諒他嗎?母親說,這個世界總是叫女人原諒男人,可男人在這種事上永遠不會原諒女人。米南問,媽,我爸呢,怎么一天沒露面?母親說,去沈陽出差了,一個星期。米南說,您不是前天就去義烏了嗎?母親說我臨時改時間去了一趟宜昌。你爸以為我去了義烏,出差前把那女人弄進了家。米南說,您怎么知道他們昨晚在我家?母親說,媽還沒有老得癡呆。米南咽藥似的吞下了最后一口面包,說,媽,您打算怎么辦?母親說,這樣的問題,你都能幫媽回答。米南說,離婚?母親說,其實我也不想。米南說,媽,給爸一次改正的機會,好嗎?如果他能跟那女的斷的話。母親說,不可能了。何況……南南你不會不知道.我跟你爸的感情早就死亡了。米南說,既然早就死亡了,為什么要拖到現在?母親說,這不都是為了你嗎。米南說,那現在怎么就不為我了呢?母親說,現在你親眼所見了,現在你明辨是非了,現在你真正明白母親是一個什么樣的母親、父親是一個什么樣的父親了。媽一直忍了這么多年,就是為了讓你明白這一點。米南說,我還是不明白。母親欲言又止,起身去了衛生間。
米南閉上眼睛琢磨母親話里的意思,同時看見了自己那顆年輕的心,看見它在一點一點蜷曲成了一顆風干打皺的棗。
在他兒時的記憶中,父母是恩愛的,那時候吃得簡單穿得也簡單,住的房子又小又破,可那時的家總有父親母親的歡聲笑語。節假日,父親母親把他牽在中間去公園去商場去游樂園,那幸福不再的童年時光啊,一支五毛錢的冰棒就甜了一個世界。自從搬進這套新居,所有幸福和歡樂猶如遭遇了一場龍卷風,奇怪的是它們的消失是無聲無息的,全無龍卷風應有的動靜。他很難理解,一個家怎么可以無聲無息的就這么消失,就連他和席月的分手,還經歷了激烈的爭吵。寂靜真可怕啊,不然怎么有個詞叫死寂呢。記得只有一次母親說到了離婚,母親說的時候是關在他們的房間里,偶然被他聽到了。母親的聲音十分平靜,那語氣就像在和父親說悄悄話。他很想聽到父親是怎么回答的,聽到這里心跳不止,但父親那次始終沒有回答。他的心便再不亂跳了,那一刻,他對父親充滿感激。
正胡思亂想,母親返回了,坐到床上。顯然,母親又去衛生間哭了一遍。母親的眼睛更腫了。母親眼不腫的時候很好看,人到中年了依然好看。母親說話很溫柔,就是做生意與人爭論時也是輕言細語。他一直認為,正是因為母親的美麗溫柔,父親才一直不愿和母親離婚的.離了,父親再上哪里去找母親這樣如此優秀全面的女人?偏偏不是這樣,父親找了一個什么也不是的鄉下女。他知道自己太年輕了,他不懂婚姻。他也許懂詩,但詩和婚姻多半是不搭界的。
米南說,媽,我一直覺得,爸對您是有感情的。母親說,你怎么知道。米南說,您曾經提過一次離婚……他不同意。母親吃驚,說,你是怎么知道的?他說,這么多年了,我也長大了。母親的身體矮了幾分,說,要是沒有發生這樣的事情,準又愿意拆散這個家呀,這么多年了,我們不也過來了嗎。你爸他當然不愿離,要是離了,他的后果是可以想象的。米南說,媽,我今天想問您一句,您對爸,真的沒有一點感情了嗎?母親說,南南,假如你是一個女人,你能容忍一個男人一輩子同著鍋臺轉靠著老婆活嗎?你能對一個干大事一無是處做家務婆婆媽媽的男人長期保持感情嗎?米南說,媽,您不是時時處處都要求爸將家務活做得天衣無縫嗎?母親說,如果你爸連家務活也干不好,作為一個家庭的丈夫和父親,他豈不完全成了擺設?米南說,爸他做家務,對我們這個家也是一種貢獻啊。母親說,南南,聽你說這沒志氣的話,叫媽怎么說你……那也叫貢獻?那媽呢,媽起早貪黑……米南忙說.媽,我不是否定您對我們家的貢獻,我是想說,爸用行動支持了您的生意和事業,您起早,爸也起早.您貪黑回家,爸不貪黑.可他把飯菜都做好了,您回家只吃。您吃完飯,從來都是爸收拾碗筷洗盆涮碗……母親打斷他說,南南,我忙啊,我一年到頭玩命地掙錢養家啊!
眼看母親又要流淚了,米南低下頭去,揪著自己的頭發。
母親幽幽泣道,南南,聽你口氣,你好像還站在你爸一邊。你爸他這樣了,你還狠心讓我原諒。早上在院子里……你的表現……你還守了那女人一天,就好像她跟你爸住家里過夜是應該的……南南哪,我怎么養了你這么個兒子……母親雖是抱怨,仍是低泣輕訴。米南說,媽,我也感到我不是個好兒子。可是,我實在是做不到見死不救。母親說,她會死嗎?裝的。她只有這樣才能逃過這一關。米南抬頭看母親,認真地看,然后,他認真地說,媽,她不是裝的,她流了很多血,她的臉白得像紙……你不用說了,母親說,按你的意思,倒是她對了媽錯了?米南說,媽,事情不是這樣……她也是個女人……媽您是干過婦聯工作的,這您比我清楚,她也有需要維護的東西。母親說,我雖然干過婦聯工作,可我也是婦女,我也有我需要維護的權益,一個婦聯干部,連自己的權益都不能維護,還怎么去維護廣大婦女的權益……
米南一抬頭,墻上的時針指到了十點。他說,媽,我要出去一下。母親說,是不是又要去醫院?他說不是,是通知和她同住的一個打工妹去醫院照料她。母親說,南南,你應該去通知他們倉庫的領導。他說,倉庫的領導是我爸。母親說,倉庫上面有公司,你不去我去。他說,媽,天都這么晚了,今天又是周六,公司哪有人啊。母親想了想,說.那星期一一上班,你就去他們公司。南南,你要給媽爭口氣啊。
出了家門,走到小區里那小小白天跪著的地方,米南又站了一下。
九
那小小對突然安靜下來的醫院沒有心理準備,太靜了,反而不像是人間。她心知自己在人間,但是在人間的隔壁,這隔壁與人間似乎沒有什么關系了,她被人棄置或者是存放在人間隔壁的一間屋子里。白天,這一屋子的白她尚能忍受,現在白加上靜,就有冷颼颼的一股恐懼從骨縫里鉆出來。那靜里藏著她害怕的東西,一個突然闖進門來的人,一陣或急促或躡手躡腳的腳步聲,一聲驟響,一條拱門的狗,一聲貓叫,一個渾身是血或是纏滿繃帶的傷者,一個忽然跟她說話的聲音……她一會兒看房門,一會兒看窗外漆黑的夜,將身體一點點縮緊,縮成一團隆起的白被子。
那小小這時想,這世上,她只剩下兩個親人,一個是小哥,一個就是老米了。
碰上老米以至愛上老米,都是老天的安排。有時候她又想這是小哥的安排,小哥要她來武漢,似乎就是要讓她遇上老米,并且做他的女人。昨天下班時她對老米說,明天是圣誕節。老米說,哦,今天就是平安夜。她說,你要是家里忙完了,我們到街上去看看熱鬧吧。老米說好,正好我愛人到浙江出差了,三四天才回。
昨天夜晚,她第一次讓老米花了那么多錢,一百多塊呀,快是她一個星期的工資了。老米牽著她的手把漢口最繁華的馬路差不多都逛到了。他們也像情侶那樣靠著,老米卻總是左顧右盼,有意無意疏離她的身體,最后還是拗不過,胳膊反而被她越抱越緊,她的頭在他的胸口越靠越近。她看商店那些令她眼花繚亂的東西時兩眼發光。老米堅決要買一件衣服送給她,作為新年或者圣誕節的禮物,她一次次堅決地將老米拖出了商店。她說看一眼我就滿足了,聽見你說要給我買我就滿心里都是高興了。她這樣說時,她發現老米那一刻很傷感,又顯得心事重重。她怕老米不高興,老米不高興,她比老米還難過,就不想再逛了,說天不早了,我們回家吧。可是老米不同意。老米說,平安夜,逛了半夜,我都沒花出一分錢。她笑,說逛街就是逛街,為什么一定要花錢呢。老米說,我心里不是滋味。她馬上像哄孩子似的說,老米你千萬別亂想,聽我的話,回家吧,明天你一早還要趕火車。老米說,小小,我今夜回家,肯定一晚上都睡不著,我們去咖啡館坐坐吧。她猶豫了一下,答應了。
這是她跟老米第一次進館子。咖啡館也是館子。以前,老米多次要請她進館子,她一次也沒去,她知道一進去沒幾十塊錢出不來,而老米一月也只有那么些工資,還要交一半給家里。有時連自己都很難相信,他們好了一年了,她倔得那么不近人情,夏天那么炎熱口渴,她不讓老米給她買一瓶飲料,有次氣得老米將買來的冰棒扔到了路溝里,說我的錢就那么臟那么臟了你嗎。她怎么說呢,她沒法解釋,沒法解釋回家就有涼開水,可以喝個飽,用得著花三塊錢五塊錢去喝一瓶水么,只要能跟老米在一起,再渴心里也是高興的呀,老米他怎么就不理解呢。每次跟老米在一起,她覺得自己比其他戀愛中的女人都幸福,因為他們只有男女之愛,而她除此之外,還有父愛,她有雙重的愛,因此她是更加幸福的人。
鄉下打工妹不僅在城里尋找工作,不少人還幻想在城里尋找愛情。她有點忌諱“愛情”這個詞,改成“愛人”心里還是擱不住,覺得它分量太重,那就改成“婚姻”或者“歸宿”吧。她當初就想過,她是要回去的,掙些錢回去念個大專,去家鄉云嶺小學當一名老師,然后在家鄉找個人成個家。卻沒想,老米把她連同她的心留在了城市。
老米的倉庫是她打工的第三站,一進倉庫她就站住了,一站四年沒挪窩。工資不高,但不挨老板的教訓,不遭領班的呵斥。倉庫的頭老米是個知識分子,他能放下頭的架子對待打工的。見她身子不那么實板,他盡量不派她搬大貨,實在免不了,他換了工作服戴上手套,幫她上車卸車。在她累得脖子掙出青筋的時候,她常常看見老米眼中那一閃而過的目光。她知道那是父親對女兒的那種,便油然想起父親曾經有過的與此相似的目光。有天老米說,那小小,這活你干不了,這是男人的活,你去另外找份工作吧。她說,雖說這是男人的活,但這是人干的活,在這里干,我感覺我像個人。米主任,您是不是要辭我?老米忙說不是不是,你別誤會,那你干吧,想干多久干多久。這時她就笑了,覺得老米這人真有意思。
倉庫的活路累是累點,她也還扛得住,只不過開始一段時間吃不消,堅持了幾周,身上的勁也就練出來了,最難的日子就過去了。老米讓她另找出路時,就是她最難的時候。她有時想,是老米幫她度過了最難的時候。不是老米幫她干活,是老米對鄉下人的態度,和他父親般的目光。而這城市里,到處是兇神惡煞般的老板,他們對鄉下人,對窮人,像有前世的仇恨。鄉下人窮人幫他們賺錢發財,拿最低的工錢干最苦的活,他們還要將窮人鄉下人身上不該出賣的東西賣給他們,而且是無償的、無處訴說的。他們讓他們站著干活跪著生活。這是個什么世界呀。所以,她愿意躲在老米的這個小小的倉庫里,一躲四年。
四年的時間,她差不多過完了她的青春期。四年里也有城里人追她,有打工仔想親近她,她都沒看上,他們話說到第四句她就聽不下去。她喜歡聽老冰說話,老米的很多話總是令她恍惚,恍惚又回到了課堂。老米很健談,卻不夸夸其談,總是因事論事適可而止,總是在他們歇工的間隙和中午休息的時候。老米不像別的老板,因此,他的辦公室成了他們休息聊天打撲克甚至打工仔們午睡的地方。老米跟他們聊天時,她是老米最鐵的聽眾,有時還清教一下,甚至辯論一番。這令老米驚訝。有一次,當老米聽說她考上了大學沒上成時,她發現一向快樂的老米那一刻相都變了,整個身體都變成了一個說不出來的字。她知道那字和那字的滋味,當年放棄上大學時,當年小哥萬般無奈同意她的決定時,她和小哥的身體都變成過這個字。老米過了好半天,才回過氣來似的說,那小小,你真堅強,你熬過了多么黑暗的一段日子啊。那天,老米這句話把她已經愈合的傷疤揭了,又流了一次血,那血又從眼睛里流出來,她怕老米看見,轉身進了貨倉。第二:天上班,她發現老米似乎還沒從昨天的那個字里脫離出來,老米走到她身邊,說,那小小,我兒子就是念的你考取的那所師范大學,當年你要是上了,說不定跟我兒子同班呢。說完他低著頭走了,背好像也比過去彎曲了。
明顯感覺到老米對她的關心是那年春節以后。春節之前,倉庫二十多個農民工陸續返鄉了,唯獨到臘月二十七剩她一個人還在倉庫上班。起初老米以為她是為了掙加班費,到了臘月二十九,老米一早見她還在倉庫,說你怎么還不回家,她說我就在這里過年。老米說,那怎么行,一年到頭,總要和父母親人團聚團聚呀。她聽了眼一紅,低頭說,他們不在了。老米低聲說了一聲對不起,又說,那你還有兄弟姐妹呀。她說我就一個小哥,住外省的一個煤礦。老米說,那你就跟你小哥一起過年。她沒應。
前年的春節她就是在小哥的煤礦過的年。小哥娶了當地的一個女子。她在小哥的新家里堅持過完了三天年,第四天就離開了。三天年里,嫂子不跟她說一句話,每餐吃飯時都盯她的筷子,如果她伸向的是一碗有魚或肉的菜,她就拿眼睛看她,幾次她都將拈上筷子的菜又放回菜碗里。初四一早,她對小哥說,小哥,我回去了。小哥都快把自己的一只手捏斷了,一定要送她到汽車站。走到大路口,她就站住不讓再送了。小哥的淚終于流了出來,說,小小,哥對不起你。她卻仍然笑著,說,小哥,你要想我了,就去武漢看我。小哥說,小小,要是碰上合意的,就成個家。她點點頭,又嗯了一聲,轉身大步朝前走,再也沒回頭。她想她要是回頭,小哥說不定就會追上來。
坐了汽車坐火車,她一路淚水不干。她想自己也是個女人,自己將來也要做母親,做媳婦,做嫂子,做妻子。天下最偉大的是母親,人們將最真減的感情最由衷的贊美都獻給母親,但好母親有時候并不是一個好媳婦、好妻子、好嫂子,母親有時候辜負了人們崇敬的感情,母親有時候糟踐了人們的贊美,母親有時候損害了母親的形象。她想如果有一天她能身兼女性的各種角色,她一定要將一切角色都做得最好。
她再沒去過小哥的煤礦,但每年她會給小侄女奇去兩百塊錢的壓歲錢,然后給哥嫂寫一封拜年的信。
這年的年三十,那小小沒想會跟老米一起過。以前是她獨自在出租屋里過。明玉回家了,屋里又沒電視,連春節聯歡晚會也不能看,她就歪在被窩里看書,看到睡意來了,扔了書就睡,一睡到天亮,天一亮,就是新年了。有時也出去逛年夜,逛得越晚人越少街上越冷清,家家戶戶都關門閉戶過除夕,這時她就特別孤獨,便像個受驚的小動物,趕緊逃回她的出租屋。除夕那天早上,老米對她說,今夜我值通宵班,你十點鐘來倉庫吧,我們一起守歲過年。
那天她心里很溫暖,她終于可以在一個大年三十的夜晚和一個人守歲說話了。那天她獨自吃完年夜飯,很早就來到倉庫。老米直到十點多才來,一來連說對不起,我家年飯吃晚了。后來她才知道,老米今夜不值班,他對她也對他的家人說了謊,就為了陪她這個沒家過年的打工妹過除夕。老米那天帶來了花生京果酥糖巧克力和水果,她意思地都吃了一點,說飽了吃不下了。她想她對老米的感激已經將她的心肚填飽了。
那個除夕夜,老米知道了她和她家的很多事情。
那個春節以后,她總是在每月的勞保用品中多得了一份,一塊香皂,一條毛巾,一雙手套,或者一瓶洗發水。開始她沒在意,注意別人分得的東西時,才知道老水把自己的一份以另外的名義給了她。她后來一概拒絕了。
十
米南來時都快十二點了。他拎來了塑料盆桶,還有牙膏牙刷梳子毛巾肥皂潤膚霜暖水瓶飯盒瓢勺一應雜什。還有一提衛生紙。全是新的。那小小看見那提衛生紙時扭過臉去。明玉呢,她怎么不來?米南說我去了,她不在,等了一個多小時也沒回。那小小想,對了,今天是圣誕節,明玉的快餐廳還不忙到半夜。她說,你又買這些東西做什么,家里都有,我不需要。米南說,你不需要洗臉刷牙梳頭發?那小小不作聲了,口氣雖硬,心里很軟,她想老米這兒子心也這么細,跟老米一個樣。她想我是要洗臉刷牙梳頭發,可我能么。米南出去拎了一瓶開水和一桶熱水進來,給那小小倒了一杯開水放在床頭柜上,又擰了一把熱毛巾遞過去,說擦把臉吧。
那小小已經不能拒絕。
床頭柜上的一盒蓋澆飯早已冰涼。你怎么不吃,米南說。那飯是圓眼睛護士快下班給那小小叫的。這飯,那小小只要瞥它一眼就有些忍不住,所以她不吃。米南將盒飯拿出去倒了,打開一包熱烤的面包,說就著開水吃吧,都半夜了。那小小接過時手有點不由自主地抖,咀嚼面包時,眼淚不爭氣地在眼圈里打轉,怎么也咽不下,米南忙將水杯遞過去。
那小小一直不好意思讓米南看她吃面包,米南感覺到后離開了。再進來時,那小小已經吃完了。
“你為什么要這樣對我?”那小小突然說。
“換了別人,也會這樣。”米南說。
“你和別人不一樣。”
“是不一樣。我是你的情夫的兒子。”
“是情人,不是情夫。”
“你都……都上我家過夜了。”
“我聽說,你在大學和一個女同學好_,四年……對不起,我不應該拿你們比。我是想說,你不會認為你是情夫她是情婦的。”
“我們還沒有結婚!”
“我們也沒有結婚。”
“我爸他有家庭!”
“可是你爸昨天跟我說了,他要離婚,他要娶我做他的妻子。”
“那小小……你這么年輕,怎么能這樣……這樣糊涂,這樣盲目,這樣不計較后果,這樣嫁給一個可以做你父親的人!”
“要是我們有愛呢?”
“你們有、有愛?”
“我們為什么不能有愛?在你心中我是那種女人,是嗎?你是這樣看我的嗎?”
米南沒回答。
“一年了,我們手牽手加起來也不過五六次。”
米南說:“五六次,就成了愛,就要成為夫妻?”
那小小說:“米南,你應該知道的,即使千次萬次,多少夫妻都不是夫妻。”
米南說:“你不像個農民工。”
那小小忍不住小聲笑道:“我像個山里來的女妖。”
米南說:“你念過書?你怎么這樣……這樣伶牙俐齒?”
那小小說:“女妖當然是口舌含劍的。”
米南問:“你念過幾年書?”
那小小答:“十二年。”
米南一怔:“念完了高中?”
那小小嗯了一聲。
“高考沒考上?”
那小小又嗯了一聲。隨后問:“現在幾點了?”
她在催他離開。她一定感到這種談話和氣氛很難受。最難受的是她和他之間的關系。他何嘗又不難受。但事情總得有個了結。最好是了斷。可怎么了斷?他抬手看了一下表,說快十二點了。那小小說,明玉也該回家了吧。只好請你再去一趟了。米南說明天不行嗎,都這么晚了。那小小想想,說也可以。
米南不想離開。米南意猶未盡。他說:“那小小,你們……你跟我爸,不合適。”
那小小說:“你是說年齡還是身份?你是不是說,我要是個離過婚的、置四十歲的女人,或者,我是個城里女人,就合適了?”
米南的難堪和笨口拙舌讓那小小感到自己確實有點咄咄逼人。看他觀察他感覺他一天了,她看出了,老米的兒子真是個詩人。詩人是很容易受傷的。她已經傷了他了。她是說她和老米的關系。在這個關系上,她現在感覺她和他之間有種心照不宣的東西。他只是認為她“不合適”。這么說,至少在他爸離婚這件事上,他并不強烈反對。他今天一天的反應,是她沒有料到的,她傷了他,他卻反過來照料她。她知道他的心肯定很復雜,自己的心也跟著變得復雜起來。她這時看著他,像看一個可憐的大孩子。她說,你快回家吧,累了一天了,我也想睡覺了。
米南兩手插在褲兜里,身體的重心在兩條腿上不斷輪換,抬頭低頭,咬咬牙,閉閉眼,搖搖頭,嘆嘆氣.就這么站在那里折騰自己。你能不能……不和我爸……米南說這話時,他看見有兩束光點在她眼里閃跳了一下,然后看見了她貌似猶疑的搖頭。她的猶疑比她的搖頭還堅定。她的堅定就決定了他們這個家的無可挽救。他知道這一天遲早要到來,但仍存僥幸。他目光惆悵,不無憂悒地輕聲說,我愛他們。那小小同是憂悒的‘目光,同是輕聲地說,要是你的愛能挽救他們的婚姻,我愿意犧牲我付出的一切。她的話在米南聽來是追問。米南說,那小小,你們……你跟我爸,沒有基礎。話一出口,他就覺得很違心很迫不得已也很不得體。那小小說,你指的什么?米南有點窮途末路。那小小說,米南,你爸說,這世上沒有人知道他的心。可他讓我知道了。他說那小小你知道嗎,一個人需要多么堅強的神經,多么超凡的忍耐,多么堅韌的生命力,才能保持這個婚姻。他說他已經挺不住了……米南,你爸不忍心給你一個破碎的家庭,他說你的心是一顆詩心,詩心很脆弱。我同情你爸……
米南高傲的心曾如凌空的鷹,這時,一股驟然襲來的疾風吹折了它的翅膀。過了很久,他仍擰心扭肺地說,你們的基礎,不能僅僅是同情,相互的同情。我父親同情你是個窮苦的打工妹。那小小說,同情里就沒有愛么?愛里就沒有同情么?你剛才說基礎,如果說我跟你爸之間有愛的話,那同情就是基礎。我們當初就是因為相互同情才漸漸走近的。還有,我和你爸最珍視的,也許不是同情,也不是愛,是尊重。說到這里,那小小莞爾一笑,說,多數的時候,愛是個沒熟的柿子,又青,又澀,又硬,落到樹下滿地滾。但是有了相互尊重,那柿子就會由青變紅,變軟,變熟的。
米南這時對這個鄉下女完全刮目相看了。驚詫之余,父親后半生的幸福仿佛冬日的一蓬紅紅暖暖的爐火,伸手可觸了。可畢竟父親太老了而這女子是太小了。逐漸老去的父親會給這個年輕女子長久的幸福嗎?他們真的會有一個美滿的結局嗎?那小小又催他離開,他說,這件事,能不能不對和你同住的那個叫翟明玉的說。那小小搖頭說,瞞不住的,米南。再說,就是我想瞞,你媽也不會幫我瞞的,一切順其自然吧。
米南看看表,十二點差五分。他突兀地說,今天是圣誕節。那小小說我知道。米南說,圣誕節,你流了血。那小小一笑慘淡,說我有罪,我流血贖罪。米南的心像被針扎了一下,救護車中那股腥氣即刻彌漫了整個房間。他幾乎來不及多想,就將手伸向了上衣口袋。他抽出了那枚圣誕賀卡,四個金色的字在他眼前快樂地跳躍,歡欣鼓舞的樣子,像每年這時候的席月。他差點說出了這四個字,否則不是諷刺便是傷害。但他還是希望將這枚賀卡留在這里。他將賀卡放到那小小的枕邊,說現在還在圣誕節里,然后離開了。
走出醫院,他才發現下雪了。雪不大,零零星星的,在昏暗的街燈里逐風斜閃,沒有著落,像他此刻的心。
十一
送賀卡的人走了,把賀卡留下,把加倍的孤獨和孤兒般的她留在這間白房子里。值班護士要關燈,她大叫別關,我害怕!
她的心跟著日光燈的鎮流器吟吟地響。她將賀卡貼在胸口,咽噎著念出了“圣誕快樂”。這是她此生得到的第一張賀節卡片,上面還印著很多祝福的文字,她不能沒有感觸。高中時,同學們也都知道有個圣誕節,但誰都不把它當節。那是城市的文明。進城了,她每年都能看見和感受圣誕節,但這個節仍然與她無關,平安夜和圣誕節最熱鬧的兩天,她經常是在倉庫搬運貨物。晚上興許會去大街上看看熱鬧,看得情緒低落了,就回家睡覺,準備第二天干活的力氣。現在,她得到一張賀卡了,而且是老米的兒子送的。她看見他放賀卡時想說什么。她猜想他是不是想說賀卡上的這四個字,覺得不妥便沒說。她想他說了她也不會怪他的,她不認為除了這四個字他還有別的什么含意,她能夠而且愿意接受這樣的祝愿,她不會作任何與此無關的聯想。這個老米的兒子!
老米這兒子和他父親的目光驚人的相似,純真而溫和,即使發怒時也讓人感覺不到懼怕。更多的時候,她從米南的眼睛和表情看見的是憂郁,乃至于令她生出一種她不能承受羞于感受的心疼。現在,她十分害怕想這些感覺這些,她只想老米。她想死老米了,可老米還有六天才能回來,六天哪,太漫長了呀。
昨天夜里,從咖啡館出來快大半夜了。此前她催過老米幾次早點回家,老米都說今天沒關系,我愛人昨天就去了義烏。老米和她在一起時,一直稱呼他的愛人叫“愛人”。她不覺得老米虛偽,反而認為這是他的厚道。這厚道又添了幾分她對他的敬愛。老米和別的男人確實不一樣,一年了,他不圖謀她的身體,沒說過一句輕佻的話,就是手牽手時,他的激烈的行為也就是加大緊握的力度。今年國慶節放長假,明玉回鄉了,老米十月一號晚上買來了酒菜,在出租屋陪她過節。那天老米有些微醺微醉的樣子。她遞給老米一只削好的蘋果解酒,老米一把摟住了她的腰。當時她的身體都僵硬了,蘋果掉到地上。她沒有脫離近一年來第一次身體的擁抱,倒是老米驚慌地松手放開了她,沒過多久,他就匆匆離開了。老米一走,她便落入了無邊的悵惘之中,直想哭。他們之間根本就沒有過談婚論嫁的時候,可她那晚卻想了一整夜嫁給老米的可能性。那天晚上,她平生第一次遭遇了那個爛熟于心的“愛”字,在隨后的兩個多月里,這個念“愛”的漢字攀越了一切樊籬,將她和老米的心緊緊粘連在一起,以至于在昨天寒夜的街頭,他們倆久久相擁相吻在咖啡館外霓虹燈的燈影里。那一刻她迷離了。
“去我家吧,小小!”老米猛一松開她,臉對臉眼對眼。
“老米,你的表情……我害怕。”她瑟瑟的聲音壓低了她的頭。
“害怕我的表情?險惡?還是兇狠?”
她昂揚地抬頭一笑:“不是,是堅毅。以前從沒見過。”
老米說:“以前我軟弱、延宕如哈姆雷特。我在心里折磨自己,折磨了整整一年!”
她說:“你不打算繼續折磨下去了?”
老米說:“你已經看見了我的堅毅!”
她撲進老米的懷里,雙手箍緊他的腰。
老米輕輕吻她的頭發,細語道:“小小……我要娶你。我和她離婚。”
老米這次沒有說“我愛人”。
“她……會同意么?”她仰頭問,聲音顫顫巍巍。
“她會……其實,會不會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們彼此從此都有了溫暖……溫暖遠離我和你,實在是太久了……我們并不奢侈……我們有權利,在這個世界上好好地生活。”
老米不過是詩人的父親,但他這時說出的話以及他說話的情感、語氣、聲調、氣息和速度,都令這個已然清寂的平安夜浸透了詩意。
準確地說,昨天后半夜,她和老米在他們家是坐到了天亮。當晨光修女般走近窗子時,她欣喜地對老米說,我看到了圣誕節的第一抹曙光!她相信是圣誕節的曙光賜與了她勇氣和力量,并且使老米重返堅毅。就在圣誕節的光明來臨之際,她和老米離開了客廳,走進了臥室。
在他們的床上,她沒有絲毫的不圣之感,她認為她的心是圣的,她的身也是圣的。只是,她現在怎么也想不明白,老米的愛人明明剛去了浙江,怎么今天一清早就回家。她后悔沒和老米一起出門。當時她正準備起床,可已經來不及了。
十二
圣誕節后半夜的雪下出了氣勢,棉朵一般重重疊疊地往下落,地上很快有了一層朦朧的白。
圣誕夜的街頭不肯寧靜,燈光璀璨的歌廳仍在執著地傳出不倦的歌聲。“我愛你,愛著你,就像老鼠愛大米……只要能讓你開心,我什么都愿意……”米南發現,現住再聽這首曾經讓他想撞墻的歌。已經不覺得怎樣的庸俗和俗不可耐了。
米南縮著脖子裹緊衣服站在那間簡陋的平房前等翟明玉。等到下半夜快三點,身體壯實的翟明玉被躲在屋檐之下黑暗之中的這個陌生男人嚇了個半死。翟明玉尖叫,米南趕緊聲明。直到被驗明正身,米南和翟明玉才坐在了那間出租屋里。
他們很快各自知道了急于想知道的。翟明玉驚訝于米南的坦白,商至那小小流血的細節,米南震撼于那小小和自己是同屆的高考生是鄖縣那屆的高考狀元,而且第一志愿是同一所大學。米南忍受翟明玉的憤怒、詛咒、譴責和質問,內心里風雪交加。他不能回答他為什么晏將那小小攔在小區里,不能回答那小小跪著哭著被人踢著他為什么袖手旁觀,不能回答一邊讓那小小受辱受傷一邊為什么還要假惺惺裝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樣子出面救人。翟明玉說你那個爸呢,他做什么去了,把她一個人扔在你們家扔在醫院里!米南說,我爸去東北出差了,一個星期回。翟明玉這時一屁股坐到床上,眼淚鼻涕一把流。她說我勸過小小多少回,讓她莫沾城里男人的邊,而且還是個有妻有子的半老頭子,她就是不聽。我叫她莫招惹城里的女人,到頭沒你的甜湯喝,她鬼迷心竅。好,如今落得這個下場!翟明玉說到這里起身要去醫院,米南說,我離開時已經半夜了,她還沒睡。等天亮了我們再去。翟明玉想了想,坐回床上說,哪個跟你我們他們的,我跟你們城里這些人……這些男人女人,不共戴天!
黎明前的出租屋像個冰窖,米南冷得牙齒打顫。他希望天快亮起來,天亮了他就可以去醫院:醫院有暖氣,還有那小小。他不由得惦念起那個那小小來。窗玻璃漸漸的有些白了,他想那一定是映上的一層雪光。他想,幸虧這件事發生在昨天早上,要是發生在今天,那小小就會跪在雪地里,躺在風雪中。他又由雪想到血,一紅一白反差強烈。他忽然有一種被雪喚醒的感覺,身子激靈了一下。翟明玉這時說,你還去醫院做什么,天亮了你回你那個溫暖的家,那個有錢的家,那個幸福的家去吧!米南說,你不知道地方。翟明玉說,我這個鄉下人未必就找不到你們城里的那個醫院?米南忙說不是這個意思。翟明玉說,那是什么意思?看耍猴還沒看夠啊?你還想去看看那個身敗名裂的女民工?你還要讓那個鄉下女看見你一回就羞恥一回?米南現在知道了什么是失語,什么是不能表達之痛,他這個以操縱文字為業的人,囫圇掉進了語言的空倉。他委屈,憋心。他說,我沒你說的那么卑鄙,我……翟明玉說,你我什么我,未必還要表揚自己?表揚你向你媽的舉報?表揚你和你媽的突然襲擊?表揚你們母子的一唱一和?米南囁嚅著,說,你怎么這樣說呢,我要是你想象的那樣,我不會親自送她去醫院.也不會一天一夜……說到這里他打住,他怕他的話會成為自我表揚。翟明玉說,好,那我問你,事情到了這地步,你們打算怎么辦?“你們”指代模糊。不模糊他也回答不了。他怎么知道該怎么辦,他只知道父親回來之時,就是這個家的解體之口。家一散,他既有母親又沒有母親,既有父親又沒有父親。他想他可能不久之后會有一個繼父,或者很快他也會有一個繼母,而這個繼母,很可能就是那個那小小。那個和自己同齡同屆的那小小將做自己的繼母嗎?天。他心如火燎,一急,思維就加快了,突然反問翟明玉,你說呢,這件事該怎么辦?翟明玉脫口道,怎么辦,娶那小小,你爹!米南臉都憋青了。寂靜持續了很久,他自言自語,這么說,我們家……真的完了。翟明玉說,你以為你們家沒有完?早就完了。不,米南說,我是他們的兒子,我愛他們……翟明玉說,這不影響你們的愛,你們該是母子還是母子,該是父子還是父子。米南說不一樣了,什么都不一樣了。翟明玉說,你還沒有回答我,你同意不同意你爸娶那小小?米南這時已經不冷了,他說,那要看我爸他自己,我同意不同意,沒有意義。翟明玉說不對,有意義,你的態度說不定意義嗨大嗨大。米南不想進行這種觸及靈魂的談話,很多話,他寧愿去和那小小說。但翟明玉不放過,她說,也是,你同意不同意都算不得一盤菜,主要是你爸的態度,哪個也莫想奪他的自由。他還非得娶那小小不可哩。他已經把那小小害得嗨苦了。他應該像個男人,對自己的行為負責!米南說,我敢保證,我了解我爸!翟明玉說那太好了,那他就應該趕快離婚,然后正大光明地和那小小結婚。又過了一會兒,米南試探地說,翟明玉,我問你,你認為,我爸和那小小,可能嗎?翟明玉說,可能大了。米南說,你認為,他們會幸福嗎?翟明玉說,我不是算命先生。米南說,翟明玉你認為,他們會白頭到老嗎?翟明玉說,感情的事,哪個敢打保票,哪個又說得清。這年頭說什么白頭到老,說這話落后二十年去了。米南說,你也這樣認為?翟明玉說,對,我這是新觀念,跟你們城里人學的。米南說,萬一他們到一起了,結果是個悲劇呢?翟明玉說,至少十年不會。十年以后,都不好說。米南說,這么說,你對我爸還是比較信任的,你是不是認為我爸是個好人?翟明玉說,什么好不好,一個快年過半百的有婦之夫和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姑娘好,你叫我說好還是不好?反正,管他好不好,這回他要是當了縮頭烏龜,他就是世界上最不要臉的男人!
圣誕節漫漫長夜的黑暗,正在被一點點收回,米南卻感到仍被黑暗包裹著。翟明玉催他一起離開時,米南說,翟明玉,你告訴我,說真話,那個那小小,她人好嗎?翟明玉說,一個鄉下女,有什么好!米南說,翟明玉你別生氣,我希望知道。難道我就不希望我爸有個幸福的晚年?見米南語氣中有松動和表態的氣象,翟明玉軟下口氣說,她好不好我說不好,我只曉得她不是美人,但是她比你們城里那些美人美百倍千倍!米南靜了一下,又說,翟明玉,假如……我是說假如的話,我爸最終沒有娶那小小……翟明玉又勃然一嚷,沒得假如!事到如今沒得假如!要是真的發生了假如的話,我也會叫你爹身敗名裂!米南苦笑,你以為只有那小小身敗名裂?翟明玉說,那我也不會饒過你那個好了不得的媽!像是一腳踏空,米南的心忽的懸在了半空。他吃力地擠出話來,我媽……她是無辜的……是個受害者,是個被侮辱被損害的女人……翟明玉也似乎被米南這些話軟化了,心火也被這話澆滅了,再沒說話。
十三
翟明玉和那小小在醫院里一見,各自眼淚汪汪,她們什么也不說。翟明玉勞動競賽似的拎熱水打開水洗飯盒給那小小擰熱毛巾擦臉,擦臉時那手重重的,剛擦干了臉上的淚,轉過身那淚又流了出來。那小小說,明玉姐,你莫忙了,我有話要跟你說,說著看了一眼米南。米南知趣地走開了。
米南一走,翟明玉就叫,那些天殺的男人女人!她坐到床沿,說,小小,你看你這張臉,跟外邊的雪一個樣。那小小凄然一笑,說是熬夜熬的,昨夜里我沒有合眼睛。你為什么不合眼睛?你怕沒臉見人?該!我的話你當耳邊風,現在你哭吧悔吧呼天喊地吧,但是哪個都不會同情你可憐你!不,老米會同情我的……我都想他想了一夜,我快想死他了……那小小哽咽難禁。你莫哭了好不好,翟明玉大聲說,自己的淚卻呼啦啦直往床單上滴。她抹了一把臉,說,小小你還想他呀,你就死了這心吧,這一鬧,他還會娶一個像條狗被人踢的鄉下女?沒出這事他都在他那個愛人面前服服帖帖,現在這樣了,他還不跟只乖貓樣趴在他愛人的腳下流著貓尿悔過!那小小說,明玉姐,我不信老米會丟下我。不信?你們都好了一年了,他說過他要離婚沒有?他說過他要娶你沒有?小小啊,虧你還是鄖縣的高考狀元!那小小說,老米他前天夜里說了,他說他離婚,要和我結婚。翟明玉說.小小啊,你還像棵嫩包谷!結婚?結黃昏!他那愛人會讓你們結婚?就是最后結成了,你們身上不褪一層皮去我不姓翟了!那老米窩窩囊囊這么多年怎么不離?要離早離了。那小小說,明玉姐,老米這次是真的下了決心,他是真心的。翟明玉將毛巾摔進塑料盆里,水濺了一地,說,好,就算他是真心的,那結婚的房子呢?還有錢呢?老米恨不得比你還窮。那小小說,我們都有工資,有工資就能生活。我和老米都說過了,我們愿意過樸素的生活。翟明玉一咬牙,恨鐵不成鋼地瞪著那小小,樸素的生活?愿意?小小啊,我和我們家那位當初也以為愛情可以當飯吃,可是現在,我們連一個娃子都快養不活。樸素的生活?那是富人富得不耐煩了才說的話!你說這樣的話我還聽得過去,你還是個小姑娘,可他老米不該說這樣的話,他是從生活里過來的人,他這樣說太不負責了!
那小小不與翟明玉爭辯了,她是掏心掏肺為自己好。她說到孩子了,是的,孩子。她想過孩子,一個女人怎能沒有孩子。可是如果她和老米有了孩子,他們可能真的就連樸素的生活也過不上了。她想她應該將她最隱秘的心里話告訴她的知心女友。她說,明玉姐,我們已經決定了,將來不要娃子。翟明玉呆了一會兒,一腳踢翻了塑料桶,那桶在地上不勝悲痛地作著慢橫滾,那聲響有點驚心動魄。不要娃子?她一挺身站起來,傾過身子逼近那小小的臉,是你的決定還是他的決定?那小小目光躲閃,說,我們共同……決定的。靜了半天,翟明玉高聲一嚷,他當然不要娃子了,他有娃子,有一個人長樹大的兒子!他只需要一個女人,一個年輕的女人,陪他度晚年!小小啊,你叫我……翟明玉又重重地落回床上,那鐵床嘰嘎亂響。那小小伸過手來捏住她的手,賠笑地說,明玉姐,我曉得,你是為我好……可是,我和老米在一起,真的很幸福,他真的會給我一輩子幸福的。翟明玉說,一輩子?你有一輩子,他呢?半輩子都沒得了!小小,你是被城里那些爛歌子迷了心魂!那小小茫然,說,什么歌子?翟明玉說,不求天長地久,只要一時擁有啊。那小小笑出聲來,笑得雙肩發顫,忽然哎喲一聲,皺緊了眉頭。她閉上眼睛,等疼痛過去了,說,明玉姐,你看我是那種只要一時擁有的人么?翟明玉低頭掰著手指,一呃一呃地說,小小,我是怕你受委屈,怕你將來苦,怕你最后落得連個娃子也沒得,怕你們不能……不能天長地久……那小小又去拉翟明玉的手,眼淚漫了出來,強笑說,明玉姐,我們會天長地久的,會的……昨天,我已經為我們的天長地久流了血,連上帝都看見了,上帝會成全我們,讓我們幸福的……我們也許很快就會結婚,也許新房就是一問出租屋……
翟明玉忍不住跑出門去,靠在院門外廊檐的墻壁上,看一天的雪花亂舞。
米南在病房門口有個時辰了。他感到一切都迫近了。
那小小吃米南遞過來的早點很坦然,這是她意識到她與老米的那種關系已經迫近的結果。她再不用過于客氣或者羞澀或者不安了。她對米南漸漸有了一種親切的感情。一親切,人就輕松起來,笑也浮上了臉頰,眉眼間竟有了一種長輩的慈祥。她自己感覺不到,但米南感覺到了,這感覺像雪地里飛來的一把冷刀子。但他對她是真恨不起來了,真正的恨也就是昨天早上推門入室的那一刻。在得知了她的身世之后,他的恨如太陽下的雪紗,早已融化。一個聰明如許的女孩子卻又有如許諸多的不幸。聽到她因沒錢而棄學的那一刻,他有過一閃念:如果當時這那小小進了他們共同的華中師大,后來和他相愛四年的會不會不是席月而是她?一念即出,他五內轟鳴。
翟明玉進來時臉凍得紅紅的。那小小對她小聲說著什么,又問米南這些衣服和雜物總共花了多少錢。米南不回答,翟明玉急了,說到底幾多錢你說啊,莫以為鄉下人都窮得沒得骨頭!米南像頭掉進了澗底的羊。他現在十分地同情已經找不到語言的自己。翟明玉說,你以為你買點衣服弄點吃的喝的就能把小小的血洗干凈,把你們城里人洗干凈……沒等翟明玉說完,那小小哀哀地喊了她一聲,那小小說,你莫逼他。
米南將那小小的目光看得很清,這樣的目光令他心柔如水。他閱歷不深,因此,他幾乎從來沒有從別的人眼里看見過這樣的目光,連母親也沒有過。這樣的目光有著巨大的征服的力量。他感覺自己已被征服了。現在,他不得不說,你們實在要給錢,就給醫藥費吧,其他的……后面的話低得聽不清。那小小的那種目光更加深重了,她看看米南,又看看翟明玉,不知如何是好。翟明玉看出了那小小的意思,說不行,這些雜七雜八的錢……有腥氣!
那小小徹底的無可奈何了。
翟明玉接著說,告訴你小米,你根本就不了解那小小。你回頭問問你爸,問問小小一年里花了他多少錢,也讓你知道這世上還有那小小這樣的鄉下女人!那小小拖著哭腔說,明玉姐,你不要說了……又對米南說,你說吧,多少錢……米南咽了一口唾沫,說,就、就兩三百塊錢吧。翟明玉還想說什么,被那小小攔住了,說那就總共一千八百元,明玉姐,你快去吧。
翟明玉離開了醫院。
那小小閉眼躺著,什么話也不說。窗外北風帶著旋律嘶吼,聽起來恐怖得很。那小小此刻表情安然,安然得好像進入了夢鄉。米南也不知該說什么,只感到令人窒息的寂靜。他想離開,不然給人的感覺好像是等在這里讓她還錢。他想他不是。怎么不是呢,他就是在等翟明玉取了錢來還他呀。他一直在想,翟明玉來還了他錢他該怎么辦,離開還是不離開,暫時離開還是永遠離開?
他已經有點離不開。
面前這張蒼白而安然的臉,有著一種超凡的美麗。他既替母親難過,又替父親高興。他既替自己難過,又替那小小傷心。
直到翟明玉返回,將錢一張一張數給他,他仍然沒有離開的意思。那小小說,米南你回家吧,不用再來了,有明玉姐。謝謝你,耽誤你好多的時間,真對不起。
那小小讓他離開,而且,不讓他再來了。
他離開了病房和醫院。他在肆虐的風雪中游蕩。
今天是星期天,不上班。不用上班的這一天一下子被抻長了。回家?那小小也說過了,讓他回家。
他想,他已經沒有家了。
十四
中午時分,又冷又餓的米南回家了。他像頭餓狼,進門就慌忙找吃的,可是什么也沒找到,家中連一片餅干也沒有。這時家里的電話響了,母親打來的,她說她這時在去義烏的火車上。米南說,媽,您真的去義烏了嗎?母親說,南南,聽你的口氣,我去義烏好像是假的?米南說,媽,我餓了,家里連面條都沒一根。母親說,你爸心里現在哪還有這個家呀。米南問母親什么時候回來,母親說,大概和你爸同時吧。米南沉默著,琢磨母親的話。母親說,南南,你怎么不說話?你餓了,就不知道去外面吃點東西?你的生存能力太差了,你可千萬別像你爸。我知道,你都兩天一夜了……我知道你一直在那里,我也知道你會做些什么……媽不攔你,攔也沒用。媽知道,你和你爸一樣,都不是那種陽剛的男人。米南說,媽,您和爸回來之后,會怎么樣?母親說,還會怎么樣?媽雖然是個女人,但不是個窩囊廢的女人。媽雖然一貫寬容,但不會寬容得沒有原則。媽雖然是個受害者,但媽不會被傷害打倒。南南,你能理解媽嗎?米南又沉默了半天,說,媽,我理解了,您是說,你會和爸離婚。母親說,你的聲爵怎么在發抖?南南,媽最瞧不起的就足男人的提不起放不下。米南說,媽,您能不能……能不能給爸一次改正的機會?母親那頭半天沒動靜,只聽見火車輪子哐當哐當的聲音。米南又追問了一遍,母親才說,兒子,我明白了,你是叫媽永遠忍受下去,你是讓媽在痛苦和屈辱中熬過這輩子……兒子,你忍心嗎?
電話里傳出了母親的啜泣。米南心亂如麻。母親的一句“忍心”把他的最后一線希望擊碎了。母親的聲音又傳了過來,南南,我已經忍受了好多年,我一直過著沒有人性的生活,這個家早已經名存實亡了。但是為了你,媽可以忍受一切。即使現在,媽為了你,仍然愿意忍受,只看你這個做兒子的愿意不愿意叫媽忍受了。
米南癱在椅子上。話筒里不停地傳來喂喂聲,他想掛掉,又怕傷了母親。電話筒像只鑄鐵啞鈴壓在膝頭。其實他很想說話,其實他有很多話想說,但事實堅硬得像鋼鐵,他的所有語言現在都是多余,它們柔軟得像棉球,像窗外的雪花,落在鋼鐵上,連一絲微弱的反響也不會有。在最后結束與母親的通話時,他還是忍不住說了這么一句話,他說,媽,其實爸還是有很多優點的。他話音剛落,母親就哭出聲來,母親說,南南,你是在為一個墮落的父親辯護你知道嗎?你說他有很多優點,那就是媽有很多缺點了!媽在婦聯時見得太多了,出了這種事,總是女人原諒男人,結果受苦受難的永遠是女人,這不公平……南南,你說話呀南南……
話筒里火車轟鳴,還有漸漸弱去的汽笛聲,這些聲音將母親捎去了遠方。
米南突然感覺,這間空蕩蕩的屋子像座孤寂的墳墓,錐心的寒冷快將自己凍成具僵尸了。他渴望溫暖,渴望溫情,渴望溫馨,渴望愛,渴望傾訴和傾聽,渴望平靜和安寧。他想去那個溫暖的地方,那里有暖氣,有明亮的燈光,有可以說話的人。那個地方是他或可寄托的地方。
他又想去醫院了,去做什么不知道,就是想去。他忽然想給父親打個手機,拿起話筒又放下了。他對父親說什么呢?
米南來到醫院時,翟明玉被那小小逼著上二班去了,病房靜得只聽見那小小輕微的呼吸。那小小眼睛看房頂。兩人都不說話。都沒話說。
米南說:“我想告訴你……是我向我媽,說了我的發現。”
那小小說:“遲早的事。不是你也會是別人。或者就是你爸。”
米南說:“我心里,一直很難受。”
那小小說:“你不必難受。你做了你應該做的事情。你是他們的兒子。”
米南說:“你恨我嗎?”
那小小側過臉來看他一眼,笑道:“怎么會呢。你很優秀,真的。”
米南玩笑地一哼,哼出一絲苦澀:“諷刺。”
那小小這次笑得粲然:“你看看你這表情……常聽人們說,詩人有時候像個孩子,有的詩人到老了還像個孩子……我喜歡你這種表情,喜歡這樣的孩子。”
米南努力使自己的表情和形狀不像個孩子,挺起胸膛深皺了眉頭,說:“什么孩子不孩子,兩天的時間,我都變成了滄桑老人。”
那小小說:“詩人對苦難敏感。對苦難敏感多了,心就變得滄桑了。滄桑不等于老人,有的人還沒有滄桑就已經老了。真正的詩人,經歷再多的滄桑也不會老的。”
米南呆呆地看著那小小表情生動的臉。他掩飾自己的表情,突然冒了一句“這世事太不公平了”。
那小小茫然而視。
米南說:“那小小,我心里……我知道,‘痛苦’這個詞從我口里說出來很俗氣,可我還是想說出來。”
那小小被觸動了,她拖起身體在床上靠直了,用一種母愛般的目光看著與她同齡的米南。“米南,我和你一樣……我痛苦不是因為我遭遇了什么,也不是因為你爸將要承受的一切,是因為你……米南,現在我知道了,出了這件事,最痛苦的人不足我,也不是你爸和你媽,是你……”說到這里,那小小嗓子發哽。“從你送我到醫院,不,從我下跪和被人打罵起,我就從你眼里看出了你是個什么樣的人……這兩天我雖然什么也沒說,其實我心里……”
那小小已泣不成聲。米南低著頭,手指關節嘎巴響。那小小擦擦臉破涕為笑:“說出來會讓你好笑,中學時候我也學著寫過詩,后來回頭一看,全都扔進火塘里燒了。那哪是詩啊,順口留,押了韻的大白話!米南,我看過你寫的詩,是你爸偷偷拿給我看的,你不介意吧?”說到這里,那小小話鋒一轉,“米南,你能接受我和你爸的關系嗎?你能接受我們未來的關系嗎?”她說“我們”時有個停頓,明顯是強調了一下。
米南冷看那小小難以掩飾的緊張。這毫不影響他堅定的搖頭。
那小小仰而呢喃:“你不能接受……我知道你不能接受,換了我也難接受……所以,你最難了……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米南說:“不,最難的可能是你。只要你肯改變,你就不難了。我也不難了。”
那小小瞪大眼睛:“改變?改變什么?改變決定?”
米南說:“是的。也許,還有感情。”
那小小屏住氣息看米南,一道寒光如劍,劈面刺來。米南轉身面壁而立。
那小小終于緩過氣來,碎聲說:“你的不能接受,我可以接受……但是,感情怎么改變?感情是說改變就可以改變的嗎?米南你說?”
米南的背影像一堵墻。
那小小說:“你轉過身來,回答我。我需要你的回答。”
米南不轉身。
那小小說:“米南,我能借你的手機用一下嗎?”
米南的身體動了一下。
那小小說:“我想打個電話。”
米南說:“跟誰?”
那小小說:“你爸。”
米南轉過身來,面對了雙手掩面的那小小。
米南說:“你想和他說什么?”
那小小一抬淚眼,雙手往上一攏頭發,不無悲憤地說:“說感情!說愛!說我要嫁給他!說他一定要娶我!說我對他的感情永生永世也不會改變!”
米南被震撼了。震撼中有悲苦,悲苦又化作一股柔軟的感情。他坐到椅子上,說:“那小小,我也想跟我爸打個電話,可是,我沒打。我想,你也別打。”
耶小小說:“不,我要讓他知道,讓他一秒鐘都不耽擱地插上翅膀飛回來!”
有頃,米南說:“那小小,你對我爸,或者我爸對你,真有那么深的感情嗎?”
那小小說:“也許,你認為感情是可以像魔術一樣變化的。你剛剛失去了相愛多年的女友,所以你懷疑感情。米南,你認為這世上還有感情這東西存在嗎?”
米南不假思索地說:“當然有。”
那小小說:“那你就不應該懷疑我和你爸之間的感情!”
無言之苦又涌中心來。
那小小說:“感情就像金子,它是分了成色的。真正成色足夠的感情是堅不可摧的,有時候,它的力量大得可以讓人做出不可想象的事情。米南,你說對嗎?”
水南深吸了一口氣,說:“你說得對,我現在立刻就理解并且體會到了。”
那小小的思路在米南的回話上稍稍停留了一下,沒過多思索,又接著往下說,“我有時想,人生一世,感情和金子很難兼得,有人要感情,有人要金子。只不過如今有成色的感情越來越少了,很多人的感情像注了水的雞鴨魚肉。”說到這里,她竟有些忍俊不禁。
米南強笑著回應:“所以,有成色的感情才彌足珍貴。”
“所以,我希望你能接受我和你爸之間的感情。”那小小說。“出了這件事,可能是件好事,最大的好,就是我接觸了你,了解了你,可以和你直接交流,并且爭取你對我們的理解和支持。米南,我愛你爸,我也喜歡你。能和你們父子做一家人,我真的會非常幸福!”
米南閉上眼睛,食指彎頂住額頭,凄然一嘆道:“那是你們一家人,不是我們一家人……從今以后,我是個沒有家的人。”
那小小急說:“米南你說什么呀,我們將來的家。”
“不,”米南面朝窗外,“我沒有家了。我是一個孤兒。”
天黑下來了。冬日的黑夜來得早。走廊上響起餐車輪子滾動的聲音,還有一個尖聲女人喊人打飯的吆喝。
米南走到那小小床邊,掏出手機遞給她,說打個電話吧,想怎么說,隨你。
那小小怔了一下,看了米南一眼,猶疑片刻,手剛一伸出又縮回去了,然后緩緩地搖了搖頭。
米南冰涼的身體,這一刻涌上一股暖流,轉身腳步輕快地出門打飯去了。
米南一出去,那小小心里突然涌上一種害怕來。她怔怔地回想,她想她害怕米南的眼睛。
翟明玉再來醫院時已是第二天凌晨。病房燈亮著,那小小面墻而臥,米南則反坐著趴在椅背上。那小小轉過身來,翟明玉輕手輕腳坐到床沿上,擰眉朝米南努了一下嘴。那小小小聲說,他等你來換他。翟明玉過來用手碰了碰米南的胳膊,米南醒了。
米南揉揉眼睛,說對不起,我怎么睡著了。又說,我做了一個夢,我正準備……他正準備將自己的夢說給她們聽時又不說了,只說我去了一個地方,那地方山清水秀。翟明玉說,你回吧。米南起身說,我天亮了來,換你回去睡覺。翟明玉和那小小同時說你不用再來了。米南說那我稍稍晚點來。那小小一拍被子說,我說了你不用再來了,明天星期一,你要上課!米南說我可以請假。那小小一扭頭,再不出聲。
米南走后,那小小說,明玉姐,不曉得哪么搞的,我這心里,一想和老米的事,就有點替老米他兒子難過。翟明玉說,看看,心又軟了吧。小小啊,女人可憐就可憐在心軟上!那小小說,明玉姐,不是心軟,是心硬。從你下午離開到現在,我一想老米的兒子,就覺得我的心什么時候變得這么硬了。翟明玉愣神想了想,說那還是心軟,哪是心硬!小小啊,你要堅強,堅強!翟明玉捏緊拳頭皺緊眉頭。那小小說,好了,不說話了,你就和我擠擠睡吧。
病房又安靜下來。那小小卻再也睡不著,眼前老是晃動米南的那雙眼睛。
十五
米南周一下午請假來到醫院時,病床了躺了個男病人。他忙問醫生護士,他們說那小小…早就結賬出院了,是那個大個子女的把她背走的。他說她傷還沒好你們怎么就叫她出院呢,他們說,她堅決要走,我們攔得住?還不是不舍得醫藥費么。哎,你到底是她什么人?米南轉身飛也似的出了醫院。
米南來到出租屋時,那小小和衣躺在被子里。當米南將水果奶粉營養品等瓶瓶罐罐大包小盒堆在桌上時,翟明玉和那小小面面相覷。
長長的時間,出租屋成了名副其實的語言空倉。
屋子仍是那樣的冷,米南感覺桌子角都冰得粘手。武漢的冬天是那種生生的潮冷,出租屋是那種冷中帶水的陰濕。沒有空調,沒有電熱燈,也沒有生火的煤爐,不一會兒,米南的手腳有些麻木了。
翟明玉現在可以比較放心地去上班了。她走后,米南打破沉寂說:“這房間真冷啊。”
那小小說:“是啊,比我們山里的冬天還冷。”
米南見那小小蓋的一床薄被子,問:“你冷嗎?”
那小小說:“不冷。習慣了。”
這一問一答之后,又沒話了。倆人似乎更愿意聽窗外的風聲。米南找話,說是不是該吃藥了,那小小說時間不到,晚飯后。米南問你喝水嗎,那小小說不想喝。米南說我給你沖杯奶粉,暖暖身子,那小小說我喝不下。又說,米南你回去吧。米南說,你是不是煩我在這里。那小小說,那就麻煩你給我放個歌聽聽吧。
那小小指點米南,從抽屜里拿出一個小型的單放機,還有一盒舊磁帶。老掉牙的單放機,初中時米南就將它淘汰了,但那小小看它的時候眼睛很是亮了一下。
“放那首《那就是我》。”
米南不熟悉這歌,反復選擇了幾次才找到它。一個男高音,伴隨哧哧嘎嘎的磁帶雜音,即刻在這間寒冷的屋子里響起。這歌米南陌生,但他一下就聽進了心里,歌聲把他的心弦嗡的撥出一聲響來。
“我思念,故鄉的小河,還有河邊吱吱唱歌的水磨。啊媽媽,如果有一朵浪花向您微笑,那就是我……我思念,故鄉的炊煙,還有小路上趕集的牛車。啊媽媽,如果有一支竹笛向您吹響,那就是我……我思念,故鄉的明月……”
“我想媽!”
那小小一聲喊,雙手扯過被子,蒙住腦袋。隨即,米南看見了不停聳動的被頭,一會兒,又聽到了悶在里頭的嚶嚶的哭泣。
米南摁了按鈕,不讓這欲斷人腸的歌聲傷了這個已經受傷的人。
那小小從被子里露出淚眼時,坐在桌邊的米南埋下頭去。他說:“那小小,我真不知道……我該為你做點什么。”
那小小仍幽咽不已:“米南,我想回家。”
米南怔怔的。
“我想回家。我不和你爸結婚了。”
米南的臉瞬間難看得丑陋。他已然看見了這種丑陋。這丑陋打擊了他,使他變得虛弱不堪。他想說個“不”字,想說這不可能,終是沒力氣說出。
“我不和你爸結婚,你就有家了。”那小小的聲音將這間寒冷的屋子溫暖了,溫暖得像個家。
米南終于說出了“不”。
“為什么不呢,”那小小說,“這正是你希望的啊。”
米南說:“不,這樣,你就沒有家了。”
那小小說:“我有,我回老家,那里是我的家。”
“那里沒有家……你已經……沒有家了。”
那小小又一陣唏噓。
米南說:“那小小……你們,結婚吧。”
那小小發了一會兒呆,說:“那你呢,那你不是就沒有家了嗎?不,我還是回我的老家。我回去參加教師考試,考上了,就去我們云嶺村小學當一名老師。那是你們武漢市援建的一所希望小學。當年沒上成大學,我哭了一夜,小哥第二天陪我去找校長,校長說,正好有個空缺,但前幾天給了村長的兒子。最近我聽說村長的兒子調到鄉財稅所去了,這正是個機會。米南,我真的想回去了,等身子能動了,我就回家。”
那小小說到后來,臉上泛上幾許紅來,似乎一個夢寐以求的理想馬上就要實現了,似乎將去的地方是個極樂之地,激動和憧憬如雪后的陽光,融化了臉上剛剛還在的憂傷。
巨大的憂傷卻襲擊了猝不及防的米南。
那小小坐起來,背靠床頭,表情忽又陰晴不定起來。她聲如呢喃:“我也希望有個家呀……當初在家鄉的時候,想象中,自己未來的家,就是有一間房子,房子里每天有個男人,日子一天天過。或許有一天,能有個一男半女……至于那個男人,我想得不多,也不怎么去想……沒想到……現在我才想明白了,和一個城市的男人成親有多難。我太貪婪了,貪婪得企圖得到我命中注定沒有的東西……”
米南這時的聲音充滿了感情色彩:“那小小,我希望你幸福……長久的,幸福。”
“謝謝……”
“可是,我還是聽出了你的頹喪。你想象中的家鄉的那個男人,不代表愛情。”
“不說這個詞,我怕聽。”
“那我更有理南表示我的擔心了。”
“你擔心什么?”
“擔心你和我爸……你們的愛是成色足夠的嗎?”
那小小嘴唇發出隱忍的顫抖。
“你能回答我嗎?”
那小小說:“在我決定放棄和離開,決定回我的家鄉的時候,我能不能不回答?”
米南兩手插進頭發里,隨后抬臉直視那小小:“你應該得到純粹的愛情,你可以改變自己的命運,只要你愿意!”
那小小又看見了讓她害怕的那雙眼睛。她避開,胸口突突跳。
她說:“我最公平的命運,就是回家。”
米南說:“回云嶺村小學當一名老師?”
她說:“是的。”
米南臉上一直繃緊的線條,忽然間開始變得柔和了,而且現出一縷孩子氣的笑來。他明顯的輕松起來,有點怡然自得,有點出乎意料的額外的滿足。他笑著說:“那我們都實現了報考華中師范大學的第一志愿和愿望。”
那小小沒有反血。
米南說:“那你回吧。隨后我也去,我也去云嶺小學,我們都去云嶺小學當老師,當希望小學的人民教師!”
我們?他說我們?是的,他說了兩次我們!他也要去云嶺小學!
那小小的身體往被子里溜滑下去。
聲音還在響:“武漢市每年有一批教師去對口幫扶地區的學校支教,有的一年,有的兩年。我可以申請去鄖縣,去你們云嶺小學,去了年,或者更長……”
那小小后來完全聽不清那個聲音,腦袋像一架正在起飛的飛機,震耳欲聾。這世界瘋狂了,這天地傾覆了,這人世太奇譎詭異了,這人類太不可捉摸了。
“你走吧,我要睡一會了。”她說。
米南走后,那小小不再習慣這被冷凍的屋子,寒冷無孔不入..她感到一場比圣誕節的早晨更大的災難正在向她逼近,而這樣一場災難是她根本不能承受的?她不敢想那雙眼睛,不敢細想那雙眼睛后面隱藏的內容,不敢想象與這雙眼睛有關的一切人事及其人事的走向和結局。
天又黑了。她沒有開燈。
他馬上又要來了,來給她熱飯菜。他會來的,一定會的。
那小小感覺,在某個瞬間,她的身體突然松弛了,恐懼也離她遠去。她已經不再擔心不再害怕任何人問的事物了。
她有了一種可以面對一切的無與倫比的勇氣,因為她發現,這時候的自己比任何時候都清醒,比任何時候都清醒地認識了自己,以及自己對未來的預斷。
她打開了電燈。燈光如暮春昏黃的落日,溫暖著這間屋子。
十六
隨后的幾天里,米南每天都來出租屋,約好了與翟明玉換班似的。他和那小小誰也不想說話,誰也不愿多說什么,誰都想說什么可誰都不肯說。那小小知道米南每天都在請假,她不問也不阻止。她做到了坦然。但米南的表情卻越來越不坦然。翟明玉也覺出了蹊蹺,有天對那小小說,老米這兒子,怪怪的。那小小說,他是詩人,詩人都怪,很多怪事也是詩人做出的。
那小小終難將坦然堅持到最后——老米快回來了。
米南顯得越來越焦躁不安——父親就要回來了。
那小小感到,一件事情的發生將不可避免。
這個周末的下午,米南準時來到出租屋,推門進去,屋空了。
米南站在房中央,頭大如盆,靈魂出竅。
房主告訴他,兩個打工妹一清早就退房走了。他問她們去了哪里,房主說不知道。他問她們臨走時說了什么沒有,房主說什么也沒說,還多交了半月的房租。他說那小小不能走路,怎么走,房主說明玉叫來了,一輛出租車。
房間收拾得很干凈,床鋪、桌子、凳子、小幾一應物什有條不紊,水泥地也像是剛剛拖過一遍。
靠窗的桌上有一張紙片,是那張“圣誕快樂”的賀卡。
星期天的下午,米南的父親回到了武漢。下午,母親也返回了。米南的父親又去了那間出租屋,回來后清理了自己的衣物和生活用品,當晚就住到了倉庫。
一個星期后,米南的父母離婚了。是米南的父親提出的。米南的母親沒有異議。協議離婚,沒有財產糾葛。居住的這套房,米南的父親沒要。
隨后一段日子,米南的父親在全市尋找那小小。他每天深夜歸來,蓬頭垢面,喪魂落魄,突然間成了個花甲老人。米南幾次想勸父親不要再找了,幾次想對父親說他知道那小小在什么地方,但他沒說。他沒有確切的把握。
就要過春節了,米南這天收到了席月寄來的婚帖,邀請他參加他們的婚禮,時間是臘月二十八,在香格里拉飯店。米南并不覺得席月給他發請柬別有他意,她只是告訴他她要結婚了。或許,這樣做還念了一份感情,含了一點歉意,他想。
臘月二十八這天早上,米南坐上了去鄖縣的長途客車。幾經輾轉,到達云嶺村已是第二天。他找到了那小小的家,找到了那棟墻皮脫落、瓦縫生草的房子。房子的前后門緊鎖著,大鎖小鎖鐵銹斑斑。
米南后來找到了那屋對面山上的云嶺小學。學校放假了,但校長一家人還在。
米南住校長家過的除夕年夜。校長拿出地道的包谷酒與他共飲,那夜他差點喝醉了,所以當他對校長說他打算來云嶺小學當老師時,校長還以為他在說酒話。
大年初一的中午,米南原路返回。在逶迤的山道上,米南看見了一個迎面而來的熟悉的身影。
父親也來了。
父子二人相距五米,像山道上兩棵殘葉飄零的無風的樹。父親背一個大包拎一個小包,像個回家過年的老打工仔。山風吹烏了父親的臉,眼珠也凍得不能轉動。
“你、你怎么在這里?”父親有點結巴。
米南嘴唇翕張,沒有聲音。
“南南……你來干什么?”父親…步步走近他。
米南說:“我來幫你找那小小。”
父親身體硬了一下,站住了。他上下打量米南,像是要從他身上找出什么。他不能不有點感動,又不能不有點生氣,咬了半天牙幫子,說了一聲“荒唐”。
“她不在。”米南將臉朝向那小小家的方向。
“不在?”
“不在。”
“她沒有回家?”
“沒有。”
父親慢慢坐到路邊—塊石頭上。
年后的一天,米南母親在米南的新房里找到他,說,知道你們父子春節都去了鄖縣,我都快崩潰了。你爸他找那女人我管不了,可是你為什么去找?你說啊!米南說,媽,這樣的話我也問了自己無數遍,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去找。也許,我尋找的是一個非常殘酷的現實。母親說,我不明白你的殘酷不殘酷,我只想問你,你爸他拋棄了我,還有你,還有這個家,他殘酷不殘酷?米南無言。母親說,南南,你對媽就沒點做兒子的同情心?兒子啊,媽白養你疼你了二十多年!說到這里,母親哭成了個淚人。
米南六神無主,遞給母親一條干毛巾。
母親漸漸止住哭泣,說:“南南,我問你,我和你爸離了,你到底怎么看?”
米南說:“看什么?”
母親說:“看我。”
米南說:“媽,您很在乎嗎?”
母親說:“我怎么不在乎。現在,我什么都沒有了,我不能失去你!”
米南說:“媽,您沒有失去我。我還是您的兒子。在我心目中,您永遠是一位好母親……媽,我永遠愛您,愛你們。”
新學年剛開始,武漢市又一批對口支教的中小學教師啟程了,米南在這批教師之列、按慣例,下派教師的時間為一至二年,但米南堅決要求三年,學校破例批準了。鄖縣云嶺希望小學不在此批支教范嗣,在米南的上下游說下,區教育局又破例批準了。
米南來云嶺小學不久,聽說父親租住了那小小住過的那間出租屋。后來很長的時間里,他不斷接到父親詢問那小小是否回鄉的電話和來信。暑假的時候,母親讓米南一定回一趟武漢。回漢后米南才知道,母親要離開武漢去義烏。是永遠離開。是結婚。據說對方是義烏小商品交流中心一位身價千萬的服裝老板。幾天后,母親把漢正街的店鋪盤給了別人,了結了生意上的事情,離開了武漢。臨走前,母親給了米南一筆錢,又將他們家那套房子過戶到他名下。那天,米南去火車站送別母親,母子揮淚告別,列車將母親永遠帶去了遠方。
三年的時讓,那小小沒回一次云嶺村。米南想去她小哥的煤礦,問遍了村里的鄉親,都說不清她小哥的準確地址。有年寒假他還是去找了一次,一無所獲。
蔓年里的每一天,米南都要站在云嶺小學的操場邊上,俯望對面山腳下那棟孤零零的黑瓦屋。只要一有空閑,米南就下山去,在那棟大鎖小鎖鐵銹斑斑的房屋前流連。
三年的時間,那屋更加的頹圮了。
每年的圣誕節前夕,水南都要去一趟縣城,買回一枚價錢最高制作最美的圣誕賀卡,然后在圣誕節早上,將這枚寫著“圣誕快樂”的賀卡從那棟房屋大門的門縫里塞進去。每年的圣誕節那天,不管有風無風,無論有雪沒雪,米南都要戴上紅白兩色的帽子,扮成圣誕老人,在操場上和全校的學生一起歡慶圣誕。他買來書籍本子鉛筆橡皮角尺圓規還有漂亮的小手帕,在那天將它們贈送給每一個學生,并祝孩子們“圣誕快樂”。孩子們接了禮物,又相互贈送或交換,然后互祝“圣誕快樂”。那天,學校操場上一片“圣誕快樂”的歡呼祝福之聲,孩子們蹦跳追逐,嬉笑打鬧,盡情地歡樂,那天,是云嶺小學孩子們永生難忘的節日。
第三個圣誕節的早上,云嶺村下了大雪。給孩子們送完禮物后,米南來到那棟屋前空曠的屋場上。這個圣誕節一過,他就要回武漢了。云嶺雪花大如席啊,他仰臉接住它們,讓它們在眼睛里融化.化成水,又將臉上的雪融化。他默禱,天啊,你給大地送來陽光和甘霖,風霜和雨雪,糧食和綠樹,鮮花和芳草,春夏和秋冬,你什么時候送回那小小,送回那個無所歸依、不知所蹤的姑娘?
責任編輯:韓新枝
[作者簡介]徐世立,湖北武漢人。有過知青、工人、記者、文學編輯經歷。著有小說《兒科醫生》、《蒼茫》、《落英繽紛》、《美人痣》、《夢里沉湖》、《微瀾》、《紅的雪》及長篇紀實文學、散文等。長篇小說《兒科醫生》曾獲第4屆湖北省“屈原文藝獎”,改編的同名電視劇獲第20屆中國“飛天獎”。現為武漢市文聯文學院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