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鐘一陣叮當狂響,將小楷從夢里驟然擂醒。坐起來,心猶跳得萬馬奔騰的。拽過一角被子來捂在胸口,方漸漸地平伏了些。從被子里探出一只腳來撳床尾的鬧鐘,卻死活撳不下去,才猛然明白過來今天是單周的周六,不上班。那響動不是鬧鐘,是門鈴。
是尚捷送阿惶來了。
小楷咚的一聲跳下地來,沖進洗手間,嘩嘩地開了龍頭。刷牙是來不及了,只能蘸濕了一根指頭上上下下抹了抹牙齒,又掬了一小捧涼水將頭發胡亂順了順。鏡子里的那張臉帶著兩抹初醒的潮紅,看著馬馬虎虎還算順眼,這才趿了拖鞋踢踢踏踏地去開門。
一邊走,一邊想,其實,自己什么樣的爛樣子尚捷沒有見過呢?那段日子,過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自己竟然沒有在乎過。現在還在乎什么呢?
那時小楷剛來多倫多,尚捷還在大學里念博士學位。導師手里只有半份獎學金,那另外的半份,是要靠小楷打工來掙的。都是打工,小楷和其他陪讀太太打的卻不是一樣的工。其他的太太們都是風里來雨里去搭地鐵轉公車,要么去中餐館洗碗當女招待,要么到華人超市擇菜收銀,而小楷卻從來不需要出門。小楷的工作是看護公寓樓里一家鄰居的三個孩子,各是五歲三歲和八個月。早上上班之前父母把孩子擱到她家,晚上下班之后從她家里領回去。衣服食物飲料等一應用品,都是父母準備好的,一天一個大包,她只需要伸出手來接一把就可以了,連門檻都不用邁出去。她既然不需要出門,也就不用操心衣著打扮的事。早上起床是什么樣子,晚上上床也是什么樣子。一天除了刷牙的時候免不了在鏡子跟前晃一晃,她幾乎連自己長得什么樣子都記不得了。出國前置辦的一箱子時髦衣裝,在衣櫥里一動不動地掛了幾年。當她終于想起來的時候,卻已經胖得穿不進去了。那時尚捷的心思都在論文上,家對他來說也就是吃一頓飯睡一宿覺的地方。她以為他根本沒有在意她的樣子,可是她錯了。等到她意識到這個問題的時候,事情已經進入了一個不可逆轉的旋渦。
外邊下雪了。
今年是個短秋,枝頭的葉子還沒有落完,冬就來了。雪是那種毫無重量的干雪,飄在空中,是灰蒙蒙一片的粉塵。落到地上,還是粉塵,只是顏色更臟了些,半天也踩不出一滴水珠來。風像一匹餓久了的狼,聲色凄厲,卻沒有多少力氣,樹枝搖得有些虛張聲勢。小楷開了門,看見尚捷站在門口,脖子矮在絨衣領里,結了霜的眼鏡像兩塊過期泛潮的橡皮膏,模模糊糊地貼住了兩只眼睛。大衣前襟鼓鼓囊囊的,里邊裹的是阿惶。
尚捷一進門,阿惶就從他的懷里躥出來,搖搖晃晃地朝小楷滾過來,咻咻地聞著小楷的腳趾頭。挨個聞過了,就將身子往地上一倒,攤開四蹄,露出黃黃的一個肚皮。小楷知道那是要她撓癢的意思,就蹲下身來,上上下下地撓了起來。阿惶頓時嘴大眼小起來,呼嚕聲大作。撓了幾個來回,小楷突然發現阿惶的左前蹄軟軟地蜷成一個球,總也不肯伸展開來,就拿手去掰。這一掰,阿惶就呼地站了起來,連連退了好幾步——卻用的是三條腿。
“昨晚從樓梯上摔下來,可能傷了筋骨。觀察幾天,若還不好,就得去看動物中心的獸醫。”尚捷說。
阿惶是一只三歲半大的母貓,是小楷尚捷從動物收留中心領養的。那時尚捷每晚都要去學校準備論文,留小楷一個人在家里,看不懂英文電視,又沒有什么朋友可以談天,很是無聊寂寞,就央求尚捷養一只狗做伴。說了幾次,尚捷都不吭聲。后來實在逼不過,才說有時間學點英文不好嗎?托福班口語班寫作班,什么程度的都有,隨便找個班就行。小楷說這三個小鬼累了我一天,學不進去呀。尚捷的臉緊了一緊,說那你就準備這么做一輩子睜眼瞎?起碼你得聽得懂醫生警察天氣預報吧?小楷嬉皮笑臉地說我不是有你嗎?咱倆有一個通英文就行了。這一輩子,我反正是賴上你了。尚捷無話,半晌,才嘆了一口氣,說天天遛狗太麻煩,不如養一只貓吧。
第二天倆人到寵物商店一問價格,伸出去的舌頭半天沒有縮回來,卻再也不提這個話題了。后來有同學告訴他們東城有一個動物收留中心,可以免費領養動物。倆人去了那里,幾個大廳,滿滿的都是籠子,橫看成排豎看成條,裝的都是貓狗。小楷喜歡純白的,尚捷喜歡帶花點的,一時看花了眼,卻只是決定不下。工作人員帶著他們去了盡里頭的一個角落,指了指一個掛了紅牌的鐵籠,嘆了口氣,說:
“這一只,今天再沒有人領,明天就得處理掉了。”
籠里是一只黃貍貓,身子極小,雙眸卻大如琉璃珠,一張臉上除了眼睛似乎一無所有。毛發稀疏斑駁,背上有一塊銅錢大小的禿斑——像是燙傷。見人來,只往角落里退,退到再無可退之處,就將脊背拱起,幾根瘦毛直直地張開,如風里的蒲公英。
“這一窩貓一共是四只,被主人遺棄在高速公路上,都受過傷。我們收留后,治愈了,其他三只很快就被人領養了,這只因為身上有塊疤,破了相,一直沒有人要。收留中心的地方小,動物太多。如果兩個月內沒有人領養,就不得不注射處死。明天它就滿兩個月了。”
小楷問它有名字嗎?說有,叫耶露。小楷的英文雖然有限,也知道耶露翻成中文,就是阿黃的意思。小楷輕輕叫了聲“阿黃”。沒有回應。又叫了一聲。依舊沒有回應,那高聳的脊背卻漸漸地平伏了些下去。小楷從兜里掏出一張口香糖紙,窸窸窣窣地揉成一團,放在掌心,將手伸進籠里引阿黃。阿黃遲疑了半晌,終于緩緩地走過來,將鼻子湊在紙團上,咻咻地聞了幾下,突然伸出舌頭,舔了一下小楷的手。工作人員說神了神了,這個耶露,從來不理人的,倒和你有緣呢!沒話說,它就是你的了。耶露濕漉漉地看了小楷一眼,小楷心里不由得牽了一牽,回頭看尚捷,尚捷頓了一頓,說就是它吧。
工作人員千恩萬謝地準備著一應領養文件和搬運的紙箱,說耶露今后的一切醫療費用,都由中心負責,有病有痛就來看我們的獸醫。小楷捧著紙箱坐進車里,像是捧了一件易碎瓷器,一路阿黃阿黃地叫個不停。尚捷忍不住笑了,說看它那副惶惶不可終日的樣子,還不如叫阿惶呢。
于是阿黃正式易名阿惶。
阿惶跟小楷尚捷到了家,馬上鉆進了床底下,任千呼萬喚就是不出來。尚捷將動物收留中心送的貓食倒在一個小碗里,放在床頭,又在旁邊擱了一碟子水,阿惶卻正眼也不瞧一下。第一天是這樣。第二天還是這樣。到了第三天早上,小楷再也忍不住了,就給動物收留中心打電話討教。那邊的獸醫說狗跟主人走,貓跟環境走。環境變了,貓就什么也認不得了。只有找出它最喜歡的口味,耐心哄誘它吃。小楷和尚捷立刻跑去寵物商店,買了一堆各樣口味的貓食,擺開五六個盤子,哄阿惶吃,阿惶依舊不吃不喝不動。到了第四天晚上,倆人聽著床底下一絲動靜也無,以為阿惶死了,就頂了一頭灰塵爬進床底下查看。慌慌地拖了阿惶出來,已是氣若游絲了。尚捷靈機一動,想起冰箱里有一瓶牛奶。就將牛奶放在微波爐里溫熱了,倒在一個小瓶子里,灌給阿惶喝。阿惶雖是百般不情愿,卻已經沒有力氣掙扎了,競由著他倆灌了大半瓶。喝過了,眼睛一瞇,就歪在小楷的身上睡了過去。
小楷摟著阿惶,一動也不敢動,就怕阿惶醒了又要逃走,結果和衣在沙發上半睡半醒地對付了一宿。第二天一早醒過來,手麻得如扎了千根萬根細針,阿惶卻沒了,剛要找,尚捷噓了一聲,指指床頭,只見阿惶正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吃食。陽光炸開一條白帶,照得阿惶遍體燦黃,屋里的灰塵若金粉銀粉四處飛舞,小楷瞬間感覺輕松如飛塵,忍不住叫了一聲“阿惶你怎么可以這么氣我呀”,阿惶一驚,尾巴一抖,飛快地竄回了床底下。
阿惶終于在小楷尚捷的家中漸漸地安居下來。阿惶在高速公路上逃生的過程中大概受到過很多驚嚇,所以阿惶很有些神經質。阿惶習慣了吃偷來之食,對于本屬于它的食物反而膽戰心驚,不知所措。阿惶吃食時十步之內不能有人,略聞人聲,就夾起尾巴逃之夭夭,寧愿餓死,也不愿出來。小楷喂貓,都得阿惶阿惶地喊上半天,把碗敲得叮當亂響,然后躲進廁所,大氣也不敢出,從門縫里偷看阿惶鬼鬼祟祟一步一回頭地從角落里踅出來,兩只耳朵豎得尖刀似的,哆哆嗦嗦戰戰兢兢地吃完了食,才敢從廁所里走出來。阿惶的這個怪癖,一直到半年以后,才漸漸有些好轉。也就是從那時開始,阿惶才漸漸地像了一只家貓。
開始時阿惶只是小楷的阿惶,尚捷在家的時間少,有時看見阿惶追著自己的尾巴團團轉,在地板上跑出一個又一個的黃圈圈,也覺得好玩,但尚捷的心思,卻是沒在阿惶身上的。阿惶最終也成為了尚捷的阿惶,那還是小楷和尚捷第一次大爭吵之后的事。
那次爭吵的起因,只是一件小事。尚捷回家洗澡,發現換洗的內褲沒有了——一大簍的臟衣服,都還沒來得及洗。尚捷一邊把臟衣服往洗衣機里扔,一邊忍不住叨叨,說一整天都在家的,也不知都干些什么了。那天小楷照看的孩子在生病,特別鬧,小楷累了一天,正沒好氣,回話的語氣就很是惡毒。
“整天在家,啥也沒干,就掙了點房租。”
尚捷被這句話悶悶地杵了一棍子,卻是無話可回的。半晌,才哼了一聲,說:“農民意識,到了哪里也改不了。”
小楷的家里是地地道道的農民,小楷是山溝里飛出來的金鳳凰,小楷一輩子最聽不得的一句話就是農民。尚捷知道小楷的七寸在哪里。尚捷正正地打在了小楷的七寸上。小楷的頭發根根直立起來,雙目圓睜,眼淚流了一臉。小楷把桌上的盤碗嘩啦啦地捋到了地上,碎瓷片把地割得千瘡百孔。一桌的飯菜還沒嘗上一口,尚捷就摔門走了。
那天晚上尚捷沒有回來。小楷有些慌了,把所有同學朋友的電話都打遍了,也沒有找到尚捷。當時小楷完全沒有意識到,屬于尚捷的另外一個故事,就是在那一個夜晚漸漸拉開序幕的。那晚尚捷去了學校的圖書館,一直待到圖書館關門,不想回家,又無處可去,才去買了一張票子,去看午夜場的電影。偌大的一個電影院,只有兩個人。一個是他,另一個是同樣吵架出走的她。素昧平生的兩個人,卻把八輩子也沒有和任何人說過的話,都說了。其實最開始時不過是一些情緒在鼓噪著,待情緒平復些了,才漸漸梳理出些潛藏在情緒之下的同病相憐。同情像毒品,吸一口便放不下了,越有就越想有,越給就越愿意給。他們咕咚一聲就掉進了一個深不見底的大黑洞。
那天尚捷凌晨才回家。當他的腳步在過道上窸窸窣窣地響起時,是阿惶首先聽見的。阿惶從沉睡中驟然驚醒,抖了抖耳朵從窩里飛躍而起,箭一樣地奔向門口。尚捷把鑰匙捅進鎖孔,剛把門打開一條細縫,阿惶便將身子縮成一條扁片,從門縫里嗖地擠了出去,瘋狂地撲到尚捷身上,雙蹄不停地刨著尚捷的膝蓋,舌頭舔得尚捷手背生疼。那天阿惶的舉動看上去不像貓,倒更像是一條與主人久別重逢的忠心耿耿的狗。阿惶的舌頭觸到了尚捷心里極深的一個地方,一團一團的柔軟水一樣地涌了上來,堵住了他的喉嚨。他與阿惶就是在那一刻里突然有了相知的。從那一刻開始,阿J隍就不再僅僅是小楷的阿惶了。所以當尚捷決定搬出去住的時候,他堅決要求帶走阿惶。那陣子阿惶的歸屬是他們倆人之間鍥而不舍的話題,他們像爭奪兒女監護權一樣地一輪一輪地爭奪著阿惶,最后阿惶被他們從中間撕裂了,一人取了一半——單周歸小楷,雙周歸尚捷,周六早上交接,由上家交給下家,雷打不動。
這周是小楷的日子,說好是尚捷早上九點送阿惶來的。小楷前一天晚上準備期末考試,到三點鐘才上床,早上醒得晚了,所以尚捷來時,小楷還在床上。
傷了腿的阿惶蜷著一只蹄子縮在墻角,突然顯得皮干毛瘦,兩眼無神。小楷看得心疼,就去柜子里掰了一塊貓餅,喂到它嘴邊。阿惶躲來躲去躲不過,只好勉強咬了一小口,團在嘴里,卻不肯吞咽下去。小楷想起從前在鄉下的時候聽人講過,牲畜跟人不同,牲畜病了痛了不愛喊叫,卻愿意躲著人獨自療傷。
阿惶是不想讓別人看見它舔傷的樣子呢。小楷想。
“英文,還跟得上嗎?”尚捷頓了一頓,問小楷。
過了一會兒,小楷才意識到這是一個與阿惶無關的話題。小楷一時不備,被這個話題砸著了,身子就晃了一晃。小楷點了點頭,卻沒有說話。小楷知道自己一開口,她的聲音就會在她結著千年老皮的心尖上鑿開一個口子,那口子底下,是一汪舀也舀不干的水。她不能,一定不能,在尚捷面前流淚。
空氣在沉默中漸漸堆積如山,重重硬硬地硌壓得人肩胛生疼。尚捷扛不住,就往外走。走到門口,又轉過身來,說阿惶要不好就給我打電話。小楷點頭,卻依舊不說話。門開了,又關了,尚捷變成了一條灰色的影子,消失在樓道里。其實小楷眼睛略微一斜,也許有可能看見等在樓道里的,隱隱約約的那個人影。可是她沒有。尚捷的事,她從別人嘴里聽說過一鱗半爪。可是她從來都沒有問過他——即使是在最撕心裂肺的爭吵之中。她固執地以為,只要那個人不存在她的視野中,那個人就不存在世界上。
尚捷是在畢業找到工作之后才搬出去住的。尚捷其實很早就想搬出去,尚捷遲遲沒有動身,是為了等候小楷拿到永久居留身份。小楷知道尚捷如她手里的風箏,線已經磨得只剩了一根絲,拽在她手上的,只不過是一截繩茬子,說斷就斷。別人看見的是繩茬子,而她卻一清二楚地看見了絲。
尚捷正式搬走的那個晚上,只帶走了幾本書。其他的日用物件,早已經陸陸續續地拿走了。小楷躺在床上,緊緊地蒙在被子里,依稀聽見門外尚捷走來走去的腳步聲。被子是她的窩,她的繭,她的屏障,外邊的世界險象環生,她不肯看,也不能看,一看她就給吞食進去了。隔著一層被子,世界就隔在了千山萬水之外。被子里面的天地是干凈的,太平的。她聽見尚捷在門外說:銀行賬號改了你的名字,有問題找說中文的職員。尚捷停了一停,見小楷沒有回應,就走了。
尚捷的腳步聲蠹蠹地消失在過道上。小楷覺得有一根尖銳的針,將她的胸口刺穿了一個小洞。她的魂從那個洞里鉆出來,一下子飄到了天花板上。她的魂高高在上地俯看著她的肉體。她的魂一遍又一遍地說:追,追他回來。她的肉體卻如一堆剔去了骨頭的爛肉,毫無力氣地縮在床上。她的魂指揮不了她的身體,她的魂和她的身體格斗了整整一夜。天亮時她浮浮地起了床,感覺把腿留在了床上。沒有腿的身子棉絮一樣地在房間里滾來滾去,滾到了洗手間,接了一杯水刷牙。咚的一聲,她的杯子里落下了一塊污黃色的石頭。她盯著石頭看了半晌,才明白過來那是她的牙齒,她掉了一顆牙。
她把那顆牙撈出來,緊緊地捏在手心,恍恍惚惚地走到陽臺上。初醒的太陽勁道很足,曬得她皮膚生疼。街音挾帶著夏日早晨的第一股熱流轟地朝她涌來,幾乎將她一把掀翻。樓下的街道如剛剛晾干的灰布匹,拉扯到很遠很遠的地方,有幾只蟲子在上面爬來爬去——那是車子。小楷搬出一張凳子,緩緩地往陽臺的欄桿上爬去。突然,她感覺到了羈絆。
是阿惶。
阿惶咬著她的褲腳,死死不放。她狠狠地踢了一腳,阿惶被踢出去很遠,撞到屋里的茶幾角上。阿惶爬起來,坐在地板上嗚嗚地哭了,阿惶的眼淚是紅色的,阿惶的眼睛里流出的是血。小楷突然驚醒了,小楷的魂咕隆一聲掉回了小楷的身體。小楷的身體就重了起來。
小楷走過去抱阿惶,阿惶不給抱。小楷進一步,阿惶退一步,兩個中間隔的是不多不少整整的一步。阿惶一噎一噎地喘著氣,雙目定定地看著小楷,小楷的身上就有了許多洞眼。
小楷低了頭,在墻角找到了一個廢棄的花盆,把那顆落牙栽種了下去,按上農林大學時的舊習慣,做了一張卡片,插在盆邊:
種植時間:六月七日
科屬:忍冬類
種植環境:暗無天日
株距:無依無靠
開花日期:永不
最佳肥料:自生自滅
第二天小楷就給鄰居打了個電話,辭去了照看小孩的工作。又坐車去唐人街買了一部英文學習機,捧著學習機,上網查詢各專科學院的資料。一個星期之后,小楷在一家咖啡館找到了一份做三明治的半職工作,早上上班,下午去移民中心補習英文。半年之后,小楷進入了政府資助的西尼卡學院夜校部就讀,學的是園藝。
轉眼小楷就是二年級的學生了。二年級的下學期,學生就有機會參加實習。小楷已經給實習單位交了履歷表。申請的學生很多,用人單位要看期末考試成績做篩選,所以小楷把這次考試看得很重,一點也不敢怠慢。
小楷夾了一片面包泡了一杯茶,就把自己關在屋里準備考試,一直到晚飯時節饑餓難忍了才出屋準備做飯,走到廚房突然想起一天沒喂阿惶了。回頭一看阿惶依舊三腳鼎立地窩在墻腳,連姿勢都沒有換過,便忍不住走過去,將阿惶抱了起來,只覺得阿惶比平日輕了些。小楷把手指伸進阿惶嘴里,說阿惶你別是絕食吧?是你爸爸虐待你了?還是那個人虐待你了?阿惶輕輕地咬了咬小楷的指頭。小楷知道阿惶要和她說話呢,就嘆氣,說苦啊你,有話也說不出。就將阿惶放下,倒了一碗新鮮的硬食喂它。阿惶聞了一聞,舔了一口在嘴里,牙疼似的嚼了幾嚼,又吐了出來。小楷就罵:這個刁嘴,餅不吃,硬食不吃,餓死你拉倒。卻又開了一個軟食罐頭,挑了一勺濕肉放在硬食旁邊。阿惶吃了幾口,也是不了了之。
這天夜里小楷突然被一聲巨響驚醒,披衣出來查看,只見阿惶誠惶誠恐地蹲在地板上,哆哆嗦嗦地尿了一攤。原來是阿惶撒尿時又滑了一跤,把裝貓沙的盆子撞飛了,沙子滾了一地。小楷正想罵,突然想起從前聽人說過貓的平衡能力出奇得好,極少摔跤的,莫非阿惶的平衡系統出了毛病?這一想,睡意就沒了。等到早上,就急急地要給動物中心的獸醫急診部打電話。找了半天,卻找不到那邊的電話號碼,只好向尚捷打聽。尚捷說了句我跟你一起去,也不等小楷回話,就咚地掛了電話。
倆人送了阿惶去動物醫院。阿惶進了檢查室,小楷坐在外邊等,腦子里是一團的爛棉絮,捧了一本書,怎么也看不下去,認得里邊的每一個字,卻串不起一整句話來。只聽見尚捷在旁邊說該不是吃壞了什么東西吧?阿惶從不亂拉屎撒尿的。小楷想說前個星期還好好的,怎么從你那里回來就這個德行了?可是小楷緊緊地咬住了嘴唇,最后從那兩片嘴唇里漏出來的,只是一聲介乎于哼和哦之間的模糊回應。
醫生終于出來了。醫生慢吞吞地脫下手套和口罩。醫生面容極是疲憊,剛剛上班卻看上去像是熬過了幾個通宵。
腦瘤。很大。壓迫視覺聽覺神經,現在它是個瞎子聾子,所以才常常摔跤。
也危及吞咽神經,造成吞咽困難,無法進食。
它在慢慢地痛死,是鈍刀割肉的那種痛法。當然,它也有可能在痛死之前就已經餓死了。
如果,你真愛阿惶,你應該盡早讓它安靜地死去。你不能想象,它現在正在經歷的,是什么樣的痛苦。
護士把阿惶抱了出來,阿惶顫顫地抖著,身子縮成了一個毛蛋。小楷接過阿惶,阿惶的鼻子涼涼地貼了貼小楷的鼻子,喑啞地叫了一聲。與其說小楷聽見了阿惶的叫聲,倒不如說小楷感到了阿惶的叫聲。
如果你們決定了,要盡快預約時間,等候的動物很多。
小楷看見醫生的嘴巴一張一合的,從里面飛出的是一把一把的針,將她扎得遍體鱗傷。
回家的路上,小楷解開大衣,把阿惶包進懷里。阿惶漸漸地安定下來,不再顫抖了,小楷卻抑制不住地發起抖來。牙齒和牙齒,關節和關節,肌肉和肌肉,身上每一個略微堅硬之處都在相互撞擊,撞得她所有的思緒都散如沙石。
不能,一定不能,在這個人面前哭。
這是小楷唯一能撿拾起來的一粒石子。
尚捷送小楷到了家,車停在公寓門前的停車場里,倆人卻都無話。半晌,尚捷才遲遲疑疑地問:“要不,我明天打電話,去約時間?”
“搗你十娘!”
小楷抱了阿惶轉身就走。過了一會兒她才意識到,剛才她罵了一句她們老家的男人在窮兇極惡的時候才會說的,極臟極惡的話。
約的時間出乎意料地快,是第二個星期六。
星期五的晚上,小楷給阿惶洗了一個澡。阿惶的毛已經很稀疏了,幾乎可以看到身上的肉。只有頭上脖子上的毛還依舊濃重。小楷拿了一把小梳子,給阿惶梳了兩根辮子,又綁上粉紅色的絲帶。阿惶不習慣,仰著頭在墻上蹭,終于將辮子蹭散了。小楷就嘆氣,說阿惶啊阿惶,你也這樣不愛打扮嗎?看明天誰愿意討你做老婆。說完了,才想起阿惶是沒有明天了。
九點多的時候門鈴響了,是尚捷——來守阿惶的。尚捷帶了睡袋,在客廳睡。阿惶已經在小楷的枕邊睡著了,響著輕輕的鼾聲。阿惶幾乎完全吃不下東西了,所以阿惶一天的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小楷聽見臥室門外有些窸窸窣窣的響動,知道是尚捷在鋪睡袋。過了一會兒,那窸窸窣窣的聲響漸漸地響到了房門口。小楷把燈關了,世界頓時黑了下來,所有的聲音都死寂了下去。再過了一會兒,又有些窸窸窣窣的聲響,這回卻是漸行漸遠了。
半夜小楷醒來,推開房門,看見客廳里有一個小紅點一明一滅的,開了燈,是尚捷坐在地上抽煙。看見小楷,尚捷慌慌地把煙掐滅了,呵呵地咳嗽了幾聲,說睡不著。你,你把阿惶抱出來給我,好嗎?
小楷有些吃驚——不知何時,尚捷也學會了抽煙。但小楷卻沒有把她的驚訝放在臉上。小楷一言不發地走進房間,把阿惶抱出來,放在尚捷的腿上。尚捷一只手墊著阿惶的頭,另一只手輕輕地撫摸著阿惶瘦骨累累的身子。一下,一下。一下,一下。一下,一下。
小楷,我不是為了別人,才搬出去的。
小楷緊緊地蒙住了耳朵。
不聽,不聽,不聽,不聽,不聽。堅決不聽。
小楷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說。可是尚捷的聲音還是從她的指縫里絲絲縷縷地漏了進來。
那時候,日子太難,可是你不肯長大,不肯面對難處。
你不肯自己走路,只肯讓我背。我背不動你,太重了。
小楷聽見心底里有一個泡咕嘟一聲破了,水正在慢慢地涌上來。
不能,一定不能,在他面前哭。小楷緊緊地咬住了嘴唇。
可是這次不管用。小楷的眼淚如使壞的水閘,完全不聽使喚地流了下來。剛開始的時候,她還能感覺眼淚是從她的眼中生出的,到后來那些水珠子仿佛與她完全失去了關聯,只不過是借著她的臉趕一段她毫不知情的路程而已。
早上小楷起床,從抽屜里找出一只項圈來,給阿惶戴上。項圈是白色的,背面印著小楷尚捷的名字和住址,正中間是一朵天藍色的蝴蝶結,下面墜著一對小鈴鐺。項圈是領養阿惶以后不久就買了的,后來住址分成了兩處,項圈也就取下來了。隔了一年多再戴回去,項圈在瘦骨嶙峋的脖子上很是寬松。
阿惶還在睡。小楷溫了一小瓶牛奶喂阿惶,阿惶睜了睜眼睛,咂了一口,就咔咔地咳嗽起來,直咳得鼻子濕如螞蟥。小楷用手巾擦過了,還要喂。尚捷忍不住說你讓它安睡一會兒吧。小楷一甩手把瓶子哐地扔了,說:“你還愁它沒有安睡的時間?”
尚捷不說話,只蹲在地上撿拾玻璃碎片,一片一片的看得小楷訕訕的。尚捷掃完了地,就把阿惶抱進了紙箱。合上蓋子,阿惶就不見了。
尚捷下了樓。小楷沖到窗前,拉開窗簾,看見漫天飛雪里,尚捷孤零零地行走在停車場上。小楷發現尚捷的背有些彎。
阿惶,你,你走好。
小楷低低地喚了一聲,她的嗓子如風中的干柴,裂了許多條縫。突然,她遙遙地聽見了一個聲響。那聲響騎在風上,穿越了屋字樓房,在她的耳膜上刮出一道清晰的印記。她的耳膜嚶嚶嗡嗡地回蕩了很久。
她一下子就明白了,那是阿惶脖子上的鈴鐺。
中午時分尚捷回來了,手上端了一個小木匣,匣面上蓋著一層薄薄的雪花。小楷接過匣子,打開來,里邊是一個項圈和一綹金黃色的毛。
很安詳地走的,跟睡著了一樣。尚捷說。
讓我,獨自待一會兒。小楷喃喃地說。
小楷關上門,聽見尚捷蠹蠹的腳步聲漸漸消失在樓道盡頭。小楷跪在地上,將臉緊緊地貼在匣子上。雪花化成了水氣,臉和匣子都濕了起來。
阿惶,你逃了三年,終究還是沒有逃過這個匣子。
阿惶,你多活了三年,是為了救我的。你叫我學會自己走路,是不是?
匣子里是一片遙遠模糊的轟鳴,是貼著螺殼聽海的那種轟鳴。小楷覺得有一股溫熱,緩緩地流過她的耳朵,流進心里很是干澀的那一塊地方。小楷清晰地聽見了水流過龜裂的心肺時發出的咝咝聲響。
第二天早上,小楷洗臉的時候,發現墻角那個種著她的落牙的花盆里,長出了一片小小的三葉草。
責任編輯:唐嵩
[作者簡介]張翎,浙江溫州人。1983年畢業于復旦大學外文系。1986年赴加拿大留學,分別在加拿大的卡爾加利大學及美國的辛辛那提大學獲得英國文學碩士和聽力康復學碩士。現定居于加拿大多倫多市,在多倫多一家醫院的聽力診所任主管聽力康復師。九十年代中后期開始在海外寫作發表。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郵購新娘》、《交錯的彼岸》、《望月》(海外版名《上海小姐》),中短篇小說集《雁過藻溪》、《盲約》、《塵世》等。曾獲第七屆“十月文學獎”(1998—2000)、第二屆世界華文文學優秀散文獎(2003)、首屆加拿大袁惠松文學獎(2005)。小說多次入選各式轉載精選本。其中篇小說《羊》和《雁過藻溪》分別進入中國小說學會2003年度和2005年度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