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李白詠史詩的個體中心意識

【摘要】作為言志之詩的詠史詩在盛唐達到了高峰，“盛唐氣象”的代表李白同時也代表了詠史詩中的“盛唐氣象”。在他的詠史詩中體現(xiàn)出了強烈的個體中心意識及歷史擔當?？梢赃@樣說，左思式的借史詠懷，在李白這里，既是高峰，也是終結(jié)。

【關(guān)鍵詞】詠史 懷古 個體意識 李白

李白能作為“盛唐氣象”之代表。在于其詩歌中顯示出的主體之強大超越了同輩。李白主體精神之強大，使得他無論對歷史、對現(xiàn)實都采取一種平視或俯視的姿態(tài)，一切都圍繞著自我運轉(zhuǎn)：但同時，歷史中的人物，作為既往士文化傳統(tǒng)的積淀。又是李白的精神之源，李白在吟詠歷史中給自己增添信心與力量，其詩因而具有極其宏大的氣象?？疾炖畎讓v史人物的吟詠，可以說是理解李白、理解“盛唐氣象”一個極佳的角度。

詠史詩中借史抒懷之作，自左思以來即為士人的功業(yè)抱負、用世情懷的發(fā)抒。在盛唐，這類詠史詩也是最能體現(xiàn)“盛唐氣象”者，即因其體現(xiàn)出的士人之抱負、情懷，比以往都更加熾烈、高亢與豪邁，更加有力。無論就一般詩歌還是借史詠懷之詩，李白都是盛唐氣象最典型的代表。李白借史抒懷之作，表現(xiàn)出強烈的個體中心意識，超越既往任何人、任何時候。

左思詠史詩之作意也在抒懷，而非詠史，但“我”在詩中之中心位置，畢竟不如李白突出：“我”與所詠古人之關(guān)系。和李白詩中的“我”與所詠古人之關(guān)系，都有所不同。李白詠史很多時候完全是以史詠我，所有古人、史事是圍繞著此張揚的抒情主體運轉(zhuǎn)，供其驅(qū)譴，“我”在詠史詩中處于一個絕對中心的位置。

可以說，左思體詠史詩在李白這里達到一個高峰，整個詠史詩史的第一階段，作為士人言志之詩，在李白這里同樣也是一個高峰。

由于李白詠史抒懷之詩中，“我”處于一個絕對中心的位置，所以就造成這樣一種尷尬，即準確選出李白詠史詩，并能完全符合所謂詠史詩之種種規(guī)定，有時會顯得十分困難。對于這個沖決一切規(guī)范、追求絕對自由的詩人，別說詠史詩在盛唐尚未形成穩(wěn)定的類型規(guī)范，便是有這樣的類型規(guī)范，在他眼里恐怕也是形同虛設(shè)。其詩常常驅(qū)弛于古、今之際，變幻于我、彼之間。忽而思古人：“登舟望明月，空憶謝將軍”，忽而就轉(zhuǎn)到自己：“余亦能高詠，斯人不可聞”《夜泊牛諸懷古》)；忽而描述史事：“烈火張?zhí)煺赵坪?。周郎于此破曹公”，忽而轉(zhuǎn)向眼前人：“君去滄江望澄碧。鯨鯢唐突留余跡”(《赤壁歌送別》)……這種古今彼我變幻之中，每每征引史事，描述或議論都有一定展開，又不能簡單作典故看。所以對這類作品，有作詠史詩觀者，亦屬自然。

這些詩中一種情況是前半詠史，后半指向自我，比譬之意明顯。如《贈新平少年》，前半詠韓信少時貧賤，遇明主而“嘯詫從此興”，中間以一句“而我竟何為，寒苦坐相仍”聯(lián)及自身；《讀諸葛武侯傳書懷贈長安崔少府叔封昆季》也是前半詠諸葛，以“余亦草間人，頗懷拯物情”轉(zhuǎn)到自己以及酬贈之對象；《古風》其十五(燕昭延郭隗)前四句詠燕昭王筑黃金臺，一時群賢畢至，“奈何青云士，棄我如塵?！敝侣?lián)及自身際遇，轉(zhuǎn)為控訴《古風》其三十七(燕臣昔拗哭)，前半寫到鄒衍及傳說中齊之庶女蒙冤事，從“而我競何辜?遠身金殿旁”轉(zhuǎn)述自身遭際之不公……

也有詠史成分相對濃厚一些的，但每每在篇末還是會點出自我，以見作意。如《古風》其一(大雅久不作)，鋪陳風騷以來文學演化，歷數(shù)文道日衰之現(xiàn)實，結(jié)末以“我志在刪述”四句表達文學事業(yè)上的創(chuàng)造自信《古風》其十(齊有倜儻生)，通篇描述魯仲連風采，結(jié)尾“吾亦澹蕩人，拂衣可同調(diào)”，點到自己和魯仲連精神氣格的相通，此句也可以看作是對古人的仰慕、惺惺相，膳，作為詠史之組成部分，則該詩便是非常純粹的詠史詩了。又如《古風》其十二(松柏本孤直)。

以松柏孤直起興，詠嚴子陵高蹈歸隱，最后兩句“使我長嘆息，冥棲巖石間”既是對嚴子陵的仰慕，也寄托了詩人自我志趣。

這些詩中揮不去的自我，確實顯示了李白的個體意識比既往任何人都要強烈。清人余道夫《石園詩話》卷一曾搜羅李白詩中以“我”字領(lǐng)起之句，云“太白起句縹緲，其以‘我’字起者，亦突兀而來。如‘我隨秋風來’?！覕y一尊酒’，‘我家敬亭下’，‘我覺秋興逸’，‘我昔釣白龍’……”余氏并未搜羅盡李白詩中“我”起之句?，F(xiàn)有統(tǒng)計表明，有唐一代詩人中，“我”字使用頻率最高者即為李白。據(jù)奕貴明等編纂的《全唐詩索引》，在具有可比性的作家中，“我”(含“吾”、“余”)的使用頻率，李白(0．582％)、白居易(0．479％)、杜甫(0．4026％)。李白詩中用“我”398次，用“吾”64次，用“余”76次，以上統(tǒng)計還不包括李白詩文中直接自稱“李白”的，如“李白與爾同死生”《襄陽歌》、“李白乘舟將欲行”(《贈汪倫》)等，這在李白詩文中合計有9次。通過這種量化式的考察，李白的個體中心意識一覽無余。

作為抒情主體的“我”在詩中完全占據(jù)了中心位置，而這個中心又是在詠史的大背景中凸顯，詩人作為歷史流動中的一個環(huán)節(jié)，便清楚地表現(xiàn)出來。詠史之中自己作為或者說是在以歷史人、事的參照中，李白找到了自己的坐標，那就是自己作為“士”文化傳統(tǒng)中的一環(huán)，既要有明確的擔當意識、有家國關(guān)懷及深刻的責任感，同時又要堅持個體的尊嚴與自由，以“道”自任，不畏“勢”尊。具體說，即是以布衣之身，尋求蒼生社稷事業(yè)之實現(xiàn)，可以為帝師，不能做王臣。

正如王勃自稱“三尺微命，一介書生”《藤王閣序》)，陳子昂自稱“草茅微陋”(《答制事問八條》)，王憐然自稱“山東布衣”(《與高昌宇書》)，李白也處處驕傲地自稱“白，隴西布衣”(《與韓荊州書》)、“白，野人也”《上安州裴長史書》)，但身為布衣，而心雄萬夫，寒士身份沒有令其沮喪，反而成為他驕傲的資本。李白正是以其布衣之身，遍干諸侯，歷抵卿相，尋求政治理想的實現(xiàn)。

李白懷抱著“安黎元”、“濟天下”、“使寰區(qū)大定，海縣清一”的偉大理想，把自己當成那個時代的英雄，與歷史上類似人物相呼應。詩人的個體中心意識，正是在與歷史的聯(lián)系參照中體現(xiàn)出來的。且看下列詩句。

韓信在淮陰，少年相欺凌。屈體若無骨，壯心有所憑。一遭龍顏君，嘯咤從此興，千金答漂母，萬古共搓稱，而我竟胡為，寒苦坐相仍。長風入短袂，內(nèi)手如懷冰。故友不相恤。新交寧見矜，摧殘檻中虎，羈紲鞴上鷹．何時騰風云，搏擊申所能，——贈新平少年漢道昔云季。群雄方戰(zhàn)爭。霸圖各未立，割據(jù)資牽英。赤伏起頹運，臥龍得孔明。當其南陽時，隴畝躬自耕，魚水三顧合，風云四海生武侯立岷蜀，壯士吞成京，何人先見許，但有崔州平。余亦草間人，頗懷拯物情，晚途值子玉，華發(fā)同衰榮。托意在經(jīng)濟，結(jié)交為弟兄。無令管與純，千載獨知名，——讀諸葛武侯傳書懷贈長安崔少府叔封尾季

前半詠史，后半抒懷。第二首的詠史部分。寫法上是敘傳體。和班固詠史詩相同，但此處從詩之作意看，因其主要在抒發(fā)自我用世情懷，故沒有按寫作方式將其看作班固一類詠史詩。韓信、諸葛亮在此即為李白之參照，他是以這二人在歷史及當時的位置來衡量自我在社會及歷史的位置，這樣一比較，懷抱自然不凡。

李白的雄心不僅僅在此，擔負蒼生社稷之責任外，創(chuàng)造文化事業(yè)的輝煌。他也認為自己責無旁貸。

大雅久不作，吾衰競誰陳，王風委蔓草，戰(zhàn)國多荊棒，龍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正聲何微芒。哀怨起騷人。楊馬激頹波，開流蕩無垠，廢興雖萬變，憲章亦已淪。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圣代復元古，垂衣責清真，群才屬休明，乘運共躍鱗。文質(zhì)相炳煥，眾星羅秋星，我志在刪述，垂輝映千春，希圣如有立，絕筆于獲麟，——古風其一在這里，詩人把自己放在先秦以來的整個歷史過程中，明確自己的定位與責任。這個定位實在是太高了。竟與孔子平起平坐。不過，他擔負的責任也相應重大。重振建安以來衰頹的文風，再創(chuàng)煌煌大雅，讓曾經(jīng)的輝煌在他的巨筆之下重現(xiàn)并光大，此情此志，真可謂不可一世。李陽冰《草堂集序》云：“自三代己來，風騷之后，馳驅(qū)屈宋，鞭撻楊馬。千載獨步。唯公一人?！R黃門云：陳拾遺橫制頹波。天下質(zhì)文。翕然一變，至今朝詩體，尚有梁陳宮掖之風，至公大變。掃地并盡?！鄙n生社稷事業(yè)，李白之自期與實際情況多有出入，這方面的抱負在現(xiàn)實中也沒有實現(xiàn)。但詩文著述事業(yè)，他為自己確立的位置基本還算恰當，這樣一個位置也在歷史中已得到確認并鞏固下來。

但李白是在自己還沒有成為歷史時，即在立功、立德、立言等諸多方面為自己定位，且在每一方面，或與古人并肩，或有所超越，總之絕不愿隨人作計，自甘下風。左思對古人是“吾希段干木”、“吾慕魯仲連”《詠史其三》)、“高步追許由”(其五)，李白固然也有贊嘆欣慕之時，如“小隱慕安石。遠游學屈平”(《秋夜獨坐懷故山》))之類，但大多時候他是不會跟在后面“高步追許由”的。如前引兩首詩，詠韓信事跡之后，隨即便是“而我竟胡為，寒苦坐相仍……”，詠諸葛之后是“余亦草間人，頗懷拯物情”云云，顯然和古人是并列的，是友朋而非師生。

與古人這樣一種關(guān)系，在李白很多詠史詩中都有體現(xiàn)，如《古風》其十詠魯仲連：齊有倜儻生，魯連特高妙；明月出海底，一朝開光曜，卻秦振英聲，后世仰末照。意輕千金贈，顧向平原笑：吾亦澹蕩人，拂衣可同調(diào)?！读魟e王司馬篙》魯連賣談笑，豈是顧千金。陶朱雖相越，本有江湖心。余亦南陽子，時為梁甫吟……《送侯十一》：朱亥已擊晉，侯贏尚隱身，時無魏公子，豈貴抱關(guān)人，余亦不火食，游梁同在陳?？沼嗾勘R劍，贈爾托交親。《送岑征君歸鳴皋山》：……光武有天下，嚴陵為故人．雖登洛陽殿，不屈巢由身。余亦謝明主，今稱偃蹇臣……

上引有些詩中詠古人，是引以作比的，但如前所述，李白之詠史其實質(zhì)是以史詠我，古、今、人、我本即錯綜相雜，彼此相問出入。故有詠史痕跡如上引諸詩者，姑作詠史詩看待。所舉詩中，有的與前述詠韓信、諸葛亮一樣，在詠古人之后。隨即以“吾亦”、“余亦”等轉(zhuǎn)到自身，將自己與古人并列比較，“亦”顯示出此種比較是在同一層次進行；此外，還有“吾愛”、“余愛”等詞，表達自己對古人的態(tài)度，也顯示出自己與古人的關(guān)系。比較李白在現(xiàn)實中“王公大人惜顏色，金璋紫綬來相趨”(《駕去溫泉后贈楊山人》)、“昔在長安醉花柳，五侯七貴同杯酒。氣岸遙凌豪士前，風流肯落他人后”(《流夜郎贈辛判官》)、“君王賜顏色，聲價凌煙虹”(《東武吟》)，有論者以為這些詩中流露出的志滿意得之態(tài)。表現(xiàn)了李白庸俗的一面，并不確切。我們看他過從王侯勛貴的得意生涯，其中可有一點卑膝曲躬之意?金章紫綬相趨，五侯七貴同筵，王侯勛貴不過是用來映襯詩人的“氣岸’、“風流”罷了，都是詩人身后的背景。這正是他“平交王侯”、“高揖萬乘”，師友帝王之理想的現(xiàn)實實施。這種睥睨王侯、傲視富貴的姿態(tài)，正是士之耿介、自尊的獨立人格的體現(xiàn)。他與王侯勛貴的關(guān)系，是師友關(guān)系(詩人為師)，而非主仆或上下關(guān)系，這與他對自己在歷史中的定位。完全是一致的。

這個驕傲的布衣。認為自己是天地間第一人。而且還是古往今來天地間第一人。陳子昂在《登幽州臺歌》中感慨“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雖自覺到一種歷史責任、創(chuàng)造意識。但終究尚有些許迷惘，因為他感受到的文化氣候、所處的文化環(huán)境，遠不及李白時代的開闊自由。李白高歌之時，封建社會展開其前所未有壯麗輝煌的圖景，博古通今的詩人很容易就認識到這一點，并在實際生活中感受到這一點。就李白而言，他特立獨行，拒絕科舉，但仕祿之門沒有因此對其關(guān)閉。天寶初，唐玄宗“征就金馬”，辟其為翰林待詔。李白初入朝，玄宗“降輦步迎，如見綺、浩。以七寶床賜食。御手調(diào)羹以飯之”并“置于金鑾殿。出入翰林中，問以國政，潛草詔浩”(李陽冰《草堂集序》)。王侯勛貴與其友朋相邀。也是對其在現(xiàn)實社會中的價值、位置的一種確認，時代、社會待他可謂不薄。

作為詩人志之所之的詠懷體詠史詩，在李白這里達到精神上的最高峰，呈現(xiàn)出詠史詩中的“盛唐氣象”。李白之后的詠史詩，又是一番景象。可以這樣說，左思式的借史詠懷。在李白這里，既是高峰，也是終結(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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