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與福克納小說的女性形象比較

【摘要】 莫言與福克納都注重描寫少女、少婦們對愛和性熱烈大膽的追求，同時也展現出她們在愛情中經受的磨難、挫折扣痛苦；在對這些女性形象淋漓盡致的書寫中折射出兩位作家或崇拜或審視的不盡一致的婦女觀。

【關鍵詞】莫言 福克納 女性形象 比較

中外小說中鮮明生動、有血有肉、角色不同、形象各異、可親可信的女性人物以其獨特的風姿組成了一長串美不勝收的藝術長廊，在文學史上構成一個相對獨立的形象世界。作家們通過女性形象的命運來透視社會變革、審視世態人情動向、表達社會理想。莫言和福克納這兩位不同時代的異國作家也熱切地關注婦女命運，描寫婦女生活，塑造了一系列動人的女性形象。戴鳳蓮、金菊、方碧玉、孫眉娘、凱蒂、愛米麗、坦普爾、尼娜都是讀者們耳熟能詳的名字。福克納一向重視女性形象的塑造，Sergei Chakovsky指出：“女性人物在福克納的小說中起著無可爭議的重要作用。”福克納的女性人物形象吸引了許多研究者的目光。而在莫言的藝術創造中，雖然女性形象塑造或許并不是最突出的成就，誠如王得威指出的那樣“莫言對女性角色的塑造想象，不如男性角色有力。莫言小說的陽剛趣味的確勝過其他，女性就算容有一席之地，也以母親、奶奶形象致勝。”但他筆下的女性形象也是相當突出的，引起了一些研究者的注意。由于福克納和莫言通常是把女性置于家庭關系和兩性關系中，而很少置于友情、事業或者其他社會關系中來表現，因此本文將從兩性關系的角度分析他們對于少女、少婦形象的塑造。并以此為依據，論述他們的婦女觀。

一、福克納筆下的少女、少婦形象

福克納筆下的少女、少婦對于愛情都非常熱衷，她們在愛情關系中熱烈地投入感情，也大膽地涉足性。她們很少為道德觀念或者世俗成見所約束，只聽從心的召喚。她們對于愛情的認識往往是盲目的．因此在愛情中受傷的總是她們。她們追求幸福的愛情，但她們的愛情不是因為陰差陽錯的原因而夭折，就是因遇人不淑而破滅。依據她們的稟性氣質和在戀愛中的表現，筆者將她們分為三個類型。

1．善良多情型

福克納的女性人物中屬于這個類型的最多，他們都富有愛心，純樸、寬厚、善良。《喧嘩與騷動》中的凱蒂是其中最突出的代表。凱蒂甜美、自然、勇敢、富有同情心。她大膽尋求溫暖、快樂的生活。她認識了一個來自城里的漂亮小伙子道爾頓·艾米斯，與他頻頻幽會，愛上了他，不久又獻身給他。在她被拋棄后，他的哥哥昆丁希望她說自己是被艾米斯強暴的，但她忠于自己的感情，不肯這么說。她帶著身孕嫁給一位銀行家，被丈夫發現真相而遭遺棄，她只是默默地忍受。漂流到遠方靠做妓女為生。她多次被人傷害，卻從不肯傷害他人。《士兵的報酬》中的埃米對唐納德·馬洪情有獨鐘，為了跟他見面。經常冒著被父親斥責的風險，晚上偷偷出來跟他約會，后來為了這件事還跟父親翻臉，離家出走。她不僅將處女之身獻給他。在他當兵期間到他家里伺候他的老父親，而且在他傷殘后，盡心照顧他。在他的未婚妻塞西莉因嫌他受傷變形的臉太丑而要取消婚約后，埃米還衷心希望嫁給他，并且表示如果她嫁了他，一定能照料得他最終康復。《八月之光》中的尼娜是一個最純潔、單純的女人。對待愛情她認定了誰就對誰好，不計較得失榮辱。《小鎮》里的尤拉愛上了外村青年霍克·麥卡倫。麥卡倫的成功讓同村的幾個青年嫉恨。一天晚上他們伏擊他的馬車，準備狠狠教訓他一頓。在危急中，尤拉奮不顧身揮舞起趕車的鞭子打得襲擊者落荒而逃。為了向麥卡倫表示她的忠誠，當天晚上尤拉把自己的童貞獻給了他。《押沙龍，押沙龍!》中的朱迪思·薩特潘第一次見到來她家小住的邦恩就愛上了他，兩人后來魚雁傳書，情深意長。雖然她父親堅決反對他們的愛情，哥哥也盡力阻撓，但她毫不動搖。邦恩不幸被殺后，她終身不嫁，而且把他的私生子找來撫養成人，把對邦恩的愛情轉化為撫養他的后代的拳拳愛心，真是難能可貴!這些婦女都以她們的善良多情，無私奉獻的品格贏得讀者的同情和喜愛。

2．隨意濫情型

這類人物全是少不更事的少女。她們沒有什么是非觀、道德感。她們不在乎什么情深意長，跟男人在一起只是為了開心。為了及時行樂。她們舉止輕佻，容易被誘惑，也容易走向墮落。《圣殿》中的坦普爾·德雷克是一個突出的代表。坦普爾是個大學生，但是心思全不在學業上，而是熱衷交際。出入舞廳和各種聚會。她跟所有的男孩子來往，隨便哪個男生開著車來就可以把她接出去玩。以至于她自己也搞不清楚哪天要跟誰約會。在跟高恩·斯蒂文斯出去游玩的途中他們落人黑幫的巢穴。在這里，她一方面害怕被強暴，一方面卻不停地賣弄風騷，引得一幫人為她互相爭斗起來，湯米為此死于非命。最后，黑幫頭子凸眼強奸了她。被帶到孟菲斯后，她竟然不逃跑，不求助，而是自甘墮落。跟凸眼在妓院里過起了姘居生活。《士兵的報酬》中的塞西莉·桑德斯特別善于賣弄風情，以能吸引男性的注意力為榮。她談戀愛只是為了好玩或者滿足虛榮心。并沒有精神上的交流。與她類似的還有凱蒂的女兒昆丁(《喧嘩與騷動》)、海因斯的女兒米麗(《八月之光》)和杜威·德爾《我彌留之際》)。她們對愛情也都是非常隨便，猶如兒戲。杜威·德爾在地里摘棉花時，僅僅因為萊夫幾句勾引的話和往她口袋里塞了幾把棉花就跟他到樹林里去偷嘗禁果。這些女性在愛情關系上的隨意直接導致了她們生活中的悲劇。

3．決斷專情型

這類女子心高氣傲、用情專一、作風獨斷。一旦動情，她們熱烈地付出愛，也要求男方的回報。對于男人，她們不像善良多情型一類的女子那樣溫厚有余而缺乏對于局勢的掌控能力：也不像第二類女子那樣根本無所用心，而是按照自己的意愿來決定愛情的走向。預感到男人要背叛就采取斷然措施防患于未然。她們把愛情的主動權牢牢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艾莉(《艾莉》)、愛米麗(《一朵玫瑰獻給愛米麗》)屬于這個類型。艾莉跟幾個男孩子交往一段時間后，認準了保羅·德·蒙梯格尼，把一顆心放在他身上。而保羅卻只肯戀愛，不肯結婚。家人為她物色了一個前景光明在銀行工作的小伙子菲利普，但是艾莉對他沒有感覺。在與菲利普結婚的前夜艾莉把自己獻給了保羅，而保羅仍然堅持不娶她。在返回杰弗遜鎮的路上，艾莉既恨祖母的作梗，又恨保羅的絕情，突然從保羅手中搶過汽車的方向盤，把車往懸崖開下去。她及時跳了出來，祖母和保羅則死于非命。艾米麗出身世家，少女時期在父親的嚴格看管下沒有跟男孩子交往的機會，而父親又沒有為她的婚姻做個妥善安排。父親死后，一向傲慢的愛米麗屈尊與身份地位并不與她相配的包工頭北方佬荷馬·巴倫談起了戀愛。兩人經常坐著馬車從鎮上的街道上駛過，引得鎮上的人議論紛紛。可是這位北方佬一方面與她出雙入對，一方面卻到處揚言決不會結婚，后來竟然準備溜之大吉，棄愛米麗而去。性格剛強的愛米麗不聲不響準備了一包老鼠藥把他毒死，然后伴著他的尸骨過了幾十年。以上兩位女性在愛情問題上立場堅定，勇于付出，也要求回報，能見機行事，把握愛情的主動權，做愛情的主人。

二、莫言筆下的少女、少婦形象

跟福克納筆下的女性人物一樣，莫言筆下的少女和少婦們也熱烈地追求愛情的幸福。她們都有健康而豐滿的軀體，有旺盛的情欲，有為愛情獻身的勇氣和熱情。她們蔑視世俗成見、人間禮法，大膽地擁抱愛情。她們也常常為情所困：在獲得愛情的過程中要克服很多來自外部的阻力，有的時候甚至被愛人所背叛。依據她們的身份以及涉入愛情的不同方式，可以把她們分為兩類：懷春少女型和紅杏出墻型。

1．懷春少女型

這類女性都是情竇初開的少女。她們活潑溫柔，思想單純，感情專一，意志堅定，渴望愛與被愛。對于心儀的男人追求，她們積極應和，付出感情，也獻出肉體，她們的愛情結局也許并不美妙，但是她們絕不后悔，不怨天尤人。《豐乳肥臀》中的上官家的五個女兒來弟、招弟、領弟、盼弟、念弟就是這樣的女性。來弟初次見到沙月亮率隊跟日本人打仗時對他的男子漢氣概產生了深刻的印象。后來，沙月亮帶著黑驢鳥槍隊駐扎在她們家。對于沙月亮不時地獻殷勤，她愉快地接受。盡管她媽媽極力反對她與沙月亮相好，她也不為所動。當母親逼她嫁給啞巴時。她毅然跟沙月亮私奔而去。無論他是抗日的英雄、落魄的煙土販子、附日的漢奸、還是共產黨手下的敗將，她都對他一如既往、患難與共。17歲的招弟愛上關心她、呵護她的抗日英雄司馬庫。遭到母親反對時她說：“我知道你想說，他已經有了三房太太。我就做他的四太太。我知道你還想說，他輩分比你大。我跟他既非同姓，更非同宗。不犯規矩。”后來，司馬庫全家遭日本人殺害，只有司馬庫兄弟倆逃脫，司馬庫落難之際，招弟果斷地追隨而去，并且走之前，還把司馬庫與他另一個太太生的兒子鄭重托付給母親養育，表現出了對司馬庫的真摯感情。領弟對鳥兒韓，盼弟對魯立人，念弟對美國人巴比特也都是一旦動心就誠心相愛，以身相許，追隨左右，生死榮辱全都不計。《天堂蒜薹之歌》中的金菊與鄰居高馬在勞動中建立了感情，但是父親和哥哥卻要拿她換親。在高馬的鼓勵下，她與高馬一起出逃，并在途中把身體獻給了他。被父兄抓回后，父親問她還跑不跑，她說：跑。被父兄吊在梁上時她仍然堅持說要跑，結果被毒打得昏死過去。可是她醒來后第一句話就是：“你們能打就打死我吧，打死我我也是高馬的，我和他睡了覺，我懷上了他的孩子！”她的堅決態度終于使父兄放棄了拿她換親的念頭，不得不允許她跟高馬成婚。《秋水》中的“我奶奶”是個地主家的千金小姐，愛上了強壯能干的長工“我爺爺”后，舍下榮華富貴的生活，與他逃到荒野的高密東北鄉，過起了雖然貧窮，然而幸福的男耕女織的生活。《透明的紅蘿卜》中的菊子愛上了小石匠，毫不猶豫地獻身給他，隨著他遠走他鄉去了。這些少女以她們對愛情的執著、熱烈、真誠、大膽，給人留下難忘的、美好的印象。

2．紅杏出墻型

這類女性都是青春年少的有夫之婦，旺盛的情欲需要釋放，感情的空白需要填充。《紅蝗》中的四老媽的丈夫四老爺移情別戀，借口說“一聞到四老媽口里的銅臭味就干不成男女的事情。”四老媽于是與鋦鍋匠李大人好上了，丈夫不在家時就跟他在一起過夜，以此彌補在丈夫那里得不到的性愛。四老爺抓奸后休掉四老媽。四老媽臨行前義正詞嚴地痛罵了四老爺，還打了他一個沉重的耳光。《金發嬰兒》中孫天球三年都不肯回家探看妻子，他的妻子紫荊渴望愛撫卻無法得到。終于在一個下雨的夜晚，她投入了一向幫助她、傾慕她的同村的青年黃毛的懷抱。四老媽和紫荊在“奸情敗露”后，并不覺得有愧于丈夫，因為在她們看來，自己的出軌是丈夫不盡責任導致的。既然丈夫不理睬她們，她們從別的渠道獲得自己應該得到的快樂就是無可指責的，因此在丈夫面前。她們理直氣壯。

另一種情況是女人對丈夫不滿意企望從別的正常男人那里得到心靈的寄托、肉體的激情。《筑路》中的白蕎麥的丈夫是個不能行使男人職能的癱子，白蕎麥與楊六久互相為對方的身體所吸引，兩人好上之后，合謀殺死了她的植物人丈夫，逃走他鄉。《紅高梁》中的戴鳳蓮的丈夫是個麻風病患者，令她十分厭惡，新婚的晚上堅決不肯同房。后來在回娘家的路上心甘情愿地讓轎夫余占鰲劫持到高粱地里與他野合，并且默許他殺了丈夫一家人以便為他們的愛情掃除障礙，以后兩人也不顧世俗禮儀道德。長期同居在一起《檀香刑》中的孫眉娘的丈夫是個不諳風情的傻子，眉娘愛上了縣令錢丁，為他害起了相思病，求神拜佛，乞求能得到他。當她為了替父親報仇，滿腔仇恨地進到簽押房里時，一見到錢丁的豐姿，立刻癡迷得軟癱在地。同屬這一類的還有《酒國》中的女司機對丁鉤兒、《四十一炮》中的野騾子姑姑對羅通和《紅高粱》中的二奶奶戀兒對余占鰲。她們雖然不是有夫之婦，但愛上的卻是有婦之夫，而且她們與男人們彼此吸引的也是健康的肌體和旺盛的性欲。戀兒第一次與余占鰲交合竟然三天三夜沒有出房!而女司機與丁鉤兒在床上一陣狂歡之后，也讓丁鉤兒感到“空前虛弱，五臟空空，只剩下一張皮。”上述無論哪一種情況，女人與她們的情人之間都沒有浪漫的精神戀愛，只有現實生存中兩個健康、饑渴的肉體之間互相的滿足、撫慰，并由此生發出依戀之情。

福克納和莫言雖然都注重描寫少女和少婦們對于愛與性的熱烈、大膽的追求，寫她們對世俗成見、人間禮法的蔑視，寫她們在愛情中經受的磨難、挫折和痛苦。但是有一點他們很不相同：對于女性形體的描寫，福克納主要從傳統審美的角度著手，寫她們的五官的俊秀、體型和姿態的優美，莫言則從性感的角度著手，寫她們的性吸引力，幾乎每一個女性人物出場。都伴隨著關于她們豐乳肥臀的描寫。正如有的研究者所指出的那樣：“莫言小說在塑造女性形象時，更多的是將審美視域聚焦在她們的“乳”和“臀”上，而很少在其他部位駐足凝眸。對女性自然本能的崇拜與激賞如同莫言的奇異感覺充斥文本。”

三、結語

福克納對于婦女的看法一向頗多爭議。有些批評家，如菲德勒、古爾哈德和豪認為他厭惡女人，他筆下的女人幾乎沒有一個在道德上會受到所在社會的贊許。另一些批評家，如瓦格納和布魯克斯認為他對婦女并無敵意。而是充滿了同情。他關于婦女的談話也互相矛盾，對婦女毀譽參半。在弗吉尼亞大學的一次座談會上一個學生問他寫男人還是寫女人容易，他回答：“寫女人更有趣味，因為我認為女人了不起，女人令人驚嘆，而我對她們了解的很少。”而在接受吉恩·斯泰恩的采訪時他的話對婦女卻不乏貶損的意味，他說：“成功是陰性的，像女人，你要是在她面前卑躬屈膝，她就會對你不理不睬，看不起你。因此，對待她的最好的辦法是看不起她，叫她滾開。那樣，她也許會匍伏前來巴結你。”不過，如果我們依據他的女性人物的形象來分析他的女性觀，可以看出他認為女人既非天使，也非惡魔。她們有美德，也有缺點。有的人高尚、純潔、善良，有的人自私、墮落、邪惡，有的人則善惡兼有。他對女性大多數時候是充滿了同情的，有時候是譏諷的。但很少譴責、詛咒。總的來說，他對女性是比較寬容的。他有點瞧不起女性。他總給女性人物安排下不幸的結局，而很少讓造成她們不幸的男人受到應有的懲罰。這暗示在福克納看來女人被人拋棄很多時候是咎由自取，誰要他們不長腦筋專愛浪子呢?而莫言則始終是個女性的崇拜者，他從性愛的角度來贊美她們、崇拜她們。他從來沒有塑造過一個真正引起人們憤恨和譴責的女性人物，即使墮落的女性也是令人同情的。他充分肯定(有時候是夸大)她們的欲望的合理性。他喜歡露骨地寫她們的生理特征，他這樣做不是像有的研究者所批評的那樣是把玩和褻瀆，而是有著原始文化中對于生殖器和生殖功能的頂禮膜拜的意味，他從中得到陶醉和鼓舞。莫言在一次創作談上說：“我沒有理由不贊美女性，因為女性是我們的奶奶、母親、妻子、女兒。我的遺憾是我沒有把她們寫得更好。”又說“男性對女性的第一態度就是性愛。”這兩句話簡化一點說就是：女性是性愛的對象，也是贊美的對象。莫言在訪談中這樣說，在創作中也是這樣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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