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冥想與超越
史鐵生真的就象是那個執拗的孩子,他一心想要弄清楚那讓他“活到最狂妄的時候,忽地就殘廢了雙腿”的命運是什么?他不停地冥想與苦思,真誠地叩問命運與人生,并把它升華為對普遍的生命意義的追尋與超越。
史鐵生出生于1951年1月4日,但他進一步說這個生日“對我來說是一片空白,是零,是完全的虛無,是我從虛無中醒來聽到的一個傳說.對我甚至就象一個謠言。”,一個人出生了并不意味著什么,世界對于史鐵生而言只是從他產生意識的時候才開始的。八十年代的史鐵生發現了一個對于他非常重要的命題“世界只能是對我來說的世界”。那是在他病殘回京之后,在他無數次地經受病魔折磨以后,在他得知自己永遠無法站立之后,在他無數次地搖著輪椅走向地壇之后。在他提筆寫作之后。一個生龍活虎的小伙子從來無法預料在未來的某個時間,一輛輪椅在靜悄悄地等著他。從此,他被世界驅逐到一個沒有太陽的角落,而這才真正地是他自己的世界,里面除了黑暗,還有就是那無邊的宿命的悲哀。
“如果沒有綠洲,駱駝走向哪里?如果沒有港灣,船往哪里劃?有時候他們真不知道為什么還要活著?”
生和死的問題首先被擺到了史鐵生思考的天平上。
“一個人,出生了,這就不再是一個可以辯論的問題。而只是上帝交給他的一個事實;上帝在交給我們這個事實的時候,已經順便保證了他的結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日。”
既然不必急于死去,剩下的就是怎樣活的問題了。史鐵生選擇了寫作,“活著不是為了寫作,而寫作是為了活著。”他這樣回答為何寫作的問題,“不至于自殺”,“寫作便是要為活著找到可靠的理由。終于找不到就難免自殺或還不如自殺。”不管迄今為止史鐵生有沒有找到可靠的理由,然而沒有理由的生存,既然沒有被推向死亡,那么在死亡之前的如此漫長的時間里就變得極為可怕。十幾年,史鐵生重復地搖著輪椅走向地壇。一遍又一遍承受著夕陽和旭日所帶給他的時光的嚙咬以及死與生,精神與靈魂,欲望與永恒,目的與過程帶給他的精神的洗禮。
“過程!對!生命的意義就在于你能創造這過程的美好與精彩,生命的價值就在于你能夠鎮靜而又激動地欣賞這過程的美麗與悲壯。”史鐵生因了目的的虛無進入了審美的境地,因了目的的絕望找到了審美的救助。從目的轉向過程,“你才能夠永遠欣賞到人類的步伐和舞姿,贊美著生命的呼喊與歌唱。從不屈獲得驕傲,從苦難提取幸福,從虛無中創造意義。史鐵生顯然不是空洞的理想主義者,從目的轉向過程,史鐵生的《好運設計》雖然帶我們重新又走回到了開頭.卻終于給了我們這樣一份充滿激情與浪漫的超越的夢想,讓我們在虛無的命運中超越了宿命。就象魯迅筆下不知何處是歸宿卻仍然一意向前的“過客”,史鐵生“以肉身為道場,成就了文學與生命的奇觀”。(陳思和)
二、宗教情懷與哲學思考
“人生的本質問題或核心問題乃在于對生命的追究,而這是一個關涉‘實體世界’的終極性問題。這一問題乃是宗教關懷的真正領域。”(檀傳寶《試論對宗教信仰的社會關照與人生關照》,引自《中國社會科學文摘》,2003年第3期)宗教的人生關照所反映的正是人類的終極需要,因而具有某種普遍性和永恒性特征。所謂宗教情懷,就是在這種終極需要激發下所產生的一種超越世俗的追尋精神境界的普泛的情懷。對此。史鐵生也認為,“我們不信任何教的人,我們也可以終極關懷。終極關懷說到底就是一句話,我們最終能怎么樣……我們這么大一個轟轟烈烈的大車間,最后的產品是什么?……我們為什么活著?只要有這種關懷,他就會逐漸地有所謂的哲思。有對宗教的……就象動物每天都是在找食,他是低著頭的,有一天突然抬起頭來……”
在史鐵生的作品中,上帝是一個經常出現的詞。《宿命》中對發生在莫非身上的“一秒鐘的變故”進行的所有的極力追尋,最終卻落到一聲狗屁的悶想這一看似滑稽,荒誕而又無奈的承擔上。“這就是命!”“上帝已經把莫非的前途安排好了。在劫難逃!”“上帝說世上要有這一聲悶響,上帝看這是好的,事情就這樣成了……”在史鐵生關于上帝的言說之下,人間成了上帝導演的一出永遠不可能結束的戲劇。為了使這出戲劇演下去.“上帝給人間設置了一個美好的方向,自由的方向,愛的方向,使劇情朝著這個方向發展,又為人間設置了許多歧路,以避免劇情的簡單和乏味。”“由于上帝的安排,人生來就被規定了一種處境,被安置在一團縱縱橫橫編就的網中,被編織在一個既定的網結上,而且看不出條條脈絡的由來和去處。這是上帝即興的編織。”盡管差別的存在在史鐵生的筆下被認為是出于存在的需要,或曰“上帝的仁慈”,那么一個令人絕望的結論等在這里,“由誰去充任那些苦難的角色?”“誰應該做壞蛋?誰應該作丑角?憑什么?根據什么?究竟根據什么?”史鐵生一次次叩問,他所能回答的只能是一個詞“偶然”!“就命運而言,休論公道!”那么救贖之路呢?史鐵生說:“我常以為是丑女造就了每人,我常以為是愚氓舉出了智者,我常以為是懦夫襯照了英雄,我常以為是眾生度化了佛祖。”
這是充滿哲學意味的思考,是在“知不知”的時候依然保有的堅定信念,是人類大軍落入重圍時寧愿赴死以求也不愿懼退而失的壯烈理想。是滿懷著仁慈與憐愛的宗教情懷。
史鐵生達觀平靜甚至不無欣然地接受了上帝對于個體命運的安排,同時也“由個體命運的嚴酷,上升到人類生命永恒的流轉。史鐵生把命運無常的沉思帶入生命全體的融會之中,從而呈現出對人類整體苦難與存在的承擔。”
三、關于寫作
看史鐵生的作品,你常難分清是小說還是散文,這一點尤其表現在他的長篇上。史鐵生說“在我看來,散文或者小說也好,散文也好,它是在我們現實之外的一塊自由之地,可以使我們生活在那里漫游,在那里實現一些在現實里頭不能實現的東西,那是一塊巨大的不確定的可能性。”正是這種巨大的不確定的可能性加上史鐵生對生活的執拗的疑問和追思,才成就了他的自由,沉靜,思索,優美的文風。無論是他的對自然景物的描寫還是對熔鑄著個人思索的對靈魂意義的追問,都有著一種真誠而感人的力量。
在那篇名作《我與地壇》里.有一節是專門描寫園子的四季的,作品分別以時間,以四季,以樂器。以聲響。以景物,甚至以心情,以藝術形式甚至以夢來對應著四季,用獨特的想象,用細微而準確的觀察,以深沉而敏感的心靈為我們捧出了那一個文學史上獨一無二的精神憩息地——地壇,其語言的豐富與感覺的細膩令人嘆服。
早期的作品《我的遙遠的清平灣》語言清新、自然,以一曲田園牧歌,以“我的白老漢,我的牛群”的聲的呼喚。深情描寫了他的心靈棲居地,深深感動了一代人的心靈。
在《好運設計》中,作者采取的是與讀者直接面對面交流的方式,親切娓娓道來的語氣令人信服的帶讀者進入了一個設計好運的過程,又一起回到了設計的開頭,讓人感覺著“目的為空,而過程才是真”的無奈和荒涼的人生境地。
我似乎更喜歡史鐵生的《病隙碎筆》。實際上這篇作品如史鐵生所說,真的體現了他寫作的目的是一種交流,一種對生活的可能性或者對生活態度的交流的說法。隨想的形式,語言的片段連綴起思想的珠璣:
“精神只是一種動力,而靈魂,是指這能力或有或無的一種方向,一種遼闊無邊的牽掛,一種并不限于一己的由衷的祈禱。”
“在信仰的歷史中他就叫做神。他以其無限,而真。他以其絕對的善與美,而在。他是人之夢想的初始之據,是人之眺望的終極之點。”
史鐵生是一個思考者,他對生命的一系列追問,具有著濃郁的形而上的色彩,自由的思想的奔馳是與他看似自由散漫的散文形式是連在一起的,自然,自由又不失優美和精致的語言只是他外在的表達,而思想才是內核。
關于寫作,史鐵生說:“我經常覺得。我與文學并不相干。我只是寫作(有時甚至不能寫,只能想)……寫作就象自語,就象冥思,夢想,祈禱、懺悔……”既是自謙,也是實證。
史鐵生以他熔鑄著思想和藝術的創作慰籍著讀者的心靈。他始終關注著“殘疾與愛情,即原罪與拯救”。比較起救世,他更注重的是救心,對個人靈魂與精神殘缺的拯救。從1988年發表的《原罪·宿命》到稍近的《務虛筆記》,在深刻的絕望與無法擺脫的“殘缺”中,史鐵生發現了生命的偶然和苦難的無常,他最終選擇了艱難的超越。這位清醒的反思者,于虛無之中維護著信仰的必要性,對信仰的守望者表示理解和欽敬:
“而信仰,亙古至今都在等候浪子歸來。等候春風化雨,狂妄歸于謙卑。暫時的肉身凝成不朽的信愛,等候那迷戀于真實的眼睛閉上。向內里求真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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