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的屋子突然現出一種從沒有過的冷清,盡管陽光一如昨日潑灑在寬大的陽臺上,時鐘依然在墻上富有節律地滴答著,如水般的樂音依然在耳畔絲絲纏繞,還有花的香氣,魚的頑皮,空氣里彌漫著的暖意,這一切似乎都沒有什么改變……而我的心卻從那輕輕的一聲門響后,再沒有踏實過——個人遠行了,我想我的心是跟著他一起去了遠方……
哥哥大我10歲,小時候聽母親講,我能來到這個世界上還是哥哥的功勞。是他央求父親母親再要一個弟弟或妹妹和他做伴,父母才動了“那就再生一個”的念頭。我出生的時候,父親還在“蹲牛棚”。我小時候很磨人,總是不停地哭鬧,所以母親遠沒有像喜歡哥哥那樣喜歡我。每天深夜都是父親用一雙慈愛的大手托著我,輕輕地哄我入睡。我大一點的時候,父親給我講故事、教我背唐詩、教我寫字、畫畫、還教我唱歌,當年父親教我的那首《紅燈記》里小鐵梅唱的:“奶奶你聽我說:我家的表叔數不清,沒有大事不登門……”這首歌我至今還會唱。可惜父親留給我的幸福時光太短暫了。短得我有時翻不完一本家庭像冊。5歲那年,父親突然病逝,父親走時,我們都不在他身邊。是當地的幾個善良的老鄉把父親葬在了一處向陽的山岡上。我記得我們得知父親去世的消息從河北老家趕回來時,哥哥像一頭發瘋的小鹿。他從車上一下來,就開始沒命地奔跑,他受傷的背影繞過山村,繞過家門,繞過門前的河流與坎坷,一直跑向高高的山岡……在父親冷清的墓前長跪不起……直到我拽住哥哥的衣袖,一聲接一聲地叫著哥哥……許久許久,哥哥才在我的呼喚聲中回過頭來。哥哥無聲地牽起我的手時,夕陽已經落了一大截了,我記得我和哥哥一大一小兩個瘦弱的影子,在路旁茂密的草叢里顯得那么的無助。哥哥臉上的淚水已經風干了,我記得哥哥一直沒說話,就那么一聲不響地牽著我5歲的小手,沉重地離開了長眠在地下再也不能醒來的父親。我那時小,還不能理會15歲的哥哥的內心充滿著怎樣的痛苦與悲傷。也不知道父親走了,作為哥哥,他將以他單薄的身軀怎樣擔負起照顧媽媽和我的重任。我只記得那天回家的路上,村里有個放羊的孩子趕著羊群從我們身邊穿過,我一眼看見那孩子手里揚著毛嘟嘟的狗尾巴草,便揚起臉來說哥哥我也要。哥哥停下,慢慢地側過頭看了我一眼,然后松開了我的手。落盡了紅色的余輝,模糊地涂在哥哥的背上,把哥哥也涂成了暗灰色。我那時眼里只有美麗如花的狗尾巴草,我沒看見隱在哥哥內心深處的落寞與孤獨。他在路邊的草叢里采呀采,采到粗粗一把時,哥哥開始編東西,哥哥的手很靈巧。很快,一個帽圈就編好了,當哥哥把毛茸茸的帽圈輕輕戴在我頭上時,我看見哥哥的臉上竟浮起了一絲笑容。那笑容好溫暖,像初初綻裂的迎春花一般,讓我一生都不能忘記。
如今,30余年過去了,我眼前還常常浮現出哥哥在苦澀中留給我的那一絲笑……學會在苦難中堅強而溫暖地生活吧。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哥哥在目光深處有意無意傳遞給我的什么,我太小了,小到我只知道父親死了,他就睡在那寂寞的山岡上,再也不能用他寬厚的手掌高高地托舉我了,我卻沒心沒肺地在哭過一會兒之后就忘記了父親的死帶給我的不快樂,就沒心沒肺地要哥哥給我采狗尾巴草。其實狗尾巴草在鄉間是很“賤”的一種草本植物,現在想來,就像我和哥哥那時的身份——狗崽子一樣賤,它一點也不耐看。我卻沒來由地喜歡它素樸的美麗。
媽媽說我小時候就與別的孩子不一樣,哥哥也是。我想這和我們曾經有過的苦難人生有關吧。
我對宗教一直是深懷敬意的,但我從不步入其中。我有我自己的人生信仰。我追求的是人性的正直與善良,是一個人心靈的健康與自由。我相信愛才是人間的至善至美。直到在母親離開我近10年的今天,我依然認為母親的離去,是因為她對父親深摯的感情,母親是隨愛而去了。那是父親和母親前世的修行。哥哥卻常懊悔,說他不該讓母親那個時候去看父親。那是1996年的夏天,那一年的夏天雨水特別大,天空總是陰陰的。退休后的母親突然提出要去給父親掃墓,和去看看那里當年相處很好的幾個老鄉。哥哥說現在到處都發大水,很不安全。可母親卻積極做著走的準備,她那些天不停地上街,給那里的老鄉買禮物;我們家下放時,曾有一個我叫于阿姨的老鄉,一家人特別善良純樸。父親“蹲牛棚”的日子,就是于阿姨一家冒著風險從圍墻爬過去,給父親偷偷送吃的。母親常告訴我和哥哥,滴水之恩,一定不能忘了。我和哥哥都牢牢記著母親的囑托。1979年父親落實政策,我們舉家回到了沈陽,這么多年過去了,我和哥哥還時不時的開車回去看一看,于阿姨的一個小孫子在上海上大學,每年寒假返校臥鋪車票十分緊張,哥哥總是自己拿錢并提前幫忙買好車票、相處得像親人一樣。
那天母親把自己打扮得很漂亮,我甚至看見母親在她的衣擺處還噴了一點我送她的CD香水。臨出門時還給陽臺上那盆盛開著的馬蒂蓮澆了水。然后像趕赴一個人的約會般去了。母親一去就再沒回來……母親是在給父親掃墓的那天傍晚突發腦溢血……后來,許多次,我坐在母親的遺像前想,人生是多么無常,生命又是何其的脆弱!我們真的無法預知明天會怎樣。好好愛你的今天吧,好好愛你想愛的人。
孤獨半生的母親終于和孤獨半生的父親合葬一處。冥冥中,這是上帝的旨意么?時間跨過24年前,突然其來的悲傷何其相似。母親她像父親一樣匆忙得連句話都沒有給我們兄妹留下。當我和哥哥在父母的墓前添上最后一抔土,撒完最后一片花瓣,抬起各自憂傷的目光時,我們突然意識到此生最愛我們的人都去了。我的淚水禁不住潮涌般簌簌而下。24年,我感謝我的母親,她在我生命的旅程中,比父親多陪我走了24年。我常想這24年,多少個不能成眠的日日夜夜,父親和母親,一個在人間,一個在天堂,他們一定是相愛相思得太苦太苦了,我們沒有理由阻止他們回到天堂團聚。這時哥哥跪下來,把他寫給父親和母親的祭文用火點燃了,藍色的火苗幽幽地舔著我們的哀思,句句都流淌著我和哥哥心痛的聲響……
哥哥撫住我哭泣的雙肩,低低地叫了聲我的小名,說爸媽不在了,你還有我。我趴在哥哥溫熱的肩上,才漸漸感覺到一點力量。
哥哥平素話不多,我們也很少有時間坐下來交流,我一年差不多有大半年的時光都在外面奔波,我喜歡到自然中去,沒有束縛,心靈間少些塵埃。我不像哥哥,雖身處鬧市,也能做到心底無塵。看見有人在公共場合隨地吐痰,說臟話,我就免不了條件反射似的心理不舒服,就要上前“教訓”人家愛護公共環境講究公共衛生。所以常常是一出門就惹一肚子氣。哥哥批評我出世不能人世。因為爭論這些無關的社會問題觀點不統一,我沒少和哥哥慪氣。但我知道哥哥在心里是贊同我的,然而在目前的中國構建和諧的社會環境,提高人文素質,實在不是一兩個人的力量能為之的。哥哥開導我說一個人的目光如果時常停留在社會的陰暗面上,而看不到它日益的進步和發展,這個人必然會痛苦……
爭論也好開導也好,我知道哥哥最終想法是讓我學會適應環境,一個人只有適應社會,才能保護自己的內心少受傷害。
哥哥很愛我,但他從不說。他的愛都體現在平日對我點點滴滴的呵護上。
母親去世那段時間,因為情緒等原因,我患了較為嚴重的乳腺病,北京一家醫院的一個年輕醫生懷疑說怕是腫瘤,需要手術做病理。當時我在北京電話告知哥哥時,哥哥嚇壞了,連夜坐車趕到北京接我回沈陽治療,一夜間,他的嗓子啞了,人也顯得憔悴。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一向強大的哥哥,在突然到來的疾病面前表現出來的驚懼和弱小。那些天里,我感覺到他的每根毛發都醒著,我聽見他在客廳里不停踱步的聲音,盡管很輕,但那起步落步間的焦慮,我還是清晰地捕捉到了……直到經當時一國內權威的乳腺病專家確診只是患了較嚴重的乳腺增生,只要配合治療,保持樂觀的情緒,是可以慢慢好起來的。精神高度緊張的哥哥才長長松了口氣。雖是一場虛驚,但哥哥還是鄭重地找我談了一次,中心意思就是健康才是最重要的,好好生活,好好愛自己。父親和母親都不在了,只剩下我們兄妹兩人的家,再也擔不起任何的草動風吹!
哥哥知道我喜歡花,喜歡小動物,所以家里經常盛開著新鮮的白百荷。在房間的某一個角落,哥哥也常常會制造驚喜給我,有時是一把仿古的油紙傘,有時是一只可愛的小動物,有時是我愛吃的巧克力。哥哥是不會告訴我他給我買了什么什么的,他要我自己去從中發現自己喜歡的東西,收獲這意外的快樂。雖然哥哥像父親和母親一樣疼愛我,但哥哥從不進我的房間,我書房的物品包括書籍,哥哥也不會碰一下,他認為那是我的私人空間,別人是不可以隨便進入的,哪怕是最親的人。所以我特別敬重哥哥這一點,他沒在國外呆過,卻很有西方人的教養。哥哥也很關心我的事業,我自己做公司時,哥哥雖然不過問什么,但每當他休息,都要到公司轉轉,看看庫房和辦公室門窗是否安全,看看我是否需要他幫助。連我雇用的員工都喜歡他,說哥哥人隨和,善良,沒架子。
哥哥是個十分純靜的人。他雖身處社會,卻沒有沾染一點社會氣。他脫下警服換上便裝,站在人前就是一個儒雅書生。哥哥在我家下放時的山村做過鄉村教師,當過“赤腳醫生”,甚至還做過一段時間的獸醫,給那些終生勞作的牛馬看病。他熱愛生活,喜歡體育、音樂、書法和繪畫……苦難的人生歷程不但沒有淹沒他的毅志,相反,他從中學會了從內里不斷修復自己的本領,讓自己強大。哥哥這一點,是我欣賞的。
我有很多朋友在國外,我也偶爾出去。有的朋友希望我能長期留下來和他們一起做事情。我也每次都下決心不再回來了,可是每次都過不了多久,就急著回國。任誰勸都勸不住。那一刻,真的什么都不想做,只有一個念頭——回家。
家有長兄如父如母。這一份實實在在的血脈相連的牽掛,我割舍不下!我就像一只風箏,不管我飛得再高再遠,那條放飛的線,永遠攥在我親愛的哥哥手里,所以我需要回來。然而,我回來了,哥哥又成了一只遠走的風箏。上面一紙調令,哥哥到外市任職去了。那座城市離家很遠。放飛哥哥的那條線不在我手里,他是國家的公務員,他永遠沒有我這個自由職業者的自由。
屋外的陽光一點點清洗著屋內的寂靜。我走進廚房,我餓了。我需要坐下來先吃飽肚子,再想明天坐哪一趟火車抵達有哥哥在的城市。哥哥也是個極喜歡親近自然的人,我希望那里的環境比我想像的要好,因為我幫不上哥哥什么,惟有心底的愿望:希望那里有茂密的森林,累了可以坐在綠色的葉片之上,靜靜地享受陽光,呼吸到自然清新的氧;希望那里四季花開,有鳥的鳴唱,有溪流,有淺灘,有無邊無際的愛……一邊淘米,一邊回想哥哥下廚時的樣子,他系著綠茶色的圍裙,總是邊燒菜邊擦灶臺,往往是菜燒好了,灶臺也擦拭一新。哥哥燒的菜不光味道好,色彩搭配也好。弄得我的朋友們,都羨慕我有這樣一個懂生活的哥哥,就調侃下輩子要給哥哥做妹妹。我就沖哥哥的背影大喊:不行,哥,來世還是咱倆做兄妹,要不我會失落的!哥哥聽了從不回應,只是抿著嘴笑。我不知道來世是個什么樣子,但我真的希望來世還能做哥哥的妹妹,盡管我有時讓哥哥不快樂,讓哥哥操心,但我從心底愛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