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說,我的兒,你可來了。媽這就跟你走。姐摘下我肩上的兜子,說,我這就做飯去。不吃了,兒,咱這就走,母親把倚在身后的兩個布包拽出來,大口地喘氣,說,我還以為你不要媽了呢。先別動,我撫著她的胸口說,是不是沒有藥了?有,母親說,就這樣了,沒事兒,媽一見著你就好了。給媽一棵煙。我猶豫了一會兒,掏出煙。母親抽了一口,開始劇烈地咳嗽起來。別抽了,我說。再抽兩口壓壓就好了。母親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你咋還給媽煙抽?姐過來往屋里看了一眼說。抽吧,戒不了。說著我也點上了一棵。
我搬了一個小板凳,在灶前燒火。姐說,我要是掙錢就好了。我說知道。姐說,租到房子了嗎?我點了點頭。姐說我沒辦法。我說知道。姐往屋里看了一眼,壓低聲音說,媽這回是夠嗆了,得準備裝老衣裳了,大前天晚上我夢見你結婚了。我說,我明個一早就走。姐說晚上喝酒,他說啥你全當狗放屁,別勒他。我不喝,我盯著姐的臉看了一會兒,說他是不是又打你了?姐說沒有,你別管了。我說他還跟那個女的呢?姐頓了一下,說狗還能改了吃屎?我扔了燒火棍,站了起來。姐說我就怕你倆喝酒打架。我說操他媽的,真欠收拾了!姐說我求你了,千萬別打架,你倆要是再打起來,媽就更完了。我說算了,我一會兒就領媽走。姐愣了愣,說不行,得坐兩宿車呢,不吃飯不行。我說到火車上吃。姐說不行,你一口飯不吃就走,我心里受不了。我掏出二百塊錢,說你拿著,等媽哪天不行了,你好當路費。姐扎撒著兩只面手,向一邊躲著,我不要,媽要不行了,你給我來信兒,我爬也能爬回去。我說拿著,錢夠。媽早就跟我說了,她不要買現成的壽衣,到時你得去給她做。姐說知道,姑娘做的媽穿得。
火車啟動時,姐把那二百塊錢團了一個蛋,從車窗扔了進來。我撿起來立即又扔了出去。姐追著那個小紙蛋,飛快地遠去。我把腦袋從車窗伸出去,看著姐朝著我跑,她邊跑邊用衣袖擦眼睛,邊擦眼睛邊跑,然后在我的視野里迅速地向后退縮,變成了一個小點兒。
火車經過一些村屯,駛向一片廣闊的原野。關上車窗,我和母親久久都沒說一句話。后來我告訴母親此行的終點是一個叫木香鎮的地方。母親盯著我的臉問,不是干谷縣嗎?木香鎮是一個什么地方?我說木香鎮是一個林業局。母親愣了一會兒,說那你不在銀行上班了?我說不是,那兒也有銀行,歸干谷縣管,是干谷縣一個分支。母親又愣了一會兒,說你犯錯誤了?要么差錢了?我說都沒有。母親說那咋給貶下邊去了呢?林業局都在大山溝里,咱渭河就有林業局。我說我只是臨時在那兒替替班,一個女的生小孩,等她休完產假我就回去了。母親把手伸過來,攥住了我的手,說媽老了,兒是媽的家,兒在哪媽的家就在哪。就是不知道媽還得拖累你到什么時候。我說沒有,你別瞎想。之后我們又沉默下來。車窗外原野盡頭,炊煙正從一些房頂升起來,升到淡紫色的天上。過道處傳來一陣又一陣咣當咣當聲。
母親一驚,忽然說,四粉知道嗎?她要是“五一”回來,上哪找家去?寫信了。我說。跟媽說,咱租的房子啥樣?母親又問。我說挺好的。媽知道,說說啥樣?母親看著我。我慢慢地把眼睛合上,是磚瓦房,我說,對,是磚瓦房,那兒的房子墻大多都是石頭的,咱的不是,石頭墻太冷,你受不了。磚墻就不那樣,磚墻保暖。我的話在嘴里開始變得流暢起來,我說費了好幾天的勁兒才找到它,是劉海兒幫我找的,他是我們單位出納員,管金庫的,三十二、三歲,挺熱心腸的。我們單位一共十三個人,加我十四個,要是再加上倆儲蓄所,人可就多了,差不多快到三十了,主任姓王,是一個老頭兒,對我挺好的,他好像再有兩年就該退休了。還有一個老于太太。對了,我說媽,你知道嚴鳳英是誰嗎?母親想了一會兒,突然興奮起來,說這個媽可知道,她是那個董郎的媳婦,是七仙女,你告訴媽的。對了,我說,我們單位就有一個嚴鳳英。母親說她會唱《天仙配》嗎?是姑娘還是媳婦?長得帶勁不?我說,她在我們單位做儲蓄事后監督,長得跟七仙女可差遠了,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母親頓時失望起來,說白瞎那名兒了她叫啥不好,咋尋思叫那名兒呢?還是說咱家的房子吧。我說就是她在生小孩,休產假。母親說她生不生小孩跟咱啥關系?不當飯吃也不能當房子住,跟媽說房子。
不說了,我得給你留個懸念,留個想頭。好吧。母親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火車經過許多小站,走到第二天半夜,母親的呼吸一下子又變得困難起來。車廂內煙氣彌漫,燈光昏暗,到處是東倒西歪的人,就連座位底下都躺滿了。我迷迷糊糊一覺醒來,發現母親臉色灰暗,嘴唇青紫。我說,快打開車窗透透氣。母親說,別,一下子能緩過去。我愣了一會兒,從行李架上拽過兜子,對,我帶藥了。母親無力地晃了晃手,說不用,我剛喝了兩片茶堿片。我說,我給你撫撫胸口。我把兜子墊在母親腦后,沖兩個正抽煙的男人喊了一聲,你們上過道抽去!母親說別喊,快給媽也點上一棵,抽兩口壓壓就好了。我解開母親領扣,說你上不來氣能用煙壓嗎?我給你撫撫胸口,再喝點熱水,一會兒就能輕點兒。母親推開我的手,說,我的病我自己知道,快給我點一棵。我點了一棵給她,看著她一口接一口地吸?;疖囘郛斶郛數厍靶?,沒有一絲光亮,像一塊又一塊黑布從窗外飛掠而過。天亮就好了。這樣說著,我的心卻一點一點往下沉,沉在比夜色更濃的黑暗里。天亮我們就到了。我又說。
母親躺在我的臂彎里,我一下一下地撫著她的胸,說,來,把煙掐了,閉上眼睛,慢慢地吸氣,再呼氣,聽我好好跟你說咱新家的房子——磚是青磚,瓦是黑瓦,就像咱們在農村老家用的泥盆那樣的黑瓦,用手一敲嗡嗡的響,這樣的瓦結實得很,一片一片,像魚鱗似地挨著,一輩子也不會壞。你不用再擔心漏雨了,不用一聽見雷聲就四處找空盆子,就是下瓢潑的雨也能睡安穩覺。咱們在老家住的草房漏雨,在渭河后來租的瓦房也漏雨,這回好了。從一個山坡上一拐,樹縫里就露出來一大片樓房和一大片平房,那就是木香鎮。過一會兒,經過一個路邊加油站,和黃土高坡上一片住宅樓,就到客運站了。再過一會兒,就是鎮中心了。有醫院,學校,還有一個大貯木場,木頭堆得像山似的,最細的都比小盆口粗呢。還有一條河,河水很清,上面有兩座橋,一座是石頭的,走車,一座是木板的,只能走人。走在上面,咯吱咯吱直晃悠,心臟不好的人可不敢走。過了橋就看見柏油路了。丁字形的,就是“十”字花,一面不出頭。路兩邊是小門臉房,一多半是小酒館,一少半是小商店。沿南北方向往里,經過一個鐵路橋洞,就看見我們單位了,我們單位旁邊是一個大浴池,還有一個鍋爐房,隔一條路,對面就是我住的林業局招待所。我一下子停住。閉上了嘴。
母親說,你剛才說啥?你住招待所?
對,我剛去的時候,住的是招待所,我看著她,說,吃住都是單位拿錢。
說咱住的房子。母親又喘息起來。
好的好的,你別急,我這就說,對,吸氣,再呼氣,好的,好的。過了木板橋,往下一拐就到咱家了。從咱家再往前——對,再往前就沒有人家了,就是橋底下流的那條河,叫取柴河,你說是不是很好聽?我知道你喜歡河,咱們在河邊住慣了。夏天就快到了,你可以在河邊洗衣服,天熱時還可洗把臉。洗澡可不行,不像咱老家的江,河里的水太涼。你還可以養幾只小鴨子,我喜歡鴨子,不喜歡雞,雞太埋汰,鴨子多干凈。那樣,白天你在家就不會太寂寞了,就不會總想四粉了,你搬個板凳子坐小河邊,手里拿根小樹條子看鴨子,時間就會過得很快,不知不覺就到我下班時間了。我再給你買一個小收錄機,這回咱不買半導體,就買小收錄機,不僅可以聽善田方講的評書,還可以聽韓子平董偉唱的回杯記呢,能放磁帶。四粉也肯定會喜歡,等她放假回來時,把說的話唱的歌錄到里邊,你想她時就能再聽一遍。
母親說,我可不想她,她盡讓我操心,有你,媽誰也不想。
我笑笑說,你看這個房子你滿意不?
滿意。母親說。
我說,那咱倆就瞇一小覺。
我頭一歪,就沉沉地睡了過去。
火車在清晨五點到達木香鎮,停車三分。我早就背起兜子,并把母親隨身帶的兩個大包拎在手上??墒牵赣H喘得幾乎站不起來了。后來,我把其中一個大包從車門口扔出去,回身背起母親。
清風襲人。站臺上空空落落。
母親一屁股坐在包上,說完了,盤子可能摔碎了。然后就大口地喘了起來。我說我背你進票房子避避風。別動,一動更完了。母親拔拉開我的手,說,給我點一棵煙,抽兩口壓壓。我脫下外衣,擋在母親前面,說,不行,越抽越厲害。后來,我就給母親點了一棵,我怕她生氣。我也點了一棵,然后蹲下來,用手支著衣服,像支著一個防雨的篷一樣。母親抽了幾口,果然喘得輕了一些,她說,咋樣?我說好使么。我說,是藥勁兒上來了。母親又狠吸了兩口,扔掉煙蒂,說好了媽緩過來了,咱回家吧。
我說,不忙,咱得先找個地方,好好吃點飯。不行,母親說,回家吃,咱有家在外頭吃啥?費錢。我說,我兜里有錢,再說,家里啥都沒準備呢。母親說,準備啥?有啥好準備的?有油有鹽吧?買把掛面一下,熱乎的多好。我說,求你了,你就讓我請你一頓,好不好?我借個光,我饞了。母親笑了,說,那好,咱先把東西放家去,省得大包小包,像個討荒的。我愣了一下,說,關鍵是你走路太費勁,不經折騰。母親說,你去雇個三輪,館子咱都下了,就不差三輪錢了。坐三輪,先回家,要不我心里不穩當。我說,還是先吃飯,我都快餓死了。母親說,不差這一會兒,先回家!我從肩上摘下兜子,拎了一會兒,把它交給母親,又站了一會兒,蹲下來,打開一個包,拿出一條毯子裹在母親身上。我說,這地方比渭河那兒冷。母親說,叫三輪去吧。
我又跑回來。翻著兜子,翻了一會兒,我拎起兜底兒嘩啦一下把里面的東西全都倒出來。母親很平靜地看著我,什么也沒問。我說,你剛才看見我從兜子里掏鑰匙了嗎?母親搖搖頭。我說,在火車上呢?母親又搖搖頭。我單位抽屜里還有一把,可是,這么早單位不能開門。母親說,你們銀行不是有保衛嗎?去吧,我坐這等著。
我回過頭,看見母親裹著一條大花毯子孤零零地坐在一個大包上,那條大花毯子從她頭頂披下來,在鼻孔下面被手捏著,然后像傘一樣罩住她和她身旁的東西,母親就像一個被人遺落的大花包袱,醒目地呆在木香鎮初春的清風里,呆在像清風一樣空寂的站臺上,兩條鐵軌在她身后筆直地向兩邊伸展,各自伸向遙遠,伸向看不見的地方,只有她一動不動地呆著。
拐過山梁,我蹲下來。
母親正喘作一團。我呆呆地看了一會兒,竟如釋重負地呼出一口氣。我對三輪車夫說,好,醫院!我們就去醫院!
母親長長地打了一個哈欠,醒了。我按住她的手,往她鼻孔里塞了塞氧氣管。別動,我說,針還沒打完呢。母親用另一只手在臉上劃拉了一把,翻了翻眼珠說,我睜不開眼睛了,我的眼皮有幾千斤重。我說,腫的,消了就好了。母親又翻了翻眼珠,說,你干啥去了?咋好幾天沒來了?我說,沒有,我一直在這兒,我們才剛住院一天。母親閉上眼睛,說,可把我累死了,你爹、傻子我們仨從西山尖上往家背了一宿角瓜,天那個黑,伸手不見五指,老犢子還直罵。大雨跟瓢潑的似的,灌得我一口氣也上不來了。到家還得給他們做飯,米也沒了鹽也沒了油也沒了,我愁得在外屋地直打磨磨,滿屋子稀里嘩啦直漏,就炕頭巴掌大干地方,還讓老犢子自己占著。后來,我抖了倆面袋底兒,好歹對付做了半鍋角瓜粥。人要是餓吃啥都香,我們仨吃得肚子溜鼓。我說,媽,你是餓了,等這瓶掛完,我去買吃的。我剛吃完餓什么餓?母親咂吧了一下嘴,說,給我點棵煙。我說,不行,媽,這是在醫院,醫院不讓抽煙,你還打氧氣,爆炸就完了。
母親突然沖我張開眼皮,說,我又住院了?
我在母親的胳膊和額頭上按了按,它們像一塊沒有發好的面,按下去就不回來。我在上面摸了一會兒,把她搖醒,說,媽,小米粥臥雞蛋,你起來趁熱吃完再睡。母親向上使了使勁,說,我這回是不行了,我的胳膊腿就跟木頭似的,一點兒都不聽我使喚了。我抱她坐起來,把被掖到她身后,用肩膀抵住她,說,試試,看手好使不。她說,能拿勺子,碗端不起來了。我說,我喂你,別著急,你剛從急救室出來,大夫說過兩天就好了。媽還能好嗎?能,肯定能,以前不也是嗎?吸氧打消炎針就好了。要是不好也不死咋整?那我就把你扔大道上。我們都笑了。母親說,先別喂我,你架我胳膊,看我能下地不。我說,你別擔心了.拉尿我給你端就是了。不行,你架著我。架著也不行,你站不起來,我說,這問病房就咱倆??斐燥?,一會兒就涼了。
剛吃了兩口,母親突然說,我的褲子呢,我咋啥也沒穿?我說,你剛拉尿完,讓我洗了。往后就別穿了。造孽啊,母親嘆了一聲,說,我兒還沒結婚呢。別瞎想了,我是你生的,我還不知道嗎?我盛了一塊雞蛋遞到母親嘴邊。壓你運氣,母親說。那是迷信。我又盛了一勺米粥。讓你姐來吧。你瞅她那家能來嗎?讓四粉回來吧。我也想了,她一回來班就又沒了,到時我還得四處托人給她找,現在活難找。再說多個人就得多花錢,省點錢得用藥呢。那你的班呢?剛到一個生地方,頭三腳還沒踢呢。不用踢,我又不是臨時工。請假了。母親說,我這半死不活的得花多少錢啊。有錢,你放心吧。我說。褲衩!母親突然叫了一聲,我的褲衩呢?完了!我說什么完了?母親說你是不是給扔了?我說對,是扔了。那完了,母親說,里邊還縫著二百塊錢呢。我說你咋把錢縫那里邊了呢?我怕讓小偷掏去,母親說,你扔哪了?快架著我去找。算了吧,我笑了一下,沒扔,我給你洗了,錢在你兜里放著呢。是嗎?母親艱難地把錢從兜里掏出來,數了一遍,給我,說,從家走時,你給我的。我接過來,又裝進她兜里,說,不是給你花的嗎?你還把它縫那里了。揣著,病好了零花。這回可花不著了,母親又把錢掏出來,說,這玩藝兒放哪都不保準,就放那把握,再邪乎的小偷也不能把手伸人家褲襠里去。我笑說,那我給你找根針,你再把它縫里邊。
我拿來接便器,母親按住被,夾緊兩腿。我說,我把燈閉了。
月光卻照進來了。而且越來越白亮。我揭去被,取出接便器,扯了一團衛生紙,然后抬起母親兩腿。我的目光一下子變得無處安放,一下子變得鬼鬼祟祟,就像一群東躲西藏的老鼠。我開始恨月光,后來開始恨自己,我知道自己什么都看見了,卻告訴自己什么都沒看見,我矛盾重重憂心忡忡地浪費了許多時間,許多的紙,我跟自己反復地強調一個問題,我要把那兒擦干凈。我一邊強調一邊想,這不是一個問題。重新把被蓋好,我發現,月光不知在什么時候悄悄地暗下去了。后來,我和母親就在暗下去的月光里,靜靜地呆著,很久誰也沒跟誰說一句話。
母親說,我的兒,扶我坐一會兒。
我扶起來母親,說,給你點一棵煙吧。
我們在暗下去的月光里一起抽煙,明滅的煙頭就像兩只熒火蟲,還像懸浮在我們眼前的兩顆星。母親說,兒,你記住自己的生日時辰,你的時辰是日落寅時。生你那天,天還飄著清雪,我在生產隊磨坊里拉了一天的磨,和你傻哥把苞米面糠皮都倒弄家去,又做了一鍋飯,這時才覺病,你一點兒也沒讓媽遭罪,等把接生婆找來,媽都把你給接出來了。你一出生兩條小腿蹬得就可有勁兒了,老輩人講,這樣的孩子長大了會有出息,走得遠,不會在家老守田園,媽當時就跟別人想得不一樣,走得越遠飛得越高,才是我的兒呢,當爹媽的這一把死骨什還不好辦,哪死就哪埋。媽沒想到還跟我兒進了城,就是呆一天死都知足了。媽現在不盼望自己好了,快點兒死好讓我兒早點兒凈一股腸子。剩下四粉往后還不知讓你跟著操多少心呢。我說,媽,你沒事兒,別自己嚇唬自己,死什么死?你還得等我娶媳婦抱孫子呢。還得打發四粉出門子呢。母親說,盡說瞎話,你沒看看媽的蠟頭還有多高?四粉出門子就得你打發了。要不咋辦?我說,我能不管嗎?有父從父,無父從兄。你要是想她,就讓她回來一趟。千萬別讓她回來,母親說,她回來能干什么?就會咧大瓢嚎,一嚎腦瓜就疼,我一點兒也不想她,這些年跟她把心都操爛了,要不生她,我還能多活幾年。我說,誰知道怎么回事呢?啥好事到她身上都變得不是好事,一個頂別人家十個。我一尋思她也腦瓜疼。母親說,那你也得管。我說,我要不管她能到今天嗎?母親說,我是說以后。我說,知道。
母親突然笑了一聲,說,兒,跟媽說說,你跟葉妮辦過那事兒嗎?我愣了一下,說,沒有。母親嘆了一口氣,說,我說的嘛要不咋也不能飛了。我說,飛不飛跟那事兒也沒關系。那哪能呢?母親說,媽早點兒告訴你就好了,你要和她把那事兒辦了,她再扎乎也飛不了,還怕你不要她呢。母親唉了一聲,說,白把人領家一回。這你可別怨媽,一接到你的信,我和四粉就給你準備好了,墻糊了,被褥也洗了,我和四粉領你傻哥在江邊轉悠半宿,還尋思你把啥事兒都辦完了呢。我說,還有一兩年畢業呢,我們怕懷孕。傻兒子,母親說,懷就懷,你怕什么?懷了她想招兒,不想招兒就生下來,我和你妹子給拉扯。我說,好了,不說這個了。母親說,我得再說一句,以后就不說了。我說,你說吧。母親說,你記住媽的話,以后看上誰,先把那事兒給辦了。免得日后夜長夢多,后悔都來不及。
還有,母親說,盯緊點兒四粉,不到結婚那天,千萬不能讓入睡,要不就完了,刀把兒攥入手里以后過日子不仗義不說,萬一人家變褂不要了以后咋再找婆家?
母親的病時好時壞,就像鐘擺一樣搖晃不定。主治醫生說,病人的病情已開始轉化,由于長期呼吸不暢,心臟供氧不足造成損害,哮喘病就轉成肺心病了,肺心病一般不會有生命危險。可如果控制不好,腦細胞缺氧死亡,再轉成肺腦那可就玄啦!我說,我媽有時糊涂了。主治醫生說,那可得注意了,千萬不能離人。
母親身體像一條干涸的河,迅速地消了下去,那些骨節就像埋藏在水中的石頭,一一凸顯出來??墒撬€起不來——我覺得她應該能起來了,可她還是不起來。醫院背靠著的大山已經綠了,風中裹滿了濃郁的樹葉子氣息。我一直沒去單位,我對母親說,我請的假還沒到期。還有,我也不想讓單位的人知道我們在醫院,讓人為難,來吧,一點過碼也沒有,不來吧,知道了,又顯小氣。而且,我也不打算在這兒長呆,一走一過,不想欠太多人情,自己的夢自己圓吧。我說,等你身體消靠了,能下地了,我回招待所看看,不知道床位讓別人占了沒有?要是讓別人占了我就沒地方住了。母親愣愣地看著我。我說,我的腦袋像一個大筐一樣,你這么看我干啥?是不是又糊涂了?要拉尿?不是剛完么?我得睡一會兒,昨晚一宿你也沒讓我睡。一閉眼睛你就叫我,我看你現在氣喘得挺勻乎,你別叫我了,讓我瞇一覺。母親說,你先別睡,我有話問你。我說,你先別問了,問我也不回答你,我的腦袋像一個大筐一樣,我現在看你都有點不像我媽了,我用嘴跟你說話,感覺聲音是從耳朵眼發出來的,我前嘴跟你說完,后嘴就忘了,所以你別挑理也別生氣,全當我沒說。母親說,你過來。我說,我不過去,我要瞇一覺。母親說,你給我過來!
她搬過我的腦袋,用臉蛋子在我額頭上貼了一會兒,說,沒發燒啊,咋糊涂了呢?
母親倚在床頭上,手里夾著煙,突然喊道,滾!你們這些牛頭馬面的東西!要把我兒吵醒了,我跟你們沒完!滾!我一下子從床上坐了起來。天已經黑了。母親氣憤地彈了彈煙灰,罵道,操他媽的,到底把我兒給吵醒了!我按亮燈,房間里煙氣彌漫,母親床下一地煙頭。我說,你不想活啦?咋抽這么多煙?母親笑了,說,不是我,外人抽的。我朝自己的床頭柜上看了半天,說,你能下地了?母親說,盡說瘋話,我都要死了,還能下地?我愣了一會兒,說,可是,煙咋跑你那兒去了呢?母親說,剛才來一幫外人,遞給我的。我說,媽,整個四層這半邊,就你一人住院,沒來外人,是你自己過來拿的,快,我給你穿上襯褲,你下地試試。試什么試?腿在我下邊長著,會不會走我還不知道?母親生氣地把煙頭扔在地上,說,我看你是侍候夠我了,那就把我扔大道上吧!我嘆了一口氣。母親說,你喘什么粗氣?侍候這么幾天你就夠了,你吃奶拉青屎我是咋受的?母親嘩地揭開被,叉開兩腿,說,過來!我又拉了。
我的眼皮就像兩塊不同磁極的磁鐵,一碰,吧嗒一聲就粘上了。心臟忽悠一下正向著某個深不見底的地方滑落。 母親說,天陰了。
母親說,天要下大雪。
母親說,我一口氣也上不來了,天要塌下來了。
母親說,門開了!有人來了!
我騰地坐了起來,一把按亮燈。母親盯著我,兩眼炯炯放光,呼吸順暢自如。她朝我極其不屑地擺了擺手,突然笑了。笑容沿著她的嘴角像盛開的菊花一樣徐徐爬滿了她的臉。她說,困了,是不?好,夾著你行李滾招待所睡去吧!閉燈!我愣怔著,困意像退潮的海水一樣一點點離去,母親翻了個身,像嬰兒一樣側臥過去,不一會兒就響起了呼嚕聲。
我看著母親,在床上呆坐了一會兒,想起來晚飯還沒吃,她可能是餓了,所以才生氣。我又呆坐了一會兒,想不起來今晚還有沒有吊針了,于是我跳下地。
值班室在一樓,門上有一塊本子大小的毛玻璃,掛著布簾。燈光從里面透出來,像患白內障人的眼睛。傳出來一串很熟悉的笑聲,我的手立即退了回來,是卜丁的。我溜到大門口,一眼就看見卜丁那輛破永久牌自行車,正孤零零地停在臺階下面。我立刻又溜了回來。啥好事兒?說,跟我還客氣?林大夫說。卜丁說,這兩天你們忙不忙?不忙,林大夫說,星崩兒幾個住院的,說,啥好事?上你這還能有啥好事,卜丁說,你也走不開,你要能走開咱倆找地方整點兒。操,林大夫笑了一聲。我可不是殺雞問客,要不你找人替一會兒,卜丁說,我還沒吃飯呢。幾點了還沒吃飯?是不是又讓媳婦給收拾了?林大夫又笑了一聲。行不行?卜丁說。這么晚上哪找人去?改天的。林大夫說。卜丁說,我也不知道今晚是你值班,路過進來看看,挺巧。林大夫說,有事你就吱聲,能辦的絕對辦,不能辦的想辦法也要辦。卜丁說,好。我媳婦可能是戴環兒戴時間長了,這段時間走道都不敢邁步了。我操,林大夫說,你是不是整狠了?去你個蛋的,卜丁說,跟你說正經的呢,我想給摘下來。摘下來?你小子是不是還想整一個?得了吧,一個小崽子都夠鬧心的了。行倒行,可得拿單位介紹信。這事兒我不想讓單位知道,我們單位那幫臭嘴,逮個屁就嚼不爛。讓你媳婦單位開呀。她們單位不給開。你們單位是不是也不給開?卜丁說,你就說行不行吧?林大夫說,那就把舊的摘下來,再戴個新的。卜丁說,那我還用找你?我媳婦說再也不戴了。疼。林大夫說,你是說干事兒時疼?卜丁說嗯。林大夫說,你們是不是太頻了?一周幾次?卜丁說,四五次。林大夫說,還行,不過那可太不安全了,你用避孕套?卜丁說,我媳婦不讓我用那玩藝兒,她吃避孕藥。林大夫說,避孕藥都有間隔期,摘完了你可得挺一段時間,能受了?卜丁說,我媳婦早就吃上了。林大夫說,那你明個請客吧。我立即渾身燥熱地溜了出去。
風暖暖地吹著,夜晚的木香鎮街頭香氣彌漫,熱鬧非凡。烤串烤腸燒毛蛋燒雞頭煎粉炒粉雞湯干豆腐油豆腐應有盡有,一份挨一份排滿街道兩邊。吆賣聲咕咚咚喝扎啤聲刷刷刷吃聲此起彼伏,響成一片。一夜之間,人像井噴一樣冒了出來,而且個個臉泛油光,興奮異常。我頭腦發飄地找了一個空位坐下,好像忽悠一下被扔到別的星球一樣。來酒!我說。挨樣兒來點兒!我又說。我在咕咚咕咚往肚里灌扎啤的同時,不住地回頭朝街的兩端看,每一個騎著或者推著自行車經過的人都能把我的目光扯住一會兒,我一面喝酒一面心不在焉,我尋思一會兒那輛破永久牌自行車,又尋思一會兒它的主人,馬上我就尋思到別的地方去了,我告訴自己灌酒!別他媽的瞎尋思,如果硬要尋思就尋思眼前這幫鳥人,可是我的腦瓜就像一個滑輪一樣,在某一個點吱一晃悠咝溜一下立即又滑到原來的地方去了。他不是總值宿嗎?怎么辦的呢?四五次,四五次,去他媽的四五次!我砰地一放酒杯,老板!再來一扎!
有人在我身后咔地把自行車一停,說,小樣兒,我一尋思你就在這!我回過頭,愣了一下,是你啊?我說。卜丁說,你怎么不吱一聲?你可真行啊,我晃了晃手里的酒懷,說,什么真行?來,喝一杯。卜丁說,我才知道,別喝了,趕緊回去吧。我說,回去?回哪兒?今晚我不回去了!你可真行,卜丁說,見著酒比見老媽還親。當然,我又沖他晃晃酒杯,咧咧嘴笑了一下,你這是剛從家來啊!?什么從家來?卜丁說,快別喝了,沒喝夠哪天上我家喝去。我笑笑說,上你家?不去,不敢。什么不敢?卜丁盯著我的臉問。我咕咚灌了一大口,用手背抹了一把嘴丫子,說,就是不敢,怕耽誤你好事兒。我看著卜丁,一臉的不懷好意,突然從心底涌出一股異樣的痛快來。什么好事兒?說啥呢?小樣兒!卜丁蹲下來,搶去我手里的酒杯,說,走,我跟你一塊兒回去!
好像剛剛著過一場火。房間里還殘留著刺鼻的煳味。見我們進來,一個滿臉倦怠的小護士打著哈欠走了。我的意識還渙散著,就像一堆沙子。母親的臉被炭灰涂抹得亂七八糟,她用同樣被涂得亂七八糟的手在眼窩里揩了一下,沖著小護士的后腦勺喊了一聲,站住!我兒子回來了,有啥話你當面跟他說!我一輩子不背后傳話,不扯老婆舌。我一步一步走向她。母親說,我讓他去找你的。母親說,小伙子長得多標準,說話文文明明的。母親說,兒,他是從哪找到你的?母親說,兒,你要干什么?你喝酒啦?我把嘴張成喇叭狀,沖她鼻子噗噗吹了兩口,然后拎起她的兩只手看了看,堯西堯西!我說,你的,什么的干活?母親往床里躲著,一只手在背后掖來掖去。拿出來!大大的有賞,我把手放在她后脖頸上一抹,說,不拿,死了死了的!母親戰戰兢兢從背后拎出一條褥子,又拎出一只枕頭。我在兩個黑乎乎的破洞上捻了捻,確定沒有火星了,堯西!我說,你的說出來!沒啥好說的,母親把臉一背,說,燒了,抽煙燒了。
好啊,我說,你又偷我煙抽了是不?告訴我,你是怎么拿到它的?拉屎撒尿你下不來地,偷煙抽多遠你都能走,不但能走,還能上高,瞅瞅,我臨出去特意把煙和火揣進衣兜里,特意把衣服掛到那上邊,說說,還是不是外人遞給你的?它長膀兒自己飛下來的?你還學會跟我撒謊了,我出去時你不是睡得好好的么?我在門外偷偷觀察你半個小時,你睡得直打呼嚕,就差沒淌哈喇子了,啊,我前腳一走,后腳你就開始行動,說吧,你是誰?哪部分的?誰派你來的?
母親戰戰兢兢地說,我是我自個兒這部分的,沒誰派我來,是你把我接來的,我是你媽。
我說,那我是誰?
母親說,你是我紅兒。
不是,我說,我媽從來就不這樣,我媽最知道心疼我了,她以前病得那么重,整宿整宿坐著張口喘都一點兒不吵我,看我一打燈,一睜開眼睛,她就裝睡。瞅瞅你現在,這邊吸氧氣那邊抽煙,你這病就怕抽煙不知道嗎?你還專門看著我,黑白不讓我閉眼睛,一閉眼睛你就有事兒。你不是真有事兒,你是跟我整事兒。我剛出去屁大個工夫,你就給捅鼓出一把火。捅鼓出一把火不說,還造個大花臉,小鬼子也沒來,你涂個大花臉干什么?
母親說,不是屁大工夫,都一個時辰了,就是生你都能生出一個來回了。母親說,我餓醒了,想抽棵煙頂頂,我手不好使喚,眼瞅著煙頭掉了,半天也撿不起來,等撿起來了褥子就著了,棉花著火不好撲,捏這那著,捏那這著,我知道這回可給我兒惹大禍了,我沒敢喊人想把火捏滅了,往墻上一頭撞死,正撞著這個小伙兒就來了。媽沒偷你煙抽,是頭幾天你落我床上,讓我藏枕頭底下了。我的腿真不聽使喚,要是能下地我能讓你給接屎接尿嗎?你是媽的兒,一朵花還沒開呢。我跟這個小伙兒說了,讓他明個給我做倆拐杖,興許能把屎尿送出去。
我淚流滿面。我淚流滿面地半跪在母親床邊,來,讓我摸摸你的頭,我說,撞破沒有?來,再讓我看看你的手,都起泡了。我說,咱不用拐杖,不用,有我,你用那玩藝兒干啥?我就是你的拐杖,我愿意侍候你。咱也不用戒煙了,你都抽了一輩子了,我才抽兩年都戒不了呢,從今個兒往后咱不抽三七,也不抽佳美了,咱抽紅塔山,大云,抽萬寶路長劍希爾頓和紅雙喜,你手不好使我給你拿著,就是火頭再掉下來,把這屋子都燒了,咱也不撞墻,賠他們就是了。對了,你餓了,我這就給你弄吃的去。
母親說,這個小伙兒給我買的小人兒酥,我都想了好幾天了。
母親說,媽這一撞墻,覺著好像剛睡醒了一大覺,腦瓜一下子就清亮了。
姐來了。抱著我腦瓜哭了一大頓,然后對母親說,媽,你養姑娘白養了。然后姐一邊擦眼淚一邊從一個大膠絲袋子往出掏東西。那個大膠絲袋子就像月亮寶盒一樣,五花八門,應有盡有。不一會兒就擺了半床,油煎的粘餅子,用黃玻璃樹葉包的粘耗子,里面和外面灑滿云豆的粘糕,豆包、油炸糕,豬爪豬心豬肝豬腸豬肚豬頭肉,還有牛蹄筋牛頭肉羊蹄筋羊頭肉,辣白菜小根蒜。姐一一敞開方便袋封口,一一聞聞,然后又像點貨一樣一一數了一遍,沒壞,姐喘了一口粗氣,說借上坎小賣鋪冰柜凍了一宿。姐眨巴了一會兒眼皮,突然說,完了,落下了,還有鵝頭和鵝翅呢,給你當酒咬的,雞呢?雞身上的東西咋一樣沒有呢?母親說,落車上了?白瞎了。好像沒有,我糊涂怕落車上,都塞這一個袋子里了。母親說,沒落車上就好,放冰柜里凍著啥時吃都壞不了。我說姐,你就把我愛吃的給忘了,說,咋罰你呢?姐說,一會兒姐下去給你拎啤酒。我說不行。姐說還給你買煙。我說也不行。姐說那我就得回去給你拿了。那就太便宜你了吧?我趴姐肩膀上,貼著她耳根說,呆會兒吃完飯你得給媽收拾兩樣好東西。姐說,這回你就是搶我都不給你了。
姐最后從袋子里掏出一個包,用紙裹了一層又一層,逐一剝開,我看見一雙襪子和一雙銹花鞋——雙在鞋底上銹著梯子和云彩,鞋面上繡著奇怪花朵的繡花鞋。我手一哆嗦把它扔到一邊。姐說我知道你準害怕,雞冠子枕頭我沒做。我說姐,我就怕那些東西,一看心就哆嗦。姐說你姐夫也是,他要看見能嚇死,我趁他不在家時做的,織襪子時他看見了,問我我說給自己穿,他過來一看臉就白了。我說那你把鞋拿出來就好了。姐說可不是?我咋沒想起來呢?我說等你回去再做一雙,給那個女的送去,偷摸放她枕頭底下。姐說嚇死那個小騷狐貍精!我說嚇死他倆兒。姐說對,嚇死那個小賣逼的!我扯扯姐衣袖,走,咱倆到走廊去。
我說姐,這回你能呆多長時間?姐說一直呆到完,媽就死這一回,我豁出去了家我不要了。我說大夫說,看現在這樣,仨月倆月半年一載都沒事兒,頭幾天真要不行了,要不我不能給你拍電報。姐說你就是不拍電報我也打算來了,替替你,不能苦你一個人啊。我說姐,你一來,我心里就有底了。這樣吧,明天我就去買布料,你把媽的壽衣給做完,然后,你就回去,馬上開犁種地了。姐說那到時候我還得來,錢都扔道上了。我說我給你。姐背過身,解開褲帶,摳了半天,摳出一個手絹,轉過身打開,姐說,你給我的二百塊錢,花了五十,這一百五我給你拿回來了。夠你嗆,姐心疼你,干著急沒有招兒。我說,你趕緊揣著,我還有,沒有我先跟同事借。你買兩件衣服穿,做做頭型,打扮打扮。你又不老,也不難看。姐說,咋打扮也白搭,沒長那臊骨頭,你還沒看著那小臊老婆呢看著你也受不了,專門會跟男的拿情兒,一見著男的,渾身三道彎,兩個大扎直顫悠,大屁股翻肥,直沖你用勁兒,不怨他,我要是男的我也受不了。我說,我要是結婚了就去好好逗樂逗樂她,到手了讓她使勁往里陷,然后回頭給她一個旁踹,折磨死她。姐摸摸我的臉,說,咱可不學那幫臊老爺們兒,結婚了得一心一意跟自己媳婦過日子,那幫小臊逼就是白送上門來,咱都不看一眼。我說,得想想辦法出這口氣。出了!姐痛快地說,剛出完。那五十就這么花的,我找了倆賣肉的老娘們兒一家給了二十五,趁她買肉專門摳她秤,買一斤就給她六兩,她回來一找就給她一頓炮揍,還撓了她一個滿臉花,我跟那倆老娘們兒說好了,不用揍,就往她臉上使勁撓,撓得越深越好,讓她做一臉大疤,讓所有男的都不敢瞅她,看她往后還跟誰臊去,我們女的都恨這種人,有幾個賣肉的老娘們兒都好玄沒上去撓兩把。都給她撓那樣了,臉就跟血葫蘆似的,她還沒忘了拿情兒呢,大屁股還一撅一撅的,都快撅到南天門上了。我說姐,你再別這么干了,這是犯法。姐還沉浸其中,自顧自地痛快著,他媽的心疼死他,姐說,我看他一回來就蔫巴了,直問我知道咋回事不?我就說那他媽還用問,偷人家老爺們兒了唄,咋不撓死她呢。都好幾年了,我從來沒這么痛快過,越尋思越痛快,都好幾宿沒睡覺了,一點不困。我說,那你還是趕緊回屋睡一覺吧。姐說,不睡。我說姐,以后你真別這么干了,讓他知道了挨揍不說,弄不好還把他推她身邊去了。男的都好同情女的。姐說,你們男的都不是好東西。我說,你還不如找她男的說說,跟他達成統一戰線。姐說,我早就想過,不行,那樣你姐夫不得挨收拾嗎?那男的壯得跟熊瞎子似的,能把你姐夫裝進去,倆你姐夫也打不過他一個。我閉了嘴,不再言語了。
過了一會兒,姐說,那你真不打算讓四粉回來啦?我說,我問過媽了,要是想她就讓她回來一趟。媽不讓,媽說她要是回來死就更閉不讓眼睛,靜不了心了。媽怕她哭出病來,怕她把活兒丟了,一時半會兒再找不著,還得四處打游擊。媽還說這些年跟她操心操夠了。不想她。媽嘴上是那么說,姐看了我一會兒,說,我是怕到時候她連媽最后一面都見不著,受不了。
母親說,兒,你拿筆,我說你記。
拿著呢,媽,你說吧。
母親說,不是非買不可,死了就是一縷灰,穿啥也白搭。
放心吧,媽,我挑最好的給你買。
母親說,媽知道你沒錢,要不是為了將來你的晚生下輩,媽就穿這一身兒走就中。
知道,媽,你就死一回,咱買最好的,比我爹的還好。
母親說,老犢子那一身可夠好的了,上下里外棉的單的整七件,一樣不少,我給做得板板正正的。
知道,我姐也能給你做得板板正正的,她針線活兒跟你差不多。
母親說,不能大針小線的糊弄我。
不能,就在你跟前做,你要說不行,讓她拆了重做。
母親說,死人穿的衣服可不能返工,不能倒針,線頭不能打疙瘩,就單針往前跑。
我姐都知道。
母親說,兒,給媽全買棉線的,要不一燒,就全聚聚媽身上了。
知道。
母親說,另外得給媽做一副紅手套,媽接過生,手臟,不戴上紅手套進閻王殿該剁媽手了。
你給誰接過生啊?
母親說,傻兒,你忘了?你出生是媽自己接的。
還有什么?
母親說,再買二尺紅布,找一個歲數大全命的老太太給縫一個口袋,好裝媽的骨灰。
什么是全命的?
母親說,老伴兒和兒女雙全。媽還得提個要求,媽不要骨灰匣子,你給媽做一個小棺材。媽看這地方不缺木頭。
行。
母親說,那媽就開始說了,你拿筆,每樣都照我說的多加半尺,大大方方的,將來你兒過日子寬綽,爺奶管孫子。好了,媽開始說了。
外面陽光燦爛,燦爛的陽光越過窗欞,灑滿我們身前身后,姐在床上扶著母親,我坐在地下一只小板凳上,我們在燦爛的陽光下,一起為一個既將遠行的人設計行頭。此行漫漫,永無歸期。穿上這些行頭,她將一個人上路,讓我從此再也不用管她,再也見不到她,天荒地老,永生永世。這是她此生對我最后的要求,是我今世對她最后的給予。我要盡所有可能為她做一身行頭——既舒服又漂亮,既遮陽擋雨又防風御寒,能走能跑,能站能停,能歇能臥。我要一字不漏地記在本上,記在心里,我要讓她慢慢地說。她懷了我十月,又親手把我接到這個世界上,她是我媽,是我母親。母親說,兒不哭,哭就把字模糊了,就該買錯了。我說不會的,我不哭,你說吧。母親說,兒你別怕。我說,我不怕,你是我媽,我不怕。
一共七件,我對售貨員說,我要你這兒最好的純棉布,我不跟你講價了,但你要給足尺寸,我要最好的——純棉布,里面一絲化纖也不能有。來吧,我說一塊你給我扯一塊,先要白的,襯衫七尺,不,來七尺半,襯褲也是七尺半,褥里七尺。淺藍,那種,棉襖里面十五尺,棉褲里面十五尺。深藍,大棉袍里面二十五尺,大衫十三尺,對,還差一件,襖罩,要淺藍的,七尺半。黃褥面七尺。先要這些,我算算除了褥子外是不是七件。售貨員說,對,正好七件。我說,不論件數還是尺寸,都不能出現四、六、八,也不能是雙。售貨員說,六是六六大順,八是發呀。我說,不對,四六不成材,八是扒扒嘰嘰,就是日子過得緊緊巴巴,將能供嘴的意思。售貨員張圓了小嘴,迅速地吐了吐舌頭,說,你才多大呀?我說,快一百了。她看看我,又吐了吐舌頭。我說,還有,手套,紅的,三尺吧,剩下做雞冠子。枕頭,淺藍的,三尺。棉花,也要最好的,七斤,不,來九斤吧。還有白棉線和黑棉線。售貨員說,線在小百那兒。你怎么不去壽衣店買現成的啊?我說,我媽不要,嫌質量不好。算帳吧,你別唬我。放心吧,唬活人也不能唬死人啊。對了,還有,我說,孝布,黑白各三尺。蒙棺材的黃布要七尺。她看看我說,我頭發根兒都豎起來了。
我說,其實我也挺害怕的。
卜丁接過大包抱在懷里,我倆蹲在老榆樹下抽煙。我說,單位這兩天咋樣?他說,還那樣。我說忙不忙?他說忙。我說昨晚你還在單位住的啊?他說嗯。我說你這樣和我們這些光棍兒差不多。卜丁笑笑說就你自己是光棍兒,還有誰啊?我說也是啊。你說單位也真是會安排,倒弄倆歲數大的在那兒蹲坑啊。卜丁說咱單位除了老王主任,于姨,哪還有歲數大的了?于姨不行,女的,我說老王頭兒可行,他那么大歲數了在哪兒不是睡,反正也不那個了。卜丁歪著脖兒看了我一會兒,不哪個?卜丁說,小樣兒,你怎么知道?我說,差不多了吧?他都那么大歲數了,走道一瘸一拐的。卜丁笑了一聲說,八十八還能結顆瓜呢。我說,咋也不像你們啊?卜丁說那你呢?我說我現在哪還有那份閑心啊。卜丁說快回去吧。你媽和你姐還盼你呢。我以為你上趟車就能回來呢。我說我想去看我妹妹的,在客運站尋思了半個小時。我現在一去,她準跟我回來,一回來班就沒了,還沒地方住。我媽反正也這樣了,可我一個轱轆吧,過兩天讓我姐也回去。我給我妹妹寫了封信,讓她五一先別回來。等我媽有一定了,再說。卜丁說,我看老太太好像沒啥大事。我說沒法兒出院,時好時壞。出院住哪啊?還得現找房子,先可醫院住著吧。卜丁看看懷里的包,說,這些東西百貨商店都有。我說我怕質量不好,也不想讓單位人看見。卜丁說單位的人還打聽你呢,老王主任說也不知道具體地方,要是知道打發個人過去看看。劉海說等打聽準了他去,正好當出差了,歇他幾天。讓老王主任給他哧了,老王主任說你小子倒挺會找竅門兒,你去錢誰點?我點哪?我說劉海兒挺講究的。卜丁笑笑,說你還有錢了嗎?我說還有。他說沒有吱聲。我說我才想起來,你今天咋沒上班呢?他又歪著脖兒看著我笑。我說知道了,你是回家偷嘴去了。他伸手在我腦門拍了一下,說,今個兒是禮拜天。我說那就更是啦!
房間里蕩漾著一股喜慶的氣氛。
母親讓姐拿著布料在她上身一一比量了一遍,咂咂嘴說,瞅瞅,我兒多會買東西。下生早啦,你們現在多好,我們那茬人算白年輕了一回,別說沒錢,就是有錢也沒地方買去呀,除了白花齊就是更生布,白不白黃不黃,疙瘩溜秋的,那還說不上幾年撈著一件呢,我們也有招兒,不是年輕嗎?不是浪嗎?用檫條葉子煮,煮一回色深一回,到最后就跟胭脂色似的。歲數大的就用狼紫泥揣,也是越揣色越深,到后尾灰得就跟兔毛一樣。我說那準漂亮,我要能弄一塊做件大襯衫穿多好。母親說老家后溝塘有的是狼紫泥,小時候你們就用它做餾餾,放灶坑里一燒,比玻璃的還硬呢。等送我回去,剜一塊回來。我看看卜丁,又看看姐,閉了嘴。姐說,有的是病大發了,眼看就不行了,等攏完鐐片(棺材),做完衣裳,一下子就給沖好了,一活又好幾十年。那可不行,母親說,那就把我兒拖老了,找不著媳婦了。卜丁笑著說,有的是排隊等著的,溜光水滑的,還有文憑。就是,母親說,要不是我和他妹子拖累,像你一樣,這工夫也抱上孩子了。等呆會兒吃飯時我告訴你,歲數小心眼少,到手的鴨子,毛都褪了,就差煮了,愣是給飛了。姐說飛了更好,我還沒看上呢,臉黑得掉地找不著,瞅那小個兒,說話還沒小貓動靜大呢,啥活兒也干不動,娶家來得侍候她一輩子。我說姐,不至于這么慘吧?母親說,我可親眼看著了,城里都是男的做飯洗衣服,連孩子都是男的管一多半,女的除了上上班,剩下就是浪。卜同志,你是不是在家也做飯洗衣裳?卜丁笑說,男的有勁兒。母親嘆了一聲,說瞅瞅人家媳婦多有福。明個兒誰要嫁我兒,那是前世造化,活撿著。可惜我是看不到了。我說放心吧,明個兒就給你領回來一個。母親說,卜同志,你們單位有好看大姑娘沒?趕明個兒你給我兒介紹一個。卜丁說,行。我說得,準備開飯。
我和卜丁去飯館,把存在那兒的東西,重另加工了一下,又拎了四瓶啤酒和兩瓶飲料。母親不讓卜丁走,說有病人埋汰,我不跟你們在一塊兒吃。你前后跟著張羅我的后事,不能空嘴,這是規矩,要是有家,我就讓你姐好好給你炒倆菜,現在就得把這當家了。也不知道人家醫院愿不愿意。卜丁說,大娘你放心吧,我和品紅都跟院長說好了。母親說,以后你倆就當兄弟處,我兒在這兒一個近人也沒有。卜丁說,大娘,你放心吧。
后來母親就提起了父親,又提起了那年我帶女朋友回家。我和卜丁默默地喝著啤酒,竟忘了開燈,我們在滿屋清涼的月色下,一起聽著,仿佛在聽一個關于別人的故事和傳說。姐不知什么時候出去了。我明白,母親在講父親去世前后的一些事情是有用意的,她怕火葬,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因為不火葬我是要被開除公職的,許多悄悄不火葬的,都被從墳里剜出來重新又火葬了。一聽就挺嚇人的。母親說,人死如燈滅,一把火燒了更省事兒,就是白瞎這身衣裳了。我說到時候我和卜丁偷摸找地方挖坑給你埋了,反正那樣你就進不了祖墳了,就得當孤魂野鬼了。母親說那可不行,會傷著我孫子的。媽是說,燒就燒了,你瞅姚喜太那幫兒女,也是上班的,用磚和水泥把他的墳砌得那個排場,跟小鬼子的碉堡似的,說怕漏雨,怕骨灰和土摻乎了,用了三袋子水泥二三百塊磚呢。我說媽,我知道,到時我也給你這么砌。母親說,我可不用,還得花錢買。卜丁說我能要著。母親說其實媽死哪兒都一樣,都說醫院太平房凈惡鬼,誰見著了?我可不信。我兒沒家沒房,不放那放哪?我說媽,我明天讓卜丁幫著找房子。母親說,不用,誰租房子讓咱去死?我尋思死就停這屋里,可人家醫院能讓嗎?卜丁說,沒事兒,能讓。母親說,兒,到時你別忘了給媽開眼光,指明路,也別讓媽死床上,背上炕席花那輩子得挨個眼兒往出鉆,啥時鉆完啥時才能脫生。要是沒有板,就直接把褥子鋪這地上。卜丁說,我家有板。母親說,買三斤二兩紙在媽咽氣前燒了,把紙灰全揣媽兜里,媽下輩子就有花不完的錢了。我說媽,我再弄個泥盆,盛上五谷雜糧,放在你腳下,插三根木棒,你走夜路時用它打狗?;鸹瘯r把泥盆摔碎。我還為你戴孝守靈,扛靈幡,拽歲數紙,火化時喊三聲媽,爬煙囪。我起大早去火化場,占第一爐,讓火化工先吹兩遍,火化時我不讓他們用勾子勾,讓他們多燒一會兒,我給火化工甩上二百塊錢,完了,我讓他們把你骨灰一點兒不落的全盛出來,等涼透了,我再一點兒不落的全裝進紅布口袋里,我把小棺材里面用燒紙糊好,四角放上銅錢,撒上五谷雜糧,然后把裝你骨灰的紅布口袋放進去,蓋上棺材蓋,釘釘子時喊你躲釘,跪著用毛筆一口氣往棺材頭寫上你生日時辰生卒年月日。七天之內送你回到老家下葬,一路過橋過河先灑買路錢,再喊你跟我走,我要捧著裝你骨灰的小棺材從老家小廟一口氣走到山頂墳場,再累中間也不能放下。我要用紅布纏上兩根筷子,搭在我爹你倆中間,當橋,這點你就是不同意也不行,我不能違背祖宗的規矩,你倆是結發夫妻,不管他這輩或者下輩對你怎么不好。我是兒子,我得給你倆并谷。我要給所有給你送紙錢的人磕頭給你免罪,要給送你下葬的人準備些酒和點心,中間歇氣時讓他們吃上兩口,不讓空嘴,這也是規矩。媽,你看我忘了哪樣沒有?對了,我讓我單位老于太太給你縫紅布口袋,還得上哪兒淘弄個泥盆,弄四枚銅錢,再上哪弄些谷草裝枕頭,五谷雜糧好弄,糧店就有。媽,你看我想全了沒有?
母親說,兒,你別忘了在廟門前給媽點一盞小燈籠。那是媽最后一個中轉站。
母親死了。
母親死前特別安靜。姐用了兩天一宿時間把衣裳做完,倒不是因為母親急等著穿,母親看上去好好的,好像馬上就應該出院回家一樣。我們把兩張床并在一起,姐便開始日以繼夜,母親像一個精力充沛又嚴厲刻板的監工,一針一錢都不放過。讓姐絲毫不敢馬虎。姐飛針走錢一刻不停是為了快點做完回家。我從姐的神情里早已看出,她是著急回家。我理解她,她得回家種糧種菜做飯洗衣挑水劈柴喂雞喂鴨忙上忙下忙里忙外,最主要是看著像野狗一樣隨時就能跑出去叼一口野食的男人。她此行已圓滿完成了任務,等待她的卻任重而道遠。我不僅理解,還深感憂慮。母親似乎早已心知肚明。她說,毛驢偷嘴都管不過來呢?一招兒是他自己膩歪不干了,一招兒是老了干不動了。你就坐家等著。不行,我看這輩子他都膩歪不了,等他老了我也白頭發了,姐惡狠狠地用門牙把線咬斷,說,不打魚禍弄水,不能讓那個小臊老婆消停了。母親嘆口氣,說,人捉有禍,天捉有雨,依著填滿自己沒頭兒,見好就收吧。
就好像正式演出前最后一次彩排一樣,每一個細小的環節都沒疏忽,不是我們不想,是母親不讓。我甚至在當時都笑出了聲。感覺自己真的就像演一回戲一樣,因此無論場面和氣氛都洋溢著一種歡樂的色彩,一點悲傷的感覺都沒有,讓我感覺都有點茫然了,我想,再這樣下去,我怕到時候不但一聲也哭不出來,也許還會笑起來。一切一應俱全。姐悄悄對我說,媽傻了,由她折騰吧,反正明天我就走了。我說,反正明天你就走了,就讓她好好折騰你一回吧。走?母親說,誰也走不了。上午時,單位里的人就陸陸續續地來過了,紅布口袋縫好了,銅錢谷草泥盆就連五谷雜糧都拿來了。劉海說小棺材是紅松的,按比例縮小的,他還用床頭柜當參照物跟母親認真仔細地比量了好一會兒,然后十分嚴肅地說,后天,我跟木工廠廠長說了,后天中午十二點之前必須做完。母親滿意地點頭,說那玩藝兒晚兩天也行,得煉完了才用呢。劉海嚴肅地說,趕早,有備無患,也好讓你看看。還有,磚和水泥也安排了。母親像說臺詞一樣對前來看望她的人說著同一句話,一字不少,一字不多,就連語氣都是一樣的。母親先嘆一口氣,再說,我兒還小,往后有不是請多擔待。謝謝。只有一人除外,是嚴鳳英。嚴鳳英拿來母親最想吃的冰塊,她特意用綠豆冰糖熬了半天,然后又在冰箱里用飯盒蓋凍了一宿,用刀切成小塊拿來,母親拉著她的手,捏一小塊冰放嘴里裹來裹去,不錯眼珠地盯著她看,直到把嚴鳳英看得紅了臉低下頭,直到她嘴里的冰塊全部化掉,咽下,她才說話,她沒說那句就差這一回就要變成經典了的臺詞,而是說,以后你給我兒介紹一個就像你名兒似的大姑娘。謝謝。
母親便后,從中午開始讓姐給她洗頭洗臉洗腳洗身子,又重新剪了一遍手指甲和腳趾甲,然后從嘴里摘去半口假牙扔到地上,把兩枚大黑頭掐也摘去扔到地上,母親說,假的一點兒不要,來,把我剩下的牙刷干凈。姐說,你再不吃東西啦?母親說,吃到頭了。來,給我穿行頭。姐說,你再便該弄臟了。母親說,不會了。一切都演習停當,母親說,卜同志的板咋還沒拿來呢?不一會兒,卜丁就扛著一大塊板來了。母親沖他笑了,說,我就等它呢。里外給我擦干凈,沖門口放好。卜丁抱著板愣怔著。我說,拍戲呢。母親說,卜同志,今晚你陪陪我兒吧。
半小時后,一切準備完畢。母親說,我的兒,來,抱媽過去。你們都別插手,來,我的兒,抱媽過去。我走向母親的時候,臉上還掛著一種類似做游戲一樣的表情,當我把臉貼近她的時候,心臟猛地一抽,我知道,這一切差不多都是真的了。母親的身體像面筋一樣綿軟,她那樣看著我,就像看著她年輕時代的戀人一樣,是的,她看著我,就是那樣一種像戀人一樣的眼神。我抱著她,一步步走向那塊木板,走向楚河漢界,走向生死永隔。我說,媽,快,有啥話趕緊說,趕緊說,快,媽,還有啥話?
母親的腦袋綿軟地耷拉在我肩上,說,兒啊,媽就舍不得你啊。
我說,快,姐,到外面給媽燒那三斤二兩紙!
母親說,好好管四粉,打發她出門子。
我說,快,媽,我這就給你開眼光,指明路,媽,我給你擦亮眼睛,你看清了,帶足盤纏,別回頭,西南大路!你朝前走!
母親說,兒,媽看見了。
媽,你看見什么了?
大路。菊花。你妹子……四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