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之死

引子

都說劉三婆埋在土里享到了福，她所在的墳場有修剪得整齊的冬青和花卉，通往各個墓碑的石道每天被人打掃得干干凈凈。

如今鎮上那些富有的后輩們，已經聽不懂梁大媽在說什么，“你聽，那是劉三婆走路的腳步聲。”“劉三婆不是死了嗎?”后輩們都有賺大錢的大事要做，誰會傻呆呆去聽一個老人的胡言亂語?梁大媽對黑得像煤炭的犄角旮旯、黑夜，聽不到一點聲音的寂靜，有著后輩們沒有的感覺。有時她在屋里掃地，便看出別人看不出的破綻。“是劉三婆唄?”她對著空無一人的屋子喊道，“我曉得你在那里，你莫幫我掃地吶?！庇袝r一整天，她覺得劉三婆都在幫她做這做那，無論她怎么喊和搖頭，仿佛都勸阻不了劉三婆勤快的手腳。到了太陽落山，她便在兒子一家面前大談白天發生的事，表面上他們客客氣氣地聽著，間或伸一下舌頭，但誰也沒將她說的事真正人心。偶爾，一心想考北大的孫女，會撲閃著長長的眼睫毛提醒她：“奶奶，你要相信科學，人死了是不會復生的?！彼犃酥荒車@一口氣，心想，現在的孩子心里怎么這么空吶?

晚上走過沒燈的樓道，她從來是方寸不亂的。有時走著走著，就扭回頭向后望，“劉三婆，是你跟著我唄?”如果是和家人一起上樓，家人會毫不驚異地對她說：“后面哪里有人噻?!”然后相互低聲嘀咕：“奶奶又說瘋話了?！绷捍髬寫械煤退麄兡プ炱ぷ?，她聽得清劉三婆的腳步聲，自然也聽得清他們的嘀咕聲。

梁大媽保持每月打一次牙祭的老習慣，都是從前苦日子過得太多的緣故。她打牙祭兒子一家不屑一顧的。她每月約上清遠街上剩下的老人，聚到鎮上一家豆漿連鎖店。合胃口的老館子早已關門大吉，他們只好續弦般選了新開的豆漿店。吃了這里的油炸臭豆腐、小籠包和豆腐腦兒，他們誰都會更想念過去的老館子。吃完帶著滿臉狐疑，一起到報德寺的茶樓喝茶。只有和這些老人在一起，她時不時碰到劉三婆的事，才會得到大家應聲附和。有人還補充了細節，“有天晚上，我一人走在巷子里，突然聽見有人喊我，可前后左右看個遍也沒見人，我走幾步那聲音就追著喊一下，‘馬二媽!’我越聽越覺得是劉三婆的聲音。當時我喜糊涂了就問她喊我做什么，你們也知道劉三婆的脾氣，她當時就不理我了，走了，噌噌噌的步子還是跟以前一樣急。”周圍的老人就嘖嘴怪馬二媽迂，“唉，你怎么不說點她愛聽的話?比如，想不想抽煙吶……”

多虧有這幫老朋友，梁大媽才不覺得自己有什么不正常。她經常告誡自己不要在后輩面前多嘴，偏偏劉三婆的吆喝聲和腳步聲時常出現，她怎么能認同那些后輩的俗見，說劉三婆徹底死了呢?劉三婆沒死，日子照樣過得虎虎有生氣，照樣唰唰唰地拿笤帚幫人掃地，護著獨自走夜路的人。只不過她成仙得道了，誰也估計不出這輩子誰會成仙得道。自從梁大媽聽懂纏在周圍的響動聲，她興奮極了，“劉三婆成啦?！毕扇说纳碜邮强床灰姷?，隨風成形，有靈性的人才聽得見仙人的聲音。梁大媽難以和后輩們談心底的這個秘密，談了他們也不信，反以為是瘋子顯形了。她在心里清點過后輩們究竟信什么?他們信科學、金錢、人際、時尚、現世，做什么都很自私，據說這些都是為了幸福。她時常解嘲自笑，不信鬼神、來世、無常、神秘的人，真能得到幸福?他們聽不見仙人的聲音又能怪誰?那些個科學如果把人對鬼神、來世、神秘、無常的感受剔得一干二凈，人不見得就比一頭圈養的豬更幸福、更聰明。多虧梁大媽能聽見劉三婆的聲音，所以她的幸福還長著呢，她自感和劉三婆的心靠得最近，將來也有成仙得道的可能……

一

黃州鎮緊挨著龍王山。山峰由遠而近逐次降低，臨到鎮邊，一個山坡像一頭獸從山脊沖出來，稍稍向南一折撞進了鎮子。山坡把清遠街一帶隆得高高的，到處是行人稀疏的陡坡，和踩磨得凹陷下去的臺階，叫缺勞力的人家頗感不便。有的家里男人遠在外地，有的家里只剩下老弱病殘，還有像劉三婆這樣不滿意兒媳，寧可單獨過日子的老寡婦，逢到要往家里搬蜂窩煤、大米、消暑的西瓜、成筐的蘿卜(為過冬做腌菜)等，這些人家難免要發愁。那時鎮上也有看不見的服務行業，都是肯出體力的碼頭搬運工，只要能拿到現錢他們什么都干。偏偏清遠街的人都不富裕，少有舍得花錢雇搬運工的。經常在坡道或臺階上，能看見婦女或小孩拼足了力氣，往上搬東西。只要被劉三婆看見，老遠就會響起她銅鑼般的大嗓門：“你們莫急，我來啦!”說到她的力氣，清遠街上沒有人不佩服，一百斤一擔的井水，她挑在肩上能一路小跑?？墒钦l能想到，承受這么多重量的一雙腳，居然是不太標準的三寸金蓮。清遠街上的人并不知道，她時常在家里詛咒這雙腳。一遇陰雨天，腳就酸痛難耐。

“我的糜(媽)吶，我做了么事(什么)孽啊，你要這樣整我，搞么事(什么)裹個雞巴腳吶?!”

她邊搓揉小腳邊咒罵，說的是地道的小鎮方言。那年頭的政治口號層出不窮，許多新詞小鎮方言里沒有，逼得大家的口音都往普通話上靠。劉三婆學會了用兩種口音說話，跟孩子或年輕人，或在公共場合辦正經事，就說那種企圖憋出點普通話味兒的方言。只有扎到老人堆里，她的喉頭才呃一聲往下降，因為方言在喉管里的發音部位明顯比普通話低。無論她把喉頭升起來或降下去，嗓音都有猛獅般的威嚴，對打算在清遠街上干點壞事的人，頗有威懾力。她只需朝來路不明的人炸一聲喉嚨：“找誰吶?什么事?”來人便識相地咕嚕幾聲，趕緊溜走。

她的丈夫是清遠街上有名的書生。她一輩子崇拜他閑時讀書的老爺模樣，據說他這輩子連洗腳水都沒有打過。他膽小怕事，出了門眼神都是機警的，什么事都隨聲附和劉三婆。自從得了腦溢血，他的身子就再也沒能從床榻上起來，擇著一個涼爽的秋日下午，先劉三婆一步去了陰間。劉三婆的心頓時空得像一只鐘，她不滿意沒了保護對象的日子。時間一長，她干脆拿清遠街上的事來支應自己。說她是這條街的憲兵或教父沒錯，說她是這條街的搬運工或清潔工也對。遇到沒人管的事大家聚會商議，她說的道理連讀書人也服氣。很多民間義舉都是她撐頭出來辦的。有一年，孤家寡人的老右派王老師死了，他一輩子單身，尸體在竹床上僵挺一天，愣沒見來一個親人。劉三婆見不得這種心酸事，連忙張羅清遠街家家戶戶出份子，給王老師辦一個體面的喪事。也有人家舍不得為右派出份子，劉三婆就叉了腰站在人家門口，瞪著雙眼，說的話不多過一兩句，但像雷電擊著人家的心：“要積德，積德!老天爺在看著吶!”小鎮上的人再清高也怕報應，一提到揚善懲惡的老天爺，什么右派啦走資派啦，一古腦兒都拋到腦后了。辦完喪事，清遠街的人都在私底下夸她，大家心里清楚王老師的一生值得敬佩，但除了劉三婆，沒人敢撐頭出來為他打抱不平……

二

那年頭的怪事，也像政治運動一樣層出不窮。不知什么原故，清遠街的男孩有一半，頭頂發叢里突然長蘑菇——他們染上了瘌痢頭。據說鄰縣的情況更嚴重，在京做官的一位鄰縣老將軍回鄉探親，發現情況不妙。遠遠望去，縣城滿大街都是黃花花的瘌痢頭，特別有礙外國友人的觀瞻。這里是革命老區，隔三岔五，會有友好國家的友人來參觀。據說老將軍一輩子秉公無私，無奈家鄉的瘌痢頭令他私心大發，決意要給鄉里鄉親做一件好事。他回到北京給縣里派來了醫療團，同時讓縣委宣布：凡本縣人去公家醫院治瘌痢頭，一律免費。

黃州鎮的孩子都盼著將軍能秉公辦事，沒想到將軍這回真動了私心，對鄰縣黃州鎮的瘌痢頭視而不見。沾不上將軍的光，清遠街的家長倒不在乎，都說長大了瘌痢頭自然會好，他們得把錢用在刀刃上。結果清遠街有一半男孩，每天頭頂著黃蘑菇進進出出。生病的孩子可不愿腦袋一直是這種貨色，在學校誰見了都向后退出一丈遠，生怕瘌痢頭會傳染給自己。劉三婆家里雖無中藥陳設，但滿腦子裝著治病的土法偏方。她的惻隱之心，不允許對此事無動于衷。她托人弄來廢硫磺，都是拾荒者從廢炮彈里摳出來的。每天化上一腳盆硫磺水，挨個叫生病的孩子來家里洗。洗的時候，她就唱歌給天上的鬼聽：“鬼吶你請下伢(孩子)的頭，鬼吶你莫上伢(孩子)的頭……”孩子把頭埋在木盆里，腦子便產生鬼在天上飛來飛去的聯想。這時，劉三婆亮出平時挖鼻屎、掏耳朵的長指甲，開始撓洗孩子的患處。病重的撓洗時間長，病輕的撓洗時間短，反正指甲撓出的咯吱聲，與水聲、歌聲一混合，聽起來真仿佛飛鬼在天上振翅膀。孩子的心思一下被牽住，便極力去想象鬼的模樣。撓洗完畢，劉三婆照例會問：“痛不痛?”當孩子把心思從天上收攏回來，硫磺漬著患處的痛勁早已過了。

“不痛不痛。”

這樣的回答叫劉三婆更得意了：“那當然哪，我把鬼都嚇住了!”多虧了劉三婆的硫磺水，清遠街的瘌痢頭才沒繼續蔓延，病得最重的孩子也沒落下禿頂的遺憾。不過，劉三婆家的偌大院子，足足有一個月臭氣薰天。一到洗頭的時辰，小瘌痢頭都到這里密密地排隊。聞著氣味的同院鄰居把話說得頗難聽：“哎喲，這么臭的，我們家都快成茅房啦!”鄰居從院子里走進走出的樣子很難看，捏著鼻子一路小跑，洗頭的孩子見大人都是這副樣子，心里更添了對劉三婆的敬意。

劉三婆給孩子洗頭時，還教他們不要惹事生非。有時干脆指著地上倒的中藥渣，說你長大了可不能像這些藥渣，對誰也沒什么用了。這些道理若等孩子自己琢磨出來，恐怕要到成年以后。所以，那些孩子不管聽沒聽懂，都一個勁地點頭。凡洗過頭的孩子慢慢都成了劉三婆的傳聲筒。劉三婆的嘮叨話說神也神，在清遠街彌散成了一種氣場，孩子只要置身在這爿氣場中，就不敢胡作非為。有時，孩子們為一丁點小爭執打起架來，只要遠遠看見劉三婆走過來，剛才還挺興隆的一場架立刻就散，雙方甚至還假裝親熱地摟成一團。

三

不知是哪天開始，鎮外的馬蜂都往清遠街上飛，剛開始沒人警覺馬蜂能成什么大事。它們特別喜歡清遠街上的老舊屋檐，嗡嗡嗡地飛聚在那里，熱熱鬧鬧筑起了燈籠似的蜂窩。起先蜂窩并不礙事，但隨著蜂群變大，麻煩事就接踵而至。有的蜂窩就筑在門楣上方，進出的人稍不留神就觸怒蜂群，于是蜇人的事時有發生。居民們就算遭了殃，也不敢有捅蜂窩的念頭，都說馬蜂的報復心最強，能記得是誰捅了蜂窩，到時會引來大批的蜂群報復。話是這么說，但誰都希望有人——當然不是自己——能出面把蜂窩端掉。萬一蜂群真來報復，首當其沖的也是捅蜂窩的人。

照例過不了多久，清遠街上的這類麻煩事，總會跟劉三婆牽上瓜葛。哪怕她不打算管閑事，也有人把她的脾性摸得透熟，只需在她面前不停訴苦，抱怨馬蜂，劉三婆滅蜂的心思就被煽動起來。到后來，劉三婆連一個請字也不需要，提了竹竿、斗笠、紗布、米袋等，粗著喉嚨對來人嚷：“走走走!”到了那家，男女老少都沒命地往院子外面跑，生怕馬蜂認為他們與劉三婆是一伙。附近各家都有人溜出來，站在三十丈以外觀戰。劉三婆先對著蜂群潑口大罵，然后把紗布往斗笠和臉上蒙。在她套長袖衣戴手套時，就有人羨慕地走到那戶主人跟前：“好事好事，你家就要太平了!”同時心里思忖怎樣攛掇劉三婆也來家里捅蜂窩。

動手前，劉三婆有個自創的儀式。她拿竹竿遠遠指著蜂窩，大喝三聲：“我是一個活鬼，今天有你們好受的!”聲音把孩子嚇得更往遠處躲。如果站在木梯上夠不著蜂窩，就用竹竿捅。雙手夠得著，就拿米袋朝蜂窩上套，蜂窩落入米袋就算大功告成。外人看她用竹竿把蜂窩捅落，覺得最可怕。蜂群像長長一溜黑煙從屋檐撲下來，追著滿院打滾的蜂窩。等把蜂窩攬入米袋，她被蜂群圍成了人形蜂窩。接著，她轟一聲點燃一堆火，嘴里咒著：“哼，看你們不怕我?!”她把米袋往火里一扔，火堆就呼呼燃得像閃電。不一會，火堆就傳來噼噼叭叭的爆響聲。黑壓壓趴在她身上的馬蜂，經火一烤也紛紛落進火中，一時間，噼噼叭叭的爆響聲就變得更烈……

往往卸了滿身叫花子似的“鎧甲”，不緊不慢打掃完“戰場”，那戶老小才探頭探腦地走進院子。按照鎮上的風尚，主人該下一碗泡蛋掛面犒勞她，但她硬攔著不讓主人進廚房，顯得對掛面沒有一點興趣。當大家噴嘴圍觀地上黑黑一層死馬蜂，劉三婆就打著哈欠，滿身摸索她的大公雞牌香煙。主人看出她的煙癮犯了，連忙差孩子去買市面流行的飛馬牌香煙。她抽起煙來跟吃飯沒有兩樣，把煙霧一口一口咽進肚里，臉上就再也看不到疲倦了。

壯舉既出，上門來請她的人便絡繹不絕。只要搗毀一個馬蜂窩，人家就犒勞一包飛馬牌香煙，外加賠償一個米袋。數一數清遠街上有多少馬蜂窩，她就抽了多少包飛馬牌香煙。馬蜂窩被統統剿滅的那天，她抽飛馬牌已經上了癮，回頭抽平時買的大公雞牌，便覺得索然寡味。飛馬牌當然味兒好，可是價格比大公雞牌貴四倍，這個錢她掏不起。有很長時間，劉三婆神低目垂，逢人就嘀咕：“我被馬蜂害嘍……”就算有人再三追問，她也只肯發出“嘸”的一聲嘆氣。漸漸地，有人發現劉三婆背著小篾簍，滿鎮子這里走走那里逛逛，一天下來簍里裝滿撿到的煙頭。不用問都是飛馬牌的煙頭，這種煙燒成灰她都認得出來。走進她的院子，誰的眼睛都頓時一亮。滿院子擺著篩子和簸箕，里面晾曬著從煙頭里剝出來的煙絲。她托人弄來專用的卷煙紙，自產自用卷起了飛馬牌香煙。一樣是二十支一盒，裝進空的飛馬牌煙盒里。

一向好強的劉三婆，就這樣成了鎮上一名拾荒者。只不過她撿的煙頭連其他拾荒者也不屑一顧：“撿煙頭能有什么用呀?”直到臨死，她還不忘讓候在床邊的人替她取自制的香煙。知情者大為傷心，連忙遞上新買的飛馬牌香煙。她拿著煙盒一嗅再嗅，嘀咕道：“還是新出爐的煙香吶。”死前，她一直愛不釋手地吸著那盒煙，時不時扭頭嘀咕一句：“報應吶……”肚里的話雖然只吐了半句，但聚在床邊的人都聽得懂。于是大家眼里噙著淚珠，看著煙霧從她嘴里吧嗒吧嗒騰起，護送吃飽了煙霧的劉三婆緩步移向陰間……

四

說起劉三婆的死，真應了她說自己是活鬼的說法。死的時候，在外地工作的三個兒子尚在路上，清遠街上的人都自發來為她守靈。這一帶有個風尚，剛死的人要在堂屋放上三天，周圍用凳子架上與小人差不多大的冰塊。主要是不叫死人吃虧，免得沒有死透。三天下來尸體若沒動靜，大家就可以放心地埋了。撐頭來辦事的梁大媽，那天在眾多自愿者中點了十來人一起守靈，她和劉三婆一樣，也是清遠街上有名的“哭婦”。吃過晚飯，她在尸體邊上哭唱開了，曲調單調而憂傷，唱的都是對劉三婆歌功頌德的內容。那晚，天上下著毛毛雨，她的哭唱引得街上的人都往門里擠，守靈的人不得不像柵欄在尸體邊圍成一圈。

劉三婆是凌晨死的。街坊的人把她的尸體放進大木盆里，好好凈了一回身，臉上抹了香噴噴的雪花膏，再給她穿上青衣白襪，一雙黑面白底的手納布鞋。劉三婆紋絲不動地躺在竹床上，仿佛認真在聽。梁大媽哭唱一個來回大概需要一刻鐘，每次重唱還加進少許新內容。她一哭唱就沒人敢嬉皮笑臉，但是一停，大家就像戲散場便松下一口氣。那晚，誰也沒數梁大媽究竟哭唱了多少個來回，到深夜大家覺得非得打牌才能熬住瞌睡時，梁大媽才住了嘴。這幫人都是與劉三婆一起打牌的老對手，打起牌來個個稟賦不低。牌過兩圈，大家已經忘了場合，有人開始使勁擂桌子催對方出牌，還有人說起了埋怨話。清遠街上的人大概都做不了好觀客，看人打牌心里不自在。打牌者快活似神仙，觀牌者則憂心忡忡，一刻不停要在邊上出主意。有一刻，梁大媽抽出一張分牌紅桃K，猶豫是出還是不出，周圍的建議聲馬上層層疊疊摞到她耳膜上。最后有個嗓音總結似的在她耳邊響起：“莫吶，莫出這張牌?！闭f話人的嗓子里像含著一口痰，梁大媽將信將疑地問：“為什么?”那聽起來有點哽噎的嗓音又飄然而至：“有一家沒得紅桃噻?！逼婀至?，嗓音明明不像周圍的人，分明又那么耳熟。梁大媽噌一下把腦袋向后轉，兩道目光還沒有看定，立刻嚇得把牌一扔：“哎喲媽吶——鬼呀!”聽她大聲一嚷，十來個人當時都嚇倒在地上。牌撒了一地，大家全愣神朝竹床上看著。只見劉三婆已經起身坐在竹床上，表情安詳，思緒好像還沉浸在剛才的牌局里。大家許久不敢走近一步，后來還是梁大媽大著膽子問：“你到底是人還是鬼?”

“在人前是人，在鬼前是鬼?！?/p>

答話明顯是劉三婆的風格。梁大媽強作笑臉，走到竹床跟前用手去捏她的膀子，“是劉三婆吧?”大概被梁大媽一驚一咋鬧得心煩，她答復梁大媽：“莫大驚小怪噻，快拿根煙來給我抽吶!”一提到抽煙，大家的嘴才笑咧開了，圍上來你一言我一語，還不放心地用手捏一捏她的身子。

“真好，你活過來了?！?/p>

“記不記得你剛才去哪啦?”

“快跟我們說說人死了是什么感覺?”

“大難不死，必有后福!你有的活嘍?！?/p>

那晚，大家把劉三婆當活佛一樣貢著，有人去自己家拿來飯菜叫她填了肚子。大家圍著她還開了慶祝會，慶祝她死而復生，都說復活這種事是第一次親眼見到。也有人低聲嘀咕：“聽說國外有個耶酥也能復活?！睕]想到劉三婆把眼珠子一橫，“那是異教噻，跟我不是一路?！闭f的人覺得對不起劉三婆，就縮著脖子不再提耶酥。折騰一晚上，到清晨大家看上去都瘦了一圈，只有劉三婆像一朵豐腴的云，在他們面前飄過來飄過去。只要她開口講清遠街的掌故，大家哪怕再疲倦，都愿撐著專注的神情聽。劉三婆越說越神氣，到后來眼睛只屑瞅著大家的頭頂，儼然像小鎮廣場上那只大家都敬畏的鐵喇叭，配合嗓音的一招一式都怪有感染力。

劉三婆的大兒子最先趕回小鎮，他拖家帶口一路快走，離院門老遠就開始嚎哭：“我的媽吶——”進了堂屋眼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手摸著冰塊撲嗵一聲就跪下了：“媽吶，兒來晚啦!”沒想到從人縫里傳來一聲回答：“兒吶，不晚哪。”他聽了怪不高興，心想都什么時候了，誰還說這么沒油鹽的風涼話。他跪在地上繼續嗚嗚呃呃一陣號哭，直到劉三婆過來攙扶他。他的眼睛總算能看清眼前的人了，馬上嚇得連連后退：“你?你怎么沒死?”劉三婆穿著一身壽衣笑瞇瞇地看著他：“怎么?你還惟愿我死?”他抽手出來捏捏劉三婆的膀子：“媽吶，你不好好的嗎?”梁大媽連忙替劉三婆解釋：“你媽死了一整天哪，剛剛才活過來。”

這件轟動了清遠街的事，在陸續趕到的二兒子和三兒子兩家人眼里，倒成了可笑的騙局。二兒媳和三兒媳嘴上不說，但心里怎么也不把劉三婆死而復生的事當真。她們受的教育不允許如此迷信。有誰見過死人能起身來迎接奔喪的人?三個兒子圍在床邊聆聽母訓時，三個媳婦便低聲相互提醒，必須看緊丈夫手上的錢，老太婆一定手頭缺錢花，才鬧了這出死而復生的把戲。三個兒子都是出了名的“氣管炎”(妻管嚴)，平時哪敢隨便給母親匯錢，但現在，鑒于母親處在死而復生的休養期，給錢的理由既迫切也無可辯駁。本來應該慶祝復活的晚宴，結果在媳婦們的埋怨神情中勉強吃完。按照媳婦們的盤算，這回她們虧大了，貼上一家人來回的盤纏不說，老太婆照例會從兒子手上弄走一筆錢。

劉三婆一向清高，不想申辯，只是拿眼掃著三個兒媳，唉聲嘆氣道：“我曉得你們在怪我，怪我沒死掉吶?！比齻€媳婦連忙搖著腦袋，滿臉帶笑：“哪的話，實在是路太遠，大家都太忙呀?！毕彝庵籼嵝哑牌?，以后別再搞這種勞民傷財的假死把戲了。

五

劉三婆的復活沒想到給自己帶來了好處。想起她以前說過的幽靈鬼魂的話，清遠街上的人不再將信將疑，紛紛視她為活神仙。有人甚至請她用手指蘸著墨在廢紙上畫箭頭，好兆頭箭頭向上，壞兆頭箭頭向下，不好不壞箭頭就平著。來人說完想預測的事，劉三婆“好吶”一聲就把箭頭畫出來。凡捧著箭頭回去的人，往往整天會琢磨箭頭這么指向的道理。怪了，怎么琢磨怎么覺得有理。后來很多不相識的人也來求箭頭，劉三婆對來者一概不拒。那年頭，許多寺廟被迫關閉，自然沒地方能求簽，算命這個行當業已轉入地下，被走街串巷的瞎子把持著。不過瞎子登門一次要價不菲，少說一元多則兩元。劉三婆的要價低廉，不過是兩毛一包的飛馬牌香煙。劉三婆不知道，她畫箭頭雖然是被人所逼，鬧著玩，但替她宣傳的人越來越多。有好事者甚至總結出規律：她每天畫的箭頭中惟前三個最準。說者無心聽者有心，她家門口從此一大早就有人來排隊，等著搶拿前三個箭頭。有時香煙多得抽不掉，她就裝著生氣，嘀咕：“今天神仙只要錢吶。”來人哪有不答應神仙要求的，連忙掏出兩毛錢遞給她。經常有預測應驗了跑來還愿的，給的禮就較重，往往是一斤板油或兩副豬下水。還愿的人都知道劉三婆喜歡吃下水，她熬的豬肚湯在清遠街很是出名。無論誰來家里作客，只要瓦罐里盛著熱湯，她就是追著也要讓客人吃上一碗。

日子過得雖然舒坦，但劉三婆的心里總感覺有些玄。她憑直覺對別人的生活指指點點，這樣下去難免會露餡。她很愛聽別人問：“這是好兆頭還是壞兆頭?”通常她會在問的人面前停住表情，光從那向日葵似的仰著脖子的面孔，她就能感到自己的威信極高，比犒勞一包煙還要叫她心里舒坦。好在別人拿著箭頭總是呆呆地聽，臉上極力擠出隨聲附和的神情。她擔心感覺老本會吃光的事倒一直沒發生。這樣舒舒坦坦又活了五六年，她的壽數似乎就到頭了。

前一天還在與街坊老友商量她的身后事，埋在哪里，籌辦喪事三個兒子各出多少錢等等，第二天清晨她就沒有醒來。按照街坊老友的說法，她肯定是做夢辦喪事的時候，干脆直接上路了。這回大家惟一的心愿是，不能讓她沒死透就裝進棺材。梁大媽一行人輪流值班陪著劉三婆的尸體，有時還要靜下來聽一聽，她身體里有無低沉黯啞的呼吸聲。梁大媽沒像上次那樣哭哭唱唱，她隨時準備劉三婆會突然復活或詐尸。三個兒媳擔心又是假死把戲，她們推諉延宕了一兩天，直到梁大媽再次拍電報，他們才拖家帶口陸續往回趕。劉三婆這回總算為自己爭了一口氣，三天來她躺在冰塊中間紋絲不動，任憑親人友人哭得翻云覆雨，似乎她去意已定，在奔往陰間的路上沒人再能攔住她。

三天一過，三個兒媳一直懸著的心總算放下了，婆婆這回沒耍把戲，她套著上次的壽衣真的死了。她的死就像幾粒沙子，吹進了三個兒媳的眼窩子，叫她們的目光好幾天都浮在淚上。喪事很快成了清遠街那些孩子心里的樂事，吃大肉的宴席擺了二十桌。孩子們吃完一抹油嘴，直夸劉三婆死得有氣魄，死了還不忘惠及清遠街這些缺油少葷的孩子們。入殮那刻，大兒子和梁大媽再次查驗她的身體，認定她對俗世已全無反應。埋葬她的地方離小鎮不遠，過了灣河向東走是龍王山的南坡，那里是一片墳場。大兒子幾乎用盡了孝心，多花錢把棺材做得很厚實，雇人把埋棺材的坑挖得很深。街坊有人見了甚至很羨慕，說自己若死了兒子能這樣埋他，自己活一輩子也算值了。

結尾

一晃到了世紀末。三十年中小鎮變成了龐然大物，過去的老房子已經全部消失。鎮政府為了擴城盯上了舊墳場。居民們抵制一年，終是胳膊擰不過大腿。等遷墳通知發下來，居民再生氣也得照章執行。清遠街只剩下了街名，這里已是鋼筋水泥的住宅小區，新的居委會設法把遷墳通知轉給了劉三婆的大兒子。三個兒子已經一個老似一個，幾經電話商量，他們最后一次聚到了小鎮。

沒想到小鎮什么都變得昂貴，誰也不會像過去那樣愿意為你白跑白干。小鎮上的后生甚至叫人覺得比溫州人都精明。開殮之前，他們已經沒有一點悲傷了，說說笑笑跟著花錢雇來的人一起走到舊墳場。一支煙的工夫，三家老小就見到了坑底已經朽腐的棺材。挖坑的人用繩子兜住棺材，小心翼翼提到地面，拿鐵撬棍撬開棺蓋。里面除了一副完好的骨架，到處窸窸窣窣爬著金龜子。大兒子的孝心最重，觀察也最細致。他發現骨架的姿勢不對頭，是腳背朝下趴在棺底的。“不對呀，當年媽是仰面朝天躺在棺材里的。”他的話叫在場的親人先是一愣，接著腦子里就紛紛出現了可怕的景象。

“她怕是又活了，在棺材里掙扎噻?！?/p>

“可能她想背過來使勁，把棺材頂開?！?/p>

“可憐吶，她硬是在棺材里給悶死的。”

那些挖坑的人樣子比誰都高興，這種奇事他們從來沒聽說過，這下夠他們美滋滋嚼上好幾天舌頭。只有大兒子心事重重，他顫抖地撫摸著母親的棺柩，用惟有自己能聽清的嗓音不停地嘀咕：“是我做的孽，是我做的孽……”他后悔把棺材板選得這么厚，土坑挖得這么深。

遷完墳，大兒子把自己喝得半醉，一會笑一會哭，無論信步走到哪里腦子里都有一個幻景：母親一覺從棺材里醒來，開始拼命用腳踹著棺材板，邊踹邊罵：“畜生吶，你巴不得我死呀，怕我活過來，把棺材板選得這么厚，釘得這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