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寫到烏鴉
再一次寫到烏鴉時,它們
在屋后的苦楝樹上一只只掠起
又停到樟樹的頂上
秋天的午后時分
我看到的一群烏鴉,從樟樹上落下來
在草叢里覓食。我的耳朵里
聽見它們短促的嘶叫
慢慢地,到了黃昏
一群烏鴉貼著天空和屋頂的縫隙
往更遠處飛,迅即消失
我再一次寫下它們,寫下四周
突然的寂靜
不要妄談秋天
不要妄談秋天,甚至是秋天的一片
葉子。一片葉子是微小的,它在風中
輕輕搖曳——我不再妄談它,只是愛著
我愛著這微小的痛苦,像愛著身體內部
某一處久遠的隱疾
草
草比大地更遠。我還沒看見它
在剛剛來臨的秋天。它已匍匐著走來
草,又比足下的大地更軟
用草造句:草是黃昏的一種敘述
黃昏的紙上,如果對草說話,我剛開口
這稀疏的草色,卻把我引進了
紙的背面——像一棵草,縮入泥土之中
草,比足下的大地更低。像一棵草
我身體的枝葉褪為根部的莖須——
在比草更低的地方,我靜靜注視著
秋天的又一次輪回
父親和我
我的父親和我,有同樣清瘦的
臉頰,微曲著的
前傾的脊背。在電視機前,同樣要仰著頭
把嘴不自覺地張開
我的父親和我,相隔了
三十六歲的年紀,坐在一起很少說話
只在起身時,側過頭
偷偷打量對方一眼。我的父親
年輕時損傷了腰,躺在床上
后半夜他在那頭一次次地轉側。如果我
恰好醒來,我會順著他的方向
一同轉側。
天將暮
我所見到的
在黑暗中,也許再次一一呈現
沒有見到的,我給它們點上一支昏黃的
燈盞。看,暮色中的村莊
炊煙之上有一種靜,下面
是略顯忙亂的秩序
像二十年或更早時的一幕:母親在給豬喂食
門前的池塘邊,父親洗著鋤頭
更遠處,偶爾傳來幾句吵罵的聲音
屋檐下我豎起耳朵,但無法聽清。
另一個村莊
丘陵在身后緩緩地隆起
在半坡上,是另一個村莊
午后的陽光下,我的親人睡在那里
我叫不出名字的人
也睡在那里。他們曾經走動的樣子
我無法看清,他們壓著嗓子說話的聲音
我聽不見。可是,在午后的陽光下
隨著丘陵的緩緩隆起
雜亂的松樹、栗樹和桉樹
繼續雜亂地生長,我望見坡下的村莊
和坡上的村莊,已連成了一片
敘述
是誰催迫他離開了這塊土地
是誰,在三年之后
將他的身子縮小,直到無限的輕
再放進一個小盒子,終于回到了家
三年,一千多個日夜
他走過三個省份,在石場里打過石頭
工地上搬過磚,地下八十米處
他挖過煤。現在,某個老人的粗壯兒子
瘦女人的丈夫,二年級學生的父親
他帶著一臉煤灰,沿著夜色
回來了。他的身子無限輕
他再也不能離開這一個村莊
火車帶走的村莊
再也回不到那個村莊了
那條石階路,那口蓄滿雨水的池塘
塘邊的那幾棵李樹
再也見不到墻角坐著的那個
不發一言的老人了
丘陵地上,兩行鐵軌
順著夜色延伸。只輕輕轉一個側
丘陵地上,那些晃動的燈盞
就熄了
如果這列火車再次開來
我知道,我也回不到那一個村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