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朋友從家鄉(xiāng)來信,說安紅嫁了一個屠夫
每天早上抹著油嘴,站在菜市口剔牙
安白發(fā)了財做了媽媽,不必親自
出臺了,至于安藍,那天傍晚在巷口
被小流氓團團圍住,從此不知去向
信里還說,院子里那棵老樹枯死了
十八歲那年我爬到樹杈上,壓痛了卵
含著眼淚看到三姊妹赤裸的青春
像我的頭發(fā)一樣,明亮地燃燒起來
如今我剃了光頭,多年不回家鄉(xiāng)
躲在一個沒有水的地方,默默為她們
創(chuàng)作情書,和著二鍋頭吞入腹中
再將打火機從肚臍伸進去,點燃它們
朋友從遠方來信,被我吞入腹中
我在落款處多嚼了幾口,就忘記了日期
(一)已記不起名字的幼兒園女友
我幼兒園的時候智力不突出,以體力稱雄,身邊聚攏起幾個人,自己算是匪首。這里面有一個女生,我現(xiàn)在記不清樣子了,只有一個大致的輪廓。好象是圓潤的臉,白白凈凈的,梳一個娃娃頭。似乎眼睛很漂亮,但這也可能是我在回憶當中擅自添加的想象。這是給我留下印象的第一個女生,我現(xiàn)在能記得的第一個夢也跟她有關。夢里我在公共汽車高我很多的人群里擠啊擠,到處不透氣。感到很絕望的時候,突然看到她坐在車子的最后一排,一窗陽光從她的身后涌到我眼前。長久以來我一直搞不清楚,是不是大家都在那么早的時候就懂得對異性產(chǎn)生好感,因此一直對自己從小的好色之心抱有慚愧。我幼兒園沒有上完,提前讀學前班去了。那時候小,還不知道眷戀,唯一令我悵惘的就是以后看不到她了。果然到現(xiàn)在我也沒有再遇見過她,或者遇見了但是我不知道,因為我早就忘記了她的名字,模樣也模糊了。
(二)同樣記不起名字的學前班同桌
因為幼兒園沒有讀完就轉(zhuǎn)去念學前班,班上所有的同學都比我大一歲。回想起來,我那個時候成績不好也不壞,既不算乖,也不很淘氣,默默無聞毫無個性。但那個時候我像所有普通小孩子那樣快樂。我像普通小孩子一樣跟媽媽穿過我們那時候住的村子去湖邊洗衣服,像普通小孩子一樣用塑料泡沫做船的模型,在模型下面放一塊肥皂,希望它在湖上跑起來,也像普通小孩子一樣跟同桌劃三八線爭地盤。后來因為父母工作的原因,我搬到遠郊一個高職校園里住,那里除了我沒有其他同齡的小孩,我一個人在校園里、在校園后面廣大的山林里游蕩,就那樣寂寞地長大了。后來到了十四五歲的時候,我總是顯得比別人怪異,或者叫做特立獨行。他們說我太早熟。回想起來,我總覺得自己作為一個普通小孩子的生活從搬去那個園子時就過早地結(jié)束了。
提出,要戰(zhàn)斗隊撤消隊部,退出音樂室,還正常的教育秩序給革命師生。學區(qū)也有人在策劃,要查周文虎老師的“三代”。很快,周老師被查了個底朝天,說他的太爺原來辦私塾,私塾可不是一般人能辦的,于是,他就被戴上了“孝子賢孫”的帽子。有心計的人還分析起戰(zhàn)斗隊的一些細節(jié):先是分析口令,說口令改得好,改得比毛主席還有水平。這話聽起來是贊揚,但誰承受得起啊。接著分析小鵝,說小鵝是怎么來的?拿什么去換的?一連串的問題,個個都值得深究,深究下來都是駭人聽聞的,這就拽住了周老師的陰袋,他要是不服,爭辯,就像捏雞蛋一樣捏碎它,取他性命。當然,周老師沒有不服,也沒有爭辯,他沉默是金,他的沉默就是寧死不屈,他只說了一句話,都才四年級的小孩,懂什么呀。換句話就是說,有事就找我吧。我們后來知道,他這是在拯救我們啊,他避免了我們同學之間的“狗咬狗”,避免了同學之間可能結(jié)成的“世仇”,避免了可能出現(xiàn)的死人局面,他庇護和保佑了我們,使我們在那個年代里能夠平安健康地活著……不用說,周老師又戴了一頂“現(xiàn)行反革命”的帽子。
再于是,周文虎老師不再教體育了,他一天兩次到居委會里早請示晚匯報。居委會就設在我們家所在的院子里,廳堂里擺開八仙桌,就是學習的地方,附近的地富反壞右、牛鬼蛇神每天都在這里檢點一下自己的思想。周老師也在其中。
這段時間,周老師的臉更黑了,臉上的肉不僅橫而且僵,僵得好像都不能笑了,也許哭也不能哭了。這些人,每天帶一張小凳子到這里來報到,學習改造。凳子都是每人自己定做的,高的人高一點,矮的人矮一點,這是長期使用的東西,舒適最要緊。周老師的凳子好像不固定,慢慢在變,開始的時候矮一點,坐了一段時間,換成高的了,再后來,高的也坐不了了,站著。開始,我還以為他是頑固,不接受教育,被居委會罰站。罰站很辛苦,我看見了,就想為他做點事,端碗水給他喝。他畢竟是我們戰(zhàn)斗隊的頭,教我們學了很多東西,帶領我們經(jīng)風沐雨。但我的想法在廚房里就被祖母阻止了,說,你父母自己的屁股都揩不干凈,你還多管閑事。我想想也是。這時候,我父親掃地還沒有解除,又多了一項運水的任務,他們廠里的工業(yè)用水是從河里抽的,而食堂吃的水,則是水廠的好水,現(xiàn)在就由我父親負責運輸了;我母親也被外單位交流走了,不是工作調(diào)動,是交流到別廠揪斗去了。你就不要再引火燒身了。這是我祖母對我的忠告。
過了幾天,周文虎老師還繼續(xù)站著。這時我才知道,他不是被罰站。我祖母說,他是坐不下了,開始是矮的坐不下,后來高的也坐不下了,現(xiàn)在他只能站著,要么就躺著,他的肚子大得很快,里面全是水。他的臉色就濃得更快,本來是黑的,現(xiàn)在帶了點菜綠,像那種揩屁股的又粗又糙的草紙。我母親胃下垂臉色也不好,可那是暗色,沒有光澤,俗話說灰頭土臉的,但也和周老師的臉色有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區(qū)別還比較大,因為周老師很快就死了。他把罪名和身體都帶進了墳墓。當時不清楚他是什么病,按現(xiàn)在的說法,是肝癌。
扯遠了,回到我學前班時代的這個同桌。她不漂亮,但是也不丑,脾氣不是很好,但也不壞。我整整一年都在與她的艱苦卓絕的斗爭當中度過,老師在上面講課,我們在底下互相掐。用課本、田字格練習本、鉛筆盒、鉛筆、橡皮、直尺……等等一切可資利用的資源,構(gòu)筑我們之間的鋼鐵長城天塹之險,斗法斗得不可開交。后來每次看到那些以小學生生活為題材的電視劇,我就想起那個時候,心里不理解為什么這些五年級的孩子還在堅持不懈地進行我學前班熱衷的游戲。
本來我可能早就把這個長相既平常個性又不突出的同桌忘記了。小學的時候,有一次周六中午放學回家,我沿著馬路低著頭走,經(jīng)過一家商店,一個面熟的阿姨站在店門口聊天,突然叫住我說,你不是那個誰誰么。我站在喧囂的市聲里很茫然地看著她,她說,我是那誰誰的媽媽啊,你以前跟她同桌的,你還記得么。我頓時想起我和她趁老師不注意互相扔紙蛋的樣子了。阿姨接著說,你轉(zhuǎn)學之后她還經(jīng)常說起你呢,昨天還提起來,怎么你都沒回去看看?我很懂事地跟阿姨應付了兩句,說了再見走掉了,心里很不平靜。后來我總是想起這件事,很多你已經(jīng)忘記的人,或許還在某個你不知道的地方默默地記得你,而實際上你并沒有特別之處值得人家這樣。我每次這樣想,總是感到很溫暖。
(三)我們已經(jīng)認識十七年了
和她從小學一年級開始做同學,一直到現(xiàn)在還保持聯(lián)系,想起來都有些恍惚。畢竟我還不到二十四歲,認識她竟然已經(jīng)十七年了。她小學的時候很風光,人長得漂亮,惹人愛,學校里任何文藝活動都免不了要叫上她。難能可貴的是,她不像其他從小被嬌寵的女孩子那樣小姐脾氣或交際花氣質(zhì),而是和善可親。男同學們自然對她格外注意。二年級時學校文藝匯報,她在一個水兵舞里面領舞,水兵衫很短小,時不時露出雪白的肚皮來,男生們就一邊嘖嘖地說些怪話,一邊用余光不遺余力地欣賞舞蹈。我就是從那時起隱約明白,男人這種動物實在可怕。她媽媽那時在學校附近一個廠里工作,那個廠燒熱水,我們學校的熱水都要去那里打,而她每天中午都去她媽媽那里午休,午休的辦公室就挨著打水的地方。因此我們班的男生中午時總是很雀躍積極地主動要求幫老師打熱水。有一個男生還特意每天中午晚回家,專門承包了這個活兒,就為打水時或者能跟她說上幾句話。后來我跟她提起這個男生,她笑著說,人家早有女朋友了。也有堅貞不渝的。中考之后那個暑假,她接到一個電話,是我們小學一個男同學所謂的“妹妹”打來的,講些莫名其妙的話,說那男同學到現(xiàn)在還是很喜歡她云云。我笑道,難道他不知道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徐娘半老了么,她狠狠地給了我一記白眼。
我那時因為學習成績拔尖,所以也有一點地位,那個年紀的孩子已經(jīng)懂得男女有別,熱衷于傳小道消息,就很喜歡把我和她扯在一起。其實我心里難免略有得意,但我那時是個正兒八經(jīng)的小偽君子,所以不動聲色,盡量低調(diào)。二年級的時候送過她新年卡片,結(jié)果不慎走漏了風聲,謠言四起。從此規(guī)規(guī)矩矩,再不敢越雷池半步。但是心里那種懵懂和曖昧的想法,似乎總要萌動不安。可是這該怎么說呢?三年級的時候我們教室旁邊有一個幾乎沒人走的樓梯,成了男生斗膽量的地方:看誰能從更高的臺階上往下跳。偏偏下跳落腳的地方,也就是樓梯下面的空地,女生卻想要用來跳皮筋。或許正因為這樣,男生們才更加不肯讓出那片地盤,而那塊地方也格外有炫耀勇氣的意義。她當時站在那群女生當中,更加激發(fā)了男生們寸土必爭的豪情;而我就混在這些慷慨激昂的男生里面。后來的形勢是,男生攛掇我不要顧及女生的封鎖,徑自往下跳;而她和另外一個姿色平庸的女生把手拉起來擋在落腳的空地前。我站在9級樓梯上瞇起眼睛往下看,那是一個春天的上午,太陽正對著我照過來,我感到她的臉整個兒化在明晃晃的陽光里,連她身后都是亮閃閃的一片。我什么也沒有想,就縱身跳了下去。就在我要跨過她們的手臂的時候,我赫然發(fā)現(xiàn)她拖著另外那個女生的手抬高了幾分……然后我就感覺自己的腳拌在了什么上,接著是悶悶的“撲通”一聲,我的臉落在冰涼的東西上。我這才知道為什么她的身后陽光閃閃那么漂亮:那冰涼的東西,并非水泥地,而是不知從那里來的一地碎玻璃茬子……我的意識從迷迷糊糊當中漸漸清楚起來,我想,她在看著我,不行,我得爬起來……于是我就爬起來了,在上課鈴聲和眾人的目光中昂首闊步走進課堂。老師走進教室,看到我的臉,嚇了一跳。問我要不要去醫(yī)務室,我堅定地說不需要。我就那樣上了半天課,半邊臉火辣辣地痛,但是我把臉高高抬起來,與同學談笑風生,不時用眼角瞥看她。我感覺她這半天來一直在憂心忡忡地關注我,心里就抑制不住地得意,好象那半邊臉是一枚巨大的勛章。之后的結(jié)果是,我那半邊臉全都被涂上了紫藥水,我媽擔心地說,這臉不要留下后遺癥變成烏黑的才好。我后來跟她提起這件事,她竟然眨巴著兩只眼睛跟我裝傻,說,有這檔子事?最可惡的是,她的那雙眼睛還和當時的陽光一樣,亮閃閃的,一副無辜相,簡直要把我氣死。
三年級下學期開學,突然發(fā)現(xiàn)她的位子空了,才知道她轉(zhuǎn)學走掉了,心里非常失落。這件事在后來的小學生活中還將長久地引起我們班男生的痛恨感嘆。我原以為又將再也見不到她了。四年級的時候搬家去城市的另一邊,有天午后出去走,剛來路還不很熟,就迷了路,走進一片老街區(qū)。一個大院子里,好多女孩子圍在一塊跳皮筋,有一個大概是跳累了,身子軟軟地靠著墻看。那女生穿著大紅的衣服,很刺眼,我還沒有看清楚,就聽見叫我的名字。仔細一看,就是她。于是就和她上了同一所初中。那個時候我們已經(jīng)長大了一些,知道怎樣正常地和異性交往,再由于小學的舊交情,我們就變得很熟絡,經(jīng)常到彼此家里走動。我發(fā)現(xiàn)她其實是一個大大咧咧的人,有次我到她家去玩,她穿著緊身內(nèi)衣就開了門,看得我心驚肉跳,還好那時候我已經(jīng)頗有從偽君子向偽小人變化的趨勢,不然又是一段佳話。我說她徐娘半老,大概有些夸張,其實她至今也還算是漂亮,不過退步總是有的。她已經(jīng)從小學的嬌柔可愛變得體態(tài)豐腴,肉嘟嘟的,不是我喜歡的風格。
初中的時候我真的喜歡上一個女孩子,那時候真是青澀。那天中午陽光很好,卻更顯得笨重的教學樓里光線不足。那個女孩就穿過教學樓里陰暗的走廊,從我眼前走過去,我看到她的眼睛像貓的眼睛一樣,明亮而帶著些慵懶的氣息,立刻感到有什么東西像柳絮一樣從胸口飄蕩起來。那樣美好的感覺,到現(xiàn)在回想起來也還在那里。當我發(fā)現(xiàn)我喜歡的這個女孩和她是非常好的朋友的時候,簡直高興壞了。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的小心翼翼是那么好笑,在猶豫了好多次之后,終于趁著有一回在她家里玩把這件事說了出來。我本來希望她可以做些穿針引線的工作,沒想到她面有難色,沉吟良久才告訴我,那女孩已經(jīng)有了喜歡的人,只是那男生對她的態(tài)度還不明朗。我那時候還不大熟悉心痛的感覺,只覺得屋子里的空氣一下子凝滯了,同時明白為什么那女孩的身上總是有一種令我著迷的憂郁。我當即懇求她不要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我愿意耐心地和那女孩接近、熟悉、打動她。這件事情離現(xiàn)在已經(jīng)八年了,其間我遭受各種打擊,做了很多傻事,傷害了很多人,總算心灰意冷。后來我才知道,我跟她提起這事的當天晚上她就告訴了那個女孩。“女生對不是自己男朋友的男生,哪怕交情再好,也不如對姐兒們忠誠”,她后來這樣告訴我。而我那時已不知道是為了初戀的破滅而難過,還是因被她這樣一個認識了十幾年的朋友出賣而心寒了。
她上了初中以后成績一直不好,高中沒考上,去念了大專。我讀完高中她已經(jīng)工作了,在工作當中她越來越和善成熟而庸碌現(xiàn)實。我大二的時候她辭職來北京讀自考,我和她,以及我喜歡過的那個女孩因此又同在一個城市了,常常見面,但是各自的觀念已經(jīng)相差很大。有次去她在北京租住的房子聚會,我們因為什么爭吵起來,我那時候還充滿了理想主義的銳氣,大概不能忍受她功利現(xiàn)實的想法,說了幾句過分的話。好在多少年的交情總在,終于和平地吃完了飯。飯后我送那個我喜歡的女生回學校,到了她學校門口,不知道聊了些什么,她突然就哭起來了。她說,我知道你說的有道理,可是,你怎么能那樣說她呢。我站在那所大學主干道的正中,看著她抽著肩膀哭,感覺不到有風,頭頂茂盛的樹葉卻沙沙作響。我就在那時,突然感到有些什么東西破裂了,裂紋就從我的目光一直蔓延出去。
(四)那些稚嫩的臉龐
在我們匆匆而過的日子里面,有一些人像春睡遲起的窗外那些精神抖擻的鳥兒,唱一陣子,飛走了,再也不回來。我現(xiàn)在想我的少年時代,有一些雖然稚嫩但是明亮的臉龐,在我的頭腦里一個個閃過去,歲月在耳旁呼呼作響。
圓臉蛋圓眼睛圓身材的可愛的小姑娘,活潑潑的很喜歡說話,學習很勤奮,認真到了筆畫歪一下她就認定是錯字的程度。四年級時從外市轉(zhuǎn)來一個同學,會講笑話,那些笑話大概在那個時候顯得有些輕浮吧,這個小姑娘非常不屑,撅撅嘴說,某某某真不知道廉恥。這個某某某因為初來寶地,還不大熟悉方言,沒有聽明白,反問了一句:什么是廉恥?把她氣得直翻白眼。后來高中的時候又和她在一個學校,四年的時間她變了很多,依然勤奮但是不再活潑,變成了只知道趴在書桌前面往身上積灰塵的高中女生。
黑皮膚的女孩子,長得不好看,不知為什么小學時大家都覺得她是美女,可能她有一種別的女孩子沒有的書卷氣吧。她媽媽是學校里的美術老師,很有氣質(zhì)的女人。小學的時候她很喜歡和我一起玩,后來上了高中,她和我鄰班,看到我總是羞澀地笑,低下頭跑過去。后來某個同學跟我說,你沒發(fā)現(xiàn)那誰一直很喜歡你么?我撓撓頭,覺得自己沒有那么討人喜愛。上了大學之后我到一個城市去找同學玩,和一個女生并肩走在路上的時候遇到她,才知道她也在這個城市念大學。她笑著和我打招呼,打我身邊輕輕地走過,我自戀地感覺到她的眼睛里有一種憂傷。
二年級的時候轉(zhuǎn)來的女生,新疆的維吾爾族,長得真是漂亮。面色白得透明,好象能吹破一樣。五官清秀得難以形容,我那時候覺得她就像文章里寫的蓮花一樣艷麗而無脂粉氣。性情柔弱,很少說話,一直坐在教室后面第二排靠墻的角落里看書和寫字。想起來不像是相處過五年的同學,倒像一個清淡的夢,洇上水,擦一擦,連痕都沒有了。初中她跟我同校不同班,高中連學校都不同了。聽說她雖然很努力但是終究不夠聰明,最后去念了一個蹩腳的大學,找了一個品行相貌都不如意的男朋友。再后來,就沒有消息了。
二年級轉(zhuǎn)來的另外一個女生,很漂亮,像一只乖巧機靈的松鼠。身材頎長健美。有段時間我去二姨家住,跟她同路,一次她邀我去她家寫作業(yè)。我長久在沒有其他小孩的地方寂寞長大,從來沒有這樣和同學一起做作業(yè)的經(jīng)驗,因此有很奇怪也很溫馨的感覺。那天回去很晚,還差點被二姨家壯實的狗當作賊給咬了。初中不在一個學校,聽說她竟然成了籃球隊的主力,高中沒有考上,從此就不知道去了哪里。
一個丹鳳眼的女孩子,另一個微黑的太早豐滿的女孩子,都很漂亮,四年級的時候一起轉(zhuǎn)到班上,兩個人很要好。那個丹鳳眼的女孩子去了跟我不同的初中,高中畢業(yè)后似乎去讀了一個護士的專科。在路上還見到過幾次,打過招呼。那個有點黑的女孩子聽說后來做了不好的職業(yè)。
一個小學時候白白的不愛說話的女生,高中時候再遇見,只有齊耳短發(fā)沒有變,成了一個有些黑的小太妹。小學時候有長長辮子和大大眼睛的東北女同學,高中畢業(yè)的時候就聽說她結(jié)婚了。一個長相像薛寶釵而性情像林黛玉的女孩子,嬌生慣養(yǎng)得讓那時候的我看不慣,每天由她白頭發(fā)的爺爺來接送,聽說她有心臟病,那時候就很嚴重,現(xiàn)在不知道怎么樣了。
這些都是我小學班上的。還有其它班上的漂亮的女孩子,有些高中的時候還遇見過,都不再漂亮了,有些根本就不知道去了哪里。
(五)現(xiàn)在她在什么地方呢
我的印象里她總是在笑,紅潤的嘴唇咧起來非常可愛。圓圓得像只小豬,但是并不影響她的漂亮。我后來常想,她在唐朝一定更受歡迎——我一直不能理解唐人喜歡多贅肉的女子,就想,所謂的豐滿美一定是指那樣的美。她在班上最有人緣,跟誰都沒有翻過臉,不管做什么事情說什么話總是那么讓人舒服,老師和同學都疼愛她。有段時間她坐我前面,因此我們的關系格外好,她經(jīng)常回頭問我題,沒事的時候也喜歡轉(zhuǎn)過來跟我聊天。我從來不買參考書,但是她喜歡買,買了又看不完,就借給我,其實我也不看,就是在家里放著,覺得自己很用功。我記得有一本好象是《小學數(shù)學實用手冊》,很厚的,大概有500多頁吧,綠色的封皮;還有一本,好象是橘黃色的封皮,名字已經(jīng)不記得了。
四年級放寒假返校那天,我剛進校門就遇見一班那個著名的痞里痞氣的家伙,剃個坑坑洼洼的平頭,格外惹人討厭。他看到我,抹了一把鼻涕說,誒,你知道嗎,你們班的那誰死了。我說你放屁,信不信我把你黃兒打出來,但腦袋里還是嗡了一下。我那個時候已經(jīng)不能以體力稱雄,但是以打架不要命著稱,所以他什么也沒多說,灰溜溜地走掉了。可是我越想越怕,隱約記得那個家伙確實和她是一個村子的,連忙蹬蹬蹬跑到二樓教室里找到老師,問她有沒有這樣的事。老師也嚇了一跳,趕緊去查。
她的確是死了。
大概是過小年之前七天,她在姑姑家玩,姑姑一家都出去了,只留下她看家。她在炕上午睡,而煤氣上燒著水。聽說她一度醒了過來,試圖去關煤氣,但是還沒有爬倒就死過去了。
返校的那天恰巧是她下葬,下午我們七八個同學跟著班主任一起去了她家。有泥土路的小村子,在城市旁邊的小山上。她家是平房,老遠就能聽到哭聲,轉(zhuǎn)過路口先看到她家門口站著的人和倚在門上的花圈,院子里也站的是人,院子中央一堆紙灰,還有星星的火在炭黑的灰里面燃著。走進屋子,就看到她躺在鋪著草席的炕上,眼睛閉著,臉色烏黑,嘴唇也是紫黑的,但是表情平靜安詳。這是我第一次見到身邊的人死去。我看著她,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我那個時候已經(jīng)懂事,知道她再也不會睜開眼睛了。她的父親和母親我以前都見過,是干凈齊整、非常體面的人,臉上總是掛著和藹的笑,現(xiàn)在頭發(fā)散亂,趴在草席子上哭得直不起腰,看到老師來了,抱住老師哭得更加厲害。老師也抹眼淚,我們也抹,不敢大聲地哭,憋得很難受。
后來我還總想起她,翻書架的時候看到她借給我而我沒有來得及還的那兩本書,心里很悵然;小學同學碰到的時候,經(jīng)常說起她,不免一陣唏噓。不知道她現(xiàn)在在什么地方呢?有一段時間我總是覺得她就在我的身邊,因此做什么事情都特別恭敬,生怕她看到了對我失望。現(xiàn)在十一年過去了,她應該早就投生了吧,她是那么好的人,一定落在一個好的人家,過很幸福的生活。
(六)她說你要是不吃我就再也不和你好了
她不是我的同學,是我的小妹妹。我媽一直在一所高中里工作,小學的時候周六下午放假,我就跑去那個學校等媽媽下班。她是另外一個老師的孩子,我們總在一起玩。我要是有什么青梅竹馬的話,就是這個了。小時候她的皮膚像水一樣干凈,鼻子小巧,略微有些上翹,是很精致的臉龐,頭發(fā)留到及肩,有點自來卷。
其實小時候想象力真是有限,也沒有想出什么花樣新鮮的游戲來玩,大概就是領著她在校園里瘋跑,翻墻和爬樹。趴在正上課的教室的窗戶上,沖里面認真聽講的學生和認真講課的老師做鬼臉,很大聲地唱歌和笑,引起課堂騷亂以后一溜煙跑掉。好象還玩過飛碟,從學校體育器材室里搞出來的,飛碟能在空中飛出很優(yōu)雅的弧線,是我喜歡的運動。有的時候我會被一個有點胖的老師抓去練毛筆字,她就站在門口很憐憫地看著我,看到我看她的時候,就沖我做個鬼臉。奇怪的是,我們從來沒有做過電視上和小說里經(jīng)常提到的什么“過家家”。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次玩捉迷藏——也是比較老套的游戲了,但是常盛不衰。那時候那個高中好象要修什么工程,在兩座教學樓之間堆了好大一堆木頭,就是那種砍下來的樹干,連樹皮都還沒有剝?nèi)サ摹N野l(fā)現(xiàn)那堆木頭的一個角落有一個縫,鉆進去以后果然豁然開朗,就躲進去躺在里面。現(xiàn)在想起來,那地方狹窄潮濕,四壁的樹皮上一定還有爬蟲蜘蛛什么的,實在不舒服,但那個時候很興奮,好象發(fā)現(xiàn)了一個阿里巴巴的山洞,屏住呼吸等著她找,或者等著她找不著。我從木頭低下的縫隙里能夠看到她的腳跑來跑去,后來聽到她嬌聲嬌氣地問人家,心里很得意,后來就什么也看不到也聽不到了,大概她去別的地方搜了吧。我一個人躺在里面,姿勢很委屈,也沒有多少轉(zhuǎn)身的余地。慢慢的,得意就沒有了,變成了焦急,心想這個笨家伙怎么還找不到,但是又不肯主動出來,于是就在里面等啊等啊,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耗時間的。那大概是我平生第一次有“無聊”這種體驗,在無聊當中我發(fā)現(xiàn)外面的天色好象越來越暗了,我躺著的地方自然也就越來越黑,心里隱約有些怕,但是還在那里硬挺著。最后我因為實在憋不住尿才爬出來,然后就變成了我反過來到處找她,找到她的時候,她正在校園的一個角落里哭,她以為她把我弄丟了。
她家就住在校園里面,爸爸媽媽都是東北口音,對我非常和善。她爸爸是個大胡子,但是一點也不像電視里的土匪那么兇;媽媽很漂亮,會煮很好喝的粥。有一次她媽媽煮了粥喊我們倆去吃,我似乎是從小就羞于到人家家里吃東西,所以面對又香又好看的粥一邊淌口水一邊推辭。她媽跟她說,你勸小哥哥吃。她就對我說,你要是不吃我就不和你好了。我頓時覺得“不和你好了”是非常嚴重的事情,就咕嘟咕嘟把粥給喝掉了。她見我喝得底朝天,就甜美地笑起來,然后認真地跟我說,在我們那里,“不跟你玩了”是真的,“不跟你好了”是假的。他媽媽在旁邊聽了,哈哈大笑。我后來才明白其中可愛和好笑的地方,想起來心里還有點甜蜜。
高二的時候,我媽媽跟我說,小時候跟你在一起玩的那個誰你還記得吧,今年也上高中了,在某班。我于是很激動地跑去她教室喊她出來,她一臉茫然,看著我,好象很唐突的樣子,我于是覺得非常尷尬,興致馬上索然了。她的鼻子還是有點翹,很可愛,可是臉上的皮膚變得粗糙了,也變黑了,自來卷的頭發(fā)剪短了,貼在頭上,像波斯人。在我們那個高中,還算個美女吧。后來我常在學校里看到她,和高大的男生走在一起,穿大得像船的韓國鞋,走流行的哈韓步。相見不如懷念,每個人或許都明白的,可是總是忍不住。
(七)我想她是幸福的。為此我很開心
她是我初中的第二任同桌,或者第三任,我記不清楚了。剛認識她的時候她是長頭發(fā),很長,后來忘記在什么時候剪去了。從此以后她就總是那樣一個形象:短碎發(fā),瞇著眼睛在笑的臉,白白嫩嫩的,眼睛因為戴眼鏡而稍微有點鼓。我想到這個形象,總想起我們初中那間明亮的教室,整整一面墻壁全是玻璃窗,陽光和空氣就那樣舒展地進到教室里來。
她是一個讓人覺得舒服的女孩子,我很喜歡她,愿意和她做很好的朋友,不過不是“那種”喜歡。因此當我發(fā)現(xiàn)她是“那種”喜歡我的時候,我感到惶恐不安。那時候我剛上初中,什么也不懂,這樣復雜的事情,我根本還處理不來。
后來這成為公開的秘密,經(jīng)常有人擠眉弄眼地向我提起,我那時不知道除了裝傻還能做什么,其實現(xiàn)在也是一樣。我在和人裝傻的時候,總是不經(jīng)意地向教室的另一邊她坐的位置看一眼,她總是坐在那里,低著頭,有一種故作的平靜。我真的很喜歡她,因此心疼,畢竟這是第一個那么喜歡我的女孩子。以后可能不會再有了。而她從來不會在我面前提起這件事情,總是像哥兒們一樣和我相處,開玩笑。她是少有能讓我開心的人。其實她本不是一個擅長和男孩子打交道、做男孩子的哥兒們的女生,可是初中四年之后,她在這方面就非常在行了。
她有兩個很要好的女朋友,也都和我坐過很長時間的同桌,這兩個女孩子都曾經(jīng)和我感情曖昧——我一度以為那是愛情,后來知道不是,那只是曖昧。可是她跟我連曖昧都沒有過。幾乎所有的人都跟我說,我對不起她,我知道,但是我沒有辦法。我知道她在難過,其實我也因為她難過而難過,但是我沒有辦法。我真希望,我能愛上她。
從初一開始我就在努力,希望把她對我的感情轉(zhuǎn)變?yōu)閱渭兊挠颜x。初三畢業(yè)的時候,我以為我是成功的。我們那時候初中改四年制,大家都盛傳初四要重新分班,大家沉浸在離別的傷感當中,正是在這種傷感當中,大家都感覺有一些話一定要說了。我記得是在一個同學的家里,午后,屋里的光線很微弱,她問我是不是喜歡某某。我不置可否,顧左右而言他。其實對她而言,這已經(jīng)算是回答了。她再沒有說什么,甚至在表情上都沒有什么特意的表示,但是原本開開心心打打鬧鬧的氣氛,一下子就冷清了。我于是知道,我從來也沒有能夠改變她。在她溫順的外表下,她的愛憎,是堅強和持久的。那是唯一一次她對我有所表示。
后來我們?nèi)チ瞬煌母咧校苌僖娒妫迷谖覀兊母星橐呀?jīng)是不能夠疏遠的了。經(jīng)常有零星的消息傳來,她的成績還是那樣不算好,和一些半痞不痞的人玩在一起。偶爾見到的時候,她也給我?guī)硪恍┫ⅲf,那個我喜歡的女孩子把別人給的情書撕了,大家都說那是為了我。我看她說這些時的臉,我看不懂她的表情,但是我感覺她比以前平靜。我想她放下了,我想是這樣。
高二沒上完,她就被家里直接送去北京的一所軍校讀書了。我考來北京之后,學校和她離得很近,但是軍校規(guī)矩很嚴,她不能經(jīng)常出來,所以很少見到。再后來她畢業(yè)了,找到一份不算好也不算壞的工作。這期間她交了幾個男朋友,在一起的時候都很幸福,分手之后我也看不到她傷心的樣子。今年過年的時候初中同學聚會,她還是老樣子,坐在那里,讓人感到舒服。傍晚大家從KTV里走出來,一個俊朗的男生騎摩托車接她,她輕快地跳上后座,攬著他的腰走遠了。據(jù)說她明年打算結(jié)婚了。我想她是幸福的,一定比跟我在一起幸福得多,為此我很開心。
(八)做哥兒們是一輩子的
我再沒有遇見過像她那樣古靈精怪的女孩子。后來讀王小波的《綠毛水怪》,總感覺對那個妖妖似曾相識。我想如果我不曾認識她,當我讀到妖妖從那么一個獨特有趣的小孩變成乖乖的瘦弱的平常女中學生的時候,或許就不會有那樣尖銳的疼痛感。
我常常懷念她最初穿粉紅色衣服的時光,那時我們都剛上初中,是半大不小的毛孩子,她那長長的頭發(fā),編成兩股辮子翹在腦袋后面,垂到脖子,像獅子狗一樣,很可愛。我坐在她后面盯她的辮子看,還有辮子之間白嫩嫩的脖子。后來她把頭發(fā)剪短了,也不再穿鮮艷的衣服。她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穿一件藍色條紋的襯衣,是一個清瘦的沒有長大的男孩子的樣子。那時候我不了解她,我們的座位很近,但是不了解她。那時候一個女孩子在喜歡我,成為盡人皆知的秘密,而她是那個女孩子的好朋友,似乎就是那么漠然地看著;有時候她來找我問問題,是些奇怪的問題,經(jīng)常跟課程無關,一直到后來,她都喜歡關心一些常人看來不重要的事。
初二那年我過生日,大概7點的時候接到她的電話,囁嚅地說話,仿佛很慌張,快掛電話了才假裝偶然想起的樣子祝我生日快樂。我那時候還小,不懂得在電話這邊竊喜,而是跟她一樣慌張,還有些莫名其妙。
然后我們似乎就慢慢熟悉起來了。正好那個時候?qū)W校選我去參加一個全國性的英語聽力口語大賽,她的口語遠比我好,所以我們就以練習英語為名每天通電話,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地打,搞得老爸老媽每次看到我打電話都不懷好意地在旁邊笑,每次聽到我談到什么的中途慌張地換成英語時,就愈發(fā)笑得可疑。英語比賽沒有拿到什么名次,她卻成了我的哥兒們。她說,我當你哥兒們吧,我說好啊,心里想,本來就是哥兒們嘛,我跟很多女生都是哥兒們。后來有一次大家在一起自習,那個喜歡我的女孩子半開玩笑地跟她說,你們倆關系這么好,你做他女朋友好了,做什么哥兒們啊,我聽了心上一緊,然后聽到她說:做女朋友早晚要分手的,做哥兒們是一輩子的事。我看她的臉,還是往常那副好象對什么都滿不在乎的樣子。在那個有太陽和影子的下午,我和兩個親密的女孩子一起自習,心上有一點復雜的情緒。
現(xiàn)在想起來,我初三和初四的每個周末都是和她在一起的。她家離我家有5分鐘路程,從她的窗戶可以看到我家的窗戶,她說她經(jīng)常在晚上的時候拿望遠鏡看到我在我家明亮的燈光里光著膀子。她家有些昏暗,沒有裝修過,清清爽爽很舒服。我們通常一整天呆在她的屋子里,以學習為名,其實是相互依靠。那時候,我們終究都還是孩子。她穿白色棉布褲子和藍色條紋襯衫,把腦袋壓在我肩膀上看我解她解不出的數(shù)學題。她皮膚很好,連呼吸都好象是有清香的。熱天的時候她臉上會滲出細細的汗,她就跑去洗臉,她喜歡洗臉,說這樣臉上才不會起痘。她還告訴我說,經(jīng)常哭是對臉有美容效果的,所以她的臉總是像水一樣滑。她給我聽很多音樂,用那種很老派的錄音機,她喜歡李玟,后來再加上蕭亞軒,還有國外的誰,我記不得,中間還朝三暮四地喜歡過一些誰,但是不重要。她長得倒似乎確跟李玟和蕭亞軒有些像。她有各種零食,不一定很貴,但是很好吃。上課的日子她會隨身給我?guī)鞴纤野阉斕浅裕F(xiàn)在想起來,整整初四一年彌漫著一股西瓜霜的味道。于是我慢慢知道,其實,她并不是一個假小子,在她有意做出的中性做派后面,有一個纖細的女孩子的心。她很小心,有些事情她不想讓你知道,有些事情她也不想知道,她是個精明的女子,卻要一個單純的童話樣的生活。
那時候我正陷入對一個女孩子的愛戀,無法自拔,一直到很久之后的后來,但是我從來沒有跟她提起。我也曾和幾個朋友提起這件事,但是惟獨對這個哥兒們,我不愿意她知道。有一天,她突然跟我說她做了一個很糟糕的夢。她說她夢到去物理實驗室做實驗,結(jié)果一開門撞到我和那個女孩子并肩走出來,談談笑笑,很親密的表情。她說她在門邊看著我,可是我根本沒有看見她。她說做了這個夢之后就沒睡好,很難過。我看她的眼睛,閃爍的,低著,不看我,光彩很黯淡。我不記得我當時說了什么,還是什么也沒有說,現(xiàn)在讓我來面對,我還是會無所適從。
她說,做哥兒們是一輩子的,但我們似乎終究還是疏遠了。我獨自一人去了離家很遠的高中。剛開始的時候,她給我寫信,我給她回,周末的時候打電話。但是后來慢慢變少。或許那個時候我正忙于被所謂的愛情折磨,什么都顧不得。再后來大家聚會的時候會開玩笑說她正和她班上的誰誰曖昧,我聽了就笑笑,低下頭不說話。日子像陽光和水一樣過去了,我總是想,她就在這流動的亮光中,給我放流行歌曲或者圓舞曲;現(xiàn)在我在這個流動的世界里找不到她了,我非常感傷。
高考之后我們又見過幾次,她還是那樣的目光看著我,但是我們都長大了。孩子時候我們曾經(jīng)做過的事,如今已不能再做,不能再那樣表達我們對于彼此的喜愛。
后記
2005年早春,天氣還有些冷的時候,我剛從家鄉(xiāng)回到北京,閑的時候去萬圣書園看書。隨手翻開一本,在書頁的下面有一首這樣的短歌:
在小學校和我爭第一名的
同學所經(jīng)營的
小客店啊
那時還記得寒假時回鄉(xiāng)見識的人物滄桑,就格外覺得感慨。合上書再看,是苦雨齋譯叢的《石川啄木詩歌集》。
又過了幾天,有些春暖花開的意思了。和花一起鮮艷起來的有校園里的女孩子們,而我獨自一個人走在抽芽的樹枝中間,突然又想起一些往事了。那些在我過去的歲月里出現(xiàn)過的女孩子們,如今已不知去向。在我生命的很多個春天里,她們讓我依戀,并將讓我懷念。所以寫下以上的東西。
現(xiàn)在我們都已遠離家鄉(xiāng),各自長大。我和她們一樣,也將遇到新的人,陪伴著走在路上。她們以后還會記得這個男孩子嗎?過去他曾經(jīng)清瘦如柴,笑起來有些羞澀。現(xiàn)在他粗糙爽朗,和各樣的女生漫無邊際地開玩笑。他寫下這些文字懷念她們,一段一段,寫得很艱難。他在這個過程里總是想到陽光。他仿佛看到一個身形輕盈的少年,背著陽光向不知道是哪里的遠方跑去。那個背影像鳥一樣,很快,我們都將看不清楚了。
是的,在艱難地回憶那些似水流年的時候,我仍然不能分辨哪些細節(jié)是從我的想象里無端地生發(fā)出來,而哪些則隱約保留著我真實的過往。我似乎突然在流逝的時光里找不到她們了。她們的臉模糊了,我看不清楚。所以這多么危險,或許再過幾年,我記不起她們了。那時候,我已經(jīng)老了。
作者簡介:
叢治辰,生于1983年。現(xiàn)為北京大學文學碩士。本文為小說處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