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拉斯圖拉獨自從山上下來,任何人都不會遇見他。
一、真理峰
當意識到我是在真理峰下時,一切都晚了。我們這些現象體還原時都曾相互約好,誰要是還原到真理峰,誰就得上山去采一枚真理果,然后打通各自的小世界,讓我們不但能彼此相見,還能從心里確認,落在視網膜上的那些現象體不僅是現象的,也是真實的,一旦我們做到了這一點,我們可以離開現象界,來到真實界,和他們人類一起討論哲學,或者做飯。
現象體都很愿意和人類交往,他們和我們不一樣。他們有很多東西,不需要證明也能存在,比如肉體,或者愛情。所以他們的世界雖然號稱真實,但卻是不穩定的,是建立在假想的基礎上的。一旦基礎塌陷,他們的世界就會在邏輯上徹底崩潰。不幸的是,他們人類當中只有少數人意識到了這一點,發出要和我們現象界溝通的呼吁,比較出名的,以前有笛卡爾,后來有胡塞爾。但這些努力都失敗了,可見他們其實和我們一樣笨。
對于人類,我們現象界都一直抱有很深的好奇心。從書上的記錄來看,那里人們從古到今制造出來的知識,可以產生無數邏輯上的矛盾。這在現象界是不可想象的,我們這里一切以明證性和邏輯性為基礎,任何矛盾都不可容忍,一旦發現,都會被運到認識論平原上拋掉,那里有溝通真實界和現象界的辯證之鷹,這些鷹會俯沖下來,叼起或肥或瘦的矛盾,然后飛到真實界去排泄。這些矛盾在鷹胃里被消化成營養,并能讓鷹在飛行中逐漸領悟出螺旋式前進的奧妙,以利于它們更好地在兩界之間辯證穿行??墒?,根據書本知識,我們卻又知道,真實界雖然到處是矛盾,但卻非常穩定,還能不時超頻運轉。從真理到真實是一次還原。但誰也不會滿足于這種還原。因此,每一次還原節,我們都想著努力登上真理峰,采到真理果,再拼出真實界,如此循環往復,永無窮盡。
我找了一塊巖石坐下,尋思著上山之道。作為現象體,我也許并沒有以實體方式坐下,但作為一個意向性,我這么說,就算是我坐了。真的,在我沒有證明出其他現象體中存在和我一樣的會思考的獨立存在時,我的一切說法只要我自己承認完備就行。比如,我說我要一步登天,要是這個意向性實現了,那我就算一步登天了,可惜的是,到今天為止,我從來沒有實現過這個想法,我懷疑其他現象體也沒有誰實現,否則真理峰豈不是早就到了。
我們的存在,從來就缺乏明證性基礎。是的,很多時候,當我閑逛時,我會看到一些和我一樣的現象體,也有被定義為腦袋和肢體的部件,我們也會互相打招呼,討論一些天氣問題。但是我沒法證明他是存在的,所以這樣的相遇就不能算是真實的相遇,而僅僅是個意向性。有幾次在意向性平原上舉辦的哲學露天大會里,我們就這個問題都爭論到互相打起來了,我被人揍了一拳,我也感覺到了疼,但我不能證明這疼是那人揍的,雖然我也狠狠給了他一下,他倒下了。我蹲下問他疼不疼,他說,疼,但還是沒法證明,你是存在的。后來我和他就成了好朋友,但他叫什么名字現在被還原忘記了。
是有幾個聰明現象體提議過,以后這樣的大會,就搬到存而不論峽谷里去開?那里已經懸置了很多問題,在峽谷里晃來晃去,相信這個問題也能懸置在那里,這樣,我們現象體之間的溝通,就會方便很多。但這樣的提議每次都被更多的現象體否決了。他們游行示威,打出“堅決擁護意向性結構”的旗幟,抗議這些聰明人墮落,為了投機取巧,竟然連現象界最本質的問題也敢這么處理。他們還威脅要將這些離經叛道的現象體扔到沉淪洞里,活活用石頭意向性地砸死。
所以我們都更加盼望每一次還原節的到來。只要有任何一個現象體能采到真理果,那這些矛盾就可一勞永逸地解決。但我們也都害怕會被隨機落到真理峰下,成為這個艱巨任務的承擔者。每次還原節,經過本質還原和先驗還原后,我們都會被重新分配所處位置,每個現象體之前所積累的牛羊、房子、漁船、田地等等都會成為無主財產,一切不可靠的經驗知識也會被凍結,包括親情、愛情和友情。總之總之,在還原節開始的那一個瞬間,我們唯一擁有的意識,是意識到這個擁有的意識是唯一存在的。接下來一些必要但有限的意識才會吞吞吐吐地按步驟重新安裝回來,比如指定一些現象為紅,另一些現象為杯子,以及為什么會有還原節,等等。
這樣很煩人,但也有好處。一個好處就是:每一次的還原,就是在不斷凈化我們的社會,否則那些污七八糟的經驗知識不斷積累,將會把我們現象界拖到無比墮落的境地,成為和他們真實界差不多的玩意兒。我們愿意和真實界交往,對他們人類那些骯臟思想也有濃厚興趣,但我們絕不會答應和他們同流合污,因為我們是向往純真、純善和純美的,如果沒有邏輯束縛,我們其實就是天使。
不幸的是,這次還原節把我被分配到了真理峰下。之前我是不是被分配到這里過,已無從查考,這個經驗被凍結,被搬移到了入括弧鎮。那個鎮子外面,矗立著兩個招風耳似的小括弧,發動起來,它們能見風就長,大到無法再大的程度,就互相配合著往內一包,可以把鎮子包個密不透風。括弧鎮是還原節里一切無從查考經驗的倉儲點。分配到那里的鎮長,負責所有經驗的歸類和堆棧,以方便節日過后,我們可以從規定窗口處取回各自經驗。不過,有時候也會出錯,像我,就丟失了關于我和某什么發生的一切故事,卻莫名其妙多了段在他者島上被人威脅要槍決的記錄。我去報了案,但公安也無法查出這到底是哪一門故事。有時候,括弧鎮就是個出錯鎮,并且是個永不承認出錯的出錯鎮,如果哪一天它承認出錯,那也會跟進聲明,承認出錯這個承認是出錯的。
我仔細觀察了真理峰這里的地理狀況。很不妙,這根本不是一座可以攀登的山峰。我不知先前那些現象體是怎么做的,也許他們什么都沒做,就蹲地上發愁,直到節日結束,被秩序虎駝回原籍,領回均分了的財產和經過檢驗鑒定為可靠的知識,到被拋廣場或道說神廟,混在人群中一起唉聲嘆氣,反正這事有年頭了,每一次我們構造希望,其實不過是在例行公事。
往山下望去,秩序虎還沒出現,它們如果來了,那么所過之處,所有草木都會被梳得清清楚楚,要是它們進城,那么經過的地方就沒有任何混亂。所以妻子們很喜歡它們,說要能家養一只的話,家里就不會老亂糟糟,尤其是那些哲學家的妻子,更是熱切盼望政府能啟動人工養殖秩序虎工程。比如我妻子就一直這樣熱切盼望著,雖然我整理家務挺認真的,不管碗筷有沒有洗過,至少每次我都是把它們都歸類到家用餐具,而不是滅火設備、有毒垃圾或情趣用品。但她非要在餐具里繼續分出干凈和不干凈的,這樣的要求就有點過分,因為干凈不干凈是主觀上說了算的,不能成為客觀知識。然而她就是特別愛主觀知識,對此,每次爭吵之后,我都是以她還沒有被證明為存在而不和她一般見識。可見,我們現象體之間,對待生活的態度真的是不一樣。相對來說,哲學家對待生活的態度最認真,人數也最多,我們現象體要選擇職業,十之八九都會選做哲學家,這行當體面,高雅,出門不丟臉,就算丟臉也可以不在乎。剩下一兩成幾乎都選做妻子,因為做妻子可以胸無大志,可以指使志大無胸的哲學家。不過不是所有哲學家都愿意被指使,于是就有很多選擇了獨身主義,而且據說那樣可以更容易寫出高深的哲學著作,據說最高深的著作,連作者本人寫好后也會驚嘆看不懂。
我也不愿被指使。但粒粒珠看上我了,我就逃不掉,因為她用了“在…之中”結構?!霸凇小笔俏覀儸F象界的一大法寶,它的樣子像用透明薄膜做的陷阱,有界無限,只要少數能與天地通的現象體,才知道到哪里找到并召喚它。朵朵松就是這少數現象體中的一員。那天,我在認識論平原上發表了一篇有關現象學原點之不可還原的學術論文,為此她決定選擇我做她的伴侶,理由是我誦讀那篇論文時,別的哲學家眼睛都沖著朵朵松,但我沒有。
朵朵松是我們哲學家一致公認的具備天下最美麗妻子潛質的現象體,盡管所有妻子都不斷提醒我們,這個公認沒有得到證明,但我們哲學家卻都不在乎,都向朵朵松發出邀請,問她愿意不愿意做自己的妻子。但朵朵松一心向死而生,打算終身不嫁,一輩子當一個潛質。我那天沒沖她看,是因為她早約好我一起去他者島看死亡。她約我的原因,是她知道我腦子里多出一段他者島的記憶,這是我們這個現象界惟一一個有關他者島的記憶片段,珍貴無比。我心中有喜,自是表面裝做無動于衷,還特意把論文讀得抑揚頓挫,還偶爾裝出看不懂自己寫了些啥的神情。
結果自是沒和朵朵松去成他者島。會議一結束,粒粒珠就拋出那個陷阱,把我捉到她家。她家在閑談淺灘,從語言鎮坐遺忘火車過去,大約是一個半小時路程。所有哲學家們漫不經心說過的話,都被刻在那里附近灘邊的大小貝殼上。時間長了,政府會派人來拾回去些,貼辦公室里當名人名言。就這樣,我開始了在粒粒珠之中的生活,再也沒法獨身思考,反而每天要處理大量鍋碗瓢盆問題。這些問題很復雜,必須兩只手一起處理,腳要保持站立,同時眼睛需密切注視手里的東西是否有滑落的意向性。如果有,就得繼續判斷自己發出要求手指捏緊的意向,是不是和意向對象構成意向性關系,要是沒有構成,那么就要繼續推理,摔碎的聲音所產生的歷史因果鏈又是怎樣。好幾次,我都是連續花了十幾個小時在洗它們,為此粒粒珠氣得要死,她嚷嚷要換她來干,幾分鐘就能搞定。我不相信,打電話問其他哲學家,他們說,妻子都這樣,胸無大志,卻好大喜功。
現在我在真理峰下沒有目的地徘徊,腦子里全是朵朵松的形象。好幾次我都能看見她隱在巖石里,對著巖面沖外照鏡子,左看右看沒個停。我估計這是缺氧幻覺,所以最后夢想成真,朵朵松站我面前時,我能判斷這為不可能事件。它不僅不可證明,而且不可思議,更是不可允許,但我還是伸出手,和自己意向性結構中生成的朵朵松去相握。
這一握,讓我吃了一驚,原來傳說中的所想即所得,竟然是成立的。我手上有和手相握的感覺,這感覺如果是欺騙我的,那么接下來我擁抱她的感覺也會欺騙我嗎?于是我擁抱了她,結果得到了和一個溫暖肉體緊貼的感覺,這感覺非常美好,美好得讓我忘記要詢問其真實性,而是想通過剝她的衣服并占有她來實現。雖然說,存在就在于被感知需要有一個高高在上的代理節點,而這個代理節點并沒有被證明為存在。不過,在這一刻,我不管這些約束了,我打算鋌而走險,如果這是一場夢,我命令它以夢的形式存在。
假想中的夢很快結束。我揉揉被打得發痛的右臉,尋思待會兒還原節結束后,怎么跟粒粒珠交代這掌印的來源。朵朵松并不理會我滿腦子苦惱,她整理好衣服,示意我別上真理峰了,跟她一塊兒趕緊前往他者島。
對這種不守秩序的建議,我當然咬牙拒絕。再美,也不能美過秩序。我抬頭仰望真理峰,往兩手心各吐一口唾沫,咬緊牙齒,打算拚了命也要豎沖上去。
不過我還是改了主意,因為朵朵松正在從旅行包里掏出一整套攀巖工具。主繩、安全帶、扁帶、快掛、巖石塞、巖釘、攀巖鞋等等一應俱全,看來為去他者島,她早就一切都準備好啦。
在做準備工作時,我也想過,朵朵松這樣機械降神般的出現,并且還帶著攀巖工具,究竟是命定的還是偶發的?抑或是自由聯想還是權力意志的結果?而和不同層級的對象在同一層級里共同存在,這又是否可能?但她身上有香氣,是天芥草、茉莉花、山谷百合、箋尾草以及香柏、熏草豆、麝香、檀香的混合,前味中味和后味此起彼伏忽遠又近,讓我很快忘記了這些思考,不管了,我迷醉于這樣的香氣中,將主繩和安全帶都扣好,背上一串快掛,對著巖石活動起了手關節。
朵朵松卻沒我這么累贅,她只是佩戴上特殊手套和腳套,一個縱躍就粘在了巖壁上,她身體輕,要辦到這個不困難,但她不該催我快,我快不了,這巖壁上幾乎沒有一絲巖縫,巖石塞沒法用,得用沖擊鉆打洞敲膨脹螺絲進去制作保護點。朵朵松很沒耐心,美女美到極點都沒耐心,她就不管我了,自己爬得很高,又爬回來,倒掛著沖我做鬼臉。我正懸半空擦鎂粉防手汗呢,心下窩火,就嘟囔說你要這么有能耐,替我去把真理果采來吧。朵朵松嘴巴張開,吐出東西,問我是不是這個,我看著那東西黑乎乎掉鼻子上,又掉下去,伸手去抓也沒抓到,趕緊把兩個主扣都松了,整個人索性直接摔下去,反正還不高,也就七八米,落地后我就勢一滾,將那東西搶到手,然后氣得要死,罵她不該用全是唾液的牙箍來戲弄我。
朵朵松見我真生了氣,一溜煙爬不見影了,我尋思這回她可能真是幫我去采真理果,心想好,你幫我,我也幫你,要真理果到手,我一定陪你把他者島踏個遍。
一會兒功夫后她回來了,惶惑地問我,頭發沒了要緊不要緊,我盯著她滿頭烏發,沒反應過來這什么意思。朵朵松告訴我真理峰最上面有段一線天,看守是一只肚皮上刻了仁字的大蜘蛛,說只有給他朵朵松的烏發,他才會放朵朵松過去。
我告訴朵朵松,禿頭最美麗,性感到頂,朵朵松想了想,就折回去了。
又過了一會兒功夫,朵朵松回來了,一個光頭,我強迫自己夸贊兩聲。朵朵松等我夸贊完,問我胳膊沒了要緊不要緊。因為過了一線天后,是一條瀑布,有一只肚皮上刻了義字的大蜘蛛,守那里說,只有給他朵朵松的兩條胳膊,他才會放朵朵松過去。
我這下為難了,因為從歸納法來看,頭發屬于可再生現象集合,但胳膊卻屬于不可再生集合'所以我應該回答要緊,胳膊不能換。但真理果實在太誘人了,再說歸納法本身的證明也是不明證的,因為它對下一個的推測永遠是建立在已有經驗集合上,但這樣的推測本身是不充分的。所以,我告訴朵朵松,禿頭無臂美女最美麗,性感到頂頂,朵朵松想了想,就折回去了。
又過了一會兒功夫,朵朵松回來了,肩膀處切口切得很齊,也沒見血。我強迫自己又夸贊兩聲。朵朵松等我夸贊完,問我雙腿沒了要緊不要緊……
當朵朵松最后拿到真理果,躺我懷里時,她只剩下了一個性感到頂頂頂頂頂的頭顱。我捧著她的頭顱,不忍心將真理果從她口中拔出。雖然她僅僅是我的一個意向對象,不算是我們現象體,但我還是很難過,就像他們人類一樣,為電影里一個僅僅靠聲光效果組成的女主角難過。天色很晚了,節日即將過去,秩序虎三三兩兩已經出來,長長的拖地劍齒,把經過之處的草葉梳理得全部和所在之處的山體法線完全平行。我跨上一頭,讓它把我駝回家鄉。我已經忘記家鄉在哪兒,但這沒有關系,真理果到手,現象界死循環即將打破,通往真實界的道路就要呈現,邏輯悖論的所有秘密,將徹底真相大白。我想,我們現象界會永遠記住朵朵松,她是現象體的好兒女,是真正踐履了向死而生的本真狀態,換用人類的評價來說,就是生的偉大,死的光榮。
二、詮釋山脈
靠著秩序虎,我順利到家。粒粒珠正在倒涮鍋水。我抬頭,她在二樓窗臺,看著濕淋淋的我說,啊,這么巧。
洗完澡到桌前一看,飯菜真是豐盛,我一頓風卷殘云,還是覺得沒飽,她便又拿出五十張蛋皮來,都是一個雞蛋攤一張的。我一張一張卷起來吃,并翻閱起今天的報紙。我們每一個哲學家只要愿意,都可以獨立辦報,因為哲學家彼此間都不相信對方是真的,自然也沒法相信對方辦的報。辦報的哲學家都不報道其他人的學術成果,只報道自己的,就算互相矛盾也無所謂,辯證之鷹會俯沖下來叼走那些有矛盾的報紙。我沒辦報紙,但我訂了兩份,一份是阿妲的,她在時間洋,卻天天抱怨沒時間用,因為那里的時間都是咸的;還有一份就是和我打架的那人辦的,現在我知道他叫Z,他去了一所什么歷史雕塑院工作,這回他報道說那里有了騷亂,群眾集會上一些人被活活撕裂,這太殘忍了,都是現象體,為什么要這樣,他在文章結尾處問道:慢慢用文火煨是不是更好呢?對此,我也陷入了思索,哲學家總是會陷入思索的,不管是什么時候。粒粒珠不是愛思索的人,所以她當了妻子,但聽了我的故事后,她對朵朵松的頭顱充滿好奇,捧手里來回看個不停,我說小心啊別掉地上啊,這可是人頭呢。她哧了一聲,說意向性的假東西你也信。沒等我向她進一步闡釋真假的判定條件,她就開始拔真理果。朵朵松牙口緊,她就是拔不出來。過了會兒,她惱了,把頭顱往桌上重重一放,回廚房繼續給我烘蛋皮去了。
我惋惜地把頭顱接過來,翻轉到頸部斷裂處,那刀可真是狠,氣管血管全剁得整整齊齊,脊椎里的脊髓切面平平貼在椎腔切口處,有內脂豆腐的細膩紋理。粒粒珠的頸部肌肉紋理也很好看,橫斷面像盛開的大麗花。我手指在上面來回摩挲,感受顆粒的細密起伏,也許它感覺到癢了,我聽見一聲東西掉落,就到飯桌下撿起了真理果,擦干凈上面殘留的唾液和蛋皮渣子,這時外面嘈雜起來,有人在敲門。里屋粒粒珠滿身油煙奔出來,把門打開,是總統,后面跟著領導,再后面跟著保鏢,最后面是數不清的現象體。
我把真理果遞了上去。
總統默默接過真理果,緩緩轉身,對著所有前來的現象體,鄭重地將真理果高高舉起,下面頓時亂作一團,有用腳跺地的,也有用手拍地的,但沒有用頭撞地的,因為撞壞了就不能做哲學家了。后來他們就開始撕扯胡須,沒有胡須的就撕扯別人的胡須,別人不給撕扯他們就打起來,好多人眼角閃爍著淚花,有些是打哭的。
總統雙手一壓,下面才慢慢安靜,恢復了應有的理智??偨y叫我上去,和大家說一說采到真理果的經歷。
我把嘴里殘余的蛋皮吃光,鎮定了下心神,將事情來龍去脈完整地講了一遍:
“那個時候,我真的是絕望了,那石壁太陡峭了,根本不可能上去。但我想,事在人為,有條件要上,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于是我后退幾步,閉著眼睛猛地向巖壁沖去!”
我咽了口唾沫,回頭看我妻子,她把房門掩上,眼神里滿是鼓勵。從總統到老百姓,大家都等著我繼續說下去。
“等我睜開眼,發現自己垂直站在了巖壁上。我想這一定是有不同尋常的力量,于是我就沿著巖壁走。走啊走,我遇到了第一只蜘蛛,那個蜘蛛有一只鵝那么大,肚皮上刻了一個仁字,它說,要去采真理果可以,但是,你得留下你的頭發。我說我的頭發自古以來,就是現象體共和國土地上神圣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割了就不神圣了,不能給。最后,我打死了那蜘蛛,順利過關?!?/p>
下面一陣驚呼。
“我繼續往上走,遇到了第二只蜘蛛,那個蜘蛛有一只羊那么大,肚皮上刻了一個義字,它說,要去采真理果可以,但是,你得留下你的手臂。我說我的手臂自古以來,就是現象體共和國土地上神圣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割了就不神圣了,不能給。最后,我打死了那蜘蛛,順利過關?!?/p>
下面一陣驚呼。
“我繼續往上走,遇到了第三只蜘蛛,那個蜘蛛有一只豬那么大,肚皮上刻了一個禮字,它說,要去采真理果可以,但是,你得留下你的腿腳。我說我的腿腳自古以來,就是現象體共和國土地上神圣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割了就不神圣了,不能給。最后,我打死了那蜘蛛,順利過關。”
下面一陣驚呼。但有幾個現象體喊,這是吹牛,他們很快被秩序虎的劍齒戳住,總統下令,違章喊話,拖走!
“我繼續往上走,終于看到了真理果。它結在一顆頭顱上面。那顆頭顱非常美麗,我到現在還不能忘記它。我用手指輕輕揉它,它就吐出了這枚真理果?!?/p>
下面一陣驚呼,又一陣驚呼,最后成了驚呼的海洋,巨大的聲浪傳了開去,整個現象世界都似乎在微微顫抖。我回頭看我妻子,她正在鼓掌,滿臉幸福。
總統當場任命我為現象國哲學研究所名譽研究員,就那種光拿薪水不干活,德高望又重的職位,同時還授予我本真勛章一枚。這可是最高榮譽。那枚勛章金色的,沉甸甸的,五色綬帶斑斕奪目。我知道,從現象學角度,我應看輕這沒有獲得證明的勛章。僅僅憑金色的、沉甸甸的這些屬性,不能還原成勛章是一個實體。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反正下面那么多鼓掌的,他們鼓掌的對象是屬性,而不是實體。
總統還宣布從今天起,全國放假一個月,所有赤橙黃綠青藍紫啤外加黑白灰啤,一律免費暢飲。頓時,下面群情激昂,大家齊聲呼喝道:
“現象體總統萬歲!萬歲!!萬萬歲!!!”
“堅持現象主義道路,一百年不動搖!”
“還原是硬道理!”
當晚的狂歡活動是空前絕后的,所有現象體都來到了被拋廣場上,慶祝這期盼已久的勝利。無數煙花怒放在夜空,把旁邊的詮釋山脈照得雪亮。
我透過窗口看著這一切。粒粒珠從后面摟住我腰,我搭住她的手,同時吃著第一百張到第一百五十張蛋皮,心里感覺到了一些踏實。我一直不敢回頭看桌子上的頭顱,但我想我必須養足勇氣回頭看,而且我對粒粒珠說了,我要去他者島一次,完成朵朵松的遺愿。粒粒珠也是好人,支持我去的。說政府已經獎勵了我們家整整一萬畝現象地,夠我們今后永遠榮華富貴了。只是,我一定要注意安全,聽說他者島那里強盜橫行,傻瓜遍地,不是什么好地方。
我說,其實我應該算是說了實話的。是嗎?
她說,親愛的,他們需要的,是一個好故事。
吃完手中的蛋皮,我想通了,我們的世界里沒有矛盾,只要我撒出的故事能處處連續光滑。我鼓起勇氣回頭,把朵朵松的頭顱放進魚皮囊里,撒了鹽,抽緊扎口繩,然后和妻子做愛,我把魚皮囊墊在她臀部下面,這樣可以深插,粒粒珠很興奮,說朵朵松的臉真他媽的緊,我也很興奮,最后就松開扎口繩,把精液全射到了魚皮囊里,粒粒珠也一骨碌起身,深蹲著,緊閉眼睛扭曲面孔,對著里面射出了一蓬透明液體。完事后,我把魚皮囊重新扎緊,吊臥室窗口上,外面慶祝的煙花還在放,魚皮囊隨風微微晃,我心情好極了,就抱了粒粒珠睡覺,感覺房間里算是有三個人。
第二天中午醒來時,粒粒珠已經用一個七十升的保鮮筒,給我裝備了第一百五十一到第一萬張蛋皮。信箱里來自括弧鎮的經驗包裹也到了。一個是我的,一個是粒粒珠的。我把我的那個打開,將那團棉花糖一樣的東西用鼻子一吸,啊,一切數據瞬間恢復。然后我打點好行李,背上保鮮筒,接過粒粒珠給我的魚皮囊,就出發了。粒粒珠真是好妻子,她反復叮囑我,他者島險象叢生,如果發現苗頭不對,沒法上岸,那水葬朵朵松也說得過去的。我當然連身答應,說會盡量把她葬在山岡上。
早上空氣清新,詮釋山脈頂部白雪皚皚,遠處最高的真理峰,依舊銀光燦爛。我來到山腳下的火車站,等一天一班的環線火車。我們國家面積不大,人口也不多,整個地區就這么一條鐵路線,如果我要去他者島,就得從這里上車,途經存而不論、語言、整體性、居間、文化間、田野等幾個大站,繞過塔木德半島,最后在此在港下車。那里是個不凍港,每年會有幾班開往他者島的輪船,鑒于開過去的輪船沒有一班回來過,去的乘客也一個沒有下落,所以那些航班價格都極其昂貴,船票里除了常規費用,還包括了船價、船員壽險理賠等等各項雜費,只有那些有錢的冒險家才玩得起。我信心百倍地回頭看看自己的家,它和其他各種顏色的鐵皮頂木房子一起,零零落落嵌在山坳里,小小的,一點看不出非常有錢的樣子。有知識的有錢人就是不會被人看出。我得意地掂掂腳,附近幾只撲瓶鳥很不屑地站山巖上瞪著我看。它們長得怪模怪樣,沒我好看。
火車到站了,就我一人上去,上去后也沒什么人,整個國家都在放假,火車能正點運行已算了不起。我放好行李,就去火車頭找司機,向他表示一下節日問候,同時也能得到些對偉大人物的贊美。
火車頭里一個人沒有。只有一條牧羊犬在辛勤鏟煤。它站在煤堆上,背對著爐膛用后腿踹煤塊,踹得又穩又準又狠,看來是老手了。見我進來,也不吠,就鼻子聳了幾下,低頭叼起一瓶黑啤,仰脖大灌一口,地上空啤酒瓶到處都是,還沒開過口的,堆在啤酒箱里,在一角碼得整整齊齊。
我在牧羊犬那里也拿了瓶白啤,用鏟煤的鏟子起了蓋子,就口灌了半瓶,免費喝啤酒就是爽啊,我向那牧羊犬做了個道別手勢,回到自己車廂,一本正經開始思考哲學問題。但什么都思考不進,那魚皮囊放對面空位子上,隨著列車顛簸微微晃動,滿囊子高興的樣。
牧羊犬過來了,坐在我對面,把黑乎乎的腳爪來回擦擦干凈,說,剛來了電話,總統府打來的,說是您坐了這火車,要我來照顧一下。唉,累啊。聽說,你是要到他者島去?
我點頭。對這些少數既不愿意做哲學家也不愿意做妻子,而是去當狗或其他生物的現象體,我的點頭通常會充滿學術派頭,這是行規。
我告訴他,他者島那里,據說有通往真實界的索引條。
索引條是一種從上到下貫穿我們這個現象層的垂直氣流,鏈結某些個具有相同相對物理地址的地點。分局域索引條和廣域索引條。局域索引條都是用來連接處于不同層的現象界。我們的郵局,就全部建在這樣的索引條上,它們在半空晃晃悠悠,數據傳遞有時會出錯,出現海市蜃樓景象,甚至會發生氣流中斷導致郵局下墜的事故,好在信息處理到最后印刷派送全部是自動化的,郵遞員只要會看準時機,趕馬車從氣流下方穿過,就能將郵件全部裝滿,并全身而退。我們這里也不是沒想過要改成地面接受發送,但發現那樣信號更不理想,所以現在還是在使用這種半吊子工程。而另外一種廣域索引條,只存在于現代理論和上古神話中,少數與天地通的人,比如粒粒珠,他們宣稱在他者島上應該有,但他們自己都從沒親眼見過。
沒想到我說的這些,牧羊犬都知道,他說他以前當過哲學家,因為覺得無聊才改行當火車司機,后來覺得還是無聊,就再改行,當了能開火車的狗。
見我一臉驚詫,牧羊犬就高興起來,歡快得吠了幾聲后,說要請我喝酒,喝他的最愛黑啤。這時車窗外一片模糊的咒罵聲,牧羊犬驚叫一聲不好了,過了,急急往火車頭奔去。
火車在離語言鎮五公里外才成功停下。因為沒有倒車裝置,乘客只好大包小包扛著,罵罵咧咧得步行了一個小時。這是些自我放逐到反思群島的犯人,大約有二十來個。在我們現象體共和國,凡是對國家不滿的人,都有自我放逐的權利。
他們買的都是硬座票,和我頭等軟臥差了好幾十節車廂。但我還是決定帶上我的蛋皮,去他們那里轉轉,無論如何,這總比跟個魚皮囊過不去要舒服。
三、本質峰
到底是便宜沒好貨,硬座車廂的設施是一塌糊涂,不少車廂的車頂和車圍都不見了,就剩一底座,和底座上七歪八倒的座椅,不過這方便了上車,大家把行李直接扔上去,再調整行李的擺放位置,和座椅搭配,形成一個個挺安全的安樂窩,他們安頓好這些,就裹著大棉袍子,一個一個跳進安樂窩,我感覺這比軟臥車廂要浪漫多了,就來回走了一圈,挑了節最破的車廂,打算在這里呆一晚上。
這節車廂能被我看中,主要在于它不僅沒有車頂和車圍,連底座上的木板條子都沒剩幾根,一眼下去,可以把火車輪子、連桿、車架以及下面的鐵軌枕木都看個明明白白。由于狀況實在惡劣,沒多少自我放逐者選擇這里,只有三個人例外:一個是瘸子,他用隨身帶的沖擊鉆把自己鉚在了車架上,他的假肢是根鋼管;一個是胖子,他找了個合適位子,把自己卡得很安逸;還有一個是瞎子。
在瞎子第三次掉下去往上爬的時候,火車開動了。我抓住一根斷了半截的鐵欄桿,把瞎子拉了上來。
“為什么這火車有地下室?太奇怪了?!边@是他上來的第一句話。
瘸子從自己安樂窩里扔出兩捆繩索,讓我給瞎子編個網,找兩個突起部位掛上,當睡床用。我從來沒玩過編織,但好在他給我的,一捆是意義麻繩,一捆是真理棉繩,這些都是分析哲學家們隨身攜帶的常用品,平時研究語義關系時,我們就用它們輔助思考。繩子一到手,我就先編意義,再編真理,讓泡花桐油和葵花籽油的味道逐漸交錯,最后這張語言睡床很快就搞好了,我把它掛在車體兩端殘留的側墻板上,往里面墊上瞎子的一床大棉被,再把瞎子放進去,這下,瞎子終于安全了。
“冒昧請問,您編了個什么句子?如果可以讓鄙人知道的話?!比匙酉劝l問了。
“安全壓倒一切?!毕棺哟一卮鹆?。他說他感謝我為他做的一切,但他稍微有些不滿意我的編織方法,他評論說,我的技藝可能有點保守,現在流行的高貴編法,是先編真理,再編意義。
“這樣,很多句子到底是真,還是假,您就不會再像以前那樣,斤斤計較了。當然,我敢用我的人格擔保,您一定是一位心靈高尚的紳士,這樣的斤斤計較,只不過是您一時不得已而為之。最后,請您允許我介紹一下自己,我叫戴維森,在自我鎮歷史雕塑院工作,目前狀態是自我流放。”瞎子說完,胖子連連搖頭,他雖然是自我流放,但并不愿意折磨自己,在他圍出的安樂窩里,已經堆滿了大量鮮艷好吃的巧克力豆。我看得嘴饞,就跑到車架當中面積較大的心盤這里坐下,拿出蛋餅吃了起來。
瘸子也不滿意了,他單腿固定在那里,雙手兩邊張開表示反對,但敞開式車廂里并沒有麻雀可以供他驅趕:
“如果您愿意的話,請允許我首先介紹自己,我居住在生活世界群島,是那里的棉花糖氣墊船管理員,您可以稱我為卡茨,或者可愛的卡茨,親愛的卡茨,令人心疼的卡茨。我也是正處于自我流放狀態。我想建議您的是,別聽那位先生說的,雖然我非常樂意給予他一切我能給予的,但某種高貴的精神促使我必須說:不,誠然,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的方案是解決了一些老問題,但麻煩的是,這么做卻帶來了更棘手的新問題?!蔽一剡^頭,逆光下仰視卡茨,像是仰視一尊曝光不足的貴族老爺銅像。
“請您用您優雅的頭腦想一想,他這么一來,‘謊言重復一千遍就成了真理’這句話,就為真了。難道不是嗎?我親愛的吃蛋餅的先生?!?/p>
我吃完一塊蛋餅,決定吃下一塊時,里面要裹上彩色的巧克力豆,因為這種吃法我還沒嘗試過。孵在安樂窩里的胖子很爽快,抓了一大把巧克力豆,往我平攤在雙手里的蛋餅上倒,陽光下,色彩流動得如澆上淡奶油的綢匹。他邊倒邊抱怨說,現在的年輕人,整天為語言問題爭論,其實呢,這些問題都是他們自己構造出來的,真正的問題,我們這個現象界到底是不是實在的存在,卻越來越找不到了。
“你可以叫我休謨。我們之間可以很隨便。”
“你也去自我流放?”我注意到他沒有用您,感覺這樣說話很輕松。
“嗯,不過,我不是因為政治上有什么獨到見解,而是,唉,我發覺我胖了點,需要通過自我流放來減肥?!毙葜兺炖锏沽税亚煽肆Χ?,又不客氣地從我的保鮮筒里拿出一張蛋餅,往自己嘴里塞個滿滿當當。
瞎子戴維森和瘸子卡茨都不說話了。他們發現他們的真理和意義,抵不過我們的巧克力豆和蛋餅,過了會兒,他們以如果您愿意的話這樣的句式,詢問能否給他們些嘗嘗。
“如果你們兩個說話別這么您啊您的,我可以給你們一大捧?!毙葜內氯?。
“我也是。”雖然身為哲學家,但我覺得還是跟著粗人休謨有勁頭。
“靠,早說呢,媽的?!?/p>
“就是,我還想著你丫是個五講四美三熱愛的大師?!?/p>
快入夜的時候,牧羊犬叼了盞馬燈過來,勸我回軟臥,別和這群人呆一起,再說,火車半夜經過倫理學港灣時,那里有一段山谷缺口,從本質峰上吹下來的風雪,完全有能力將露天車廂里的人卷跑。
“被本質雪卷裹進倫理學的汪洋大海,你想想,你還會有命活嗎?那雪那海,都是些不講理的玩意兒?!蹦裂蛉@么一勸解,我可以斷定他當年放棄的哲學專業方向也是分析哲學。
“那這些自我流放的人怎么辦?”馬燈叼在牧羊犬臉部下方,所以看過去滿臉橫的狗肉,當他小心翼翼地走近,哈下來跟我說話時,狗肉就橫得更厲害。
“他們跟你不一樣。你是總統指定要保護的。他們,他們由得他們去,反對總統,真是沒事找事。”牧羊犬聲音越說越低,因為瞎子把臉湊過來了,他眼睛失明,被馬燈照得異常猙獰。
“我說,我聽聲音知道你是誰,維特根斯坦,別這樣,大家都是同行,別以為做了火車司機狗,就算政府的公務員了。”
“我拿政府發的工資買酒喝,你敢說我還不是公務員?過年過節,政府還發我手套、肥皂、衛生紙、蚊香、人丹和龍虎牌清涼油。政府的恩情比那倫理學港灣里的大海深,我維特根斯坦每二十六年一小變化,每七十八年一中變化,每二百三十四年一大變化,如今億萬年時間流去,我終于變化成一條了不起的火車司機狗!”維特根斯坦說完最后一句話,把臉抬向夜空,夜風忽然把馬燈吹滅,淡淡的星光排出他一張崇高圣潔的毛茸茸臉龐。
大家都不響了。月光下的本質峰,在我身體左側逐漸綿延出奇異的輪廓,它是一座活的山峰,即便我是靜止的,它都在不斷改變它的形狀,據史書記載,它最早曾經變化成一只砂輪蟲,后來,又陸續變化成了托盤海綿、阿雅斯古杯、貴州珊瑚、龍介蟲、蛇卷螺、類女星介、古神苔蘚蟲、分喙石燕、刺海林檎、始板顎牙形石、白氏文昌魚,在最后一天,它現出了人類的輪廓,并繼續往不可捉摸的奇異方向變化,根據我們這里的存有大陸未來事件研究所的研究,它這是在向上帝演化,并且演化速度呈現出紅移趨勢。
遠處的山谷里,有幾戶人家的暗淡燈光在亮著。他們此時在干什么呢?他們會想到有一列火車上有一個哲學家在猜測他們此時在干什么嗎?他們會想到他們正在想到這些嗎?他們會把頭探到窗戶前,用和我一樣的思路,問我們此時在干什么嗎?一轉眼,這幾戶人家就看不見了,我抬起頭,看到大熊星座如此耀眼得插在夜空里,讓周圍群星全都沒了氣息。
一個女子的歌聲,從火車前列滲透過來,入夜了,大家都靜靜聽著:
你的聲音,你的歌聲
永遠印在我的心中
昨天雖已消逝,分別難相逢
怎能忘記你的一片深情
我的情愛,我的美夢
永遠留在你的懷中
明天就要來臨,卻難得和你相逢
只有風兒送去我的一片深情
只有風兒送去我的深情
歌聲消失了很久之后,我提議大家一起去找她吧,她一定是位杰出妻子,因為從邏輯上來說,作為妻子角色的現象體會選擇自我流放,這是荒謬的。但是,從元邏輯上來說,又得承認:因為它是荒謬的,所以我才相信。
包括火車司機狗維特根斯坦在內,所有人都對我這個提議不反對。只是走的時候,瘸子卡茨遇到了些麻煩,他把自己固定得太緊了,最后,為了不拖累大家,他把他的鋼管假肢留在寒風中,瞎子戴維森扶著他一塊走,維特根斯坦在最前面帶路,我和休謨走在最后面,他背了一麻袋巧克力豆,我捧著我的保鮮筒,同樣作為美食輜重隊伍,我發覺我和休謨很合得來。
原來唱歌的是位雙性人,我們幾個不約而同笑了起來。他·她也跟著笑了:
“我是這個現象界唯一的一個雌雄共同體,你們可以叫我赫爾墨芙洛蒂忒?!?/p>
我說我很好奇,你是妻子,又是哲學家,沖突那么大,這如何可能呢。
赫爾墨芙洛蒂忒說很多現象體問過這問題,但他·她還是很愿意再回答一遍,畢竟我是找到真理果的英雄。說著,他·她脫去了外面華麗而破爛的大袍,現出巨大的乳房和碩大的陽具,他·她的雙手一上一下各自撫摸它們,很快它們都堅挺起來。
這間車廂還不算糟糕,車圍還有一半,車頂也不過是漏了個大洞,但我們看來正在逐漸靠近本質峰的那個山谷,雪開始從各個破洞里卷進車廂,風將鐵皮刮得亂響。一車廂的現象體都牙關打顫,肌肉發抖,聚精會神地看著赫爾墨芙洛蒂忒自慰,五分鐘后,大量的陰液和精液同時噴射出來,足足五六十多公斤的液體,混合著濃郁的乳香和前列腺液,嗆得那些下風口的現象體全起了咳嗽。
“一旦有沖突,我就這么解決?!焙諣柲铰宓龠n白干枯的手抓住座位,免得被風吹起。
“也就是說,這不是一個邏輯世界的問題,是一個生活世界的問題?!本S特根斯坦一邊用舌頭擦濕漉漉的臉和脖子,一邊打著哆嗦說出自己的想法。
“我們還是請所有在硬座車廂的人都到前面軟臥去吧,這也是個生活世界的問題。”看完赫爾墨芙洛蒂忒表演后,我冷得更不行了。
維特根斯坦這回很快同意了,他愿意開放六節軟臥,每節四個人。一切都轉移得很順利,二十來個自我流放者,只有一個在轉移的途中被暴風雪卷到了茫茫黑夜中:他·她太輕了,而且。當時也沒有人去拉。
軟臥車廂是溫暖的。我們各自把被噴濕的衣服脫掉,換上干凈的?,F在,外面那個寒冷的天地和我們一點關系都沒有,維特根斯去火車頭推了一箱黑啤回來,但自我流放者全都把頭伸出到走廊,嚴辭聲明他們拒絕飲用,說這樣會玷污自我流放的意義,除非是喝彩啤。休謨也邊嗑豆邊一起伸頭。維特根斯坦覺得很沒臉面,便把這箱黑啤往我腳邊一擱,回自己司機室去了。休謨把軟臥門一關,對著我、戴維森和卡茨做了個鬼臉,拿起瓶黑啤,用牙齒起了就灌,并自言自語說,在我看來,喝黑啤和變肥胖之間,要說有什么因果律,那真是見鬼了。
現在車廂里有四個人。掛在衣鉤上的魚皮囊已經不再可怕。我吃下第六百六十六張蛋皮,心滿意足得看著窗外,室內燈光很足,外面很黑,什么景色也看不見,只能看到車廂內部的樣子,和我的一張臉,它失去了一半顏色,失去了一半亮度,增加了一半透明度。我眨眨眼睛,提醒自己這不過是一個生活世界的問題。
“知道么,把一切還原到生活,還原到約定,還原到本來如此,是我們墮落的原因。”卡茨開口了:“沒有人再堅持理應如此了,一切是其所是,現象體政府之所以邪惡,不是因為它真的邪惡,而是我們約定它為邪惡,所以我們對政府失去了批判的基礎,所以我們選擇了自我流放,可是你看,這些自我流放者,有多少人意識到這一點?!?“我承認,自我流放對我來說,僅僅是一個時尚。”休謨誠實地回應。 “選擇自我流放,就是一種批評方式,因為這也可以構建為一套真理集,并且我相信它屬于真理果?!贝骶S森目空一切地作出反駁:“同理,對于真理還原這樣的命題,用悖論去指出其邏輯上的荒謬性做法本身也是荒謬的,對于那個我們想象中的國家來說,他們的人民互相約定的真理集完全認可這個命題,你要研究的,應該是他們的真理集,而不是人工語法下這個命題的邏輯缺陷?!?/p>
“那赫爾墨芙洛蒂忒呢?他·她即不還原語言到生活,也不氧化生活到語言,作為現象界唯一的一個雙性人,他·她和誰去互相約定雙性人的真理?他-她又和誰去將手淫符號化為意義?一個集合論意義上的單集,怎么可能在手段上找到兩個該集合里的元素?一個獨立的完備的妻子哲學家,他·她自我流放的意義,我們這些不完備的哲學家真的能取得和他·她重疊的共識嗎?”我的反擊針對他們所有人。
“可,可是他·她被吹走了啊?!?/p>
“你們回答不了,他·她就只好被吹走?!蔽依淅涞目跉?,感覺也是同時在跟我自己說話。隨著車廂的搖晃,魚皮囊在這時松了口子,朵朵松的頭顱調皮地滾落出來,掉在卡茨坐著的腿上,把他嚇得當場臉色發白,昏死過去。
我連忙收好頭顱,發現戴維森和休謨也全嚇得昏了過去。
我一個人面對這個裝頭顱的魚皮囊?;璋档能噹展鉄粝?,我漸漸失去和它面對面的勇氣。
呆了十來秒后,我猛地下定決心,使勁打開車窗,一把抓過魚皮囊,奮力扔了出去。外面漫天風雪。我看見赫爾墨芙洛蒂忒輕飄飄的灰色身影在空中隨風打卷,他·她伸手接過魚皮囊,隨后就不見了。夜空渾濁,我看不到大熊星座上任何一顆星星,只有滿天的本質,以雪花的形態,落得我心慌意亂。
四、倫理港灣
第二天我醒來時,休謨他們都不在車廂。維特根斯坦穿了件帶餐盤的背心,叼著自己喝的黑啤,駝來了早餐,是山羊奶和蜂蜜。他說他們那些流放者,不知怎么回事,又都回原來地方去了,還說你是個有命案的,還是躲遠一點為妙。我取出第六百六十七張蛋皮,蘸了熱騰騰的山羊奶,再抹上一些椴樹蜂蜜,呼哧呼哧送進嘴里。
“這,原來掛著的,魚皮囊里,真有人頭?”維特根斯坦站著不肯走,半個身子躲門外,伸個狗頭進來問我。
“也不完全是。確切些說,是我的意向性結構中的一個對象為空的指稱,或者說,只是一個空指。”看來維特根斯坦離開哲學行當太久了,這些術語都不大明白,他眼珠子骨碌骨碌轉了半天,最后無奈停下,呷了口黑啤,我就進一步跟他解釋說,那個人頭,只是我想象中的一個人頭,并不是實際存在的,也不是需要證明它是不是存在的,而是就是不存在的,僅僅是我用想象力構造出來的一個名詞。
“話不能這么說?!本S特根斯坦這回聽明白了。他來回搖了許多下頭,說:“你知道嘛,我改行當火車司機狗后,政府也沒給我安排就業,這輛火車,也是我用想象力構造出來的,你敢說,它不存在?”
我喝了一大口山羊奶,讓淡淡的羊騷氣上升進鼻腔,然后說,敢。
話音剛落,我就發現自己跌坐在了鐵軌上,一切都靜止下來,我也沒有被慣性給拋得打滾。后方那群自我流放者,也跟我一樣,慌得上下左右找火車。
天很藍,褐色的山脈,像一個個埋頭沉肩的巨人,它們手臂上的三角肌肌束,鼓漲得讓人想歡呼雀躍。遠處真理峰銀光閃閃,好像那里要出什么事情。
“謝謝,你還給我留下了奶和蜜?!蔽益傡o下來,指著餐桌上的山羊奶罐子和蜂蜜瓶子。餐桌不高,也不大,正好落在兩條鐵軌間的枕木上,鋪了白布,跌落時濺出的一灘山羊奶正在洇開。前面鐵軌那里,還有一箱箱啤酒,以及不少空瓶子。
“這些都是政府財產,不屬于我構造的范圍?!本S特根斯坦對自己的這套把戲頗是滿意,他神氣活現搖著尾巴,拱了下背當是鞠躬,溫文爾雅地說:“您還需要什么服務嗎?”
我說如果可以的話,我還是需要有一輛火車坐。
于是我又一次坐回到車廂里,接著底部浮現出臥床,我整個人被臥床托了起來,臥床下又馬上長出底板,整個車廂繼續升高,直到外面響起火車輪子滾動時的摩擦聲才停止?,F在一切又都和原來一模一樣,除了餐桌上多出的那灘山羊奶漬。
維特根斯坦走了,說是去后面跟那些自我流放者解釋一下,為什么硬座車廂他要想象成那個破樣,理由也很簡單,他愿意。
我陷入了沉思:如果我們這個現象界的一切對象,都是從屬于每個人的想象,那么,當所有人收回他們各自的想象時,我們還剩下什么?是每一個孤零零的現象體,大家都在什么都沒有的冥冥里互相大眼瞪小眼嗎?或者,要是這個時間和空間,也就是事件之間的次序規范,也是被想象的,包括我們本身也都是被想象的,那么這樣是不是就至少存在一個是不能被想象的第一推動力?還是沒有這樣的上帝,全部是靠我們相互定義,包括相互引用,所以我們不能相互取消?但這么解釋不是很野蠻嗎,他們人類中的胡塞爾不是就這么野蠻地解釋過嗎?后來海德格爾索性證明也不證明,直接就這么拿來用了,以至于到了粒粒珠這些現象體手里,掌握了“在…之中”法寶,可以毫無理由地獲得任何他們想要的東西?幸好,我要去的他者島不能被“在…之中”所囊括,那是一個特區,辯證之鷹飛不到那里,那里什么都可以無條件存在,就跟到處是矛盾的真實界一樣,所以那里不需要不證自明,也就沒法被“在…之中”所囊括了。
這時火車突然劇烈搖晃起來。透過窗子,我看到真理峰上,噴出一團晶瑩剔透的網,網的頂部正在向四面勻速擴散,它輻線數量密集,夾角相等,輻線間的橫線間距,以等黃金分割比向外排列,來勢洶洶,看這情形是要把天給包了。
維特根斯坦從后面車廂奔了回來,神情緊張要死,我跟著他一起跑到火車頭,他竄上煤堆,朝爐門里奮力踹煤。頓時火車發出雄壯的吭哧聲,外面風景退后速度加快了。
“這怎么回事?”我手抓窗檔,火車在拐彎,透過車窗,我可以看到休謨他們也正蹣跚著一節一節向車頭摸來。
“我不知道!跟我沒關系!這火車是我的,是我辛辛苦苦想了三天三夜想出來的,我有把它想沒有的權利!誰也不能剝奪我的想象權!”維特根斯坦因恐懼而憤怒,因憤怒而有力,煤塊被大量踹進去,現在火車的速度,幾乎可以算是喪心病狂,所以休謨他們摸到司機室時,個個都已經面如土色。
“不就,不就犯了命案嘛,沒事的,你看,外面天網恢恢,你讓他使勁開,也逃不掉的?!毙葜円贿厔窠担贿厪埻罩心蔷W,其他所有人都忽然掉頭看我,連瞎子戴維森也這般動作。那張網現在張得很大了,半個天空都是它的了,輻線已經拉到地平線盡頭,橫線正在一輪輪地加速添加。維特根斯坦停止了踹煤,擦擦頭上的大汗,說原來不是抓我啊,我還以為是抓我隨便藏火車呢,那就好,隨便,隨便。
那網把天空全罩了。透過一個個網格,看到的還是藍天,白云在網格下飄動,像是被捕獲的一團團胖魚。
火車停了,大家都擠在車窗旁,看著那網,在等著什么事情發生。
一個黑點出現在我們的視野中??ù难劬ψ罴?,說那是一只蜘蛛,正吊著一根蛛絲下來呢。很快,我和其他人也看清了,再過一會兒,卡茨又嚷嚷,這蜘蛛肚皮上還有字,是個信字,你把腦袋轉顛倒了看,看見沒,嗨,跟電臺里說的一模一樣,老大,這準是來找你的,真的有一頭象那么大啊,你不是說殺死了嗎,你看,沒死啊!
那頭象那么大蜘蛛安全垂到地上,吐了個附著盤,將垂絲固定在草原上,然后放下肚皮,轉過身子,于是我看到它背上還有四個蜘蛛,一個一個疊上去,牛豬羊鵝四種尺寸,全齊了。
象那么大蜘蛛一個跨步就把身子拉到了近處。所有人都被嚇得往后退開,只有瞎子戴維森還站那里嚷嚷,怎么天暗啦,怎么天暗啦,啊?人呢?人呢,卡茨,卡茨呢?可愛的卡茨?親愛的卡茨?令人心疼的卡茨?你到哪里去了?
象那么大蜘蛛伸出右邊的第一步足,用最前端的跗節將戴維森彈到卡茨他們那堆人里。這蜘蛛前后兩排八只眼睛圍成一個扁扁的圈,一對毒牙不時從牙溝里翻出來,扁平開裂的下腭配合著不停蠕動,我能看見它口腔里的細齒上,布滿唾液和牙垢。
牛那么大蜘蛛從象那么大蜘蛛體背處跨過腹柄,在幾丁質的背甲上停下,然后匍匐下來,豬那么大蜘蛛、羊那么大蜘蛛也接著這么做了,鵝那么大蜘蛛匍匐了下來后,一個縱身,跳到車窗上,八個步足全搭在窗框上,步足上棘刺、剛毛和細毛密密麻麻,車廂里光線較暗,它八只眼睛當中四只發出了很有食欲的黃色珠光。
鵝那么大蜘蛛停頓了片刻,將右邊第一步足伸向我,七節步足最后一節上的跗節已經面向上,兩個爪子在下,一個爪子在上,似乎想索要什么東西。
我一把拉過維特根斯坦,低聲問他怎么管理自己想象出來的物體。
“這個,這個無師自通啊?”維特根斯坦討好地向休謨他們望去,休謨吞下一把巧克力豆,發狠咀嚼,指指那些蜘蛛,又指指我,說,搞了半天,這些蜘蛛原來是你想象出來的?
事到如今,要否認也難了,我點點頭,并迅速盤算后果:他們會推理出我交出的真理果,也是我的想象品,那么我賺到的一萬畝現象地就完了,榮譽也沒了,這哪里是矛盾,分明就是偽證,到時來抓我的不會是辯證之鷹,準是最可怕的永真歌手。傳說中,永真歌手一共就出現過兩次,一次是把證明永真歌手不存在的一個哲學家給唱沒了,還有一次,是把考證這個證明永真歌手不存在的哲學家乃是根本不存在的哲學家給唱沒了,這兩個人都犯了極其嚴重的偽證罪,全部是就地正法。我看我也快了,不過好歹好過被蜘蛛搞成肉汁,至于這個肉汁,是想象的,現象的,還是實象的,我慌得都考慮不下去了。
“想象的,就是假的唄?!毕棺哟骶S森以勇士的步伐向前摸索著邁出一步,見沒動靜,又邁出一步,他挺起胸,聽到身后卡茨大叫說,你是證明了想象的就是假的,還是斷定了想象的就是假的?戴維森猶豫了一下,低頭說,雖然我沒法證明,但我能夠確定。現在你們各位請告訴我,想象出來的景象,是真的,還是假的?
自我流放者全體大喊是假的,真是一群睜著眼睛說瞎話的家伙,只有維特根斯坦算老實,和我一起喊是真的。但我們聲音和他們比起來太小了,戴維森沒聽見,他就很自信地說,現在我確定,你們說的那些蜘蛛,都是假的。他揚起高傲的頭顱,張開氣派的雙臂,然后被鵝那么大蜘蛛的前兩對步足捕獲,注入毒漿,變成一包軟乎乎的囊,癱倒在地,面目全非。
“要不,你腦子里想想,消失,消失?”維特根斯坦躲到我身后建議道。
消失。我甚至高聲喊了出來,但鵝那么大蜘蛛還是再次向我伸出了三個爪子。
卡茨用假肢狠狠跺了幾下地板,尖聲問維特根斯坦,你不是說私人語言不存在嗎,你看看,你看看這種個人咒語,是不是私人語言?它不能和人交流,但它可以和物交流,你那勞什子論斷就歇菜吧你。
維特根斯坦在我身后,氣喘吁吁,酒氣滾滾。忽然他狠搡了我一把,把我送到蜘蛛口前。
我轉過頭,說維特根斯坦,你丫也太缺德了吧,你這么一來,私人語言就真不存在啦?
維特根斯坦臉漲得通紅,說好歹你跟了這蜘蛛去,我們都得救,私人語言就還能不存在。
鵝那么大蜘蛛爬進了司機室,把戴維森充滿流汁的人皮拋出窗外,象那么大蜘蛛正好一口叼到,咬破一個口子,一個長吸后,將干癟的皮囊甩出了好幾十米遠。
羊那么大蜘蛛、豬那么大蜘蛛都進了司機室,有人想逃回后面的車廂,但牛那么大蜘蛛的半個身子,從第三節車廂那里擠進來,把通道給堵了。
“你,你想干什么?”維特根斯坦驚慌失措起來,突然他醒悟到什么,大叫一聲,火車頓時再次消失,大家都露天站在鐵軌上。
“快逃啊!”維特根斯坦抓起一把火鉗當武器,發足狂奔,顯然這火鉗是政府財物,我讓豬那么大蜘蛛把它要了回來。維特根斯坦的人皮從遠處拋回來時,在空中還蕩了幾下,像是折了一個紙飛機,最后狗皮擦落在草地上,停我腳前,它正面向上,臉比平時大了一倍,上面沒有任何表情,都給攤平了。
接下來這里所有人都被我們迅速干掉。象那么大蜘蛛刨了個坑,用卡茨的鋼管假肢為軸,把二十來張干皮卷成一個包,放坑里給埋了。它在做這些事情時,我靠在牛那么大蜘蛛的肚皮上,很安靜地坐著,邊吃蛋餅,望著滿天的蛛網,邊尋思自己為什么會把意向性中的五個蜘蛛給召喚出來,然后逼迫自己殺人滅口,并且在好長一段時間內,連自己也被蒙在鼓里,對事情真相一無所知?
我又扔了一粒巧克力豆進嘴里,現在休謨這一大袋巧克力豆都是我的了,難道我派遣蜘蛛來殺他們,僅僅是潛意識里,為了得到這一大袋美味的巧克力豆?想到這里我不由笑了,這太幼稚了,我有一萬畝現象地,買它上萬座巧克力山,統統扔進時間洋做巧克力奶昔都綽綽有余呢。要是休謨他們都不過是我意向性中的對象該多好,那么這一切就不過是白日夢和白日夢的火并了。
但我知道這不可能。我的記憶里,沒有關于他們是從我這里構造出來的記錄。倒是腦后牛那么大蜘蛛胃外溝上的外雌器,當中又軟又臭,四周全部厚角質化,兩旁的書肺,從氣門噴出一股股熱氣,我感覺我的性欲在催生中,我用腦袋向后不斷刺激它的外雌器中央,直到我的后腦勺都濕了,就轉過身子,褪下褲子,將勃起的陰莖狠狠插了進去,牛那么大蜘蛛四對步足緊緊勾住我,我雙手撐在它堅硬的胸板上,劇烈上下,看著它的外雌器在我抽出時被帶出的內壁粉肉,我想我也許是被赫爾墨芙洛蒂忒給惹起性子了,就招來這些蜘蛛想爽一把,最后,我向后退了兩步,對準它的肛丘,進行了一輪沖刺式猛插,在我射精的一刻,它的三對絲疣噴出大量粘液,這些粘液很快發生蛋白質變性,成為蛛絲,弄得我動彈不得,屁股被牢牢纏在了它的尾部。我喜歡這種被緊裹的感覺,看著它碩大的腹部,以及上面那個淫糜的草體書法寫就的智,性欲被再一次激發,我想很可能是維特根斯坦讓我起了殺心,他把火車弄沒了,又弄出來,明顯是在暗示我,他知道我在真理峰上面搞什么把戲……
其余四個蜘蛛一個一個爬過來,向我敞開了腹部。我滿意地向靠海那一邊的山脈看去,這些埋頭沉肩的巨人,此時已經將腦袋從地下拔出,它們的頭顱粗獷猙獰,山洞般地張著嘴,發出低沉的喘息。也許,它們是蜘蛛們的想象。
在這片自我鎮和道說鎮之間的草原上,我和五個蜘蛛一共干了三天三夜,我們分泌出來的粘液,匯流成溪,泛著泡沫緩緩流向倫理港灣。到第四天清晨我醒來時,看見它們一個攀著一個,疲憊不堪得沿著原先留下的那根垂絲往回爬。遠處,一個灰色身影正漸漸離去,魚皮囊再一次放在了我的身邊。
我起身,把沉甸甸的魚皮囊裝進半空了的保鮮筒,再扛上巧克力袋,沿著鐵軌向此在港方向進發?,F在,我體內愛情洋溢,無所畏懼,并為自己曾經意志動搖拋棄過朵朵松而羞愧。我決定愛上我想象出來的朵朵松,到了他者島,不埋葬,而是去尋找傳說中的廣域索引條。我相信,只要我攀上他者島的索引條,從那里偷渡到真實界,理論上就能把朵朵松從屬我變成屬他,或者套用人類的說法,就是起死回生。這樣,我和朵朵松就能立地成人,從此結婚生子,過上幸福美滿的生活。
前方就要經過塔木德半島。在半島毗連內陸的地方,那里據說經常有蒙面海盜出沒,他們不但武藝高強,還心狠手辣,被抓獲的俘虜,都要被迫做他們編的數理邏輯試卷,要是做不及格,就當場砍死,為此,很多文科類哲學家以及女人還有狗之類的其他生物現象體,都要結伙才敢通行。但我不怕,我是分析哲學家,再說,我還有五個幫手,個個做得一手好人皮。我抬頭看天,蜘蛛們的身影小得幾乎看不見,但我相信到時候它們會再次從天而降,幫助我殺佛斬魔,無法無天,享盡世間無數蛋餅。
五、塔木德半島
三天連續步行并吃完所有巧克力豆,以及三千張蛋餅之后,我在沉沉的暮藹中,看著前來抓我的政府軍,和來自塔木德半島的地方武裝部隊,打了一場空前慘烈的戰役。事情經過是這樣的:天上出現的蜘蛛網和仁義禮智信五個蜘蛛,泄露了一切。于是,他們就派真理方面軍第一坦克師團下面的一支部隊來抓我回去,打算嚴加審問。這些坦克都是搞機器證明用的,整個車輛底盤就是個巨大移動硬盤,所以坦克兵的本行跟我一樣,都是分析哲學家,他們幾乎個個都是數理邏輯高手,來抓我真是門當戶對。但這時,塔木德半島的海盜也到了,來的是他們的海軍陸戰隊,清一色駱駝兵,人人臉蒙黑紗,露出兩只冷靜清澈的眼睛,一打眼就明白,都是邏輯語義學專業出身。他們也是來要人,說塔木德大王要我一塊去研究一道難題。
雙方談判不成,便烏央烏央在中間開闊地上掩殺開來。起初政府軍覺得勝之不武,就全體鉆出坦克殼子,拿出剪好的數學演算草稿紙迎風一展,長成一匹匹英俊的初等幾何馬,然后翻身上去,掄起各種形狀的三角形,對著馬穆魯克發起沖鋒,要和駱駝兵玩場騎兵仗,但人家馬穆魯克的月牙邏輯刀可以脫手來回飛,每一道光芒閃過,都留下一道鋒利無比的邏輯題,初等幾何馬哪里見過這等陣勢,個個搖頭擺尾,噴著響鼻,意思是說自己對付不了,掉頭撒腿跑,怎么吆喝抽打都沒用。就這樣,一路上無數坦克兵白白被月牙邏輯刀斬于馬下。逃回坦克殼子里的殘余人員立即組織了陣地反撲。他們那坦克開出的炮彈都是一串串機器證明多項式,長長短短,最長的竟然有上萬項,一時把馬穆魯克都看呆了,眼睜睜地看著炮彈砸進附近的草地,炸開的彈片把自己給切個不成人形了,那另外一頭的炮彈還在炮膛里嘟嚕嚕地往外吐呢。但是勇猛無敵的馬穆魯克還是沖到了坦克群前,他們損失慘重,但毫不畏懼。
接下來就是一場月牙邏輯刀對付證明機器的戰斗。一時戰場上斷刀和破甲亂飛,我很驚異地看著那些坦克被砍得跟土豆一樣丑陋,但政府軍也不是吃素的,他們的坦克就算被砍成了土豆樣子,照樣還是亂開亂撞,用沉重的數據履帶到處碾殺馬穆魯克,到最后,整個戰場的人全部拚了個精光,只有零星幾把邏輯刀,在一匹失去主人但還沒有倒下的初等幾何馬頭上,失魂落魄地打轉……
一夜之后,我騎著這匹初等幾何馬,見到了塔木德大王。那是一堵集合石墻,集合元素是一千五百年內兩千名哲學家用實數寫下的所有智慧?,F在他正苦惱地倒地上,輾轉反側,渾身的條石都跟多米諾骨牌一樣,隨著他的身形,依次做著連續翻動,場景頗是壯觀。
我不管他的哲學難題是什么,因為我得感謝他出兵擋住了政府軍,順便也請他好人做到底,幫助我去他者島。事到如今,要順利到此在港已不可能,政府軍準會卷土重來。好在塔木德半島離他者島也不遠,要能找到一艘維京船,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劃拉劃拉說不定便能過去。
塔木德大王沒有搭理我的感謝,他繼續翻動自己的身體,發出轟隆隆的呻吟。每塊條石上都寫滿了希伯萊文字,一塊塊排列開去,我看出來了,二十二個希伯萊字母由于本身各自代表了不同的自然數,在它們形成各式排列中增加一些記號后,就成了實數,這些實數是可以無限繁衍的,只要愿意,在沒到達極限之前,它們能永遠在兩個實數之間插入一個實數。如果把這些實數翻譯出來,就是字母形成的文字的意義。但作為一堵集合石墻,他卻又是精致的,也就是說,他是一個有界的閉區間,其中任意一組實數搭配形成的子序列,哪怕是無限的,最終也都有一個極限點位置可以確定下來,不再移動。
“你是不是向往著,開區間?”我蹲下來問他。
他停止了翻動,靜靜躺了一會兒,然后手倒立起來,面孔朝下,以一半的墻面倒向我四十五度,在我以為接下來要被壓死的時候,他保持著這個危險姿勢,說是,開區間,沒有緊致性,就沒有了極限點約束,就有可能在無限的實數序列里,找到能翻譯出JHVH意義的那個實數,否則,兩千名哲學家寫他身上所有字母,只能算是JHVH的指稱,形成的意義也只能算是近似JHVH意義,而不能算是完備的JHVH意義。
“但事實就是如此啊。難道上帝不是僅僅只創造了自然數?”
“不,我要我所不是。”塔木德大王搖頭,底部那幾十塊條石輪流左右擺了一陣,轟隆聲令我頭暈目眩。
我就這樣和一面做勢要倒下來的墻互相對視,偶爾我會打個哈欠,或者他掉下一些石屑,但這都不影響我們,賭氣一定要賭到底,晚上,他手下掌燈上來,我已經困得快昏過去了,他也墻根發顫,顯然這四十五度傾斜也不好受。
“你快承認,我能做到我所不是,我快要倒了。”
我動了動嘴唇,但沒力氣發出我承認的聲音,就一頭栽地上,然后聽到一陣巨石轟然塌下的聲音,第二天醒來發現,第一自己沒死,第二,我整個人被塔木德大王給從后面壓進了墻,正壓在他面孔中央,嵌里面動彈不得。
我憤憤問他,難道這就是你要的開區間嗎?
他也不高興,說我嵌他身上,把好幾處條石的經脈都隔斷了,很不舒服,催促我快下來。
但事情很棘手,他的手下折騰了很久,終于發現這事情不好辦,我整個人不僅是嵌入,而且邊緣開始模糊,我們身體的成份正在發生互相交換。要是硬分,很可能出人命和石命。
好在我的保鮮筒當時是掛在初等幾何馬上,沒被一起嵌進去,我讓他們把蛋餅遞上來喂我,還沒咽下去,渾身的石頭就上下左右亂動,大叫吐掉吐掉,臭死了臟死了。
塔木德大王不能近任何食物,他從有生命那天起,就只跟語言和邏輯打交道。我抱怨說這樣下去我會餓死。塔木德大王卻拍胸脯保證說餓不死,他這么多年可不就這么過來了,現在的問題是,怎么分開。
“這下好,你可算是要了你所不是的了。”在一連串努力失敗后,我做出了公正評價。
接下來的日子里,政府軍集合了更多的部隊,向塔木德大王進攻。塔木德大王不吃葷,也不吃素,他做了一些陣地防御后,將主力安全撤退到時間洋上,打海戰。那些維京戰船都非常了得,劃漿速度到了一定份上,就能飛離海面,從空中對敵人進行俯沖攻擊,為此船頭都綁了不少世界級難題,包括人類的希爾伯特那二十三個問題,以及各式各樣的邏輯自指問題。這些問題都又沉又重,砸什么上面,什么就一大坑,如果砸大坑本身上,那么就是更深的一個大坑。政府軍兵力雖強,但海軍并不強大,空中作戰部隊,也就一些辯證之鷹,普通的螺旋式前進根本不能規避戰船上形式弩槍的密集發射。我本來要助一臂之力,想召喚那些蜘蛛來,但塔木德大王死活不肯,說他是石性,可以和神性、雄性、冷性結合,但不能和獸性、雌性、熱性結合,那樣的話,他會骯臟死的。
“你這個沒人性的潔癖石?!?/p>
“嗯,這評價對我們倆都合適,如果意義區間置換的話。”
說這話時,塔木德大王站在最大的指揮艦上,整面墻體正對艦艏前方,以強行俯沖攻擊方式,殲滅敵人地面灘頭部隊。朝艦船迎面打來的機器證明多項式,以及步兵發射出的手工證明多項式,都遠遠被他壓下來的巨大氣波給蕩開并震得粉碎。但我比較不幸,嵌他面門上,跟他一起從上百米高空忽降到兩三米高可不是好玩的,每一次都感覺腸子從后腦勺給甩出去了,等拔高時那些腸子就又全原路縮回,再從肛門噴出,狠狠拍擊大地。風也異常兇猛,簡直把我眼珠都要吹干吹爆。我人又不能動,呼吸又不暢,只好眼睜睜地發出一聲又一聲的難聽嘶喊,塔木德大王決定這仗先不打了,撤兵回海洋,他說他要被我吵死了。
晚上下起了雨。塔木德大王個子太大,沒法進船艙,本來他也無所謂淋雨,但現在沒辦法了,只好叫手下在我頭上搭一簡易涼蓬。海風很大,涼蓬什么也擋不住,這時間洋上的雨水,每一條都又韌又長,一陣風刮來,就像無數根透明龍須面將你渾身纏繞,還好它們都很滑,不會粘身上不走,但濕淋淋咸搭搭的總是不舒服,我提議是不是他就躺下,然后在我身上蓋一木頭小屋子,里面再生上火爐,蓋上厚厚獸皮褥子,最好還有熱可可,如果他有女人,就是類似妻子那.樣的,也給放一個進來陪我。塔木德大王聽了,過半晌,才回答,啊,原來你的道德世界那么骯臟的。
還好,他還是變通著滿足了我的要求:他躺下,然后讓手下給我搭了座小鐵皮屋,找了十個水兵全赤膊,五個在屋子里繞圈奔跑散熱,五個在我周圍練俯臥撐散熱,同時在我身上堆了好多樹皮,算是幫我取暖御寒,本來這些樹皮,都是用來抄寫塔木德全集的,至于女人,他用一塊冰代替了。我問他從什么地方,可以看出這塊冰是個女人,他說要是能看出來,就不能到他身體上來,但是,我作為一名分析哲學家,應該有能力指稱這塊冰為一個女人。
他的這番話讓我陷入了沉思,因為要是他所信仰的JHVH,如果當初也是一次任意的指稱安排的話,比如,當時JHVH是指稱某一條經常幫助人的狗,但那條狗后來和JHVH之間的指稱關系被遺忘了,然而JHVH這個指稱卻依舊保留下來,并被重新鏈接到某一種能幫助人的超級無敵萬能神上,于是,就養活了一大幫人和石頭。
不幸的是,我和塔木德大王的結合似乎越發緊密了,我剛才想的那些,他已經知道了,我也馬上知道他知道了,接著他馬上知道我知道他知道了,接著自然是我很快知道他馬上知道我知道他知道了……最后是我先數據溢出,開始劇烈咳嗽,但腰背又不能動彈,只好朝天咳,眼睜睜看著唾沫星子原路返回。
塔木德大王也很苦惱,說我就是一人做的木馬,還那種特別厲害的,侵占了他大量內存,讓他沒法集中所有精力去想他的那個著名難題。
“不僅這樣,你還詆毀我的最愛,我一定要跟你分開過!”
我想做個聳肩攤手動作,但沒法做,只好對著屋頂呸一下,垂直升降,又回到我口腔,所以塔木德沒出聲抱怨。
等到十名水手都累趴下后,塔木德大王又要換一批進來,我說不必了,我也被你感染了,變得不怕冷了,好像潮嘰嘰的還挺舒服。
一個星期之后,雖然我習慣了潮濕和不能動彈,但還是提出了分手,因為我要去他者島,去復活我的愛。
“你真要去?去那里可沒個回來的?!?/p>
我剛要表決心,進來一個水手長,說政府派代表來談判了。
塔木德大王問我見不見,我說要不是刺客就見。塔木德大王說檢查一下性別,男的就見,接著,他就吹噓開一身石肉橫練,什么刺客,就算永真歌手也拿他沒辦法。
請進來的談判代表戴著斗篷,黑乎乎看不真切。摘下斗篷,我一看竟然是維特根斯坦,頓時把我嚇了個魂飛魄散。塔木德大王剛要嘲笑我,粒粒珠就把外面維特根斯坦的人皮面罩、人皮手套和衣服迅速除去,接著除去緊捆胸前的褡褳和綁腰上的硅膠陰莖,現出包裹在黑色緊身衣里的女性形體。這回輪到塔木德大王了。他直接就抽搐了一下,渾身條石一陣顫動,我感到一陣難過的心悸,接著眼看著他渾身紛紛碎裂,成了一大攤石片石粉,我發現自己手腳能動了,就坐起來,一臉驚疑地看著粒粒珠,渾身都結巴了。
粒粒珠說怪不得前段日子,政府要她用“在…之中”招數將我召回,但老是不成功,今早派直升機來接她時,才被告知原因,原來我是被嵌成這個德性了喏。
塔木德大王還有一絲余息,嘆息道,這回你看到了沒有,我不能和獸性、雌性、熱性在一起。
我難受起來,跪他面孔前,脫去所有衣服,讓他看我的裸體,現在我的肌膚上洇了一層石質斑紋,看上去很好看,像是上了一層青白釉。這多少給了他一點安慰。他掙扎著吩咐手下將我務必送到他者島,至于粒粒珠這刺客,他說放過,因為是我妻子。
“而你,你就是,我的不是?!?/p>
塔木德大王說完就死了。
我穿起衣服,一邊感受石化皮膚和棉布摩擦時的異樣感覺,一邊問粒粒珠干嘛要串行當刺客?要救我也不用這么窮兇極惡,你看,把我朋友害死了。
粒粒珠低頭走近我,我想我這人就是太會抱怨人了,妻子多貼心,假裝是政府派來談判的,冒著生命危險把我救出來,她又不知道我和塔木德大王有了感情。剛想好,粒粒珠就輕輕用手銬把我和她銬一起,說夫妻那么多年,今天坦白了吧,我是秘密警察。
我就是反應不過來。
粒粒珠平靜地將我帶出鐵屋,在一片濕漉漉的石片石粉上,我央求水手們替我拿下粒粒珠,但他們不答應,說塔木德大王吩咐過放她走。不過,他們也拒絕了粒粒珠要帶我回去的要求,說他們得先把我送到他者島,之后,他們就不管了。不虧都是些搞數理邏輯的高手,可以不顧老大被人謀害的事實,完全按照條令辦事。
我開始默默召喚我的五朵金花,但當真理峰那里閃出第一道銀光的時候,我就開始嘔吐,不得不停止想象。粒粒珠長吁了口氣,親了我一記,說還好,都在意料之中,你現在有了石性,召喚不了任何雌性啦。
“而且,我也不愛吃任何蛋餅了?!蔽宜α怂︿D一起的手銬,第一次對身邊女人產生了說不清的厭惡。
粒粒珠眨了眨突然濕潤的眼睛,然后看到船舷邊掛著的那個保鮮筒,她飛起一腿將它踢進時間洋,緊身衣勾勒出的美妙腿部,讓我一陣惡心。她揮著那把硅膠陰莖樣式的小手槍,告訴我作戰司令部給她的任務,就是在任何時間和任何地點消滅我。但她看在多年夫妻情分面上,會把我帶到他者島上,完成我的遺愿后再執行軍方命令。她說得很冷靜很職業,我現在才明白,做個妻子不簡單。
“其實每一個妻子,都是我這樣的,我們的第一選擇是秘密警察,當妻子只不過是掩護身份,你們這些哲學家,平時高談闊論,人數又這么多,說的那些話,政府又都聽不懂,怎么辦,只能靠我們?!?/p>
“卑鄙!”
“至少我會做家務!”
“那也是卑鄙地做家務!”
我臉上立即被她用力擰了一把,跟往日一樣的痛。在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一些不屬于現象學的道理。我對著那些水手大喊,別相信你們的妻子,她們都是秘密警察!但那些水手都是十足的輸入輸出設備,只聽塔木德大王的話,不會聽我的。雨下得更大了,好多雨條來不及滑走,在甲板上盤成一堆堆的,像是一船都是打翻了的透明龍須面。我喜歡這種屬水的日子,但粒粒珠卻硬要進船艙躲雨。
對于這一點差異,我略有欣慰。
為此,粒粒珠惱羞成怒,一拳把我打昏過去。
六、他者島
等我恢復意識時,發現自己在他者島上了。這里一片車水馬龍,人聲鼎沸,暫時看不到任何危險。在粒粒珠的手槍威逼下,我挖好一個坑洞。粒粒珠這才想起魚皮囊的下落。我說我裝保鮮筒里,先前你不是一腳都踢進時間洋了?粒粒珠想了想,說沒事,反正這都是你的想像,丟了就丟了,現在我要槍決你了,你還有什么話要說?
我說你當時明明知道我是在撒謊,為什么身為秘密警察,還幫我一起欺騙政府。
粒粒珠看看他者島周圍形勢,我也跟著打量。這里的地貌好像有點眼熟,有一些哲學家我還認識,咸得冒鹽的阿妲,渾身油泥的zen,都在。但看來這些景物和現象體都真實得令人感覺不真實,可能這就是廣域索引條在起作用,把真實世界的一些鏡像碎片給帶到這里來了。粒粒珠對著他們胡亂吐了好幾口唾沫,又開了好幾槍,確認都是沒作用后,才開口說,就是因為兩面都幫,所以才穩賺一萬畝現象地。
“一聲槍響,我就是整個現象界最富的現象體了!”粒粒珠開始打量我的腦袋,一臉奸笑,尋思著哪里一槍下去最有效率。我絕望得凝望遠方,抖動的大氣中,我依稀看到一條垂直氣流。我相信那些再也不回來的現象體。一定都是朝那里奔去的。我等著她開槍,但那只從天而降的保鮮筒砸了她拿槍的手。我把沉甸甸的魚皮囊背在肩上,對痛得齜牙咧嘴捂手亂跳的粒粒珠說,赫爾墨芙洛蒂忒是雙性人,他·她可以對來自石性的任何呼喚都有響應。好了,手槍我沒收,我們現在火線離婚,我要去爬索引條,就此別過。
粒粒珠哭了,說我怎么可以這樣對待自己的妻子。她撿起那槍,對著自己身體連開三槍,硅膠陰莖頭部冒出三下火光,滑稽得連我沒法驚叫,不過我也不必驚叫了,因為都是空槍,周圍那些假裝扮演跟我們屁關系也沒有的真實世界影像的現象體,這時候也鮮活起來,蹦蹦跳跳地跑過來,一身鹽花的阿妲沖最前面,帶領眾哲學家齊聲指責我缺乏作為一個丈夫無條件為妻子獻身的精神。
我木了,半晌才反應過來,說,可她是秘密警察,要害我呀。
要害你還把你帶回家?直接讓你死在他者島上好了。粒粒珠一揚手,這些人七手八腳把數字布景材料全部扯下,沒一會兒,我就看到了詮釋山脈頂部的皚皚白雪。得,又一次“在這之中”,直接把我從塔木德半島給帶了回來。zen,這個臉上還帶著粒粒珠口水的哲學家湊上來說,秘密警察又怎么了,她要不是秘密警察,會知道塔木德的秘密?會讓政府放過你?
粒粒珠見我還一臉迷惑,便拿出了那枚真理果。說雖然在某個歷史階段,它被當作是假的,但她已經聯合五十名最有影響力的哲學家說服了政府:在一個真實性還沒有被證明的現象界,真假只具備信念真,不具備事實真。所以,只要所有人都相信這是真的真理果,那么它就將必然是真的真理果。
“這么推理是不對的?!蔽伊⒓捶瘩g:“因為這將直接導致,我們的信念真永遠無法接駁到事實真相,這就意味著我們永遠無法通過真理果來進入真實界,去認識現實中的人和事?!?/p>
這時粒粒珠拿出地契給我看,我看見一萬畝現象地,統統都被瓜分走了。
“我把這些土地都分了,只要愿意相信這枚果子是真的,就可以分到。”粒粒珠說現在整個現象界,除了我,人人都相信了,總統也不例外,后來他還鼓勵大家去相信,因為只有全都相信了,信念真才能普遍成立。
“我為了你,把好不容易賺來的全花了,你要賠我!”
我不理會粒粒珠撒嬌,一把抓住那個一臉口水的Zen問話。
“但你們內心知道,這個是假的,是不是?”
“真假判斷需要的不是內心。是言說。”Zen認認真真地回答。
我驚訝得回頭看妻子,她笑靨如花。我突然領悟到:從現在起,已經沒有現象界了。
我們是真實世界的地球人。
后記:一個對話的節選
Zen:其實還有—個人會堅定的贊同想象出來的景象是真的——奧斯汀。
還有,后期的維特根斯坦實際上是反經驗主義的,當他確立語法命題為語言最終的界限,并且做出“門軸”的比喻時,他其實是取消了所予的基礎性。生活形式與語言游戲是互相塑造的。因此,維特根斯坦——如果這里的現象體是四十年代后的維特根斯坦——那么,他應該白休謨一眼?;蛘弑┝σ恍研葜冾^上腳下倒置起來——根據后維特根斯坦的看法也許可以得出,不是經驗給了認知以基礎,而是認知賦予了經驗以結構(給經驗以結構某種程度上是同義反復,因為經驗就是有結構的概念網絡)。
文中指出的無法還原的本體,確實是個很棘手的問題。很久以來我就在想,也許常識性思索這個問題的方向就是錯的,不是單數形式的主體如何發展成復數形式,而是復數形式的主體如何分割勾連成個體,可我還沒想清楚的是,創造性如何納入這種說明模式。
七格:
你這么說又回到海德格爾那路子上了。
這個事情和網絡結構之間沒法互相拓撲。我們先有個人電腦,然后有了互聯網,而不是先有了互聯網,然后發現有一個一個電腦,當然,我們可以想像我們是忽然掉進互聯網世界,但那樣是葉闖老師愛用的辦法,我還是喜歡用發生學來參與解釋這些。
所以才要區分出確定真和證明真,就是說,我沒法證明你Zen是真的,但我能確定你Zen是真的。
有給確定真加以證明真的強要求,比如我一直就要求那些確定上帝存在的人給出證明來,但上帝的真值屬于確定類,不屬于證明類。
因此,說上帝是萬能的所以他能制造自己搬不動的石頭,這屬于證明類,不屬于確定類,所以它產生的悖論是它自己范疇誤置,和上帝的真沒有關系。
如果有人說,萬能包括了確定真和證明真,那么這個說法本身仍舊是屬于證明類,因此在邏輯上不能構成無限追溯。
這樣我是不是就保有了上帝的存在為真?當我給予真以內涵,而不是塔斯基那種純外延的做法?
所以,我原來小說里的那個指責謊言重復一百遍就成真理,現在我覺得這指責不成立,因為這屬于確定真的成立,并不需要證明真也成立。如果兩樣同時作為判斷條件塞下去,當然就是卡茨有道理了。
所以戴維森的東西,的確是有點意思了,在我給予真以內涵算子的時候。
這個事情好像有點等不及了,我不會等你和朱岳了,我要自己繼續寫下去,問題本身的有趣性超過了問題彼此間的縫補和等待的樂趣。
Zen:你所說的確定類和證明類,讓我想到維特根斯坦的《論確實性》。也許在宗教的語言游戲中,競爭的概念圖式之間,當然不能用其中某個概念圖式所設立的標準來評判,況且“謊言重復百遍就是真理”為代表的概念圖式明確反對以“真”為最高標準。不過,我們可以像羅蒂說的,把它們放在歷史中,感同身受更愿意選哪一個。畢竟,“謊言重復百遍就是真理”的概念圖式太容易通往奴役與殘酷。
實際上,戴維森列出的“善意原則”、“整體論原則”與“人之合理性”,正是為了在真理與意義的理解理論中排除內涵主義。有了這三個原則,更形象地,用戴維森的作為理解條件的世界——說話者——理解者的三角形,新大陸語言解釋者就能像理解母語一般理解新大陸語言,而不需要涉及內涵。我很懷疑,外延主義者在這些問題上犯了行為主義者同樣的羅伯斯庇爾式的錯誤。
關于人之合理性,戴維森羅列出共享對“世界”的反應、共享同一個“世界”兩個主要條目,當然他指出這里的世界是打引號的,因為他反對形而上學意義的實在世界。但是我的疑惑正在于此,如果沒有一個在先的作為前提的形而上學世界,何必還要共享同一個“世界”,即使作為假說,共同的世界也可以是理解的結果而非條件,這樣做,“共享對‘世界’的反應”就要去掉定語。去掉定語的這個條件——“共享反應”——可以滿意地保留,因為這是我們把身體外的某物當作一個談話對象的合理前提假設。
“世界”很復雜,并不僅有“那是一只兔子”、gavagai之類,“世界”之是世界,是因為它包含了推理關聯,也就是相互說明。因此,“世界”與“世界”的不同不是翻譯問題,甚至都不是語言問題,同樣的語言可以構造出不同的“世界”,只因為包含的相互說明關系不同。何況,作為系統的“世界”與生俱來的形而上學特征,它所包括的元素并非都是感知性的。
我花了很多時間在想概念圖式的問題,這是我目前所能攀爬到的高度。我不敢保證過一段時間是否會推翻這些說法。
附注:本小說的靈感,來自臺灣中山哲學研究所的現象學地圖,深表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