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朋黨之爭,在我們歷史上常有衍化。但那大多屬于政見上的爭鋒。人問:在文壇上也有朋黨嗎?答曰:有。用現在的話來說,名日宗派。我個人就不無深切感受。
五十年代我側身文壇,當時我是年才弱冠的小青年,年青熱情,天真無邪,致力于詩的創作活動,旭日初升的共和國,在我眼中一切都是光明溫暖。為了詩的圣潔,我仰望老一代的詩的星座,以向往的虔誠,給艾青、給何其芳、給柯仲平寫信。出乎期盼之速,信寄出不到十天,就收到他們的親筆回信。這對我矢志獻身于繆斯,力爭詩的桂冠,起到了春雨如膏的發酵作用。記得當年文藝界有宗派之說。風風雨雨不時傳到耳中。但我并不以為然。甚至有人問我:“你是屬于哪一派?”我半開玩笑式答之曰:“我是無派之派。”倘硬要說我傾向哪一派,中國的我是艾青、柯仲平派。外國的我是馬雅可夫斯基派。因為當時,我被馬雅可夫斯基的《列寧》、《好!》征服了!因而對他頗為崇尚。關于他的生平遭遇:愛情的悲劇。后來的飲彈自盡,都深表揪心……確實,在上世紀的五十年代我對所謂文學界的宗派是沒有感受的。
一九七九年的早春,我高唱:“收拾殘書便起程,春風一路破冰凌,來時鐐銬千鈞重,擲向昆侖扣帝閽。”自青海草原回到上海,獄煉的詩心如火山爆發,更像壺口鎖不住的黃河之水天上來。詩思泉涌,一首一首地連珠噴射。京滬兩地真心愛我的三五知己為我拍掌。故鄉的親友為我揚眉。然而,就在此時,流言飛來。說我與報刊的編輯搞稿件交換。顯然,這是針對我掌握文學報副刊的編輯之權而來,意欲奪權。我聽了以后付之一笑。全國這樣多報刊的詩歌編輯,有許多和我素昧平生,怎么能和他們搞交換呢?以掌詩壇牛耳的《詩刊》來說:從主編到編輯,大都是有器識的名詩人,名編輯,他們會和我搞私相授受嗎?對這種流言我置之不理。我寫的詩依然散見于各地的報刊。其中以近在咫尺的解放日報刊發尤多。幾乎是每月都有我的詩見諸于她的副刊:《朝花》。流言失效,無法封住我詩的噴涌。相反卻是越來越詩名大噪。看來,這對造流言者無異于響亮的一記耳光。于是,另一種更為惡毒的誹謗,暗流般地向外傳播,而我還蒙在鼓里一點也不知道。一九八五年的秋天我去哈爾濱。到黑龍江人民出版社,遇詩人同時也是編輯的某君。閑談中他透出只言片語,似在暗示:一九五七年我是因生活作風而獲咎。和右派是兩碼事。一句話,和右派是不能相提并論的。我頗覺蹊蹺。干脆亮劍——直來直去告訴他:我一不騙。二不偷。三不賭。四不嫖。五不貪。六不捕風捉影打小報告陷害人……他見我如此正聲正色,連忙解釋說我誤會了他的話。
回到上海,我將滿腹疑惑告訴摯友:上海少年兒童出版社的江英。他也深感茫然。只是說他已預感到有人想把我擠出文學報。因為文學報的副刊是由我負責。許多人對這個陣地都眼紅。后來我多方打聽,才隱隱約約地風聞確有人暗中放冷箭。說我在一九五七年曾以奸污幼女罪論處。這簡直是天方夜譚,黎煥頤成了強奸犯,令我哭笑不得。然而,這枝暗箭,是從哪兒放出的呢?我暗中清查,好幾個月都未得其人。不久,見到從成都來上海的雁翼,我說:“你曾是文學報創辦初期的編委兼編輯部主任,你聽說我是奸污幼女的罪犯在一九五七年受罰的么?”他說:“我早有風聞,之所以沒有告訴你,是怕你火爆的性格。再說,謠言到智者為止。”于是我斷定:這誹謗的風口絕對是來自上海,而且十有八九是出自文藝界內部某些心術不正的人,揆其動機,一是嫉火中燒,一是宗派情緒作祟。上海上海,真是個海呵!無事生非,想從人格上來詆毀我,其用心太險惡了!
好在世界上從沒有不透風的墻。一九八五年的中秋,起源于一件小事,我批評一位借用到文學報來幫助工作的同事。他不服,盛氣凌人地當著許多人的面指著我說:“你有什么了不起!誰不知道你在一九五七年是奸污幼女犯罪?!”好呵!尋之甚久而未得的誹謗者今天終于跳出來了!我心中非常明白:他敢于跳出來血口噴人,必然有后臺。而后臺是誰?我也心中有數。于是,我立即找律師以誹謗名譽罪向上海市閘北區人民法院對這位同事提出控告狀。目的不是控告他,而是要抓住他揪出對我造謠中傷的幕后人。法院經過仔細調查,純屬無中生有的誹謗。按法律,誹謗人最輕也得判半年徒刑。法院也清楚:真正的原罪不是被控人。他只是代人受罪罷了!但這一來事情就復雜了!要么,這位同事供出幕后人。要么,他一口吞下這枚苦果。可是這樣一來,他在上海文學界就無地自容了!于是法院審判人員從顧全大局考慮,再三向我提出調解方案。并且語重心長的勸我:“煥頤同志,你曾經坐過牢,蒙冤多年,還是給這位年輕人留點余地……”就我內心來講,這位同事,他也是寫詩的,平心而論,為人并不險刁,只是出于嫉妒,一時受人利用跳出來和我爭鋒而已。和為貴!做人還是以厚原一些為好!于是,我接受調解方案!
一、這位同事,必須當面向我道歉。
二、法院做出裁判書多份,向全國的一些重點文學報刊:如《詩刊》、《星星》、《人民日報》、《光明日報》等,用法院的名義寄去,借以消誹。
后來,我碰到《詩刊》、《星星》、《人民日報》文藝部、《光明日報》文藝部的朋友,他們都說:看到了這份裁判書。我問:在沒有收到這份法院的裁判之前,你們怎么看我呢?答復幾乎是一致的:如果是奸污幼女罪,你就談不上平反。所以當我們聽到這個謠傳都一致認為:這是上海某些人對你的嫉妒造出來的謠誹。可見,在上海灘要立住腳,特別是文學界要立住腳,頗為不易。文學界也有競爭啊!關鍵是要靠作品說話,倚仗權勢,倚仗宗派造謠中傷是不能維持地盤的。再說,人品十分重要。和閣下接觸多年,我們自有判斷。文學報的籌辦人峻青同志和上海市委的原文教書記陳沂同志知道這個情況之后,笑哈哈地對我說“其實這些對你的中傷,我們早就知道。只是當時沒有告訴你而已。因為我們都對你了解:你不是那種品德惡劣低下的人。要懂得:人的一生要承受多少委屈,多少謠誹呵!重要的是不被邪惡壓垮。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文藝界是非多。最好是不滲攪。致力于寫出好作品。”于是我想起詩人邵燕祥的兩句話:“面向寫作,背向文壇。”
出于這切身體受,有一次在上海召開的文學座談會上,當著在座的善于造謠的老手(此公前年去世。)我作了一次含蓄的發言:“詩人、作家的追求,不單純是文化層面上的精神指數,尤為重要的乃是靈魂上的道德指數。文人之間互相品味,未嘗不可,一搞互相傾軋就自貶了!流派不可無,宗派不能有。興流派乃文學之幸。搞宗派乃文學之賊。”
之二
一九八一年的四月,文學報在上海創刊。《文學報》的題名,是峻青在北京請茅盾這位文壇泰斗親筆寫的。茅公對在上海辦這樣一張報紙充滿了期望的熱情。于是親自執筆為文學報寫發刊詞。當年主持上海市委宣傳、思想、文化工作的副書記兼宣傳部長的陳沂同志也十分支持。辦公地點和創辦經費,要沒有他的親自過問,是很難解決的。就以辦公的地方來說吧:開辦初期的坐落于上海巨鹿路上的空軍招待所,以及后來余慶路上的空軍招待所,都是陳沂同志過去軍隊的老關系。否則,空軍機關怎么會讓文學報進去辦公呢?空招的環境,辦公條件,在當時的上海雖不能說是第一流,但也應當說是相當不錯了。后來文學報遷到新革路上去辦公。欠下空招近千萬的房租費無法償付。又是陳沂同志出面,給空軍領導打招呼,得以全免。
文學報創辦初期的清樣,每期都要送到陳沂同志那里去讓他過目。有一期的副刊,我發了兩篇頗為尖銳的作品。報社領導峻青、和時任編輯部主任兼編委的雁翼,他們經過反復審閱,認為雖然尖銳,觸及當時的某些疼點。但對根本原則:黨的領導、三中全會后糾左的總體精神無悖。同意我意見上版面。可一送到陳沂同志那里,他過目之后,立即在副刊的清樣上寫下批語:“你應當懂點政治(按:你,指的是我)。詩人的激情,不能代替理性的思維。特別是政治的理性考量。要懂得有些東西,可以思議。思議可以無禁區。但不能見諸于宣傳。”于是我馬上撤下換上另外的文章。不能不這樣呵!為了報紙的安全。這件事,現在來回顧,我以為陳沂同志的意見,頗有大局意識。說他“左”是不對的。
是年“七一”是中國共產黨六十周年大慶的日子,報社派我到北京去采訪文學界的老領導老前輩以及知名作家、詩人。事先我打電話給詩刊的好友邵燕祥,請他幫我安排交通方便、價廉物美的住宿。我記得是他和詩刊的編輯雷霆同志來接我。從此,我和雷霆訂交。在北京,我首先去拜訪嚴文井老人。因為他夫人康吉強是詩刊作品組的組長。由她作領路人,我算是找對人了。文井老人,當時是人民文學出版社的一把手,可謂熟稔京革文藝界的各門各道,各方面的人際關系。有他的介紹,指點,我知道了深淺,知道在某位大師級的名人面前,不能提及某人。而在某人面前又不能提及某人。比如:在臧克家面前不要提艾青,在艾老面前不要提克家。他們二人之間的疙瘩,不是相輕,而是緣于一九五七年的反右。我對艾青老人情有獨鐘。去拜訪他的時候,他很高興。說話頗幽默:“你在上海文學報很好唄!北有文藝報,南有文學報。可以各逞風流,爭相激蕩,比一家唱獨腳戲要好得多。你算哪一派?就算海派吧,上海這個海深淺莫測哩!你可要當心。”然后,談到上海文藝界的底細。艾老說“在上海,我只有兩個朋友。一個是巴金。一個是陳沂。”
在雷霆的陪同下,約好了時間,我去采訪張光年同志。他在家里接待我們兩人。他了解文學報的辦報情況,對文藝報有借鑒作用,談話頗有分寸感。我印象較深的是他說:他和陳沂同志是戰友,三十年代他倆一起在上海從事地下文藝活動,相當親密。他說:“陳沂同志差一點當了我的妹夫呵!”談到這里,他哈哈大笑。回到上海,我告訴陳沂同志。陳說“是的。當年在上海,張想把他的妹妹介紹給我。后來各奔東西,這段姻緣遂擱淺了。”告別張光年同志,我便到文藝報。高洪波同志很有禮貌,也很熱情接待我。我說:我是來向文藝報取經的。洪波當時是文藝報新聞部主任,同時也是寫詩的。所以到文藝報,我首先就去找他。因為自文學報創辦之日起,就從小道傳來信息,說文藝報頗有一些想法。到北京以后,證諸一些友人的言說,傳聞不誣。但高洪波則特別大氣。對我的造訪,表示十分友好。還在食堂招待我吃中午飯。可是,當天的下午我去作家協會創聯部找×××,情況就不同了!×××,是一九八〇年在北京開全國兒童文學評獎大會時,我認識的一位詩人。說此前緣,我以為我們可以交流情感,溝通一些想法。殊料他一聽說我已不在上海少年兒童出版社,調到文學報去工作后,馬上就說:你怎么會去這家報紙工作?……我一聽話的味道,帶有宗派的排他氣息。立即給他作解釋。但他囿于陳見,不僅對辦文學報有意見,而且還大罵陳沂同志。意思很明顯:說文學報是得到陳沂的支持,想在上海和文藝報爭長短。一葉而知秋。從×××人的言談傾向,可以看出:文學報的創辦,在當時,確實是在北京中國作協一些人中引起不滿的。然而,不到兩天,×××就專門和通電話,表示他那天的言說很不妥,請我包涵、原諒。他向我鄭重道歉。特別是罵陳沂同志更不妥。請我不要向外散播。事實上,×××的那番言論,我一直藏在胸中,沒有給任何人講。今天,事隔幾十年,作為某種軼事,方才披露出來。算是滄桑歷盡化為禪吧!
在北京,我最后拜訪的一位老前輩,是德高望重的夏衍老人。一見面,我就把文學報的一位編委(據他自己講:抗戰時期,曾在夏公的領導下工作)寫給夏公的一封信當面陳上。信的內容大意是說文學報的創辦概況,這次我到北京采訪有關黨的六十周年大慶,請夏公予以指導云云……。夏公把信拿到手,還沒有看完就放在一邊。馬上就說“這個人我太了解他了!是個兩面派。”然后話鋒一轉:“辦報,是好事,我贊成。但應當是一面派。兩面派做人不行。辦報更不行啦!文學報是陳沂同志支持辦的,他給我講過。他經常過問嗎?他是行家。會把這張報紙辦好的。黨的六十周年大慶,也是文藝界的大慶。你們報作為重點來報導這十分得體。人大會堂開大會,你去聽了嗎?耀邦同志的講話,要好好記。”我說:“人大會堂的大會,我沒有入席證,所以沒法參加。”夏公聽后,頗為惋惜。接著說:“其實應當想方法弄張列席證也好吧!”他老人家談鋒很健。但怕打擾他休息,我便執后輩禮,向他老人家告辭。臨走的時候,他問我:“陳沂同志你能見到嗎?見到他,代我問好。順還帶句話:對文學界要寬容。”
回到上海,我如實地、原原本本地將所見所聞,向當時報社的領導:峻青同志,外加時任編輯部主任的郭非同志作了匯報。夏公對編委某公的評語,似乎漏出去了。從此,我結怨于某公。從而給自己找了不少煩惱。以致于對我進行挾意報復。現在回想起來,那評語,我是不應當講的。說實話:當時夏公當著我不假顏色地對某公的評說,使我都有點難堪。因為他是文學報的編委。我又是文學報的人。應當是替他隱瞞才對!也許。這就是厚道吧!孔子說的君子隱惡而揚善,大概指的就是這些做人之道。至于大惡,我以為是決不能隱。否則,會留毒貽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