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王殿小學成立戰(zhàn)斗隊是1968年。戰(zhàn)斗隊叫猛虎。一聽就知道和體育老師周文虎有關,都有一個“虎”字。在我們這個小城,中學有戰(zhàn)斗隊的不奇怪,一中有一支紅總司,五中有一支青年近衛(wèi)軍,七中有一支巴黎公社。小學有戰(zhàn)斗隊的,王殿小學是唯一。其他小學沒有戰(zhàn)斗隊,不是因為沒有階級斗爭,而是因為沒有體育老師。當時小城的小學場地都比較小,也沒有什么體育器具,功課表上印的是活動課,活動課就是跳跳繩,踢踢毽子,頂多還有個拔河,沒有體育的概念。但王殿小學有正兒八經(jīng)的體育課,有隊列訓練、廣播體操,還有打籃球,打的是三人半籃。據(jù)說,就是因為有周老師。周老師是上過正經(jīng)大學體育系的,還是國家三級籃球裁判,這兩個“銜頭”,足以把小城的小學老師都嚇上一跳,中學老師也有被嚇的。一般來說,老師都是文雅和含蓄的,而體育老師除外,體育老師爭強好勝,所以王殿小學就有了戰(zhàn)斗隊。
戰(zhàn)斗隊占了學校的音樂室作隊部。一切都按照作戰(zhàn)的理念出發(fā),我們模仿電影里那些作戰(zhàn)室去布置,把隊旗掛在教室中央,把窗戶釘?shù)脟绹缹崒崳颜n桌壘起來當?shù)锉ぃT也被封死了,下面開了一個洞,做了一個翻板,我們進出隊部就像狗一樣從門洞里鉆進鉆出。這樣布置起來的隊部我們覺得很結實,呆在里面很安全,即使有炮彈襲來,我們的“工事”也能夠抵擋一陣。唯一有點不和諧的是,隊部的角落里擺起了爐灶、柴火、鍋碗瓢盆、醬酒糖醋,都是一班人一點一點從家里偷出來的,供我們夜里值班時燒點心用。
[2]周文虎老師有四十出頭,人看上去比較老。也許從我們的眼光看,這個年歲的人就應該這么老。我父親才三十七八,我看他也是又老又威嚴。周文虎老師人也很黑,同學們都說,他這是教體育的結果,有強度,費體力,雨打日頭曬,但我覺得他可能是有病。我母親有胃病,人也這么黑,不知周老師是什么病。周老師臉上還有橫肉,橫肉是有個性的象征,都說臉上有橫肉的人耿直,硬碼,我們私下里議論,周老師其實當軍人最合適,有威,可惜他是個老師,好在他是個體育老師。周老師也許真有那么一點軍人情結,比如他上的隊列課,就都是部隊里的內(nèi)容,什么刺殺,什么正步走,什么匍匐前進。
既然像部隊,周文虎老師就要求我們的一些做法要有戰(zhàn)斗意味,比如進入隊部時要報告,要對口令,有沒有意義是另一回事,要做就要做得正規(guī)。要是有人敲門,我們本來可以扒在門縫或窗戶上看個究竟,但我們故意不看,我們要履行紀律,用口令來測試來者是“敵人”還是自己人。里面的人會嚴詞厲聲地喊一句——站住,然后說——口令。我們的口令是:猛虎。回答是:必勝。那些天,我們有事沒事都在心里反復溫習著這四個字,生怕自己記錯了,或者說猶豫了,或者說多了一個字,那就有可能被自己人懷疑,甚至“誤殺”。特別是晚上,我們在漆黑的校園里出沒,老遠瞄上一個人就大喝一聲——哪一個?暗號?猛虎。必勝。這種一問一答的形式非常刺激,像狗吠一樣在校園里回蕩。我們還會模仿電影里的場景,對上口令后把身子往后一仰,再撲上前去緊緊擁抱,說,同志,我可找到你了。然后,嘎嘎嘎抱著肚子蹲地亂笑。
口令用了幾天,我們很快覺得不新鮮了,保密度差了,就琢磨著變化花樣。開始是烏龜王八,醬油老酒等等;后來換成了敲擊,用石頭在地上敲,敲兩下,回三下;再后來又換成唱歌,金瓶似的小山,明鏡似的西海,上面唱一句,下面接一句。我們當時只有四年級,我們的智慧非常局限,差不多把腦袋里有意思的東西都想完了,我們再也編不出能夠?qū)Ω丁皵橙恕钡目诹盍耍蝿葑兊梦<焙蛧谰?/p>
有一天,周文虎老師召集我們開會,他的樣子很嚴肅,他嚴肅了臉上的肉就會橫起來,形成條狀。他批評我們不動腦子,說我們的口令水平太低了,太簡單了,一點也不符合作戰(zhàn)的要求。周老師說,口令簡單等于把主動權交給了“敵人”,等于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又說,假如“敵人”掌握了我們的口令,你們知道是什么后果嗎?我們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周老師說,就很容易被敵人摸了哨。我們傻乎乎地問,什么叫摸了哨?周老師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嘴巴還咔嚓一聲,也就是說,我們被“敵人”從背后割了脖子,死了。我們面面相覷,真是難為情啊。周老師見我們難過,也沒有多批評我們,他的出發(fā)點在于“寓教于樂”,使我們在戰(zhàn)斗中茁壯成長。他語重心長地教導我們,口令也要有時代感,不僅要好聽,還要有意義,要因地制宜,活學活用。他一般不會指導我們具體怎么做,但他注意啟發(fā),點到為止。他最后那句話就像點了我們的穴,我們頓時像開了竅一樣舒服。
后來,我們做的口令就很有水平了。聽到動靜,我們先發(fā)制人,在黑地里大喝一聲,站住,背誦一段毛主席語錄。哪一段?第某頁第某段?虛心使人進步……。第某頁第某段?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第某頁第某段?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一段比一段難。我們的口令太多了,我們好像打進了口令的窩,用也用不完。因為多,我們換得也很及時,因為多,“敵人”根本就沒辦法掌握。而我們自己,在口令的實踐中得到了很好的鍛煉,有些同學還因此成了活學活用的積極分子。
我們雖然滔滔不絕,口若懸河,但我們僅僅只是會背,其實也是不大明白的,如果有人較真,反問一句,什么意思?我們肯定是啞口無言。
說一個笑話——我們的教室里貼滿了這些語錄,我們上課前都要把這些語錄念一遍,這是當時最最必要的一課。我們的頭轉(zhuǎn)得像氣象臺屋頂?shù)娘L標,我們機械地一張一張念過來,念完了,老師才叮叮當當?shù)拈_始講課。雖然背得滾瓜爛熟,但有一段我始終弄不明白,就是“讀書是學習,使用也是學習,而且是更重要的學習”這段。我曾經(jīng)煞費苦心地分析過,“讀書”是學習,這誰都懂;讀了書能夠使用,在使用中慢慢消化鞏固,“使用”也是學習,這也可以理解;但最后一個“而且”就將了我的軍。這東西比讀書要緊,比使用更加了得,是更重要的學習,這“而且”到底是個什么東西呢?我就想不出來。后來,我的書慢慢讀高了,知道“而且”是什么東西了,回想自己過去對“而且”的追問,差一點笑死。
[3]我們真的是在使用中學習。在整個編口令的過程中,我們還發(fā)揮了不少潛能,聰明才智得到了很好地開發(fā)。我們不是原封不動地照搬語錄,按現(xiàn)在的話說,我們有創(chuàng)新意識。我們在語錄上做了手腳,安了機關,就像設置了陷阱,讓“敵人”不小心就掉了進去。要知道,“敵人”也是很狡猾的,他們也會依樣畫葫蘆,也會活學活用,說不定比我們學得更好。我們打出去的球,他們很漂亮地接了過去。但我們設了什么埋伏,把手腳做在哪兒?安了什么機關?他們就一籌莫展了,一開口就露餡,就等于自投羅網(wǎng)。我們比較經(jīng)典的“手腳”有以下這些地方:
“一怕不苦,二怕不死……”
另,“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脫離不了低級趣味的人……”
再另,“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是歸根結底是我們的……”
你覺得我們的“手腳”怎樣?厲害不厲害?
當時我們每個人手里都有幾把刀,我們的“敵人”刀也不錯,我們的口令一出,他們會很快接了上來,他們胸有成竹,他們得意忘形,他們對口令就像唱歌一樣好聽,他們以為號準了我們的脈,捏住了我們的致命。他們當然不知道我們在暗堡里埋伏著狙擊手,狙擊手的彈弓百發(fā)百中,他們只要念錯了我們做了手腳的“字”,等于在我們的機關里一腳踏空,我們輕則拒他于門外,重則讓我們的狙擊手“點殺”他。
最讓人激動的要數(shù)夜間值班。隊部等于是軍事重地,不值班就形同虛設,沒有人的隊部相當于一個空巢,因此,周文虎老師要求我們每晚起碼要有四五個人值班。他說,部隊一個班是七個人,我們戰(zhàn)斗隊可以通融一點,就五個人吧。戰(zhàn)斗隊人不多,按這樣的要求安排,我們每星期要輪上兩次。
說來奇怪,戰(zhàn)斗隊的活動大多集中在晚上。晚上,有最新指示下來,我們要嘩嘩地寫標語,我們要鑼鼓喧天地歡慶一番。晚上,我們經(jīng)常要參加學區(qū)的一些統(tǒng)一行動,比如,急行軍奔襲某鬧市大街,逮住人剪那些過大或過小的褲腳,等等。反正晚上是個好時光,我們喜歡晚上值班。
但是,我們發(fā)現(xiàn)周文虎老師晚上都不值班,每次,他把我們安排好了,自己就回家去了。大家私下里議論,他不以身作則。有一個同學說,他怕老婆,說老婆叫他回家,他不敢不回。當時大家都覺得這同學膽子真大,懂的事真多,敢說這樣的話。他說他父親就是這樣的,他還說他母親每晚要咬著他父親的肩膀睡覺,他父親盡管嗷嗷的喊疼,也不敢不讓他母親咬。大家都信以為真。但我覺得周文虎老師應該是有病,他的病不能熬夜,他得早點休息。像我母親,我母親是胃下垂,用一個胃托綁在腰上把胃托著,不讓胃掉到腸子里去,白天還馬馬虎虎堅持,到了晚上她都痛得在床上打滾。
晚上值班那才叫真正的戰(zhàn)斗生活,執(zhí)行任務,燒夜宵吃,這些事在家里都體會不到。但大人們好像都反對值班。我父母就說,夜不歸宿就是缺少規(guī)矩,就是沒有教養(yǎng)。我父母規(guī)矩較多,他們一個是廠長,一個是人事,都在國營單位工作。國營單位意味著什么?意味著是嫡系部隊,意味著生老病死有保障。所以,我們家院子里的人都非常羨慕。如果哪一天院子里飄著香氣,大家馬上會說,一定是他們家燒雞吃了。大家還羨慕我父親有輛自行車,還是公車,公車都是領導騎的。
我母親也有被人羨慕的,她腰里戴了一個胃托。人家胃下垂就只能讓它垂著,或用手捂著,很痛的樣子,但我們家條件好,可以買個胃托把胃托起來。因為戴著胃托,我母親腰里總是鼓鼓囊囊的,盡管這是件治病的器具,但也是一件不一般的器具。不過,這段時間,我母親有點緊張。在小城的個別地方,已有了一些小規(guī)模的武斗,在一些戰(zhàn)斗隊把守的關口,有人老遠看見她就警惕起來,以為她腰里別著手槍,甚至以為是雙槍,“雙槍老太婆”,“雙槍蝴蝶迷”,他們也用槍頂著她,要她舉起雙手,把她搜查過好幾次。
說起值班我有點不好意思。我們是從下午開始就留在學校的,我們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燒了幾只番薯吃了,就把回家忘得一干二凈了。
母親是看見桌上的兩碟小菜后才知道我還沒有回家的。我父母平時很忙,他們回家經(jīng)常很遲,一家人都等不到一起吃飯,我祖母怕我吃菜粗,把父母的菜提前吃了,就想出一個分餐的辦法,把菜分成了一碟碟的“拼盤”,一人一份,各人吃自己的。開始,我母親發(fā)現(xiàn)我沒回家吃飯還不以為然,等到她睡了一個半程覺醒來,我的床還是空的,她就緊張了。那些天我父親正好出差去了,沒有人和她一起討論這件事,她覺得很茫然,她只能一個人設想后果,這樣的后果肯定是越想越亂,于是,我母親顧不上自己的形象,蓬頭散發(fā)的去找我了。
這天的值班任務是去教數(shù)學的彭老師家偵察。彭老師是地主出身,白天在學校還算老實,看不出心機和行為,晚上就難說了。我們要趁夜色去探個究竟。夜深人靜,她有沒有從陰暗的角落里爬出來,在后花園埋變天帳?她老公有沒有咬牙切齒,在嚯嚯磨刀?我們的戰(zhàn)斗生活像詩篇,我們的行動多么有意義。我們在偵察回來的路上竟意猶未盡,雖然是夜深人靜,我們卻興致勃勃地唱起了歌一日落西山紅霞飛,戰(zhàn)士打靶把營歸,把營歸……
我母親肯定是找了我很多地方,同學家找了,老師家找了,學校找了,學區(qū)也找了,回答都是不知道。她的心一下子就垮了。在這個尋找的過程中,她的力氣也在慢慢耗盡,她的怒氣卻在急劇上升,等到她在路上劫住了我們,她連打我的力氣也沒有了,她差點就坐在了地上,她說,你自己準備好,等你父親回來打你!我知道父親的打很厲害,他的打一直有叫人回憶的功能,但我在執(zhí)勤的時候沒有想起它,現(xiàn)在經(jīng)母親一提,我立刻像一條拉錯了屎的狗,老實了,耷拉下腦袋,叭嗒叭嗒的跟在我母親身后回家了。我的同學一點也不會察言觀色,這個時候了還不知好歹地在我身后亂喊,說,我們的班還沒有值完呢,我們還值不值班啊?你還會回來嗎?他們真是的,一點也不會識時務。
我父親出差回來是兩天之后,他也不管我做了什么事,他聽了母親的告狀就把我叫進了屋里,拿起一個衣架就舞了過來,像地主婆拿柴力砍雷鋒的手臂,一點也不考慮后果。可憐的衣架,它狠狠地打在我手上,立刻就散了,飛濺開來。還是我祖母及時救了我的駕,她說,家里的衣架已經(jīng)不多了,打一個少一個。我父親遲疑了一下,想想也是,最后放棄了打我的念頭,改叫我寫檢討,并要我貼在房間里,每天看看,引以為戒。
[4]其實我也就值那么一次班,就半夜,后來再也不敢去了,我不能好了傷疤忘了疼是吧。其他同學值了幾個班我不知道,大概也多不到哪里去。我想,家長們對值班的態(tài)度都是差不多的,也許他們的家長更嚴厲,打得比我父親還要狠,如果把其他同學的衣服掀起來看看,也許一個個都是體無完膚,字字血,聲聲淚,都有一本血淚帳。
這不是辦法,戰(zhàn)斗隊晚上是一定要有人值班的,值班的事,提到了我們的議事日程。有人立刻想到了狗,說弄只狗守門,代替我們值班,以狗為主,我們?yōu)檩o。有狗,我們就只用一個人配合,不用再興師動眾,這樣輪流起來,一個月也就那么一次,再和家長說一說,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家長一般是會理解的。但有人說狗不行,狗太觸眼了,狗那么威風凜凜的站在那里,就失去了隱蔽和防范的功能。還有人說,狗控制不住叫,叫得太厲害,不僅擾民而且影響上課。還有人說,狗動不動還會咬人,咬了人就闖禍了,就不可收拾了。于是,大家都傻掉了,搓著手說怎么辦?突然有人蹦出一句,養(yǎng)只鵝怎樣?這個想法源于電影《古剎鐘聲》,那個古剎里就有兩只鵝,平時不聲不響,關鍵時刻會放哨,會報信,是兩只間諜鵝。這個辦法好,用鵝給我們值班我們所有的目的都達到了。但到哪兒去弄鵝呢?鵝可是比較稀罕的禽類,城市里偶有養(yǎng)些雞鴨的,但鵝比較少見。后來,還是周文虎老師出了主意,說,我們軍訓拉練經(jīng)過的一個地方,叫洪殿,那里有鵝。我們像聽到特大喜訊一樣高興地說,你知道?你看見過嗎?那兒真的有鵝嗎?周老師說,拉練之前我去探過營,打過前站,那天晚上在洪殿我聽到過,我還裝作鵝“鵝鵝”的叫了幾聲,結果旁邊農(nóng)民家里的鵝都響應起來,鵝聲此起彼伏。說著,周老師還隨口學了一聲鵝叫,確實很像,我們高興得索索發(fā)抖。
我前面說過,周文虎老師一般不參與我們的活動,他鼓勵我們大膽地實踐,但在關鍵時候,他會指明一下方向。現(xiàn)在,方向明了。接下來討論的是怎樣去弄鵝。鵝可不是隨隨便便能弄到手的東西。買,肯定是不現(xiàn)實的,我們沒有錢,我們就是想看三分錢一場的兒童電影,也要去向父母討錢。我們唯一的辦法就是拿東西去換,換雖然是一廂情愿,但也只能這樣試試。要多少東西才能換一只鵝呢?大鵝或是小鵝?或是鵝崽?我們心里沒數(shù),反正得多準備一些東西。大家慷慨解囊,有人出一塊橡皮,有人出半截鉛筆,有人大方地拿出了自己的筆記本,但前面那幾頁還是寫過后撕掉的,我們家條件比較好,我出一副三角板。有人提出疑問,說,洪殿是鄉(xiāng)下,我們打交道的又是鄉(xiāng)下小孩,鄉(xiāng)下小孩一般不讀書,人家會喜歡這些東西嗎?我們犯了一個常識性的錯誤,這確實是個問題。
鄉(xiāng)下小孩會喜歡什么呢?我們又開始想玩的東西。陶瓷板磯,就是廁所里鑲嵌小便池的那東西,有白的,淡藍的,芝麻點的,有一段時間,我們就玩這個,把它當錢幣一樣贏來贏去。彈弓,當然是指好的彈弓,用光滑的橡木樹杈做的架,用自行車內(nèi)胎做彈力,彈性好,能包住石子射很遠的距離。鐵環(huán),鄉(xiāng)下沒有平整的路面,鐵環(huán)這個詞一出,就被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群起而攻之,否定了。周文虎老師提議加一個煙殼,這東西鄉(xiāng)下稀罕,能奪人眼球,我們這里有“紅金”、“利群”、“新安江”,好一點的有“五一”和“飛馬”,鄉(xiāng)下只有“雄獅”,八分錢一包。為了把這次換鵝一舉拿下,出師大捷,周老師也貢獻了他的一些藏品,我們非常感動,歡呼,烏啦周老師,周老師烏啦。周老師的煙殼那可是相當?shù)臍庀螅昂愦蟆薄ⅰ扒帏B”、“雙聯(lián)珠”,絕對是稀有品種,有些連我們也沒聽說過。其實,好的彈弓也是周老師替我們扎的,用紫銅絲一圈一圈的扎,很縝密,非常漂亮。我們的手就像殯儀館換來的腳,怎么能扎得起這么藝術的彈弓呢?不能。
真正是我們貢獻的就是陶瓷板磯,這個,我們要到西山陶瓷廠去弄一些過來,其實談何容易,所謂的“去弄些過來”就是去掏陶瓷廠的垃圾,從廢品里挑混得過去的。
西山在小城的西面,有一個面磚廠很有名,商標就叫“西山”。陶瓷板磯是西山面磚廠的另一種產(chǎn)品,這樣說起來,我們等于是拿國家名牌去換鵝,可見我們把這鵝看得多么神圣。
西山的路比較有特色,只要把握準了方向,一路上會有一些零零星星的陶瓷殘粒,像路標一樣指引著我們。我們走著,路上的陶瓷殘粒越來越多,看見路上有陶瓷垃圾了,看見路上有白頭發(fā)白眉毛的行人了,看見路邊的房子都覆蓋著粉塵了,我們知道,西山陶瓷廠到了。
我們根本顧不上什么臟,我們像一群蒼蠅一樣歡呼著撲向陶瓷廠外面的垃圾堆,我們想起這些陶瓷板磯能夠換鵝,能夠讓戰(zhàn)斗隊有一個正常的秩序,我們心里就充滿了力量。垃圾堆里都是陶瓷殘粒,我們知道這都是廢品,我們不可能搞到正品,但我們“孤老堂里挑好漢”,我們挑最好的。周文虎老師在臨行前還教過我們挑選的方法,把多塊陶瓷板磯疊在一起,像整理撲克牌一樣,那些長一點的,短一點的,稍有不平的,就相形見拙原形畢露了。我們就用這種辦法挑,真是大浪淘沙啊,垃圾堆里都是灰,我們也弄得全身都是灰,像陶瓷廠里的工人。我們?nèi)サ挠腥膫€人,鼻涕、爛頭、屁蟲、尿床伯,我們平時都叫綽號,不叫名字。經(jīng)過幾個小時的奮斗,我們的衣褲兜里裝滿了陶瓷板磯,各種各樣的,我們來時是身手敏捷,身輕如燕的,現(xiàn)在回去,一個個像暮氣很重的老人,步履蹣跚了。
盡管這樣,我們也是唱著歌回去的,我們想起勝利在望,想起能換到鵝,渾身上下就輕松了許多。但是,我們碰到了打劫!這是我們沒想到的。
有四五個和我們差不多大的小孩攔住了我們的去路,他們可能是西山附近的小孩,西山是近郊,看衣服就知道。要是在城里,我們一定會和他們打起來,還不知誰贏誰輸呢!但現(xiàn)在是在近郊,就難說了,坐地老虎出地貓,好漢不吃眼前虧,我們只得忍一忍。我們就乖乖地被他們攔住,他們叫我們舉起手,他們搜我們的身,他們把我們辛辛苦苦掏來的陶瓷板磯都搜了去,他們是一群不勞而獲的寄生蟲!眼看我們就要前功盡棄了,我們不愿意把勝利的果實拱手相讓,爛頭機智勇敢地突然大喊,快跑!我們就拼命地跑起來。跑起來之后我們才知道,我們來西山的人挑錯了,都不是跑步的人,或者說都是逃得不快的人。你聽聽他們的綽號就知道,鼻涕,長年流鼻涕,鼻子都不通,光靠肺去呼吸,一會兒就跑死了;屁蟲,屁股大會放屁,屁股大重心低,會放屁又憋不住勁;尿床伯,睡覺都會尿床,肯定是腎虧,短跑靠速度,長跑就是靠耐力,腎虧的人耐力肯定不好。你說,就這幾個家伙,怎么會跑?怎么跑得快?好在我們還有爛頭,爛頭頭發(fā)少阻力也小,爛頭是我們班跑步最快的一個,接力跑的時候,總是被周文虎老師當奇兵用,不是排在第一就是排在最后,擔負著搶先或追趕的重要任務。這時候,爛頭就把自己的特長發(fā)揮得淋漓盡致,跑得飛快。我們也在后面拼了老命的跑。我們的身后,那些打劫的小孩也在追趕,他們一邊追一邊用繳獲的陶瓷板磯砸我們,那些陶瓷板磯在我們的身邊呼嘯而過,發(fā)出尖利的響聲,我們雖然不敢回頭看,但我們本能地扭著身體躲閃,恨不得自己的身體變成一根針,在風縫里穿梭。
大概逃了二十分鐘,我們確確實實覺得身后沒人了,我們才叭嗒叭嗒地停了下來。爛頭勞苦功高,他心里有準備,起動也快,“死里逃生”帶出了一些陶瓷板磯,總算讓我們的西山之行沒有泡湯。再檢查我們,鼻涕的頭上已經(jīng)出血了,屁蟲的耳朵也被劃破了,這都是那些陶瓷板磯砸的;尿床伯比較幸運,身上沒受傷,但鞋跑掉了一只,不知他回家怎么交代。不過,我們畢竟沒有空手而歸,我們還是很高興。要奮斗就會有犧牲。為有犧牲多壯志,敢叫日月?lián)Q新天。爛頭帶出的陶瓷板磯,說不定會讓我們順利地換來一只鵝,我們期待著。
[5]一切準備就緒,我們要去洪殿換鵝了。仍舊是我們幾個為代表,我們懷揣著大家積攢起來的東西,帶著戰(zhàn)斗隊的重托。洪殿,我們以前沒有去過,我們只是在拉練的時候經(jīng)過,沒有深入到村子里面去,其實一點也沒有印象。現(xiàn)在要去,我們得把一些細節(jié)重溫起來。我們記得洪殿是在汽車南站往東走的那條路上,到底有多遠我們說不上來,這條路沒有汽車,我們只能步行。汽車南站是一個“分水嶺”,再出去就是鄉(xiāng)下了,我們要經(jīng)過黎明公社,這里的標志性建筑是第五中學;要經(jīng)過灰橋,這里的標志是皮革廠和水泥廠;要經(jīng)過漁業(yè)機械廠,這里旁邊有一個洪殿供銷社。供銷社就像荒涼路上的一個驛站,我們知道,方圓這一帶就是洪殿了。我們所說的標志就相當于一公里路,就像現(xiàn)在的汽車站頭,也就是說,從我們學校出發(fā),到洪殿,足足有五公里路。我們覺得非常遙遠。
我們到了洪殿,不知道哪里有鵝。我們像小偷一樣探頭探腦地進村,又不敢明目張膽地向農(nóng)民打聽,有鵝嗎?有鵝嗎?因為換鵝是我們臆想出來的,不知道有沒有可行性。不知誰說起了周文虎老師的辦法,學了一聲鵝叫,但周圍沒有一點動靜。我們真是沒用,我們對鵝的語言一竅不通,叫得不像不說,就是叫得像,也會被機靈的鵝一下子識破我們是假冒的。我們又再叫了第二聲,倒是附近農(nóng)民家里的雞一陣騷動,咯咯亂叫,好像狼來了一樣。我們吐了一下舌頭,把自己都逗笑了。
后來,有幾個鄉(xiāng)下小孩叫住了我們,他們像兒童團一樣對我們進行了盤問,當我們說是來換鵝時,他們露出了極大的興趣,裂著門牙笑,他們說,鵝怎么可以換的?鵝是我們家里生蛋用的!他們還問我們是大鵝還是小鵝?公鵝還是母鵝?白鵝還是灰鵝?我們面面相覷,怎么有這么多的鵝?我們沒有心理準備,一時啞然。他們又問,那你們有什么東西帶過來和我們換鵝?這會兒輪到我們炫耀了。
我們拿出陶瓷板磯,他們的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我們又拿出香煙殼,他們不屑,還說貼墻壁太小,揩屁股太滑。我們再拿出扎得非常精致的彈弓,他們說,這東西?我們送一些給你也行。我們尷尬,無地自容。毛主席說得好,不打無把握之戰(zhàn)。我們對洪殿的小孩太缺少了解了,我們這一戰(zhàn)要輸。
我們是上午出發(fā)的,一路游蕩,好不容易到了洪殿,中飯還沒吃,現(xiàn)在又面臨這么糟糕的局面,我們像被槍擊中一樣,突然就疲軟了。一個鄉(xiāng)下小孩見我們這樣,動了惻隱之心,對我們說,你們這么想鵝,那你們有沒有紀念章?我們精神振作起來,紀念章?什么紀念章?鄉(xiāng)下小孩說,紀念章就是紀念章,隨便什么紀念章。我們說,那要多大的紀念章?鄉(xiāng)下小孩把雙手圍起來,做出一個碗大的架勢。我們幾個相互看看,說,這么大的沒有。鄉(xiāng)下小孩又圓了圓手說,那么這么大的呢?有沒有?這次他做的是杯口大的樣子。我們又羞愧地搖了搖頭。鄉(xiāng)下小孩說,那我們就對不起啦,我們也想幫你。正準備散了想走,爛頭叫住了他們,說,你看看我這個怎么樣?說著把自己的外衣解開,里面的毛衣上別了一個漂亮的紀念章,不是通常的那種紅底的,是天藍底的,也不是通常的那種圓的,是長方形的,很新鮮很少見的樣式。但紀念章小了點,只有半個火柴盒那么大。鄉(xiāng)下小孩鼻子里唔了一聲說,這也太小了。爛頭不想放棄,說,我這個好看啊。鄉(xiāng)下小孩說,好看是好看,就是太小。又說,這么小的東西,就是跟你換,也只能換一只絨毛鵝。我們心里轟隆地跳了一下,這正中了我們的下懷,絨毛鵝就絨毛鵝吧,小的鵝更好,是我們自己帶大的,跟我們親,以為我們就是它爸爸,會聽我們的話,我們叫它怎樣就怎樣。我們生怕鄉(xiāng)下小孩變卦似的,異口同聲地把他的話接了過來,好好好。于是,鄉(xiāng)下小孩拿了紀念章,給了我們一只黃色的毛絨絨的小鵝,走路歪來歪去的,像一個小絨球。
不管它是用什么東西換的,不管它小到什么程度,我們總算不虛此行,總算為戰(zhàn)斗隊找到了一個值班的接班人。我們看到了希望。不久的將來,它威風凜凜的站在戰(zhàn)斗隊隊部門口,別看它不起眼,有一點點“敵情”它就會“鵝鵝”起來,及時地提醒我們,弄急了同樣也會攻擊“敵人”,追“敵人”的腳后跟,叫“敵人”聞風喪膽。
那天下午從洪殿回來我們輕松極了。我們輪流抱著小鵝。我們怕它冷,就把它抱在胸口暖它,還把衣服脫下來包它。不知誰說了一句,說我們這樣抱著它,其實顛簸得很厲害,它會難受的。我們就說,那就讓它乘車吧,讓它安穩(wěn)一點。正好有一輛運水泥的板車從我們身邊經(jīng)過,我們就央求拉車人捎小鵝一程。拉車人看看我們,笑瞇瞇的說,行啊,不過,你們要幫我推車,車就走得更加平穩(wěn)。我們就歡呼著一涌而上。只要讓我們的小鵝舒服,我們做什么都可以。我們拉的拉,推的推,肚子的餓感早跑得無影無蹤,我們原先泄掉的力氣也重新回到了身上,我們快步如飛。回來的路,本應該是一樣遠的,但我們明顯感覺它短了,走的時間和上午比,也少了許多。
回到家附近,老遠就看見祖母站在院子門口著急地張望,見了我,她馬上走上前來說,你死到哪里去了?我問,有什么事嗎?祖母說,你父親在家里,他今天心情不好,你當心吃家什。家什就是挨打,就是衣架伺候。這天,父親早早就回家了,他平時工作忙,回家都很遲的,今天回得早,一定是不順心了。他不順心,看見我也不順眼了,果然,不問青紅皂白,也不拿衣架,順手一個巴掌就摑了過來。一般這種情況我都是任他打的,我知道我錯了。我從來沒走得這么遠,從來沒走失過這么長時間,從早上一直到傍晚。我寫的檢討書還是熱的,我的老毛病還沒改好。新毛病又犯了,家里人替我牽掛,你說我該不該打。打了幾下,祖母又適時地介入進來,為我打圓場,說,好了好了,今天還有重要的事情,以后再改吧。說著把我拉了出來。
這天是農(nóng)歷十二月廿四,是小年,重要的事就是磨粉,做糖糕。等我離開房間重新站在院子門口的時候,天已經(jīng)完全暗了,路上人影憧憧,神色匆匆,一派過年的氣氛,空氣里飄著糖糕的香味,有隆隆的機器聲悶響在四周——那是鄉(xiāng)下人開來的手扶拖拉機在響,他們利用柴油機的轉(zhuǎn)動在為城里人磨粉。我端著糯米,在祖母的指點下老老實實地排隊。我的肚子已經(jīng)餓得沒有知覺了,我中飯還沒吃,但我不敢說,等做了糖糕就偷吃一點吧。我要說現(xiàn)在中飯還沒吃,馬上又會吃兩個耳光。我得將功補過,排隊、磨粉、做糖糕。
有些事我是日后才知道的。我母親那天夜里出來找我,是她心里難受,她有不安的感覺,她那天被人揪斗了。她在廠里管人事,人事多是非,很多人想報復她,要拿她游街示眾。我父親那天早早回家也是類似的事,他不是廠長嗎,廠長就是當權派,就要被打倒。從那天起他就被打倒了,不是廠長了,改掃地了。他們被揪斗,他們?nèi)叩兀麄兊男那闀脝?他們自己不好,就更擔心孩子,他們要自己的孩子在身邊,一眼看得見人影,喊話馬上有人應聲,平安,不出事,他們心里才踏實。
戰(zhàn)斗隊里的小鵝很討人喜歡,日見日長,在我們的精心呵護下,它很快謝了絨毛,長出了帶花的羽毛。它每天看見的都是我們,它知道我們是它爸爸,至少是它的親人。它會對我們?nèi)鰦桑谖覀兩磉叴驖L,我們摸摸它,它會發(fā)出一兩下嬌滴滴的叫聲。我們多么希望它快快長大啊,長成趾高氣揚的樣子,走路大搖大擺,叫聲震天響,替我們戰(zhàn)斗隊把門值班。
有了小鵝后,周文虎老師也更忙了。他本來只用關心我們這些人,組織學習,傳達指示,隊列訓練,外出執(zhí)勤,時刻保持著戰(zhàn)斗隊的精神風貌,現(xiàn)在他又多了一項馴鵝的任務。《古剎鐘聲》的老和尚都能把鵝馴得像間諜一樣,他是我們的老師,當然也能把鵝馴得像戰(zhàn)士一樣。他教鵝輕著腳走路,教鵝聳著鼻子嗅味,教鵝怎樣隱蔽,怎樣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教鵝怎樣叫是報信,怎樣叫是嚇唬人。他還布置我們每人每天都要從家里帶點東西給鵝吃,我也因此學會了摳菜。以前我祖母總說我吃菜像牛嚼草一樣沒有節(jié)制,現(xiàn)在我都吃一般的菜,把好的菜省下來,一塊排骨或一塊帶魚,趁家人不注意,閃電式地藏起來,第二天帶到學校給鵝吃。我們大家都這樣,鵝是大家的鵝,鵝吃著大家?guī)淼臇|西,就像吃著百家飯,長得特別好。腿又短又粗,羽毛又花又亮,嘴巴也越吃越短越吃越扁,就是身體沒有長大,羽毛沒有變灰,聲音沒有叫粗,鼻子也沒有隆起來。慢慢的我們知道了,這只是一只普通的家鴨,不可能長成威風凜凜的大灰鵝,更不用說站崗放哨了。
正當我們在隊部里養(yǎng)著小鵝,樂在其中樂不可支的時候,形勢已悄悄地發(fā)生了變化。小城的群眾組織也分開了兩派,一派叫工總,另一派叫聯(lián)總,我們的猛虎戰(zhàn)斗隊傾向于聯(lián)總,后來聯(lián)總不得勢,我們的戰(zhàn)斗隊也開始走下坡路了。
原來學校里對戰(zhàn)斗隊是比較敬畏的,說敬而遠之也行,現(xiàn)在大家不怕戰(zhàn)斗隊了,有人甚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