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生命中的某些論述一樣,小說也有其自己的經歷——這是我被作為“自薦”者之后的發現。
在回望與探求小說形成的旅途中,我甚至有點兒詫異,小說生命之源竟是那樣的漫長,那樣的不可思議,那樣的奇詭多變,那樣的不可知,那樣的神秘。
真的是這樣嗎?
這里我們不妨重履一次小說《四棵松》的“生命旅程”。
葦河這個地方,在黑龍江的張廣才嶺腳下。張廣才嶺雖然也是“嶺”,但它卻是小興安嶺的組成部分,就像馬的腿屬于馬的組成部分一樣,張廣才嶺有力地鉗制與影響著小興安嶺的整體形象。我就出生在張廣才嶺的山腳下——那個地方叫“一面坡”,先前那里的文化人稱它為“坡鎮”。
坡鎮離葦河的距離很近,走半天的土路就可以走到,如果開車,不過是二十分鐘的時間。當年,三五九旅就駐扎在這里——那是1945年的事情。
這一帶的情況,我熟悉,有感情,因為那里有我熟悉的人們和我的親屬,他們到現在還幸福地居住在那里,并繁衍著一代又一代王氏的,或者改為其它姓氏的子孫。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我作為一名文學編輯,曾領著幾個哈爾濱市的業余作者,到葦河去開筆會,我們是從尚志縣轉乘森林小火車到葦河林場的。林場的小招待所、食堂、大院子、周圍變幻著的山勢,冰甜濕潤的空氣,溫在食堂爐臺上的一排十幾個鋁制酒壺,還有那個表情憂郁的、在食堂做飯的女孩子,等等,都給我留下了很深情、很詩意的印象。我還記得那個女孩子有一雙麋鹿般的大眼睛,她喜歡和我們這些城里的年輕人接觸,似乎是礙于性別,她只能在一旁聽我們縱情高歌……
在改稿的間歇時間,幾個作者常上“溝里”去看工人伐木,和那位陪同我們的林場干事閑聊。可以肯定,我們當中沒有一個人想把這一切寫成小說。當時,他們正在為自己需要修改的小說犯愁呢。
再后來,或是冬天,或是秋天,或是夏天,我常到葦河林場去“休息休息”。而且去那里我也有經驗了,我知道上夜行的森林小火車之前要先買上一包蠟燭,因為車廂里沒有照明設備。從尚志到葦河林場,坐森林小火車得兩三個小時左右,如果趕上下大雪,就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到達了——這種情況我也趕上過。特別是冬天,森林小火車的車廂里非常冷,于是,相識的、不相識的,大家聚攏在燭光下一邊喝酒,一邊聊天,間或看一眼車窗外黑糊糊的景象——森林小火車的汽笛聲悠長地回響在深山老林里。
林子里是經常下霧的,所以,無論是看林子里的伐木工人,還是看從遠處山道上駛過來的馬車、牛車,都是影影綽綽的。那種感受很特別,如在夢境中。即便是現在,我仍有身臨其境的感覺。
在尚志期間,我曾經用一夜的時間“搶讀”一大厚騾子老《珠河縣志》(為紀念抗日英雄趙尚志遂將珠河縣改為尚志縣)——這個老縣志是當地的私人收藏,他只允許我看一夜,第二天一早他就要收回去。我異常興奮地看了整整一夜,那個跟我一塊兒去的老同志,像一具被抽掉了靈魂的尸體一樣,也整整睡了一夜——同是人生。彼此有多么大的不同啊。
畢竟這一帶是我的家鄉嘛,我自然會有一種本能的了解欲。或許正是這次緊迫的閱讀,竟使得我喜歡上了“志”類的書籍。小說中有關穆景周的情況,就是我在閱讀《哈爾濱史志》的時候了解到的,而且我現在就住在穆景周曾逗留過的商業大學的街對面。不僅如此,我幾乎每天晚上都去那里散步。誰會想到,這與小說《四棵松》有什么關系呢?
所以,在小說《四棵松》里能寫到這樣一筆,真的是另一種滄桑。我想很多的小說都有過類似的經歷罷。
坦率地說,老百姓的閱讀是憑興趣的,不會是那種獵鷹一般的研究者式的閱讀。可以說,老百姓的閱讀是世界上最純粹的閱讀,好了就看下去,不好看扔到一邊就是了,管你是什么名人、名著,這個獎那個獎的獲得者呢。年輕的時候,我就喜歡一邊開車一邊背誦唐宋詩詞。啥意思呢?啥意思也沒有,就是喜歡而已。一邊背一邊品味,連續好幾年不愿丟開,心情也特別好。現在回想起來,自己都開始尊敬自己了,竟有那樣一段毫無功利目的的閱讀史。
這一點難道在《四棵松》中沒有點染么?
我這個人不喜歡在家里呆著,總想出去走。到了星期天,一個人去長途汽車站,隨便登上哪輛客車,去雙城,去呼蘭,去巴彥,去肇東,到哪兒都行。在縣城里找個便宜的小旅館先住下,再到附近的小飯店里要點菜,溫點酒,躲在角落里。邊喝酒邊聽當地的老百姓嘮嗑……
這次去葦河,與其說是難卻尚志朋友的盛情,莫如說是那里的大豆腐、血腸吸引了我。這兩樣美食簡直太好了,把它們擺在你的面前,就是哥們兒,就是友誼,就是高興——根本沒寫小說這回事。
可誰會知道,《四棵松》這篇小說已經在萌動之中了呢?
從尚志到葦河的途中,尚志的文聯主席,那個大眼珠子許文華跟我聊起了張化一。他說的自然環境、歷史背景,包括那幾個抗日英雄,我都是熟悉的,甚至包括哈爾濱卷煙廠我也熟悉。小時候我常和另一個小孩兒去那個卷煙廠,他的母親是煙廠的工人。我們在廠外看光榮榜里的勞模照片,隨著他母親去吃煙廠食堂的高粱米小豆飯和放了小海米的海帶湯……
沒想到,這一切也成了《四棵松》的生命因素。
但是無論怎么說,寫短篇小說總得有所遵循——在這里,我想不必再客氣了。端端正正將小說寫了這么多年了,對于寫小說需要遵循的東西已經化成了我的伴侶與同謀,已經上升為自家的感情與人格上的講究了。但是,面對《四棵松》這篇小說,就它六十多年的歷史而言,就它錯綜復雜的事件而言,就它對今天的關照而言,這種種的集合與分揀,種種的淡出與淡入,種種的重疊與交替,顯然是一種挑戰。之所以構成挑戰,是因為它是一篇數字必須有限的短篇小說,如果是長篇,這一切都不成問題了,自然也構不成挑戰。
坦率地說,這些挑戰對我而言已經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挑戰,這種事我已經面對了好多年了,不僅熟悉它,也可以熟練地駕馭它。當然,對初學者來說,小說這東西能不寫還是盡量不寫的好啊,因為它太難寫了,這條近乎于絕望的路太漫長。一個人居然用大半生的時間來經營它,無論如何是一種可怕的冒險。要知道,將小說寫出一種愉快,寫出一種幸福感來,寫到出神入化的程度,那已經是兩鬢染霜了。更何況我這個人出道太晚了,都快四十歲了才開始寫小說……
不可思議,不可思議。
無庸置疑,對于短篇小說,我有完全屬于我個人的準則——那就是,讓讀者看到我寫的東西一切都是輕而易舉的,不經意的,誰都可以寫的,而且是都曾經歷過的。我的目的很簡單,就是要把短篇小說的所有束縛和挑戰,所有的想象與虛構都隱藏起來,不露一點痕跡,然后像朋友聊天一樣,一切都自自然然的最好了。至于小說中深層的東西,你知道了也好,不知道也沒什么了不起,只要你讀著覺得放松,覺得愉快,覺得有共鳴之處,覺得阿成說的是絕對的真事兒,就可以了。
小說的經歷幾乎像人的經歷一樣,似乎是一種宿命,是霧里看花,你得有耐心面對這一迷蒙的圖景,直至它逐漸地清晰起來。好在眼下我可以不動聲色地做到這一點了。真是萬幸!
得罪了。
阿成簡介:
阿成(王阿成),中國作家協全委會委員,黑龍江省作協副主席,哈爾濱市作家協會主席。1979年開始發表文學作品。曾獲1987~1988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中國首屆魯迅文學獎、《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等優秀作品獎等。曾出版小說集《年關六賦》、《安重根擊斃伊滕博文》(中文版)、《良娼》(法文版)、《空墳》(英文版)、長篇小說《忸怩》、隨筆集《哈爾濱人》(臺灣版)、《胡地風流》、《影子囈語》、《殿堂仰望》和記錄片《一個人和一座城市——寬容的哈爾濱》等三十余部。作品被譯成法、英、德、日、俄等多種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