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花兒一樣

莊稼拾掇完了，人喧馬鬧的田野安靜空曠，山梁上層層疊疊的梯田水光光的，像摞了一摞月亮。按說這樣的季節是該高興的，畢竟一年的辛苦都有了收獲，可是父親卻一天天地憂郁起來。父親從竹板壁上摘下犁時，母親說，她爹，歇一天吧，煉冬田也不靠這一會。父親像沒聽見一樣扛了犁頭，趕著牛走了。老頭走得有些踉蹌，母親輕輕地嘆了口氣。

母親知道父親為什么煩悶。

田里地里的事沒了，鄉下五天一次鄉場熱鬧起來。老頭也去趕場，老頭什么都不買，壇子里的酒還有，菜在園子里也長得蓬蓬勃勃，還要買什么?在場上逛了一圈，又逛了一圈，老頭就準備回家了。轉到場頭，一個比他老一點的老頭拉他去喝鋪臺酒。那個老頭說，老表，你家里的酒醞香了吧，過幾天，我可要到你家來討碗酒喝。他說，歡迎你來，老表。父親是順口答應的，可是回到家里，那句話又浮上來了。那個比他老一點的老頭和他并不熟悉，為什么請他喝酒呢，難道是他自己酒癮兒發作了?老頭為什么還說要到自己家來討酒喝呢?想著想著，父親就有一些明白了。那個老頭是一個媒人，老頭說要來討酒吃，是清楚他家的底細，知道他家有一個女兒長大了。

父親煩悶起來了，他和母親只有這么個女兒，他做人做得遲，三十上下才娶了母親，母親開懷開得更遲，近四十才生了女兒，就像是上天專意給他們一樣，如果再遲幾年，也就懷不上了。他沒有多少文化，女兒出生那幾天，他懷里揣著一包紅糖去學校找先生給女兒取名，先生們取了不少，他都不滿意，那些名字文縐縐的，叫起來拗口拗嘴。他要給女兒取一個順口好聽的名字，那天從學校回來，在路坎上看見一朵野芍藥，只有那么一朵，卻鮮鮮亮亮的，好像把一條路都照亮了，好像把他的心底都照亮了。他心里有了底，女兒就叫花兒，他希望女兒長得像花兒一樣，前程也像花兒一樣。在他心里，女兒還小呢，好像是昨天，女兒還睡在他的懷里，把涎水滴在他胸口上；勞累了一天，回到家里，扎著兩個羊角小辮的女兒青蛙一樣蹦到他膝上來；犁田時，女兒還在他的背上，女兒拿著一根小竹刷條，“咄咄”地嚷著。他的竹刷條趕牛，女兒的竹刷條趕他……可是現在，仿佛那個老頭的一句話，就把女兒給催大了。什么時候開始，女兒就長大了呢?

父親懶洋洋地犁了一會兒田，日頭升到了頭上時。父親看見母親沿著彎彎曲曲的田坎走過來了。以往這時候母親來給他送飯，但這次母親手里沒有提著竹飯籮。母親好像有點腿軟，走得恍恍惚惚，在田坎邊一屁股坐了下來。父親心里動了一下，把牛放了，任它到后坎去啃草。父親拖著兩腿泥也上了田坎，在母親身邊坐了下來。兩個人相互看著，就看見了母親眼里的淚。他伸過手去，把母親臉上的淚擦干了，卻把泥留在母親臉上。他們默默地坐著，誰也不說話，好像他們旁邊有一只小鳥，一說話就會把它給驚飛了。父親吧噠完三桿煙后，問母親，來了?母親點點頭，母親的淚水又出來了。父親磕磕煙桿站了起來，扯起兩腿子泥跟著母親向村子里走去。

回到家，廚房里鍋子咝咝響，女兒已經在廚房里忙開了。見他回來，女兒叫一聲爹，勾著頭又忙活起來。他答應一聲，回到正房，那個討酒的老頭安坐在地樓火塘邊，聽見腳步響，站了起來，用唱歌一樣的腔調說，進屋莫問我姓名，我是苗家好酒人，十里聞得酒香味，百里牽得姻緣成。老表，我今天討酒喝來了。他忙把一肚子的心事放下來，擠出一絲笑容，說，歡迎歡迎。然后坐下來給老頭把煙。老頭抽著煙，眼睛卻一再向廚房里瞟，用羨慕的語氣說，老表，你好會養呢，養了一個乖乖巧巧的女兒，又漂亮又在行。他又笑了一笑，這話他愛聽，他不怕別人說他傻老漢夸崽女。

老頭說的是鄰近村子的一個小伙，老頭介紹說，小伙子又本分又勤快，家境也好。老頭介紹到小伙子的父親時，他也認識，這九里十八寨的，各村之間田土山林都插花，陽春時節，你扛著犁到我這邊來，我趕著牛到你那邊去，誰不認識誰呢。那也是一個厚道人家，把女兒給那樣的人家是可以放得心的。那作父親的一邊默默地聽著老頭介紹，一邊想著自己的心事，不答話。還沒有得女兒的口信呢，作父親的怎么好答話?是答應還是不答應?最后，老頭說出的一句話，讓他徹底動心了。老頭說，老表，女兒還是放在近處好呀，什么時候想女兒，抬抬腳就到了，就像在自己身邊一樣。老頭說得對呢，女兒還是放在身邊的好，他也不想女兒的服侍，他還沒老到那一功呢，誰想得那么遠呢?可是女兒是自己的，就是把女兒裝在自己的眼眶子里都嫌看不夠呀，放遠了，想女兒了，怎么去看?

女兒和她媽很快就把菜端上來了，簡簡單單幾樣兒，擺了小半桌。酒卻管夠，苞谷收回來后，家家都要醞上一缸好酒。女兒斟上酒，兩個老頭相互勸起酒來，勸著勸著，做父親的叫了一聲花兒。女兒聽話地走到父親身邊去，父親抓住她的手，緊緊的攥住，聲音哽咽起來，花兒……這個舅舅來給你說親了……女兒，去給他、那個該死的老頭倒酒。花兒臉一下子紅到了脖子。作父親的，被血管里躥動不已的酒驅動，也為著自己心里的愁緒，流下了淚水。我的女兒呀，這個該死的……老山羊啊，他要把你從我身邊搶走啦……他沒有花費一粒米養你，他怎么知道爹的心……他滿含著淚水，嘮嘮叨叨地說著，詛咒著媒人老頭。本來這地方有一套專門罵媒人的詞兒，他沒有學過，那時他以為媒人是搭姻緣橋積陰德的，為什么要詛咒媒人呢?現在他卻痛罵著，口不擇言，那被罵的老頭，開始還安然坐著，他怎能不理解那當父親的此時的心情呢。可是，慢慢地他也坐不住了，那父親罵得太刮毒了一點，太冗長了一點。老頭尷尬起來，也有些氣憤起來，老頭想，雖然說罵媒人是一個風俗，要罵了才發，罵了才旺，可是也不是這樣罵的呀，做媒和修橋鋪路一樣，修陰功積陰德，你不愿意就不愿意，憑什么罵得這樣難聽?媒人老頭臉脹紅起來，抖抖索索地在椅子邊摸索自己的拐杖，準備走了。這時作父親的才清醒過來，連忙擦干臉上的淚水，小心地向媒人老頭道歉。對不住啦，老表，你看我都忘魂了，怎么那樣罵您呢?你是我家最珍貴的客人呢。然后那作父親的叫女兒給老頭倒上一碗酒，兩個人又頭碰頭地喝在一起了。

問女兒的意思，照例是由那當媽的出面。女兒沒有點頭，也許女兒是準備點頭的，可是見到了父親的那種難受，做女兒的怎么能夠答應，如果就這么答應了，就太沒有良心了。女兒的心思就拐了彎，女兒說，娘，我還小，還想在家多待幾年，服侍你們兩老。女兒沒有答應，作父親的心里那塊石頭放了下來，就愈覺得冤枉了媒人，愈加愧疚得慌。就更加殷勤地勸酒，媒人老頭不推辭，也不覺得失望，都是六七十歲的老樹蔸了，他哪樣事沒經過呢?一切事情都得看緣分來，不能勉強。看得出來，這家主人是第一次招待媒人，于是他反轉安慰起主人來，一面夸他的女兒養得好，一面表示一點也不介意這次失敗。

媒人老頭走了，是女兒把他送走的，老頭喝得有些醉，得有一個人送。作父親的和老伴把老頭送到坪場下，看著女兒和老頭走遠，老兩口相對著發呆，都沒有說話，彼此的眼眶都有一些兒紅。現在，盡管心里不愿意承認，但他們終于明白，女兒是真正長大了。那頭老山羊。他在罵那個老頭，因為那個老頭下巴上那一撮山羊胡子，養女的人家是菜園子，媒人是山羊，不管菜園的籬笆扎得多緊，山羊遲早有一天會拱進來。那只老山羊來了，把籬笆拱出一個口子，接下來會有更多的山羊拱進這籬笆里來，直到把女兒從他們身邊奪走。

發了一會兒呆，這一對父母相攙著慢慢往家里走。父親的手一攬住母親，母親就虛脫一樣，他幾乎是把她抱進屋里的。進了屋，母親從最里層的衣服里掏出一把小小的鑰匙來，遞給了父親。這是一把父親從來沒有接觸過的鑰匙，是母親出嫁時她的母親親手交給她的。男人可以擁有女人的一切，可是這把鑰匙，男人是無權管理的。父親把鑰匙掂了掂，然后把他從來不去動的那口樟木箱子搬了下來，打開鎖，退到一邊。母親站了起來，開始到箱子里翻。父親遠遠地看著母親把一小包一小包的東西拿了出來，一層層打開。母親打開了一個布包，散落開來的是母親的陪嫁銀飾，銀的頭套，銀的項圈子，銀的胸披，銀手鐲，銀鏈子……銀飾閃著光，像散落了一桌子的月光，母親的手在月光中窸窣，神情也如月光一樣恍惚，像是醉酒的樣子，可是母親并沒有喝酒啊。她是不是回憶起自己做新娘子的時候了呢?對這些銀飾，父親是熟悉的，又是陌生的，他有幾次看到過母親佩戴這些銀飾?好像沒有幾次，一次是母親過門時，母親全身上下都閃著銀光，叮叮當當地響著走進了他家的門。還有一次，是女兒滿月的那天，母親背著女兒，一路叮叮當當地去娘家回門。就是這屈指可數的幾次，這些閃著白光的銀飾，卻讓父親熟悉了，父親的眼光也恍惚起來。

母親又打開了一個小一點的布包，那里面是另一種銀飾，十八羅漢，小手鐲，小銀瓜……父親的心又一次融化了，一胸腔的柔情水波一樣在心里輕輕的晃蕩。這是女兒小時候的銀飾呢，恍恍惚惚中，父親好像又看到了女兒那小小的，酡紅的小臉，女兒咿咿呀呀地哼著，用力地咂著那個奶頭一樣的銀瓜，口水流到了嘴角，看見搖籃里的女兒驚奇地搖動著胖嘟嘟的小手小腳，讓套在手腕腳腕上的銀鈴兒叮叮地響著……于是，對著這一小堆銀飾，老兩口不由自主地說起女兒來，他們忘情地互相搶著說話，把女兒小時候的一點一滴都回憶起來了，把女兒的一顰一笑都回憶起來了。他們甚至記起了女兒第一次把尿尿在他們的手上，記起了女兒第一次叫爸爸媽媽，記起了女兒因為有一顆牙齒遲遲不肯長出來，父親背著她到處找人模牙床……他們暫時忘記了眼前的煩惱，沉浸在往事的快樂里。

母親把壓在箱底的衣服取了出來，開始換衣服，把繡著花的衣服穿起來了，把金線鑲邊的白褶裙穿起來了，母親變成了一只彩色的鳳凰了，有多少年沒有穿這樣的衣服了呢，他們記不清了，進了這個家后，母親好像只穿過那么幾次，生下女兒后，這一套彩霞一樣的這衣服就一直壓在箱子的最底層，母親雖然經常翻動，卻再也沒有穿過。母親穿好了衣服，父親把銀飾拿過來，一件件給母親戴上，戴上了鳳冠，插上了銀筅，戴上了銀項，掛上了前后胸披……母親就一身鮮亮起來，像披了一身的太陽，一身的月亮。在這個光線有些陰暗的木屋里，太陽和月亮同時升起來了。

母親的臉有點羞澀，多皺的雙頰微微地紅了起來，雙手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了。母親扭怩起來，不敢抬頭去看父親。在她面前，老頭的一雙醉眼雖然微微瞇著，卻閃閃發光。母親低下頭來，雙手把衣角拉了又拉，把自己看了一遍又一遍，眼里漸漸地浸滿了淚水。母親知道，這是她這一生最后穿這樣的衣服了，最后一次佩戴這樣的銀飾了。

母親百感交集。

天漸漸地晚下來了，女兒就要回來了。母親慢慢把身上的銀飾摘了下來，把衣服褪了下來。那繡滿了百花的衣服，是母親年輕時一針一線給自己繡的，母親還有一次機會穿上它，那將是母親最后的日子，母親將穿著它們去天堂和自己的母親相聚。那些銀飾是她母親傳給她的，現在是傳給女兒的時候了。母親把銀飾小心的一層又一層包好，交到了父親手上。那一刻，她終于控制不住自己，哭倒在父親的懷里。

第二天，這家人家里來了客人，是一個牛販子，父親把耕牛賣掉了。父親要給女兒再買上一點銀子打首飾，父親有父親的想法，這銀飾里，還缺不少的東西呢，朝朝代代都是這個規矩，當父母的，要給女兒添上一些銀飾。他們只有這么一個女兒，要是只把外婆傳下來的這么一點銀飾傳給她，當父母的心里怎么過意得去?他要替女兒把所有的銀飾配齊，不讓女兒有半點遺憾。

雅酉鎮趕場那天，父親早早就去趕雅酉場。父親打聽過了，論起打制銀飾，還是雅酉的銀匠手藝最好。父親趕到場上時，場上還稀稀拉拉沒幾個人。銀匠是一個和父親一般老的老頭，銀匠在專心手上的工夫，只抬頭看了他一眼，說，打銀子呀，老表?父親說是。父親坐了下來，等銀匠忙完手上的活。女兒大啦?銀匠又問。父親說，大啦，十八了。我家里尋那個，也十八了。銀匠說，兩個老頭一下子親近起來，銀匠放下了手中的活，把父親拉到屋里，一定要和他喝上一杯，他們都有一個十八歲的女兒，他們怎么能夠不親近呢?他們圍著一張簡陋的木桌喝了起來。

喝了一會，父親已經醉了，但沒有忘記自己的事。父親說，他要給女兒打一套最美的銀飾，銀匠贊同，是該給女兒打最好的銀飾，銀匠還說，自己已經給女兒打了一套銀飾了。然后銀匠就帶著父親看了各種銀飾的式樣，問父親喜歡哪個式樣。父親有些茫然，那各式各樣銀光閃閃的銀飾把他的眼睛都晃花了，他后悔沒有把女兒帶來，如果把女兒帶來，試一試就知道了。老銀匠笑了笑，進了內房，叫自己的女兒把銀飾佩戴起來，“讓那個滿滿看一看”。一會兒，女兒佩戴著亮閃閃的銀飾出來了，女兒有些害羞，低垂著頭。恍然中父親好像看見了他的花兒，父親忘情地抓住她的手，緊緊地抓著，仿佛一松手女兒就要離他而去。那女兒更加害羞，掙脫手跑了。父親愣怔著，喉嚨里咕咕地響著哽咽起來。老銀匠嚇了一跳，老表，不要傷心，女兒總要長大的，他勸道。父親的淚流得更急了。女兒長大了，總是要離開我們，銀匠又說，心里那根柔柔的弦被觸著了，他勸著，聲音越來越潮濕，越來越粘稠，越來越語不成聲。最后，這兩個父親互相對望著，毫不害羞地痛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