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塊常香的玉

跳崖吞金

1941年的一天，常香玉正在洛陽華樂舞臺后臺化裝，準備上演《秦雪梅鬧書館》。這時，來了個中年男人盧專員，他一到后臺就擠坐在飾演丫環的演員面前，與她不停地打情罵俏，還塞了一顆水果糖到“丫環”嘴里。常香玉對此非常厭惡，便扭過頭去。不料這個男人不知趣，又湊到常香玉身邊，厚著臉皮說：“香姑娘，我陪你演個商郎怎樣?”

常香玉把椅子掉個方向，緊閉雙唇不理他。盧專員自覺沒趣，就要訕訕地走開，常香玉從牙縫里擠出一句罵語：“鱉形!”

盧專員馬上惡狠狠地對著常香玉說：“臭戲子，你剛才罵啥?有種再罵一遍，看我不花了你!”

“你少在這兒花，有能耐回家花你妹子，姑奶奶不吃這一套!”

盧專員惱羞成怒，揮著拳頭說：“我想花誰就花誰，我有的是錢，你再厲害，敢不給我唱戲?”

常香玉怒從心頭起，不顧箱倌師傅掂著帔等她上場飾演秦雪梅，便三步并成兩步，高喊一句：“姓盧的，姑奶奶就是不給你唱!”然后在一片吵嚷聲中，跑到劇院后面不遠的窯院，登上一丈多高的崖頭，高叫一句：“我不活啦！”縱身一跳，跳到崖下去了。

大家匆忙跑到崖底，把她救了出來，手忙腳亂地給她灌水、掐人中，幸好她沒有大傷。常香玉剛醒過來，盧專員就派來了彈壓席上的軍警：“常香玉，你擾亂治安，跟我們走！”

“走就走，到天邊也不怕。”常香玉掙扎著跟軍警一塊走了。后來還是劇院經理請了盧專員的客，又給軍警白演了一場戲，才把她放出來。

常香玉逼著父母當天就離開洛陽，又一次去了西安。

1942年秋，常香玉應邀到寶雞演募捐戲，為河南同鄉會組建的、災民子弟上的中州小學籌募基金。演出結束后，常香玉經李會長介紹，認識了河南老鄉、寶雞大新面粉公司董事長黃自芳。黃自芳是個戲迷，早年當過安徽省秘書長，能寫會畫。他寫的劇本《燈節緣》，讓常香玉在1943年農歷正月十六進行了賑災義演。不久，常香玉又上演了黃自芳根據《孔雀東南飛》改編的《鴛鴦夢》。就這樣，在寶雞，常香玉又成了婦孺皆知的當紅演員。

樹大招風，人怕出名。五月的一天，劇院經理告訴張茂堂（常香玉之父）說：“張老板，明天有位李老爺要娶三太太，辦個堂會熱鬧熱鬧，指名要常香玉去唱幾段，下午一點開始，一定要準時到場。”

常香玉在一旁聽了，非常氣憤——這些老爺都是啥德性!她假裝頭疼，倒頭就睡。她心中打定主意，不去湊這個熱鬧，不去捧場。

不料李家派人來催了三次，劇院經理招架不住，求常香玉：“香玉，你不知道，這李老爺是寶雞青幫頭子，得罪不起呀！姑娘算是給我幫個忙，好歹只有兩段戲。”

無奈，常香玉只得跟著李家的人走。在路上，李家人驕橫地說：“唱個戲有啥了不起，在這地面上還沒有活得不耐煩的人敢跟李老爺叫板。”常香玉聽了，沒有理他，只暗暗生氣。

常香玉趕到李家，院中已到了不少演員，有唱京劇的，有唱墜子書的。有些不自重的女演員在那兒左右顧盼，眼波亂飛，引起人們一陣輕佻的笑聲。

輪到常香玉時，她向拉琴的師傅伸了兩個指頭，師傅心領神會，拉起了二八板。在如泣如訴的琴聲里，常香玉唱起了《鴛鴦夢》中劉蘭芳自盡前的選段。當唱到“蒼天降下無情劍，斬斷夫妻好姻緣”時，李家有人蹦了起來：“什么鴛鴦夢，這明明是《孔雀東南飛》！姓常的，你真混蛋，我們辦喜事，你居然唱這喪門戲！”

“你吃了豹子膽，你膽敢詛咒李老爺和三太太嗎？”

“臭戲子，臭娘們，安的什么心？”

李家人像一群惡狗似的圍了上來，往常香玉身上又砸盤子又砸碗，大有把常香玉吃下去的架勢。

常香玉也不示弱，她跳到桌子上，氣憤地說：“是你們請我來唱戲的，又沒點戲，這是黃先生新編的戲，看戲的都說好，你們憑啥罵人、打人？太欺負人了！”

突然，李家的一個家丁舉起了手槍，聲嘶力竭道：“常香玉，你今天是活夠了，看老子崩了你！”

常香玉毫不畏懼，往胸口上拍了拍：“你小子有種，往姑奶奶這兒打！”

有人在奪那個家丁的槍，有人在拉常香玉。常香玉悲憤地說：“唱戲的為啥這樣難，你打吧，我不活了，十八年后又是一個常香玉！你不打，我也不想活了，我死后也不能讓你們安生！”說時遲，那時快，常香玉褪下手上的一對金鎦子塞進嘴里，吞了下去。這對金鎦子是她背著爹娘偷偷找人打的，她原本想以后找到對象，就要像戲中人一樣給對方一個信物，就算是成雙成對了。如今沒想到派上了這種用場。

眾人忙沖上去，用手去摳常香玉的嘴。她的嘴被摳爛了，只摳出來一只，另一只還是被她吞到了肚子里。眾人七手八腳把她拉到了宏仁醫院。

醫院里，人們紛紛上前，有勸常香玉喝蓖麻油的，有勸她吃韭菜的，她始終緊閉雙眼，抿緊雙唇。

常香玉的心中充滿了憤恨，對這個世界十分絕望，她真的不想活了。

出國演戲

1952年12月，奧地利維也納召開了世界和平會議。中國派出的是由宋慶齡擔任團長、郭沫若擔任副團長的58人的代表團，成員由茅盾、馬寅初、賀綠汀等人。常香玉和梅蘭芳因為要準備演出的節目，還要錄制磁帶，所以沒有與大隊人馬同行，而是最后和郭沫若同機西飛。常香玉準備的節目是《拷紅》、《花木蘭 思家》、梅蘭芳準備的節目是《貴妃醉酒》和《霸王別姬》片斷。

郭沫若是著名的詩人、政務院副總理，德高望重，常香玉仰慕已久，她見了郭沫若便尊敬地鞠了個躬。郭沫若說：“你演的《花木蘭》，我認真地看了，很好。你的表演質樸感人，尤其是唱腔優美清新，委婉動聽，能把原本粗獷豪邁的豫劇本色融會在柔婉細膩的表演里，自成一種剛柔相濟的新風格。”

常香玉笑道：“郭老過獎了。”

郭沫若認真地問道：“具備這樣的藝術智慧和才能是要付出代價的，挨過打吧？”

“沒少挨打，打我最多的是俺爹。他教我唱戲，說戲是苦蟲，不打不中。”常香玉實話實說。

梅蘭芳也插言道：“梨園界舊時的規矩不好，小學員學戲都挨打。現在解放了，這些規矩是要改的。”

“香玉劇社前期是香玉劇校，我收了四十多個學生，我不讓老師打他們，我不能讓他們再受我受過的罪。”常香玉說。

“是不是他們沒有你受的罪大，成就也沒你大呀？”郭沫若調侃道。

常香玉和梅蘭芳都笑了起來。

常香玉在這次和平大會期間相處最多的是梅蘭芳。梅蘭芳非常有修養，對人也十分誠懇、親切，他視這個代表團中年齡最小的常香玉為晚輩，叫她“小妞兒”。他贈送給常香玉16張簽名照，說：“演戲要認真，假戲真做；做人要正直，真誠待人。要別人關心自己，自己也要關心別人。”梅蘭芳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他在會議休息期間為自己擦皮鞋時間，竟連秘書的鞋也一齊拿來擦。常香玉正好路過，心中很驚詫，也暗暗檢查自己——自己在藝術上是嚴格的，但在生活上往往是別人照顧自己多，自己比較疏忽對別人的關心，這一點今后還要向梅先生學習。

會議結束后，中國代表團還應邀訪問了匈牙利和蘇聯。在莫斯科停留期間，梅蘭芳和常香玉同臺演出。常香玉這是第一次在國際舞臺上演出，心中不免有些緊張。梅蘭芳走到她身邊說：“妞，不要害怕，我就站在場門口，你下不來臺，有我圓場。”常香玉演出時，梅蘭芳不時翹起大拇指示意鼓勵，臺下響起掌聲了，梅蘭芳也鼓掌祝賀。

演出結束以后，常香玉對梅蘭芳說：“梅先生，我想請您給我把把脈，指出我的不足之處，我再努力。”

梅蘭芳見她求教十分誠懇，也不客氣地說：“妞，你的演出讓我領受到豫劇的魅力，你的嗓音、眼神都很好。就是走臺步、跑圓場時有點貓腰，以后要注意。”

選自雷桂華著《常香玉畫傳》，河南大學出版社2006年1月第一版，標題為編者所加，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