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過的滑稽戲

我在童年時代，常隨母親和姨媽到上海兩家最大的游樂場——“大世界”、“新世界”去“白相”。

姨媽愛看男班紹興文戲。那時紹興文戲演唱時沒有琴弦伴奏，只有鼓板打拍，發出“的的篤篤”的聲音，姨媽稱其“的篤班”。我母親也愛看的篤班，對一些常演不衰的情節戲如《碧玉簪》等百看不厭。同時她也愛看文明戲。當時“大世界”的文明戲由王家班演出，女主角是唱蘇灘出身的王美玉，她是在黃楚九的抬舉和吹捧下名聞上海灘的。王美玉的丈夫王君達演的是老生，王君達的弟弟王劍心年輕英俊，專演小生，很受歡迎。王美玉的兩個妹妹（不是親生）一個叫王寶玉，一個叫王愛玉，年輕漂亮，都當配角。

記得我二姊出嫁那時，婚禮的前一天搬嫁妝。父親白天雇了兩輛車，將十六箱的嫁妝送去夫家；晚上辦酒席宴請明日即將出嫁的二姊，邀請了不少近親長輩開了四桌。父親還認為不夠熱鬧，要我表哥到“大世界”請一班蘇灘來出堂會，請來的就是王寶玉和王愛玉。母親見了這兩個姑娘很是喜歡，賞給“喜俸”，從此對“大世界”王美玉的文明戲更有興趣，每有新戲必去觀賞，且要連看幾遍。

當時我只有七、八歲，對的篤班沒有興趣，而對文明戲卻十分熱衷。聽曾經開辦戲館的大舅公說，文明戲是由清末和民國初年流行一時的“新劇”演變過來的。我沒看過新劇，但知道一些人的名字——夏月珊、潘月樵、王鐘聲、劉藝舟以及鄭正秋、顧無為等。他們不單是演員，還是追隨孫中山的革命先鋒，曾參加攻打制造局，為上海光復立了大功。繼承“新劇”、提倡“文明戲”的兩位大將，是顧無為和鄭正秋。兩人都自辦戲班——顧無為在杭州，鄭正秋在上海。為不至于冷場，鄭正秋還在文明戲演出幕間以“王大老”的名義獨自一人在幕前說唱，講解劇旨、針砭時弊。

當時的“大世界”在三樓開辟滑稽場，日夜兩場，每場由三班滑稽演員輪流上臺。我和母親每次遇到曾看過的文明戲劇目，就去看“滑稽”。“滑稽”，上海人稱“獨腳戲”。其實，說是“獨”，也是要有搭檔的。20年代到30年代最負盛名的獨腳戲搭檔，有王無能和錢無量、江笑笑和鮑樂樂、劉春山和盛呆呆、陸希都和陸奇奇。我沒看到過王無能，但家里有他的唱片《哭妙根篤爺》等。據大舅說，王無能是獨腳戲的鼻祖，他最早在“新劇”里當丑角，新劇衰落后，他因“滑稽”出名，單獨挑大梁唱滑稽。王無能會各地方言、民間小調，自編《各地堂倌》、《寧波空城計》等，大受歡迎。可是王無能染上了惡習，每天必抽鴉片，以致入不敷出，后來貧病交迫而死。

江笑笑是浙江人，原在杭州，受“小熱昏”杜寶林的影響，學會了說唱，在杭州“大世界”唱獨腳戲。他的搭檔鮑樂樂是清末舉人，一肚子墨水，為江笑笑編寫笑話，其中最出名的是《火燒豆腐店》和《瞎子借雨傘》。

《火燒豆腐店》寫一個豆腐店老板愛聽笑話，找到一個會講故事的人，強要他講“造話”（杭州方言，指編造出來的謊話），哪怕是“亂話三千”也可以。那人無奈只得答應下來。有一天，老板出門去買黃豆，那位講“造話”的到豆腐店告訴老板娘，說老板買黃豆時不小心掉在河里，要她去收尸。老板娘哭哭啼啼找人拆下門板去抬尸。那講“造話”的又到江邊去找老板，說豆腐店著火啦，要他立即回去。老板又慌又急，扔下黃豆回去救火，走到半路，見妻子帶人抬了門板前來，還以為是家里被火燒得只留下一塊門板。妻子看到丈夫慌慌張張空手而歸，以為他被人救起，黃豆全打了水漂，于是兩人抱頭痛哭。哭完一問，方知上當，連忙查問。講“造話”的人詭辯道：是你們自己要我說“造話”的，不能怪他。一對夫婦啞口無言，只有責怪自己。

《瞎子借雨傘》說的是某人在雨天撐傘出門，路遇一個瞎子，全身被雨淋濕。他起了善心，邀瞎子與他合用一把傘。瞎子十分感謝，并要求自己撐傘。誰知到了目的地，瞎子居然不肯還傘，欲占為己有，引起爭執，兩人請路人評理。瞎子提出，誰能說出那雨傘有多少根撐骨誰就是傘的主人。傘主當然回答不出，而瞎子竟報出了傘骨的根數。路人一點，果然不錯，于是雨傘歸瞎子所有。原來，瞎子在撐傘時已暗自摸出有多少傘骨了。這兩個笑話抨擊了一些人對老實人的作弄和欺騙，有警世之意。

我也看過劉春山和盛呆呆的演出。臺上盛呆呆拉胡琴，劉春山打七巧板。有人說，劉春山曾在城隍廟梨膏糖店里當過伙計，又唱又說地推銷貨品，后來才到游樂場唱獨腳戲。他能把當日發生的時事新聞隨口編出唱詞，人稱“潮流滑稽”。有一次他正在臺上演唱，觀眾席上有人吵架，場子頓時混亂不堪。劉春山忽然大叫一聲，臨時編出唱詞勸服雙方，贏得一陣掌聲。

陸希希和陸奇奇兄弟一胖一瘦，上臺時陸奇奇打七巧板，陸希希敲小鑼。與陸希希搭檔的原是丁怪怪，一個能唱各種戲曲的票友。兩人到上海后在“大世界”演唱，起初很受歡迎，但丁怪怪只會唱，而且天天翻來覆去就唱那幾段戲，又不滑稽。觀眾久聽生厭，見他一上場就會散去，使陸希希也很尷尬。“大世界”經理要他們退出，丁怪怪覺得不能連累陸希希，同時想到自己此后再也沒有出路了，就吊死在“大世界”里。人們都說丁怪怪脾氣怪、死得怪，其實這是舊社會的怪現象。

我讀中學后，興趣逐漸轉移到看電影和京劇，不再隨母親到游樂場，僅在無線電里聽劉春山和江笑笑唱滑稽。江笑笑在演《火燒豆腐店》和《瞎子借雨傘》時，出言吐語自然平淡、詼諧幽默，毫不庸俗下流，也沒有窮兇極惡的夸張動作和表情，是滑稽界中文化水平較高、獨創一格的演員。他在《明倫堂》中自演祝枝山，與杭州一些文人對聯，將那些墨客一一打趣，據說這些對聯都出自一肚子文采的鮑樂樂之手。

黃楚九死后，“大世界”被黃金榮接管，改名“榮記大世界”，雇用一些流氓管理，脅迫藝人，王家班由此衰落，王美玉也因人老珠黃而隱退。而一些滑稽演員自組劇社到小戲院演出，有的上電臺播音、做商業廣告宣傳。抗戰爆發后，新新公司四樓設立新都劇場演出文明戲，主角有陳秋風、秦哈哈、錢愛麗等。其中有一個藝名胡了然的在戲中扮演配角，出言吐語詼諧有趣，談笑風生，引起臺下一片笑聲，有很多觀眾就是沖著胡了然才來看戲的。40年代時，為了爭取觀眾，他們還特請電影明星白虹、顧夢鶴客串，演《日出》中的陳白露和方達生。電影明星們按曹禺的劇本記誦臺詞，一句不漏；而唱慣文明戲的演員還是照幕表提示演出，上臺后自說自話，與電影明星搭不上詞、接不上戲，使白虹“僵”在臺上、不知所措。而文明戲演員還是自顧自插科打諢、胡話連篇，一場好戲就匆匆收場了。白虹發誓絕不再上舞臺。

江笑笑和劉春山因演唱抗日內容的節目，引起了敵偽注意。有一個曾與笑嘻嘻搭檔的姓薛的滑稽演員，因唱《活捉東洋人》而被禁。薛某不服，獨自一人在外國墳山前獨唱“活捉”，后來被日軍活活燒死。

我當時在大學讀書，教授顧仲彝特地向同學們推薦去新都劇場看滑稽戲《小山東到上海》，主演者是裴揚華和程笑亭。裴揚華唱獨腳戲時的搭檔是范哈哈，程笑亭的搭檔是管無靈。在《小山東到上海》里，裴揚華飾演到上海來賣拳頭和狗皮膏藥的小山東，程笑亭則演偽警（上海淪陷時期的警察，人稱“偽警”），一身七歪八斜的黑制服，腰上掛一把刀殼，拖在地上，滿臉白粉，瞇縫著眼，做出一副三天沒睡醒的樣子到小山東家來查戶口。他面無表情，一口浦東國語，有氣無力與小山東對話，在被小山東作弄時，他也不動氣，反自責無知，完全是一個喜劇角色自嘲的表現。他每說一句，只有一兩個字，也會引起哄堂大笑——笑那偽警的愚蠢、虛詐和自卑。《小山東到上海》演出達一年之久，盛況不衰，震動各界。我先后看了四遍，至今記憶猶深。

在滑稽演員自己組班時，有易方朔和張冶兒兩人組織“精神團”，打起“什錦戲”牌子，以唱各種地方曲調為主，演出觀眾熟悉的京戲劇目。張冶兒主演《鄭元和》，飾演落難公子，接受丐幫乞丐教授的各種技藝如“打蓮湘”、“搖蕩船”等，鬧出很多笑話，博得觀眾喜愛。易方朔更別出心裁，將人人皆知的包公搬上舞臺，演唱《捉落帽風》。他飾演包公，穿著京劇服飾，臉上勾畫黑包公的臉譜，一口紹興話，唱紹興高調，一出場就得滿堂彩。《捉落帽風》說的是包公出巡時有一陣怪風將他的官帽吹落，隨風而去。包公即命旗牌官王朝、馬漢去捉“落帽風”。王朝、馬漢追到一個寒窯，發現窯內有一瞎眼老婦。包公趕到，查詢之下，原來這位老婦就是京劇《貍貓換太子》中被西宮娘娘謀害出逃的國太，于是包公請國太回宮，大快人心。易方朔嗓音洪亮，與國太對唱一句一彩。后來他與張冶兒不和而拆檔，最后又因生活問題而被控告，一蹶不振，離開了舞臺。

我看到過的幾位前輩滑稽演員，都是時代的弄潮兒、演劇界的先鋒。他們來自民間，回到民間，說出了民眾的心里話，演出了民眾自己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