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海。聽到這個詞的時候,它是從洞穴里低沉地傳出來,有一種幽冥神秘的氣質,緊貼著你的耳根如一滴水浸入你耳中洞穴,等到它浸透了你頭腦的每根神經之后,再爬上你的額頭,集結為一種晶粒,透著神奇的亮光,它是詞語的眼睛,同樣是兩只洞穿黑暗的精靈:看——海。
看海的時候什么也沒有,只有水液從內心流出。我站在沙灘上,遠遠的眺望,海,什么也沒有。突然從脊梁上生出一種感覺,涼意從后面襲過來,詞語產生了。后面是海。只有后面是海的感覺,人才有一種徹底的淹沒。
看海,要有置身于海的感覺。你成了海的囚徒,海才真正給你看。泅這個詞是一種真正的深入海中,人被四周包圍著,四周是水。人,僅僅是一個海囚,或者四方流浪的海球。在海里你才知道什么是天涯。人在天涯。不去看海,你怎么能知道。
什么是海的序幕:沙灘。
沙灘也是海的陳列館。沙灘還是陸地的細胞。
在沙灘上行走,面對海的前庭,背后是陸地的后花園,沙是水與岸的臨界,沙也是整個世界的臨界。
在沙灘上尋找,你就有了根本意義上的選擇。
老人、女人、孩子三人去看海。三個人看到海時都呆了。天,海這么大。三個人異口同聲地說,夠了。老人說,我這一輩子完結在海,夠了。孩子說,我這一輩子開始在海,夠了。女人說,我這一輩子自身是海,夠了。
海嘆息說,老人,你是我孫子,你只是退回海灣的一個兵,我把你打敗了。收回的戰利品,是你人生所有的水滴。大海對孩子說,你是未來的航海家。我對你一生唯一的忠告,永遠不要使用陸地的船,因為你的身體是最好的武器,只有像魚一樣游泳,那才是真正的航海家。大海轉頭對女人說,你是一個女妖,我怕了你。古代所有關于海的神話都散落在你的石榴裙下,你在海里播種生命,生產一個海的兒子,他來鬧海才使我永生不得安寧。
一次關于海的對話,居然不用波浪注釋,把所有的含義都淋濕在陸地的樹上,生存原來還真有奧秘。
我以為所有的黑暗都會先投下陰影,站在海邊看影子,遠方怎么也看不到,只有黑暗不絕如縷地蓋下來。乳白色變成淺灰,淺灰一會兒便是黝黑,這時遠處的目標不復存在。為什么會沒影子呢,影子是事物的標桿,光與影合謀創造了事物的形態。難道海上沒事物嗎。我睜大眼睛尋找黑暗,期待某種影子,突然被一叢白色撕開了視野的黑暗,影子。海的影子是白色的,在我瞬間明白的時候,我只注意了沙灘與海的連接,殊不知這時要看天,天在與海連接,這才有了康拉德說的陰影線。
海影不是船,船是陸地的兒子,海影是浪,是海自身的明證,或者看海中的天,倒影中的天不是天,是海自身,海洋是它自身的天空。
潮音。站在沙灘上看海浪拍拍拉拉地走來,聲音清脆亮麗。我說,看一次潮音,那應該是簡單而壯觀的調子,無外乎巨浪推涌著,一陣陣咆哮的沖浪,拍擊沙灘。從波面,我們聽到的是鐘聲不停搖擺的聲響,只有俯身沙灘,海內部的節奏洶涌而來,一種低沉的調式,使全部的空間都在顫抖。在無限遠的地方漲起了潮,一次遙遠的風云際會,波與濤相擊,浪與花并生,隱含的是千軍萬馬的廝殺,雷雨暴風的呼嘯,傳輸光纜中的電流觸動一切生命細節,真是潮來天地白。有海螺的嗚咽,水族的吶喊,海鳥的啁啾,所有嘈嘈雜雜的聲音都起伏送來,你感受到的是海的心脈在博動而化成共鳴。那是一種生命的基調。
雜沓紛至的音響撲上沙灘,你會覺得埋葬你的是聲音,在聲音的后面才有濕意,讓你感受到水液的撫摸與滑動時,聲音已經消退,似乎被一種無形的力量卷走了,聲音逐漸消退。先是那雄渾壯大的低音寂滅,再是那清脆的波音,有些搖晃的波音似乎發出在那些盛水的金銀器皿之中。潮音,以及遠方海燕的叫聲。聽出的是藍天,白云,大海,孤帆,一片漁網捕撈的碎浪,一個女人在海上的揮手,指揮了這合奏的旋律。潮音便是在一送一退中產生于海,產生于海的靈魂。這樣才有了我們對海的聆聽。
我們所言的看海,實際只不過是聽海。
聽海,才能真正懂得海的話語方式。
海從何處來,為什么它竟占陸地的十分之七,人與海是什么關系。在海邊任何人都會這樣去追問,這么豐饒富足的水,難道人類還會缺水嗎?
回答當然是肯定的。
據說地球已經存在了45億年。它原來不過是宇宙星辰微粒的集結。始初它也僅是一個宇宙的垃圾,演化是時間的本質,地球表層發出各種各樣的變化,大約在40億年前有了綠色植物,因而可以判斷水產生于這個5億年之內。一種說法水來自彗星,因為彗星主要由水冰構成,所以彗星撞擊地球形成了地球的冰河期。但冰河期是離我們很近的時期了。最重要的是小彗星的碎冰無法帶到地球,在大氣層之外便已經飛化了。地球在10億年以前的大氣層是以氫原子為主,只有大彗星撞擊地球產生環形山式的坑道才有可能帶來水。可在30億年前單細胞便組成雙細胞,進行有性繁殖。這表明水存在了幾十億年。另一種說法環繞地球的大氣層是由火山噴發釋放的氣體形成,地球漸漸地冷卻有了硅石和鋁巖,大氣層有了水蒸氣浮游,濃縮為水返回地面成了海洋。因而地球有一段是原始海包圍著,成為一個水球。在10億年前大氣層慢慢由氧元素為主,這種氧化使大量的原始生物死亡,在氧氮構成的大氣層基本是由生命物質構成的,生命在天空轉換。
生命也許經過了三十億年的長途跋涉,有綠色,海藻,有空氣,但生命由單細胞、微生物階段有30億年沒有進化成為動物。直到5億年前才有了三葉蟲。可以肯定的是在寒武紀爆炸后,生命相繼在海中產生,而且種類繁多,最早的生命形態在陸地是三葉蟲,在海洋是水母。因此,水母成為海生命的源頭。
水母,是一個美麗而偉大的名字。我在南方的水澤生活時便知道洞庭湖與長江中段有一種桃花水母。她戴了一頂透明蘑菇狀的乳膠帽子,所有飄逸軟體觸須都是器官,我以為它不過是在靜水里的花,沒想到她竟是最古老的生命。以最微小和柔弱來播種生命。
在水灣和巖石上你可以看到水母如一束美麗的飄帶,自由地在水草中浮動,如果用五指去捉她,她會隨水賦形地溜走,讓手掌沉下去,輕輕用掌心托起來,那種半透明的胴體便成為你掌中之物,她散開的裙幅還在淺水里蠕動似地散發一種淺淺的虹暈,極淡的色如同一粒果凍在顫動,在水中她自然的散開蘑菇狀而漂浮,脫水之后下垂一切觸須,那是一種毫不反抗的純潔,只有一些觸須偶爾的悸動,這時你會懷疑,她是生命嗎?把她放歸大海,她隨著風浪起伏,她有一種獨特優美的姿態。
海中水母比桃花水母大得多,不過她仍是水中的小美人,在海里她游泳的本領幾乎只是綠葉上的昆蟲爬行,但她有隨波逐流的本領,在礁石、海草間,她沉下去,瞬間你就找不到她了。我很奇怪,水母是如何控制自己的升降起落,作為海中最小的自由精靈。
水母以她的弱小構成了兩極的神話,一方面她缺少反抗和獵食的能力,一方面她又是丑陋邪惡的象征。
水母(Meduse),譯名:美杜薩,希臘神話中的海妖。是戈耳戈姐妹,頭長毒蛇,口生巨齒,翼生雙翅,還伸出利爪,她盤駐在塞浦路斯的海礁上,她用目光傷人。是佩爾修斯借了姐姐雅典娜的反光盾牌,趁美杜薩睡熟之際殺死了她。救了巖石邊的安德羅墨達并結為夫妻。許多年之后佩爾修斯又去尋找美杜薩,雅典娜救了她,恢復美杜薩的美麗,在佩爾修斯來到時,他從大海的波浪升入星空永遠相伴在天堂。
水母的生命是被動的,沒有取食的器官和消化的循環系統,(不準確)她只能把海中一些浮游生物包裹起來,她放射出身上的一種液體,使食物麻醉,昏迷。水母在食取動物的時候,也食取自身的液體。她這種可憐的食取方式成為了她為大海動物所食取的常規,她為各種魚類毫不費力地吞食。隨著海浪推向沙灘,淺擱下來又為各種海鳥的食品,據說在金色的沙灘上她又白又胖,美麗異常地散開身體,海邊的貝類和飛鳥可以自由地叨取。
對于水母,岸是她最危險的敵人。在海上她可以隨著旋流自由遷徙,她散開的須觸可以漂蕩,可以升降。在岸邊所有的堅硬之物都會碰傷她。甚至埋葬在波翻浪涌的沙粒中,或者隨著水草掠在沙灘,或礁石上。
水母具有最美麗的艷體:桃紅與紫色,還有乳白透明的膠脂。同時她又具有最悲慘的命運。
只有水母是一種最美麗的死亡。
在海里唯一直立行走的是浪,所以浪才是大海的主人。
八月十日,我和朋友站在海里,看海,水不在視野之內,應該讓水從心底涌出來,這才有了海浪的感覺,海水對全身彌漫性地籠罩??春#悄銤撊肓撕V校壑袥]有了水,只有身體浸泡的感覺,海才會在你體內循環。
海其實在惡狠狠地看每一個人。
鞋是陸地的船,載著生命行走。可見人一生都在航海,等到鞋站在船頭時,人生便停止了行走。人生的港灣是船,站在船上也就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海,古人有一種妙解,為天池。許慎說,以納百川。從此有了海納百川的成語。海的名詞并不常用,僅有《文選》中木華寫的《海賦》作為藝文,然后多是與國家和權力有關,是一個形容詞。于是有光明之海、黑暗之海、腦海、四海、欲望之海,今天有了商海。海言其眾多與廣大,在大山、大地、大海的稱謂中大海是最為準確生動的。只有大海才能給人無可奈何的感覺,因為它是液體,給人浮游懸置的狀態,又因其隨時可移動,無根的漂泊實在是大海的神恩。
海在東方人的思維里幾乎是一個容器,難怪古人飲酒有喝一海碗的,而會喝酒的人也叫海量。四海之內指國家,也指包攬的方位,有容人雅量也稱之為心胸如海。海思維僅取其一點作為象征隱喻,真正看海卻成了一種夢想,從文獻記載看,有點奇怪的是秦始皇,四次去渤海灣看海,并建有行宮。多次看海、祭海說明秦始皇這個旱鴨子是真正的熱愛大海,而曹操東臨碣石只是一種滄桑悲涼的抒懷。海思維里是一種霸權,一個強盜的邏輯。竊取的是國家與人民的利益。
把海借用了,中國人施以一種擴張的想象,與權力結盟,海只能嘆息。西方人給海一種創造,編撰了許許多多神話,海在西方人那兒是一個美麗的神話,他們用思維在玩海,弄潮,把自己的身體和海親和起來。相比較古代神話中,希臘羅馬里傳說的海神命名各種各樣,東方沒有海神的名字,而海外置于一種神秘的想象。
夜晚,無人的海邊。無人——海。寂靜的海和天邊的黑暗同樣難分大小,黑暗與水洶涌而來,低翅地搖動著大地。黑暗中的海,陷入了歸零狀態,真是一種無可表述狀態。假定我也不在大海邊,空寂的大海會怎么想呢?其實很簡單:大海成了自然真正的主人。
大海的顏色。從太空看地球,是一顆藍色星球。我們幼稚的語言詞典里裝了蔚藍色的大海?;蛘哒克{無限。藍色的海無可置疑,它和我們坐飛機看藍天的顏色一樣,湛藍、蔚藍同樣是天空,這很奇怪,為什么海天一色呢?問題就出在這兒。天與海其實本無顏色,不信你盛一盆海水再看,純透明的,無色,若論顏色,海翻騰的時候頂多是白色。海天為什么變成那么好看的顏色,而且幾千年前的古人發現的天體與海,還是玄青色,是比我們今天見到的藍要深得多。所謂天玄地黃。這是為什么?是我們的視覺誤差,還是對象本身在改變。關鍵是我們的大氣層,億萬年以前大氣層含氮成份高,人類社會以后含氧成份高,僅僅幾千年大氣層成份變得更加多樣復雜,但氫氧含量不斷增高,我們視覺是通過光子作為中介,于是有今天所謂蔚藍的大海。當然也與海生物的運動吐納有關,因而藍成了海的象征,成了天的象征。其實,藍不過是我們的視覺幻象而已。
我多次看海,海的顏色并不一樣。在山東半島的海灣,我站在蓬萊閣上,傳說那是八仙出海遠游的地方。天空沒一朵云,藍得輕紗般的透明,藍的水液感似乎從指尖要滴下來了,陽光和那種藍色交融,有時閃閃爍爍地浮出一點金黃,如星點墜落在海中,海藍似乎更為深重一點,但由于有白色的浪花,大海從腳根下鋪開,推向遙遠,如同水皺的絲綢,很均勻地重疊抖索,在極限處如果不是有銀白的水線,海與天的藍是無論如何也分不出的。那時候我只能認為是天體的藍色復印在海中產生的效果。因為轉頭看大雨天中的海,那種藍色看不見了,藍色有了許多青黛。說白了,藍深沉得變成蒼青色了。
再一次在青島看海,同樣出現了天空單調的藍色,可是海平面多數高出我的視野,有點像海藍的簾子掛在我的眼前,鋪展的藍色有時會皺出一點亮度,陽光下水的耀斑,或者白色的浪花,這時的金黃或者雪白都在瞬息間輪換上演,在撕開藍色的缺口處流出來的依舊是藍色。我在海的岬角一直呆到下午,天轉陰,黑色的云把天遮住了。沙灘邊也長長短短地推出了許多細碎的浪花,撲上去咬著沙灘,撕拉一卷,潮水走后一片平淺的細沙。視線跟著海浪走,白浪成了灰色,灰色從海面像霧一樣罩著,灰色的霧與灰色的海糾纏在一起,使視線滯重起來,這倒與海上浮泛的那咸味與腥味特別切合。在海之外有一種濃重的,接著是威壓而來的灰白,在視覺里不見海,而海的灰白成為殘存的印象。海味一如粘貼在魚網上叮咚的聲音,敲碎在我思維的溝紋里,如是一同也把那些灰色織進去。這兩種顏色的差別在心理感覺上,海灰是濃重的,有粘質,似乎擠下都是不干的水氣。海藍是透明的,有輕盈浮飄,水液在藍色上掛不住,滴滴咚咚地掉下來。
今夜,我們看滑稽戲,我的朋友趙杰信佛,他在內心祈禱。我從他左側遠視,海的顏色怪異,并非純黑,而是墨翠與玄青之間。海的表情并不一致,這時我驀然想起趙杰白天開車在秦皇島市繞一周,從樹岔的縫隙間看到的海,我以為在綠葉中鋪掛了一些灰藍色的斗篷。藍色若向灰轉換時,一種翠亮欲滴便變得有推抹不開的滯阻感。這一點與我在青島??吹降拇蟮忠恢?。
朋友說海的顏色比天體云層還重。我回答,顏色是有重量,但只要放入大海,凡人是無法把它拎起來的。
我們看到藍色,藍藍的天,藍湛湛的海,還有藍色的湖。一切遙遠而含有充沛水汽之物都會是藍色的,這是作為空氣的介質中含有很多氮,氮產生了藍。還有燃燒不充分的甲烷也產生藍,火焰頂端藍色的焰質便是明證。
對于普通人來說,只知道海里的三種東西:水、鹽、魚。因此對普通人來說,他不懂海,他無法知道海史,無法明白海水為什么不飛起來,海水是否流動,海水用什么單位稱名與計算。據說古地球被海水包圍,其平均深度為彭克所計算的2.64公里。大陸漂移后,海底不同深淺日益明顯,太平洋最深,為4028米。最深處可達6277米,全球最深的海溝也許到一萬米,即使這樣,大海的深度對地球而言也沒什么奇怪的,因為最深的大海也不到地球深度的千分之一。對地球而言這微不足道的大海卻占有地球表面十分之七的面積,而且真正生命的產生始于大海。
許泰曼說,恐怕不會有人真正懷疑淡水以及固體陸地和空氣中的生命起源于海洋生命。
我們無論用一個多大的盆子盛水,在容器中的水是不會流動的,除非人為的作用力。但海洋卻有自己環流的規律。這很好理解,海洋太大,在他身體內有各種運動的力,海嘯、(地震)地球自轉、潮汐、臺風、巨大的魚類運動,都會帶動液體運動,海洋漩渦之大,我們乘快艇繞行一周才能看完。海是一個流動循環體系。
海水還有一個隱形的增長與消減,陸地上各種河流永無休止地把淡水注入海洋,海洋無數水滴又被太陽蒸發變成雨云播撒在大陸上。這種增減也會引起水運動。
奇怪的是海,總處于守恒狀態。這是因為海洋中的水滴受到引力,也受到包圍它的粒子的壓力。而水面又受到地球自轉中向心力的牽引。水靜壓力隨深度增大,使作用于粒子底部的壓力增重反抗引力,使其向上,也不能完全平衡,其差額足以使粒子每天繞地軸旋轉一周。在赤道上的水,是每秒以400米速度旋轉的,(這也沒使水飛起來)相對地球自轉它還是太慢了。由于向心力的速度的作用,重力好減少了一個量,正好產生圓形軌道運動所需要的加速度。水靜壓力隨嘗試的增量,稍微減少減弱了一些。這叫做把地心引力的變化吸收進重力復合量中。
因此大海的水不會飛起來,而我們盆中之水在搖動中卻會飛起來,其道理在重力復合的規律中。
我們面對大海是不能說理論的,但還必須得補充一點,流體靜力學平衡:地球是一個快速旋轉的球體,對固體而言受重力和引力作用,加上本身的質量,固體在地球自轉中沒有變化,這很好理解??纱蠛J且后w,隨時處于飛散流動狀態,為什么也緊緊地約束在大海之內呢。我們空間大量分散的物質被地球引力所牢牢地吸引,成為一個球體,這時內部產生的壓力大到足以使向內的運動停止為限。所有重力都會指向地球中心,與它反向的壓力梯度由球心一直指向外層四周。這兩者相等且在同一條直線上,而方向相反,于是物體全都靜下來了。最后大海便隨著地球沿著一個固定方向持續不斷地轉動。
我羞愧和大海談論博大與寬廣。因為無人能超過它的極限。廣大:有實體的廣大,空虛的廣大,透明的廣大。我們見過廣大嗎?沙漠的金黃隆起來頂住了天空。草原如同海一樣縱橫鋪開,人在視野中找不到它的邊界,即使鷹的飛翔,也沒超越草原廣袤,這是一種實體的廣大。在太空中飛行,無論飛機或者導彈,還有宇宙飛船,都不能飛出我們稱之為太空的東西,最絕對的是,光是目前最快的速度,依然沒有飛出宇宙,這是一種何等程度上的虛空廣大。天空,我們可以穿過云層,大海我們可以透視海底的動物與水藻。水液在大海是一個連續的整體,但許多物質都可以穿透它,我稱之為透明的廣大。
廣大,歷來都蔑視人群的,它以無窮無盡的集合體,(在終極意義上也許是有限的)說明任何單一物質的孤單,人們個體的孤獨就更微不足道了。但人的孤獨并不來自廣大,廣大在對立意義上只產生渺小。人的孤獨源自于人自身在廣大中的無可歸依而產生的痛苦。人與廣大,船與大海在比附上是一致的,大海上的船,永遠是沒有歸依的,只能在水上作永恒的流浪,如果讓船進入港灣,船便變成了岸的奢侈品了。船在陸地上是廢物。船,在人、岸、海三者中選擇,船永遠都是過客,它沒有歸屬,所以船在岸上是最孤獨的,把船葬于海,或者大地,它都和人一樣是一個永恒的棄兒。
死亡是廣大中的一顆沙粒。死亡是廣大中的一滴水珠。死亡是廣大中的一縷空氣。廣大面對一切,無可匹敵。這也包括大地,大海,太陽、月亮。天空是廣大的,廣大包攬一切??墒俏覀円斫鈴V大,都是從他們中任何一者開始的,特別最細小的事物。例如一粒沙見世界,一滴水見太陽,這樣廣大又成為了我們掌中的事物。
大海,亦不過是我們手指彈動的一滴水珠。
在沙灘上看海螺。海螺是一個神奇美麗的名字,給人以無限神奇的想象,又具有神話的奧秘。海螺,螺字給人有視覺感上的旋律,暈眩,迷幻一樣的感覺,而螺的聲音也包藏著復合的節奏,不如水,或者光單純。在直觀感知中螺是一種高于海的東西,具有更廣大的含義,或者暗示生命的遷徙。海螺有各種顏色,潔白、金黃、紫藍、花斑等等,海螺是海水生養,又是海移動與洗凈的。大海,生產每一個具體的海螺,無以數計,形貌各異,以致大海都無法分清它的子孫,給予精細的命名,但每一個海螺又都是大海的代表,在海螺的每一道紋路傳輸著大海的信息。
我凝視著海螺。任何一個海螺都無法一次把自己交給視線的強暴,還不說那些細微無比的螺紋,單說那些螺角,誰也無法分類命名,我在尋找它美妙的折皺,無意中看到海螺的面,螺的內部有無與倫比的光潔,每一分一毫的光潔面上都閃爍著五顏六色,本以為是純白,微微動蕩你會發現粉紅,淡紫?;蛘哌€有液體的藍。紅、黃、藍融于海水卻混成于海螺的體內。海螺是典型的,內與外截然不同,外部平凡的螺線暗藏世界生命的本質,內部精巧地展示蝸居迷人的優雅。
螺線是我們世界的奧秘。
海螺,無論在大海,或者沙灘,是最本質地展示了它的形式特質,螺旋式的紋線,是世界在隱喻狀態下延伸。
螺旋形式是世界的一種結構方式。
大到宇宙的星云,銀河系都以螺旋結構狀,所有動物的波質紋路,植物內部的肌體組織,更不用說藤蔓植物,小到人體內的DNA組織也是螺旋構成,世界事物無論外形與內部都由這種螺旋式組合。
螺線優美流動,旋轉,環形,拼貼出各種圓形、弧形、錐體,不規則幾何形,花紋、波浪、葉緣……螺線可以永遠無限地遷延與接續。
螺線有錐體螺線、紡錘螺線、運動螺線。大海自身也是一種螺線。并把螺線推廣到世界的抽象:星云,旋渦,眼睛,獸角,皮毛,旋風,軟體動物,乃至于人的一切秘密,頭發與肌肉,器官與身體或者花葉與樓梯,波浪與云朵。螺線是海的形式,也是世界的結構。
螺線便是這宇宙神秘的線索,它溝通世界時,也形成了對生命的一種表達。原來是螺線纏繞著我們這個大干的世界。
螺線,我們這永恒生命的象征。
人類熱愛大海,大海是一個鏡像,是一種本能,是一方疆域。在大海,每一個人都是雙重影像,真實與虛擬,偽裝與本相,你看到了自己另外的東西,你不明白的時候,大海是一本自我的說明書,個人在大海里透徹無疑,和大海的透明相比,人似乎太污濁,因而每個人都要洗滌,讓自我從透明中裸露出來。在海里行走,人僅僅只是一種本原,什么也沒有,才能和海融合。水浸漫你全身肌膚,從汗毛的末梢,從皮膚的紋路包圍過來,這時你才知道人是那么輕盈地揭開了水的皮膚,讓柔滑在無數自由之路上行走,靈魂從水里浮起來,在藍色里漫游,望望澄明的天空,水在無形的螺旋中搭成了步向天堂的階梯,你可以清楚地看到靈魂順著乳白霧絲爬上去,飄散,浪游。你本能把這些骨血掏出來,洗凈,洗——本質到底純潔否,如果本身不純,洗凈一詞只是人體垃圾上的一朵動人之花,一種靈魂出游的想象。
任何人在大海鏡像與水洗中都保持著神話般的想象,我與自我,我與他者,我與世界保持同一。所謂質本潔來還潔去。大海,便永恒地上演這人類的同一性。
從起點到終點,保持歸零狀,在藍天與藍海之間,有太陽照著你的靈魂。
其他,純粹與空無。
光,水,色,汽。去看,去體驗,去感受。在太陽底下一切都是舊的,你只要伸出手,一切都是新的。
太陽,我的太陽。大海,我的大海。一切,永恒。
突然,我不在了。無,在天地和大海之間,人是可以沒有的。人變成空無。零,空洞,沒有,缺席。
無,因了人的缺失,這時虛無才有書寫的意義。
在大海里,人什么也沒有了。無,讓人一切從頭寫起,只有無才可以有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個詞,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在無中,我們才知道獲得什么。
無,在大海里,我們獲得什么?我們茫然四顧時,真是什么也找不到,什么也拿不出來,感嘆一擊,噗,浪花叢生。我們獲得了有。有水,我們擁有了水,生命之水。生命之水藏于自身,發于大海,歸于大海。
偶然中,大海浮動葉子,樹或者草。水中浪游的葉子,或者葉子上的一滴水。這是夏天,竟有綠色的落葉,其實大海也有自己的葉子:藻。
藻是從海里面飄出來的事物,記載的全是生物的信息,生命從此便浮在水上,飄、浮、飛,游這時成了物質的根基,風與水由事物變成一種介質,葉子便飛在它們之上。
我有一個朋友,叫葉子。
看到水中的葉子時,我只想到一句話:滴水神恩。
我們認識許多年了,或者還會認識很多,很多年。她讓我明白了滴水與大海的關系。
面對大海,我們不需要很多。僅僅是一滴水的陽光。
我去看海的那天,北京落了十年以來,最大的暴雨。車在雨中箭一般行走,閃電劃開前方的黑暗,雷聲從我們的頭頂削過去,我以為那就是大??奁难蹨I。
雨水瀉落在華北平原,連成了水的汪洋,透過雨簾,我看了陸地的大海,汽車于是變成海中的船。
違反常識的理解,海只不過從天上來,在渤海灣時,海居然出奇的平靜,這讓我異常感嘆,大雨落幽燕。原本只不過大海把曾經遺失的首飾自己收回來了。無論揮灑多少淚滴,填滿多少江河湖泊,那也只不過大海手指彈出的一滴。揮揮手,一絲雨線,一串晶亮的珍珠,在海的懷里劃了一個美麗的弧形,最后跌落在衣裙的邊緣,聽一下環珮叮咚,那只不過是海淫蕩的笑聲。
看海,便是把欲望交給海。你永遠無法看到海的廣大,那是因為你絕對是一個視覺的盲者,面對海,眼睛永遠都在把海縮小。海不僅僅是對大陸的包容,還是對天體的籠罩,所謂滄海一粟,并不特別,閃亮的永遠是那只眼睛,只有當眼睛掉下淚水了,你才知道,那才是對大海多么深刻的嘲諷。
滄海是一個無限的延長音,最后收在粟字上,僅輕脆一頓,滄海一粟。滄海一粟,又兼滄海一粟。
海島,我們不知道在哪里,因為它是大海的船。我們從嬰兒時便在尋找,沒有。沒有海島。站在海邊我對大海作無窮的眺望,海島在遠方,它是萬頃大海底下一個童話,一個竊竊私語的夢。
每一個人都在尋找那個心中的海島。因為只有它是真正大海的船,我們出發了。到了海上,驀然回首,啊,天啦,大陸就是海的岸,我們走進大海,才知道我們已經離開了岸。人,總是到別處去,尋找自身。
在我的感覺中,海島永遠是一個和海螺,漁網相關的地方。嗚,嗚嗚的螺號響了,那是大海在說話,并把聲音傳到海外,就聲音而言,沒有海外,只有大海,而且是大海的噪聲。寂靜的海其實只是個騙局,海永遠都是有聲音的,最基本的是水聲,那是海的運動,還有地的運動,還有海生物的運動,各種復雜的聲音綜合在波浪底下,吠聲,哼聲,嗥聲,噓噓,唧唧,嘩嘩,大海是十足的交響曲,最尋常的是一種咬蝦,小甲殼動物將爪子咬在一起,當一致動作時便產生一種協力,那是油炸的噪聲,琵琶魚鰾上的肌肉在緊張中會發出豬一樣的哼哼。海里所有的魚類都有自己的語言,不停地發聲,為尋找食物而交流。海豚和鯨魚發出的聲音很大,很規律,魚也有自己的生物鐘。
唯有海螺的聲音是一個替代品。
海螺響了,那是海中最虛偽的聲音。
海聲在水下,它有四種秘密聲道:混合成聲道、影區、深海聲道、會聚區。海聲是一套秘密語言,紀錄著海的密碼。海不能在水上說話,只要大海對陸地宣言了,那一定是一場巨大的災難。
今天的海聲已經污染,留下了人類肆虐的痕跡。
你聽聽,大海在低翅地哭泣。
在海的邊緣,你摸不到大海的心臟,你就看不到大海的輝煌。學會游泳,到大洋環流中去弄潮,你才能觸摸大海的脈搏。望洋興嘆,真是一種刻骨銘心的準確,在海的邊緣眺望,彼岸便成了人們永生的期待。弱者感受的海才是海的真面貌。最本質的說法,海是自己的暴君。
扭著海的頭顱,把它摁下去,讓它喝自己的鹽水,嗆得它渾身抖動,再踹上一腳,你以必死者的信心去蹈海,頂風破浪的去浪游,無論飄浮,或者行走,彼岸成為一種目標,我們只有跨越。在與大海搏斗時,大海會悄悄地告訴你,什么是大海的精神。
大海不會在你看海時交出它的靈魂。因為,你的觀看永遠都是一個旁觀者的貪婪,海里耀眼的珍珠是在深海蚌殼的內部大放光彩。
到海的中心去搏浪,或者在海谷做一個秘密的潛水員。那時海會告訴你,只有我才具有博大的胸懷,廣闊的自由,和動蕩不息的力量。
弱者,到大海去,死吧,你不要回家,你獲得了大海。勇者,從大?;貋怼D銜壖伊骼耍肋h在途中。大海懊惱地說,混蛋,你折斷了我的肋骨,多少偷了我一點精神。
真正的大海不是人類的,在海產生的時候,人類還沒有任何蹤影,是它摳斷了自己的肋骨,做了一個自己的敵人。人類,你是我的子孫,為什么回頭還要弄臟我的一身。這一點,至死我也不會原諒你的,孫子。
什么是海的語言,波浪。一切海聲都在它的腋下。波浪吐露的是大海心靈的感受,無論多遠它都敢去,無論多高,它敢升上天空。波浪是大海性格與情緒的傳感器。一切喜怒哀樂,殘暴或者溫柔都化成了無數浪花。抓到了波浪便摸到了大海的脈搏,海的一切心思與疾病都可以診斷,在波濤洶涌的浪中我知道海的弱點,無論海多么博大廣闊永遠都有對岸的吁求,這才有水與岸的對話。這才可能有對海洋的自我證實。海在流浪中永遠不知道終點,只有在它看到了岸,它才知道,喂,陸地,是我賜予你生命。你要用一生來回報我。大海這時充滿了內心的驕傲,水的一切回答都在岸,也只有岸最了解水的性格,抑或情緒,它把無限豐富的內心通過波浪傳給了沙灘。
大海與大陸的對話:波浪。
波浪:長波是海的旋律,短浪是海的節奏。
某天夜里,我和梅站在沙灘,還有細風如絲,一陣浪涌上來,撲上腳趾、腳背、裸骨、腿,由腿爬上了膝蓋,水浪從沙灘上推過去,潛入一片沙地,感到濕潤的滑翔被卷走了,留下來的是沙灘上細碎的皺紋,梅的腳埋在沙子里,她說,只有在沙粒里,腳心才能感受到海的節奏是如何涌動的。沙灘上一疊一叢的螺線,在月光下和水浪保持優美的平等關系。我想時間就鋪在這月下的紋路上,讓海浪無休止地卷走。生命也就變成了這細碎的浪花,散碎的沙粒,月光中的海灘,依舊透出貝殼驚人的美麗。
那是秋天,海潮退得很低,沙灘變成了一里多寬的長廊。我拉著梅的手,走過了這月夜無人的海灘。
她說,這是我一生看到的最美麗的海灘月夜。
對人來說,海是一個悖論:喜歡與恐懼。沒有人不喜歡水,人類對水保持著親和這太正常了,因為他產生于水??墒呛Q蟊厝粫屇憧謶?,海的力量,海里的迷亂,海里的噪聲,海底的黑暗,人是沒有辦法不恐懼的,你去面對巨浪與旋渦,包括你去面對巨大的魚,面對你無法把握的東西,你只能被它吞噬。也就是說在海里你時時刻刻都可能失掉,所有的勇氣也僅僅是一滴海水。
我做了一個試驗,在海邊我信心十足,這沒什么,和我家鄉一樣,洞庭湖便是內陸的海。我勇敢地去游泳,岸邊有浪,水里很涼。但海水浮力很大,向著海域游去,這很豪邁,前面什么也看不到,包括死亡。我奮力地游,向著深海,累了,我想在海上歇歇。問題來了,海里的水,你無法吞咽,又咸又苦。在浪里你無法總是高出海面,這時候,你尋找岸,回頭看的時候,你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游不到岸邊了。
恐懼來了。它像水滴一樣包圍你,浸泡你。你會奮斗掙扎,創造一種可能,可是你擺脫不了恐懼。我問自己,是對死亡的恐懼嗎?生命的終結是人生來就明明白白的一個問題,從母親的懷抱里告別生以后,你每天無時無刻不在向死亡邁進。死在海里不也正是一種合理的歸宿嗎。有什么可恐懼的,但不行,你還是恐懼。
恐懼即針對事物,又超出事物。
恐懼是對喪失的反應,也是對無可把握的驚慌。如此一說恐懼也很正常,但細細分辨,恐懼沒那么簡單。通常人們會對生命的起源抱有極大的熱情。因為它不同于滅絕,死亡,終結。而恐懼意味著毀滅,在海里每個人都明白,死亡隨時都可能發生,俗話說的,怕死不游泳。人不可能永遠在海水里,海是一個不適合人生存的地方,每個人面對海只是一種生存的期待,都是一次出發,保持對生命起源的興奮。
海僅僅是人生的一種夢。
可是人還是要恐懼,海的迷茫,不知所終。在海里運動時你才明白,恐懼才是真正的海里的巨人獸。
黑暗有什么可怕的,人來自予黑暗,海水有什么可怕的,生命起源于水。人有什么可怕的,你本身就是人。
可人還是恐懼,面對恐懼之海。
在大海里不可言說,本身就是恐懼。
大海的水湛藍,但苦澀。潔白,但又是黑暗的深淵。干凈,但又無限的迷茫。陽光下的大海是透明的。但深入水波之后,又陰森而嘈雜不可測。
水把岸截然分成兩個世界,站在岸上的人看海,煙波浩淼,宏大雄偉。溫柔平靜的時候,像一匹藍色的綢緞,永遠也飄不完自由的疆域。如果有月色萬頃,你在銀白底下,任想象去那些神奇的海島,聆聽海螺的韻律,海里清脆而迷幻的聲音,那是壬塞的歌聲,你以為是大海美麗的召喚,其實那只不過是人類的一種幻覺。
陣風之后,水翻波浪,一片渾渾沌沌,朦朦朧朧,海水頃刻便露出了兇暴的嘴臉,漩渦如一個飛盤似乎要把你吸進無底的黑洞,波浪像山一般撲來,撕碎你所有的想象,誰也沒法描繪海上的驚濤駭浪。萬砘巨輪也是它手中的玩具,如果這時人拋入海中,還不如一滴水的蹤跡。大海原始的面貌一定是洇洇冥冥,昏昏沉沉,甚至還會是粘粘稠稠,糊糊涂涂的。因而初民便保持了對海的震驚與恐懼。還不用說海洋上的熱帶風暴,那劇烈殘暴,搖撼震動的海上運動,海咆哮了,憤怒了,喊叫了,瘋狂了。海,驚天動地的哭,嚇壞所有動物,因為他的眼淚可以把地球湮沒,再勇敢的航海家也不要與水較勁。
海又有另外的神話,海蛇可以長數公里,鯨魚比船還大,海怪從圣河里走出來,人變成魚又化成了女妖,連海神也管不了海的暴烈,神秘的海島還有吃人的生番。誰說海上有仙山,荒涼幽冥中擺放的全是人與魚類的骸骨。
海潮涌起,流峰一個一個地推來,隨后又一個無情地壓碎前一個,蓋過無數海島與船只,風馳電掣,呼嘯奔騰,海這時強烈而低沉地涌動,無邊無際地更迭,潮涌浪跌地覆蓋,你只要細細地聽聽來自浪中的吼聲,那邪惡無比的旋轉咒詛,比悶雷更加沉重,波翻浪涌中有多少貝殼,多少魚蝦、水生物也驚恐那大海的洶涌澎湃。一種撕裂與毀滅的潮音帶著多少生命的顫抖與哀怨。
大海就是這種暴力的典型。
海的細節:水滴與螺線,還有波紋。
大海有最復雜的動態,環流、旋渦、波浪,帶來浸潤、滑動、搖撼,顫抖的質感。海的生命在大氣層內無處不在。葉子用一個形象的說法:海水蒸包子,人就是包子。海把自己散發到各種事物之中去,拉長,籠罩,又對萬事萬物進行清理,然后采集一切事物的細節,收攏,歸之于海,海是人類全部細節的墳墓,包括每個人吐出的唾沫。海也永不停息地制造細節,然后不停地分解,重新結構,創造出多種的形象。
生命發源地產生生命又播種生命。一切動物與植物最終都歸結為海的書寫,包括樹木、草蟲、沙粒。據說水族生命絲毫不比陸地動物少,他們享受了海水永恒的自由。
生命變成了多種多樣的形態,其實不過是海的細節分裂了,產生了水與岸的遷移。海循環播種了陸地生命的旺盛,海成了生命的搖籃,也是生命的原動力。
因海的細節又是世界的,也是人的。
海把自己變成世界,世界又歸之于海。
海把自身的細節全部刻錄在世界的輪盤里。世界在細節中舞動,一粒沙,一絲風,一線陽光,一根草,一粒米,一朵花,一個生命……我們在世界的任何地方都看到了海飛,海飛了,我們再去看海,便完成了全部關于海的想象。
同時也是關于海的夢。
海的自然,是海的力量塑造的。海力,一切海力都會轉化為一種形式,那就是海浪。并以發聲的方式告你海的能量。海力,沖浪是直線的,旋渦是弧形的,沉降又是一種力量的起落,只有螺線是一種隱形力量制造的。
海的力量是矛盾的,它產生力量又可以化解一切力量。在海內把各種力量揉成面團,在水液中消解,然后又把它撕開,拉長,擲出去,某一種擴散的力,借助太陽,把海的細節拋出去,脫離水的軌道,變成汽。海力在轉化中看不到了,但海在撿回自己靈魂時,又產生無與倫比的力。
誰與上帝對話,最有力量的只有海。
彗星也許只有固體的水,如果能找到,那就是海始初的味道,一定不咸、不苦。為什么變成又咸又苦的海呢,正所謂苦海無邊。這種味道一定是大陸的。有意思,水自身來自外空,味道卻是地球的。
于是我們很容易測出大海的年齡。
唯一的方法,便是鹽化。
最初的水是不咸的,匯聚成海便攜帶了大陸的鹽。原始海鹽化僅在萬分之200左右,鹽度在百萬分之500的水是安全飲用水。意思是任何水中都含有低量鹽。
我們知道海水鹽化的事實時,鹽化量在百萬分之35000左右,應該說,現在海水在繼續鹽化。
根據海水鹽化的速度我們測出了大海年齡還不到一億年。而地球年齡已經45億年了。那我們的地球海是在什么時候,這連科學家也無法準確回答。
大海是一個集散地。
水循環,生命與世界賴以生存的唯一鏈條。據說是大氣層中水蒸氣濃縮成海洋的水。這有個悖論到底是先有海還是先有大氣層。要把大氣液化為現在的海洋,多少水,得要多少年才成。一滴水匯成大海從歷史來看真是沒錯的,我們不要討論來自于太空,或者地球自身。單就水的形態也是讓我們目瞪口呆的物質。
唯有水是三種形態:液態、固態、氣態。而固體密度是低于液體密度的,最小的一滴水也由六個分子排列組成。真正能干變萬化的不是神話,而是水。據說發現月球上有800億加侖水,相比地球它少得可憐,但月球沒有大氣層。水無法在月球循環。水循環不是簡單地說海水在大氣層中走一圈回到海洋,而是水通過地球的生物體系進行循環,水面升到15公里的高空,(其實很低)然后在大約5公里的深處自我調節,這時大氣里的水,是各種復雜的綜合水,太陽從一個庫房提水到另一庫房綜合,是一個整體系統的動作,時間短到幾個小時,長則數千年。最終歸于大海,水在空氣,大氣層,大陸旅游一次誰也不知道花多少時間,性子急的,十天半月地歸海,貪玩的千萬年也還沒回到海里去,能計算的海水現在大約有14億立方公里的水,其余上億立方米的水是一種在路上的狀態。
如果將14億立方公里的水鋪滿地球,地球海深平均為2.7公里。這似乎比原始海的2.4公里更多。很奇怪,水怎么又會多出來了。在太陽系內唯地球有大氣層,維持一種均衡狀態,一切都會不多不少地居于地球,水同樣跑不出大氣層。這是為什么呢。地球底部是否還有大量的水,跑到了地球的表面來了呢。
如此眾多的水,但能使用的淡水僅占百分之2.5,至于人類的飲用水則少得可憐。關鍵是我們大量的淡水被污染壞死,人給自己用水下毒,無可救藥。
十年前我在南中國看海,在視線里沙灘比海還寬闊,當地人叫銀灘,在沙地跋涉,向海洋出發,這時覺出了許多河流、溪水,也在向海洋進發,海洋成為一種目標,隱隱約約如同沙谷挪動的聲音,窸窸窣窣地,你會覺得草叢中有許多動物沖突奔走,然后才是虎嘯龍吟,不是聲音向我撲來,而是我去逼近聲音,很長時間,我把腳印疊在沙灘,看著一線銀白的卷簾,層層疊疊地向遠方散開。大海呢,那藍色的大海應該是千軍萬馬奔騰而來。為何聽不到陰沉低翅的浪濤,我回頭看陸地也在撤退,一個人的沙灘,比站在海中更顯空曠。如果不是偶爾的海鷗聲從空中掉下來,我覺得也太寂寞了。
沒有居高臨下地看海,海失去了洶涌博大的氣勢。一方懸崖,一個高丘,一個岬角,或者飛石與懸橋,于是沒有海鳥的俯沖,翩然奮飛,翼點浪頭,潔白的羽毛,抑或長長的黑翅膀鋪著水波掠過去,水擊三千,浪遏百尺,海不在犬牙交錯的懸崖邊,也沒低凹危聳的懸空石與暗礁,也就不會有北方站在海邊的驚心動魄。
我覺得只是去漣漪陣陣的湖邊玩,放心地向海奔跑,一躍而撲入那細碎的浪花,還未及出聲,水被一種低翅的潮聲給埋掉了,再鉆出來全是排山倒海的浪,一伸一拉,我已在海中幾百米了。這時才知道自己被神奇藍黑的大?;\罩著,聲音與水浪合謀,推上去掃蕩了整個沙灘,然后鏟平沙岸一切,摧枯拉朽之后把我像一袋沙子帶走了。
海在瞬息間變化,竟不給出閃電與雷聲的預告,僅僅只是一種黑色的籠罩,那是一個巨大無比的灰色涼棚,隆拱起來,牢籠天地,于是我在他的網絡中左沖右突,那種亮藍也不知什么時候變成陰郁的黑色,撲喇喇的蓋過去,海水是一種雄渾的吼叫,潮濕地撲痛你的耳膜,我看不到海水的沸騰,只有凄厲的水聲,我只能在水網中落荒而逃。
只因今天還活著,回憶才知道大海的威嚴。
人是陸地的動物,看海,是視覺對海的侵犯。海與人各自的感受是不同的,海接受的是窺測,是調戲,是你把一切臟東西都扔給了它,還那么色情地注視它。海只有憤怒,用所有的力量來撼動你站立的根基。
人去看海,是一種目標,吁求。一種內心撒嬌的方式,人向往一種不可抵達的夢境,海成為一個夢,海島,大船、漁民,螺號,燈塔,珊瑚,一切都是夢想的詩意,大海被想象成了人的生活方式,海的浪漫,海的激情,海的欲望,海的夢幻。但是海并不為目的所存在,它演繹的是海生命的方式。我們看海,是看自己幻想的海洋,可是大海超越了想象。它的激情,它的力量,它的色彩,它的聲音,它的味道都不是人們想象的結果,真正的看海,應該是我們一次想象的歷險。因為大海本身就是一種想象。
海不是我們所期待的。重新思考關于海的意義。海永遠都是一種緣起,海沒有結果。結果只是我們對海的觸撫,是我們找到了海,而不是海找到了我們。
人類,只不過是海壞死的部分,把你置于陸地,我卻還要用乳汁來喂養你,你卻把尿撒在我的懷里。
海傾訴的時候,也許只有太陽和月亮知道。
我們看海,其實與看無關,那實在只是一種本原的召喚。我們生命起源于水,包括靈魂與血肉。
大海神恩并不是一種象征隱喻。
愛倫·坡的寂靜之水,惠特曼的大海之歌。水是一種激發想象的物質,水是一種智慧的賜予,或者說是水給了我們智慧,因古語說,仁者樂山,智者樂水??档吕岩簧I給了海洋,雨果寫出了《海上勞工》。文學來源于水,海洋成就那么多詩歌,或者小說,于是我們可以理解有一種水的文學,還有水的繪畫,水的音樂,水既然與生命有關,那么它就與萬事萬物有關,電影《水的世界》。水成為淵源,它是大地的血,植物的汗,動物的眼淚,水成為我們的無意識。腦海,既是形象的又是本質的,沒有水,腦又如何運動,智力源于水并不是比喻,生于水,而死于水,是一種宇宙生存法則,萬事萬物都無法逾越它的規范。
水,我們的生命之源,是整個世界的紀實。但水比生命活得久長,大海只不過是水的一個形式。大海盛水時綠色海藻竟有30億年壽命,但生命并沒有在它那里突變。
生命突然產生時,水嚇了一跳。大海其實在不懷好意地微笑,我以為生命不過是一個點,沒想到分裂成那么多怪模怪樣的東西,看樣子我戲弄了他們幾十億年。
現在他們在用文學藝術戲弄我。
在人生暮年的時候,我一定還會和梅來到這個海濱,揀回幾十年遺落在沙灘上的手鏈,我知道那時候看海已經沒有意義了,那只不過看一個歸宿,人生滄海。人一生都說去看海,其實到了臨終的那一天是不需要看海的,你以一生的精力在實踐海,一如前文說的,你是被海打敗的一個兵。我會悄悄地跟梅說,人生進過麗茲酒店住過一次夏奈爾套房這就夠了。什么東西沒帶來自然什么東西也不用帶去。大海的房門已經打開,擺好所有餐具,把一生歸結于海。這是人生難得的完美。
海已替所有人都寫了他的結局。
海是個女巫,她替世界預言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