孕

柳桉不是木頭，她的爸爸卻是運河邊一個小村里的木匠。木匠聽到老婆生了個千金，嘆了口氣，拿著手里一截柳桉木，就叫柳桉吧。沒生個兒子，木匠心是有些不甘的。但是，老婆不能再生了，有什么辦法呢?木匠是個溫和的人，很快這心就淡了，把她當掌上明珠，送她讀了書。柳桉也爭氣，一直到上海讀完大學并在上海找到了工作。

柳桉像他爸，生了雙美麗的眼睛，大而且亮，卻長了個圓鼻子圓臉，把漂亮的凌厲之氣磨成了帶有幾分孩兒面的一團和氣，在人群里真是不扎眼。性子也像他爸，事情做得滴水不漏，卻從不風風火火，日子不見得風生水起，卻行云流水，平順得像一片綢布。柳桉不顯眼，但在同齡人里有好人緣，討長輩喜歡也是一貫的。讀大學的時候人到中年的施老師夫婦就對她頗為賞識。師母曾和學生們私下聊天的時候說，柳桉是很有味道的女孩子呢。男生們不好意思辯駁，但心里都說，不覺得啊，一個胖乎乎的小丫頭，不過就是規規矩矩讀書罷了。也就那么回事吧，大概，老師總是偏愛好學生。仿佛看穿了他們的心事，施老師開口了，柳桉的味道，不是你們現在明白的。你們現在喜歡的家具都是那種復合板的，真正的實木家具有幾個人識貨呢。再說，柳桉可不好追，她心里可是有丘壑的。施老師夫婦曾是某學術泰斗門下的金童玉女，后來不僅是系里學問上的大拿，而且知情識趣，學生們都把他們當成自己未來生活的楷模。這話，男生們沒太當回事，卻也傳了出去，傳到柳桉的耳朵里，她有些受寵若驚：自己除了上課和施老師夫婦并沒有太多的交往，怎么會呢?不過，這話雖然讓她被人注意了一陣子，卻很快就平息了，因為，她仍然沒有戀愛，在好人緣里畢了業，到稅務局辦公室做秘書——這可是個讓人羨慕的職位，當時來學校挑人的主任一眼就看中了她，全優的成績是一個理由，另一個理由是穩，一種骨子里的穩。

柳桉的桃花是在二十四歲那年盛開的。在此之前她連初戀都沒有過，——她是篤定的，但并不是沒有期待，在那些端坐在辦公室的午后，在文件、會議、電話、雜志、報紙的縫隙中，她看到了鏤花窗外綠色的松針，她想自己不是一朵早開的花，但是，會開的，而且花期很長。就在第二個本命年到來的時候，柳桉突然就有了些脫胎換骨的意思，原先的胖演化成了豐滿。在這個以瘦為美的時代，柳桉的豐滿有很難得的毫無累贅之感，只是圓潤，因為圓潤，滲出了女人的味道，而且充滿知性，成了公認的美女。身邊的男士們開始或明或暗地表示好感，她并沒有心動。不是驕傲，就是沒有心動。

也就是這一年，身邊的人開始熱心起來，替她介紹對象，她并不拒絕，單位里門當戶對的婚姻見得多了，知道相親并沒有什么不好，介紹人先將兩個人放在天平上一稱，看著差不多半斤對八兩，然后才見面，成了便是水到渠成。是老派了些，但老派的婚姻并不見得不浪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當事人遠遠地看上一眼，甚至沒有見過面，是霧里看花，是隔岸看燈，然后就是忐忐忑忑的等待。終于褂裙穿上了身，鞭炮響起來了，搖搖的花轎落了地，拜堂成親，當人群散去，喜燭紅紅地跳著，她頭上的蓋頭掀起來了，答案終于揭開——這是人生最大的一個謎底，這個謎底的揭曉經過了漫長的等待與煎熬；這是一個程式相當復雜的過程，然而每一個環節都增加了其中的趣味。當然，這個過程里有許多陷阱，否則便不會有那么多控訴與淚水，但是，柳桉總是相信，它的許多部分是合理的，否則就無法解釋千百年來綿長的子息繁衍。她更相信，現代的相親少了許多直接的利益糾葛，相對會是一個安全的開始。

外企白領陳醇和柳桉的見面并不心甘情愿，他前一場戀愛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那是一顆不安分的撞球，所到之處無不擲地有聲，水花飛濺，而他總是心驚肉跳，落幕恐怕是必然的結果。但是，他并不急著開始，倒不是說有多么痛苦，只是他一個剛剛跑完三千米的人，怎么也要休息一陣，喘口氣再進入下一場比賽吧?？墒?，周圍的人，父母，朋友似乎見不得他休息，大約是怕他藕斷絲連，再續前緣吧。他有些哭笑不得，但是，如果見面能夠安撫周圍人和他一樣疲憊的身心，他是愿意付出努力的，我本良善，說的就是他這樣的人吧?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一個并不認真的開始，也可能會收獲喜悅，陳醇這一晚上都覺得縷縷月光在手里握著，清清涼涼的。在道別的時候，他覺得有些不舍。自然的，就有了下文，約會，試探，再相約，再試探，日子像綢緞一般舒展開來，輕巧，柔軟，細密，華美。他們浸淫在愛情的芬芳馥郁里，盡情地享受著瓊漿玉液的滋潤，似乎忘記了愛情本身對于大多數人來說，還有結婚生子的目標。并不是沒有這個常識，只是，這兩個被動的人，在愛情面前，完全沒有招架之功。他們覺得自己已經完全認定對方，心安理得地體驗過程中的幸福，對于走向未來的實際規劃反而有所忽略——既然結婚生子不過是遲早的事情，就像是家里桌上的一個蘋果，今天吃明天吃還不是一樣?因此，雖然無數次暢想過共度一生，但一紙婚書一直停留在海誓山盟的階段。

不過，命運常常在轉身的瞬間就更換了面容——柳桉發現自己懷孕了。在愛情的道路上，她完全是一個新手，這樣的消息不啻晴天霹靂，剎那間天旋地轉，然后就是無地自容，怎么會這樣，自己本來是一個多么清白的女孩，可是如今，清白，卻無論如何也配不上了。懷孕，就是不檢點的證據啊。這事要是傳出去，她就沒法做人了。只有墮胎一條路。墮胎，這兩個字讓她恐懼，不寒而栗。這個時候，陳醇才開始出現在她的腦海里，想到這個人，她就反胃，向他求助，真是羞辱啊，讓她如何啟齒?所謂男女平等，一定是在堂堂正正的時候，一旦越界，吃虧的永遠是女人，生理上的疼痛還在其次，心理上已經生出了低人一頭的劣勢。可是，怎么辦呢，她怕啊，而且在這個時候，不能再有新的知情者了。

她是絕對不能承受拒絕，開口，尤其需要勇氣，但是，她仍然做不到含著淚苦苦哀求。是的，她不是要糾纏他，以孩子作為要挾。當然，她也無意指責，自己是成年人了，應該對自己的行為負責。過了這個關口，她希望自己可以永遠遺忘這個人，如同他從來沒有出現過，那么生命里的這個污點就只當是一段荒唐的春夢，醒來了，就了無痕跡。

當她開口的時候，內心雖然脆弱無比，表面卻固若金湯，甚至有著從來沒有的強硬：“我告訴你一件事，我懷孕了。”短短一句話，陳醇頓時手足無措，本能地說道：“不可能吧，我每次都很小心的，是不是搞錯了?現在怎么辦呢?”陳醇的反應，在柳桉聽來，是倉皇的逃避。“你什么意思，是不是不相信這不是你的孩子?”“不，不是，”陳醇不敢看柳桉的臉，語無倫次地辯解。“不是，這個意思……”柳桉充滿了悲愴與憤怒，原來，這就是男人啊：“滾，滾，我再也不要看見你?！彼魂嚳只?，緊緊地抱住拼命掙扎的她，他不能失去她，必須阻止她的絕望與逃離。柳桉心里一松，自己的命運還不那么乖戾，至少這個人現在沒有放棄?！澳悻F在相信我了?”“我從來沒有不相信你，只不過這種概率太小了，我沒什么準備?！薄澳乾F在怎么辦呢?”“這件事我聽你的，你要想要這個孩子，咱們就馬上結婚，你不想要這個孩子，那我們請幾天假，我陪你做完手術，過段時間咱們結婚?！绷裥睦锼惚P珠子上上下下，提里踏拉打個不停：結婚，當然是個皆大歡喜的結果。不過現在結婚，孩子出生的日子不對，這個事將來也是瞞不住眾人的。而且，奉子成婚，以后不就矮了一截?不過，要是做完了手術，他要是反悔怎么辦呢?反悔就反悔吧，她不能讓他輕視，她要的感情是完完整整的，缺一個角都不行。

手術并不復雜，只是疼。醫生說“好了”的時候，她特別想看看這個孩子，醫生舉起一個瓶，是鮮紅的血，說，現在沒成形，看不出來。頓時，她的身體里空蕩蕩的，瑟瑟發抖，心里痛得淋漓。“孩子沒有了?！彼粗难劬?，流下淚來。他看著她，也流下淚來?，F在，他們有了共同的隱痛，也只有他們兩個人可以看見彼此的淚，因此，在這個世界上必定有那么一個角落，只能是他們倆可以互相舔舔傷口，惺惺相惜。也就是在這樣凄惶的時候，才會生出慈悲，這慈悲厚實而暖和，如同黃土，不發光也讓人安心。

半年后，他們結婚了。鬧完洞房，賓客散盡，已經是深夜。真是不容易啊，百年修得同船渡，萬年修得共枕眠，在茫茫人海中，他們差一點就錯過了。不約而同的，他們也想起了那個沒成形的孩子，鼻子都有些發酸。不過，這大喜的日子，就別讓這傷心往事掃興了，反正還年輕，他們一輩子都會在一起，孩子么，不怕不生，只怕不要，遲早會有的。

轉眼結婚三年多了，工作，升職，買房，各自做了個小官，有了自己獨立辦公室，一切終于穩定下來，人也滋潤了不少，一眼就能看出福相。諸多親友都催著他們要孩子，想想也是奔三十的人了，也該要孩子了。不料，過了大半年還沒有動靜，想起來去醫院檢查。兩個體檢從來沒有問題的人，在路上緊張得腿都發軟，有逃跑的沖動，越緊張就越需要些什么來支撐，于是指天發誓，不管出了什么事永不分離。

陳醇先去，檢查結果很快就出來了，一切正常。柳桉臉色煞白。醫院的婦產科不允許男性進入，在醫院的走廊有兩個護士把守著，松開陳醇手的瞬間，柳桉看著他，竟覺得這一去就是訣別。樓上樓下地跑，做各類檢查，冰冷的器械在體內體外窺探，每一分鐘都是凌遲。戴眼鏡的女醫生翻了翻報告單，面無表情地說：“子宮偏小，發育不良，內分泌嚴重失調，懷孕困難。”不可能啊，柳桉再沒顧忌，說出了自己曾經懷孕的事。醫生似乎司空見慣。“我沒說你絕對不能懷孕，碰巧了也是可以的，但挺難的?！薄澳苤魏脝?我什么時候能懷孕?”“先治了再說，至于結果，我不能保證，你的情況相當困難?！绷駬u搖晃晃地走出診室，心頭重得喘不過氣來。她在心里不斷地咒罵自己，活該!孩子應該是媽的心頭肉，當年在危機面前，她選擇舍棄的就是孩子，既然沒有保護生命的勇氣，當然也就不會輕易擁有成為母親的幸福。她曾經那么輕賤生命，今天蒼天就用這樣一種殘酷的方式告訴她，生命的價值遠遠超過虛榮，名聲，利益，前途，甚至愛情。

醫院門口，有大著肚子的女人進進出出，在陽光下洋溢著幸福的笑臉。柳桉呆呆地看著，再挪不動步，她甚至聽不見陳醇問她什么，如同一個木偶一般任陳醇翻看病歷，然后，身體軟軟地往下墜，陳醇趕緊扶住她，柳桉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嚎啕大哭。醫院里生老病死來來往往的多了，這種場面恐怕肯定時有發生，沒有人勸解，也沒有人圍觀，在同情的目光和嘆息中，陳醇架著柳桉回家。

擠牙膏一般地擠出了所有的事實，陳醇怒火中燒，他從來沒有這樣痛恨過人，這次他恨這個醫生，恨她說出了殘酷的事實，卻不給人希望，哪怕沒有希望，也該給人安慰，這是要害死人的。他一邊安慰柳桉，一邊痛罵醫生。柳桉看著他如同被逼到墻角的小獸，徒勞地跳來跳去——其實，醫生并沒有大錯，就如報喪的人雖然不是討喜的角色，真正令人傷心的卻是喪事本身。她伸出手，輕輕地撫摩著他的臉，屋子里突然安靜下來。還他以自由，她想。

陳醇卻不甘，而只有解決了孩子的問題，他們的婚姻才能走上康莊大道。于是，他不斷地求助，不斷地打聽，他帶著她東奔西走于醫院之間。柳桉卻越來越有障礙了，那些熟悉，不熟悉的字眼在耳旁滑過：子宮、月經、輸卵管、排卵期、流產，隱私的事情一次次被擺到桌面上，讓她不斷地加深認知：自己不是個正常的女人。每到黃昏，天色漸漸地蒼茫下來，同事們喜氣洋洋地收拾東西，涌出單位的大門，她想方設法在辦公室里多挨一會兒，終于可以喘口氣。這時候，她常常聽到心里有玻璃砸碎的清脆的、尖銳的、四處飛濺的聲響。如果她就這樣干脆地結束自己的婚姻會怎么樣?單身女人的日子是不容易的，不過她至少再不用背著內疚過日子，至少不用反復揭開傷疤，日子會比現在更差嗎?這些話，久久盤桓，卻不知如何說起，所謂抽刀斷水水更流，壯士斷腕，不是那么容易做的。這么想，她不能沒有內疚，自己雖然沒有外心，至少也有厭倦，在行為上，對他的主動，她只能是格外配合，格外溫柔了，仿佛只有這樣才能洗刷自己，才能阻斷自己脫口而出的決絕。世界上的事，有時候是陰差陽錯的，她的彌補，陳醇解讀成了脆弱，那些危險的光芒，幻化一顆脆弱而閃亮的玻璃心，他能做的，就是加倍地呵護她。他們當然是更恩愛了，只是這恩愛有些讓人困倦。

陳醇的初戀女友宋黎輝回國了。

說起來兩人分手也有好幾年了，那時候分手并沒有太多的痛苦，可以說是無疾而終。對她來說，當時的陳醇已經很乏味了。分手以后不久，她就出國闖天下了。外面的世界，一言難盡，當然身邊也走過幾個男人，最后總是意興闌珊，她把自己歸結為愛無能。當然，有了些經歷，閱人閱事總有些變化，回過頭來，知道那些轟轟烈烈是靠不住的，而從前自己不在乎的細水長流的好才是真的好，就像陳醇。她有時候想，如果當年他們有個結果，恐怕孩子已經滿地跑了，不象現在，還是孑然一生。當然，這個念頭在腦海里只是淡淡滑過，一笑而已。

可是，當她回到這個城市的時候，她有了陌生感。人、事都發生了許多變化，只有她還是和當初一樣，拎著行李的異鄉人，雖然她已經小有資產。她沒有衣錦還鄉的得意，也沒有恍如隔世的感嘆，只是急于建立和這座城市的聯系，續上已經斷開的過去。其實，她也沒有什么事要辦，只是想和一個熟悉的人，在共同的背景下，說說話，憶憶舊。她本來并不想和陳醇聯系，按照她對他的了解，他應該已經過上了老婆孩子熱炕頭的日子了，而她還是個單身，女人么，都有些小小的虛榮?？墒?，當年，她是那樣不安，不愿意駐足，記得她，她也記得的人已經寥寥無幾了。即使有，這么些年再去打個招呼，還要想上半天，也夠費勁的。他，只有他，是這個城市里唯一的舊識，是她和這個城市之間最直接的聯系。

于是，他們見面了。如果愛恨情仇成了過眼云煙，初戀情人見面，是很愉快的，那些原本以為忘卻的往事經過歲月的釀造，散發出醇香。陳醇看著對面的這個女子，她還是那么年輕，那么能折騰，而自己在她面前，已經有人到中年的無可奈何。在柳桉面前，他似乎已經形成習慣，不能脫口而出地說話，怕她傷心，有時候，他也想，如果他娶了另外一個人，可能就不是這個命。可是，如果他離開了她，她的人生，一定漫長而孤寂，想到這，他的眼前總會浮起一雙淚眼，心縮成一團，甚至喘不過氣來。但是，在宋黎輝面前，他的許多情緒難得地溶解了，不可否認，他有些累了，而她的出現，似乎在某種程度上讓他有了些松弛與安慰。他與宋，并不太近，近得許多話無法啟齒，也不太遠，遠得許多話無從談起。他們的距離正合適。而當宋黎輝發現，他的生活也并不如意的時候，頓時松了一口氣，談話少了很多的障礙，驚人地坦率，幾年的離別一躍而過。宋黎輝問陳醇：“你沒有想過離婚嗎?”問這句話的時候，她的心跳突然開始加速，隱隱有些期待。陳醇搖搖頭：“不行的，我走了，她以后的日子是沒法過的?！薄拔覀冊谝黄鸬臅r候，你可從來不會這么覺得。”陳醇笑笑，“那時候我要是這么管你，你不會跳起來嗎?”宋黎輝嘆了一口氣，年少的時候很不屑這樣的憐惜，總覺得這和純粹的愛情無關，其實，這正是愛情里最深的牽絆，想到當年，就有些不太平衡：“你別把責任都推給我，關鍵是你從來不覺得，我也是一個需要關心的女人?！标惔奸_始躲閃，“哎，都是陳年往事了?！彼卫栎x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似乎又成為當年那個任性的小女生，執拗地追擊，“要不，你離婚，你喜歡小孩，我可以給你生!”這話一出口，兩人都愣了，宋黎輝趕緊補上“別瞎想啊，開玩笑的。”陳醇配合地說“是啊，是啊，追你的男人有一車，有我什么事啊，不過，我可以和你把把關?！闭勗挼搅诉@個關口，很多事變得無法觸及，就有了幾分尷尬，只好草草收兵。分手的時候，兩人握著手，宋黎輝突然使勁一拽，把陳醇抱在懷里，對錯愕間的陳醇輕輕地說“再見。”然后把他推開，轉身就走——切都無法重來，那段無疾而終的感情，或者說青春的某一個站點，終于有了一個句號，只能如此了。

就在他們見面的這個下午，主任讓柳桉早點回家趕份重要的報告。柳桉也就難得地早早離開單位。從單位到家，大概有三站路，說近不近，說遠不遠，在明亮的春天的陽光下，她突然來了興致，一路打著腹稿走回家。走了一站路，她身上微微發熱了，報告的大致輪廓基本有了：走了，一站半路，她的鼻尖開始冒汗了，報告中集中論述的問題比較清楚了。在第二站路站牌后面是一家咖啡店，透過沿街的落地玻璃窗，可以看見米色的寬寬的沙發上坐姿各異的人們。柳桉看到的是陳醇和一個女孩面對面坐著。那個女孩一頭棕紅色的時髦短發，張揚地笑著。柳桉對宋黎輝并不陌生，家里的相冊里有她的相片．看來，她雖然過得很辛苦，卻仍然活力四射。陳醇笑得很開懷，而且完全是一種半躺的姿勢，頭枕在一只胳膊上，另一只手里有一杯淡褐色的飲料。她也看到了自己，在他們后面，一個淚流滿面的，暮氣沉沉的女人，已經顯露出一副棄婦相。然后，她看見他們握手道別，看到宋黎輝，抱了抱陳醇，又把他推開。她的心里涌起了一陣憤怒，這個女人怎么可以如此予取予求，那樣輕松地抱著自己的老公?而陳醇，他在另一個女人面前居然如此放松，又怎么可以這樣被動地任這個女人擺布，究竟是余情未了，還是嫌棄自己不能生?

突然，她狠狠地擦干眼淚，快步地離開了，陳醇是她的，這個婚姻是她的，她為什么要放棄。她突然覺得自己身體里有了母獅般保衛疆域的凜然和鎮定，充滿了戰斗的力量。在剩下的一站路上，她冷靜下來，她甚至想起許多肥皂劇里的男女糾葛，一個糾纏不休的潑婦，只能是把男人推出家門，陳醇也許并沒有見不得人的想法，現在事情還沒有弄清楚，不著急給他定罪，但這件事她不能輕易放過。

晚飯后，陳醇有些心緒不寧，他趕忙站起來，到廚房去刷碗，然后拿定主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以后也不會再和宋見面了，也沒必要提了。柳桉把陳醇的不安看在眼里，她在等，等他開口，然而，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看來陳醇是不想談這件事了，她失望極了，看來只有她先開口了：“你今天沒有什么事要告訴我嗎?”她并不想這樣開場，但一開口還是失控了，偏離了她的初衷，充滿審訊的責難。她看到了?陳醇的心提到喉嚨口，怎么說她才能相信自己，現在想想，人生真是得謹慎，一不留神，就可能橫生意外，“宋黎輝回來了，我們在一起喝了咖啡，聊聊天?！绷褚膊浑[瞞：“我正好路過，看到了。”“那你怎么不進來打個招呼?”“你們重溫舊夢，我湊什么熱鬧?！薄澳銊e誤會，分手的時候她抱了我一下，以后不會再見面了。”陳醇著急地解釋?！澳愫退谝黄鹜p松的吧?她成家了嗎?”陳醇沉默著不說話?！罢f實話，告訴我?！薄八€沒成家。剛開始的時候和她聊天挺親切的，但是……”“你們聊了什么，說下去?！绷竦穆曇舯浔涞?。這時，陳醇發現自己一開始就錯了，既然這是他們必須經歷的關口，他早該告訴她全部事實，讓她心安，“她說要我離婚，她可以給我生孩子。我告訴她，不能讓你一個人孤零零的，我做不到，這也算是我給她的一個了結。”柳桉冷笑著，“你不用那么高尚，我成全你們，你寫離婚申請，我馬上簽字?！标惔纪蝗挥X得委屈起來，一拍桌子：“你休想!我不會放你走的，你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啊?”“你們都抱在一起了，要我怎么想?”“我要是說那是她主動的，就太不地道了，但這不是我的本意，我想，那應該也是一個告別吧，你要相信我?！薄澳悄銥槭裁床辉缯f?”“我怕你多心，這次是我不對，但你不能借題發揮，咱們是夫妻，有什么事得一起擔著。”假想的敵人并不存在，她真的冤枉他了，再糾纏下去毫無意義。她一向是知道進退的，于是擺出小女兒的嬌態，“以后不許這樣了，嗯?”最后的這聲嗯，不輕不重，從鼻子里溢出來，含著濃濃的笑意，有股小女人的嬌態和抓住男人小尾巴的得意。劍拔弩張之后的平靜格外珍貴，柳桉依在陳醇懷里，貪戀地嗅著他身上男人的氣息，她還是在乎這個婚姻的，所以才會害怕。半晌，她開口了：“我真后悔第一個孩子沒有要。”原本結痂的傷口一經撕開還是那么疼，“萬一我這輩子都沒有孩子，我們怎么辦?”“那就領養一個，你休想和我分開?！闭f完，他松了一口氣，終于表白了自己?！绱烁纱?，想必也是經過了許多掙扎，不用再多說什么了，今天應該是一個新的段落，這是他們第一次把最壞的結局拿出來探討。三十歲的承諾是否能守住一生?路很長，無法預測結局，但她下定決心，一定要成為母親。

盛夏的時候，柳桉的一個朋友為她介紹了一個中醫，姓沈。中醫，似乎是很隔膜的字眼，朋友說，他的祖上是名醫，他自己一生研習中醫婦科，擅治疑難雜癥，卻不事張揚?，F在年紀大了，更是深居簡出，以整理先輩和自己的醫方為主，只問診熟悉的病人，知道他的人不多，但是，有經驗的行家卻說，婦科諸種病癥，若他搖頭，這病癥恐怕就難了。

門廳里侯診女人們似乎已經非常熟絡了，親親熱熱地低聲說話，屋角的門上垂著一道白簾，老先生在里屋坐在。柳桉手里拿著一份報紙，字跡卻在眼前直晃，人也是僵硬的。半晌，聽得旁邊有人問她：“你是新來的?”她被動地點點頭?！吧睹“?”交淺言深，她一時不知說什么好。這時，有個女人挺著肚子從里間出來，和周圍的人點點頭，寒暄了幾句，笑吟吟出了門。“她就是在這兒看好的，看了兩三年呢?！绷裱劬σ涣粒皟扇暌残邪?，只要看好就行?！薄八残U作孽的，因為老懷不上，老公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就離了婚。結果，才辦完手續，就發現自己懷孕了。以后一個人拖著小孩，怎么辦啊?不過，小孩是身上掉下來的肉，現在苦幾年，以后終歸是個伴?！薄澳鞘?，即使不要身家性命，這個小孩也一定得要，不過，那男人太不是東西了?！薄鞍?，這一圈女人，好幾個都因為這種事跟家里成天不開心呢。”這人又安慰道，“你不要怕，你這么年輕，肯定沒事的，老先生看病看得很好的?！边@時，快輪到她了，渾身汗淋淋的陳醇從天而降，在一群娘子軍中格外醒目。

撩開簾子，柳桉約略有些遲疑，第一次是男大夫看病，陳醇卻已拽著她坐在老先生面前。坐在老先生對面，聞到淡淡的藥味，然后就看到一張飽滿圓潤的臉，有很好看的眼睛，面相很善。老先生不多話，點點頭，就開始詢問病史。初潮，周期，量的多少。老先生聽著，問道“你的月經一直不規律，而且量也少，從來沒有看過?”“是啊，我也不懂，覺得時間長，量少不麻煩?！薄笆烙嘘庩枺緛砭陀幸幝桑惆　甭犞@些話，柳桉有些羞愧，但也松弛下來，不再別扭，一股腦地說起其他醫生的診斷，自己曾經的流產，老先生嘆了口氣，搖搖頭“作孽，一條人命啊?！敝灰痪洌裥睦锼崴岬?，暖暖的，這個醫生值得信賴，他惜命，生命在他那里不是一堆器官的組合，而是鮮活的，有溫度的，所謂仁心仁術，就是這個意思吧。接著，先生開始拿脈，看舌苔，看病歷。終于，他抬起頭來，溫和的，緩緩的聲音，“你的子宮不小，發育正常，只不過腹部脂肪太厚，太重，擠壓子宮，看起來小，而且位置后傾。腎虛痰濕，氣機失調，因此你的檢查報告就很明顯地顯示出內分泌失調?！薄澳俏疫€能懷孕嗎?”“如果你配合的話，六到八個月能懷孕?！绷窈喼辈桓蚁嘈抛约旱亩?，“那我是個正常的女人?”“那當然，但是你需要調養。第一，生活要有規律，每天晚上十一點以前一定要睡覺，要保持良好的情緒；第二，要嚴格控制飲食，定量飲食，尤其是肉食；第三，按時吃藥。能做到嗎?”柳桉心里狂喜，“能，一定能?！薄澳蔷烷_方吧。桑葉十克，澤瀉十克，川貝十克……”就這么一間普通的診室里，居然藏龍臥虎，真是大隱隱于世，看來自己見識淺薄啊。

從那天開始，柳桉的生活就徹底改變了。良藥苦口利于病，苦自然不必說，每天需要服用三種藥，兩種藥每日兩次，一種每日一次，也就是說每天要吃七頓藥。藥從飯后二小時開始服用，每種藥需要間隔一個小時，整整一天，驟然覺得時間和記憶被吃藥分割。

和吃藥比起來，節制口腹之欲是殘酷得多的事情。柳桉和陳醇都深信“民以食為天”，是朋友圈子里出了名的美食領袖，是徹頭徹尾的美食主義者，吃得自由，吃得痛快——對于這樣的美食主義者來說，吃是一種愛好，一種享受，應酬的飯局是毫無吸引力的，一旦到了應酬的層面，這快感就不純粹了。所以，對于單位的應酬，他們一向是能躲就躲，而他們對美食的搜尋，從中西點心到招牌菜式，甚至連外賣窗口都不會放過，而他們對此的熟稔程度，包括特點、價位、份量，令人嘆為觀止。不僅如此，柳桉還喜歡做菜，喜歡在廚房里。她相信，真正的愛應該是有煙火氣的，要抓住男人的心，必須要抓住男人的胃，把他喂得飽飽的，看他心滿意足地打個飽嗝。天長日久的，就習慣了每天做一桌子豐盛的晚餐，等他回家，一邊吃，一邊聊天，一天的疲勞就慢慢散去了。他們倆都是無肉不歡的主，而她最擅長的就是燒紅燒肉，燒得油光晶亮，骨酥肉爛，肥而不膩，滿口生香，有時候加蛋，也入味得很。陳醇不抽煙，卻喜小酌，特別的日子里，倒上一小盅酒，抿上一口，她的心里就會泛起一種難以言傳的溫柔。即使是在她情緒最低落的時候，這些習慣都沒有改變，想來，情緒有時會掩蓋真實的感情，但習慣還是誠實地延續感情。

嚴格按照醫囑吃飯，最初的感覺是饑餓。第一天早上喝了一小碗稀飯，一杯奶，還是覺得空落落的，心里有些憤憤不平。河魚不是不限量嗎，晚上買條好點的魚回來清蒸，她暗下決心。下了班，柳桉從菜場的這頭，走到那頭，轉了好幾圈——買菜從來沒有這么困難過，挑了一條一斤半的白水魚，28塊錢。到底是一分價錢一分貨，沒加一滴油，蒸出來卻有層薄薄的油膜，撇去以后，口感還是很飽滿，柳桉大喜，魚湯泡飯，吃得津津有味，當她準備向魚子進攻時，陳醇開口了：“這玩意膽固醇高，咱們都要少吃點?！闭鎾吲d，柳桉只好悻悻地把一大半魚子扔掉了。

幾天過去了，最大的感覺是嘴里沒有味道，不僅淡而且寡。而一到廚房，更有種無米下炊的感覺，瘋狂地想念那些百無禁忌的日子。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現在餐桌少了很多生氣，陳醇說，他要和她一起健康飲食，但站在廚房，她頓覺底氣不足。真正折磨她的是，無法在自己熟悉的領地隨心所欲，缺少了從容的氣度——帶著鐐銬，她是否還能起舞，難道過往那些真實而細碎的歡樂都要遠去了?面對他的靠攏，她，又如何讓他感覺愛的溫度與美好?

時間真難熬啊，終于周末到了，可以放風了：沈醫生說一周有一天，飲食可以百無禁忌，其實，柳桉心里很清楚，這只是醫生怕她堅持不下去的一個過渡罷了，可還是仗著這句話，燒了很多菜。很肥美的口感，但并沒有他們所想象的滿足，甚至有些起膩。然后兩人盤點了最近的日常開銷，最近家庭開支嚴重超標，用另外兩個字“揮霍”來描述也并不算過分?？磥恚瑢τ谏畹母淖?，真正不適應的并不是腸胃，而是內心。成為母親，她必須付出代價，如果智慧和理性徹底離開，她就無法堅持這個過程，因此，享受那些細碎的歡樂，不應當是她生活的全部。

滴水穿石。說不清楚，變化是什么時候開始發生的。中藥入口已經不覺得那么苦了，而且隨著方劑的變化，苦與苦之間有很大的差異，有時候有淡淡的酸，有時候有腥，有時候有薄荷味，但是，很多時候，喝完以后居然覺得嗓子里有甘香。同時，味覺開始敏銳起來，果蔬入饌，簡單的原料，清淡的調味，品出了原汁后面的清鮮，真是大味若淡啊。

似乎已經形成了習慣，每天清晨懵懂之間，就要去摸索床邊的體溫計。每天睡覺以前都要回想一天的身體情況，感受到身體如潮汐般的變化。遵照醫囑要記錄每日的身體狀況，順手就將一些瑣事心得也記錄了下來。因為有了這份記錄，就要盤點每天做的事情。梳理生活，人就會自省。

日子似乎一下子過得精細起來，生活狀態也變了很多：一天開始了，早早醒來先量體溫再起床，然后從冰箱取出煎好的藥，走到廚房淘米將稀飯燉上，出門拿牛奶，開始刷牙洗臉，這時候，稀飯差不多滾了，改小火。坐到桌前空腹喝杯涼水，二十分鐘以后，關火。天熱，再過十來分鐘，爐子的余溫會把稀飯焐糯，粥也不似剛出鍋時那么燙了。一碗雪白的大米粥，一杯牛奶通體舒坦。從從容容地出門，走到單位。擦把臉，精力充沛地開始工作。以前總喜歡將手上的事情一氣呵成，不愿意挪窩?，F在不行了，吃藥，逼得她不得不起身，節奏似乎是放慢了，思緒卻格外清晰。時間緊了，逼得她不得不提高效率，零碎的時間不再簡單地拋擲，看書，或者隨手記下一些文字，然后投給報社，居然讓很多人喜歡，甚至覺得驚艷。連帶的，她慢慢習慣了物盡其用：冰箱里的藥早些拿出來帶到單位，放在幾小時后就會微溫，煤氣灶，電飯煲關上以后的余溫可以燜飯，泡香菇的水燒鴨可以去腥膻之氣。是的，點點滴滴，都是自然的恩澤，不容輕忽。而這些道理同樣適用于人間，每個生命都是獨一無二的，無論高貴或者卑微，都有存在的理由與方式，同樣值得耐心的注視與傾聽。

隨著身體的日漸輕盈，她常常有破繭而出的喜悅。她能感覺到身輕如燕，在飛翔中，在她俯瞰大地的時候，花開花落，云卷云舒，時光的腳步屐痕處處。然而，她還是扎扎實實地在人群里，細膩而敏感，她側耳傾聽，聚散悲歡，緣來緣去，生命的河流湯湯而過。她生出了敬畏之心，同時又無所畏懼。

寒暑易節，南方的城市又迎來了一個暖冬。她和他，浮華的氣息好像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和她，是沉穩且牢固的依靠。在尋常男女，這常常是夫妻多年以后的事情，而早慧的他們剛剛經過而立之年，已經開始安享這鉛華洗凈的幸福。人生沒有十全十美，但，有缺憾的人生，常常擁有異質的珍寶。

新年來臨的前夜，寒流終于襲來，而且下起了鵝毛大雪。初雪的早晨，他們來到了市中心的一座千年古寺。朱紅的山門敞開，敬香的人絡繹不絕。殿內的彌勒佛，袒胸露膛，笑口常開，觀世音靜穆端莊，寧靜慈愛，神靈超凡脫俗，有著天國寧靜的光輝和與生俱來的威儀?？墒钱斏裼帽瘧懙哪抗庾⒁曋|蕓眾生，與俗世就不再遙遠，凡人才敢靠近，將信賴與渴望，無助與感恩交給神明。他們敬香了，面對遙遠而鄰近的神靈，在命運羅盤神秘無常的軌跡中，祈福未來的祥和與安寧。

就在這年的春分，柳桉的身體出現了新的變化，溫暖、濕潤、飽滿，如同一塊成熟的土地——他或她，他們朝思暮想的天使來了，就在她的身體里生根，發芽，生長，等待降落人間的最后瞬間。

經歷了九個月的等待后，一個健康的女嬰降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