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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蓮癥

2007-01-01 00:00:00
山花 2007年2期

先數出一些地點:新科技樓負一層用于陳放病歷的資料館,將備用品卷起來泡在標本瓶中的移植所,人口被白蘭樹遮蓋得嚴嚴實實的傳染隔離所,但現在我還呆在住院部。我琢磨著要用扇貝殼取代湯匙,常喝珍珠奶茶,把雪球在石磨中碾碎敷在臉上治療老人斑,只用痰盂不用廁所,抽親手種植的煙草,他們若是明白我,小心帶上我的喇叭水仙,腌一罐冰糖菊花,一盒酸,來探望我,最好還有雷龍足與瑪瑙腦,要色彩鮮艷的智齒,要一件繡有球根海棠的羽絨服,一本叫作無字天書的筆記簿,一支有臘肉香味的原子筆或者能書寫空氣的鋼筆,于是那些無所事事的午后我便可以用枕頭墊著下巴像頭營養過剩的熊貓一樣趴在床上,寫點小情緒或者在里面抱怨,既然是抱怨就決定它沒法惡毒到哪兒去,最多是由于消極抵抗的閑置所衍生的小小悲憤,別被我嚇住,念叨一下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反正最后你們還是會給我不銹鋼湯匙和涼開水,叫我排著隊到廁所去蹲著,讓我自己在床單上為飛行棋里總是丟不出六而苦惱萬分。極偶爾我把膠水涂在梳子上,將時間從糾結的頭發問黏下來,扔進洗臉水中,蓬頭垢面地穿著白底藍條服慢騰騰走下樓梯,到不該自己去的地方再一遍遍地被別人給請出去。

在這兒時間呆久了,與大家的關系不見得深化多少,但天天都打照面,態度就由最初的生硬轉變為隨意起來,起先經過護士站,她們要么不會理會你,要么則會冒出一句問你要去做什么。現在她們會與我逗逗趣:嗨,您的人生支點是什么?您是怎么看待美帝的虐囚事件?您是否認為控制體重是每一位女性必須終身履行的職責?您覺得張醫生很好看對嗎?您想不想知道他的星座?我還知道他的血型,從哪一所中學畢業,最喜歡上哪家餐館……什么叫不感興趣?如果不是,為什么對所有人您都鬧過要出院,而他您就能乖乖的閉上嘴呢?啊喲!您真該找把卡子把眼睛前面的那撮頭發好好別起來,我覺得。

——好一吧!隨她們怎么說呢,我的情況很好,甚至于常常嫌棄太過穩定。“你有什么好不安的呢?”醫生們這樣告訴我,“我猜,這兒也不會比那兒差多少吧?有營養專家根據您的身體狀況調配食物,您只消動動嘴咽下它們就成啦。何況,這兒是這么的,干凈,”他們恨不得馬上蹲下來拿舌頭舔舔地板來證明這一點,“您也不必費神去打掃,對于您的所有要求只是躺在那兒翻翻報紙,定時服藥。我要是您,我簡直……”他們不說了,用手掌狠狠拍一下大腿,迅速地扭過頭消失在門口,于是下一回,我小心翼翼地繞開希望離開的想法,向他們詢問我的現狀,他們眼睛也不眨根本不等我說完便接過話頭:“您很好!比這兒的大部分人都好得多!但是,我們之前也不是沒有告訴您,這是一種慢性病,最初的治療必須在我們的監控下進行,待情況穩定下來,你就可以回去按醫囑自行調控?!痹賳?,則不多說,板下臉來交待了不許爬窗,不許亂丟果皮,不許在病房里使用大功率電爐等等,踱著步大搖大擺地走出去。私下里,他們與我的兒子女兒——哈密與桃楊通過電話監控我的日程?!斑@里什么都有?!彼麄冋f,是的,我點點頭,這段時間我利用每天傍晚的散步時間,大致摸清了醫院的地形地貌。正門的位置相當于一只蜜蜂(或者別的什么,姑且先是蜜蜂)的口器位置,咽喉處則建著急診室,接著往下走還能分別在心臟,腎臟,肝臟等部位看到住院部,醫技樓,理療室等。在蜂腸里繞著彎走,則有醫院宿舍區,籃球場,食堂,大禮堂,供銷社,理發店……我不敢繞得太遠生怕就這樣迷了路。有一段日子我很想到外面的街道去轉轉,但每每來到那扇電子拉伸門口我又感到猶豫,掌控的人坐在門旁一間小房子的窗戶前,我該怎么告訴他我出去的目的?好幾回我鼓足勇氣想好一堆借口走到那兒,又一個句子也吐不出來,轉而挑選守門人擺在窗口販售的報刊雜志。甚至于同一個月內連買下了十本一模一樣的《飲食與保健》二零零五金秋十一月號。

由于是醫院,盥洗不很方便,我在最初堅持了一個星期除了臉和手哪兒也不洗后,終于熬不住去了公共澡堂。將臉盆夾在腋下,里面放著香波,角梳和毛巾,左手手臂上掛著布提兜,我的內衣褲和玫紅色墨鏡,一個零錢包就放在這里頭,請勿見笑,過去我曾因為使用純黑能遮住半張臉的墨鏡而不止一次地被人扶過馬路,啊,還有裝在一只襪子中哈密給我的手機。平時下樓我一般會穿上一雙安著松緊帶的白布鞋,但因為是去洗澡,只是趿拉著一雙人字泡沫拖鞋。澡堂門口一個穿著白褂子但沒帶帽子的中年女人問我要了兩塊錢,接著掀開門口掛著的塑料簾子叫我進去。一股濕熱的氣流撲面而來,女澡堂的窗戶開得很高,面積小,光線又被毛玻璃濾過使得室內更加昏暗,一開始眼睛還沒有適應,只能看到些白花花的人體在眼前晃。通往沖洗處的一面墻壁上釘著鉤子,沖洗處被分割成許多開放的小單間,每個單間的墻上也有鉤子,一格配一個蓮蓬頭,我猶豫了一下,擔心有人趁我洗頭發時摸走我的手機,還是決定將布包掛到小單間的墻上,便趿著拖鞋朝一格走去,地板上有積水,腳趾頭和長褲褲腳已經被打濕了,掛好東西后發現臉盆好像沒什么用處,干脆扣在布包上以防呆會被水濺著。一只手扶著墻面——又濕又冷,一會開了熱水應該不會這樣,勾著腿三下五除二脫光了,抬起頭卻發現蓮蓬上勾著兩三條非常粗的長發,心里一陣不舒服之余又對于長發的主人感到有點敬畏,我過去就矮,而這個女人看起來——少說也有二米。走在路上應該十分惹眼,為何我從不曾在醫院里碰到過她呢?馬上我又發現蓮蓬頭原來是一條暗樸樸的軟管連著,可以從高處摘下,態度就轉而鄙夷起來,盡管如此,以我的身高仍夠不著去將它取下來。只得勉強把頭發揪下扔到墻角,眼前有兩個轉鈕,分別漆作紅,藍二色。我稍微站遠了些,伸長手臂去擰開紅鈕,一蓬冒著白煙的水流從上方灑下來,伸過食指去試了試溫度,不算燙但手指的耐熱程度比身體上別的部位要好,便將藍鈕也轉開一點,才站到下面去。

水流順著額頭分作數股往下流,剛要吸口氣就嗆住了鼻子,喉嚨又酸又脹,心里直懊惱為什么沒把游泳眼鏡和鼻夾都帶過來,馬上想起了以前學的辦法:頭探出水簾外猛地吸一口氣,在沖洗時慢慢將氣揉成顆粒狀吐出來。由于沒有多少頭發很快就被浸濕了,擠出香波往上頭隨便扒了兩把,從前不敢拿洗發水洗身子,還擔心會把皮膚越洗越黑亮越有光澤,但這么久來,對付頭發除了染發劑任何高檔的洗發水都不足取信。完全不比過去咯,小姑娘時用沾著肥皂水的布條抹一把就算洗好了,現在倒坦然起來,在頭發間來回猛搓,洗得叭叭作響,唉,讓她們看去吧。我偏過頭讓水流進耳朵,沖掉鬢角處積的泡沫,最后又往胳肢窩撓了撓,接著就賴在熱水下不動彈,天氣轉涼了,要是熱水能變成像衣服那樣一層貼在身上的膜帶走該多好。決定離開時我先把藍開關旋上,水一下熱了許多,感覺皮膚被燙得通紅,像蛙皮一樣飽脹起來,但這時看不清。一只手已經探到臉盆后取毛巾,另一只旋紅開關,頭頂嘩嘩的水聲消失了,但仍有幾顆碩大的水珠砸到腦袋上,周圍還有蒸汽在散開,身體里的熱被很快抽走,但還不至于打哆嗦。一把揪起毛巾的尾巴并把它裹到身上,又側過臉捋滿頭的水,我總不能把頭發里的水都蹭掉,于是套上棉毛褲后仍能明顯感覺到有蒸汽窩在體表。雖然還是拎著差不多重的東西走回去,曬著太陽時覺得步子輕快了許多,大概是沖掉了好幾層灰殼子的緣故。

問值班的護士要了包棉花棒掏耳朵,她竟然表揚了我一通(!),回到病房將外褲除去又鉆進毯子里,望著剛剛掏出的一堆屎黃色奇形怪狀物發呆,為從前居然還能聽見別人喊我而感到驚奇,也不想讀書看報。揪起毛線衣上起的小球,數量太多,揪完身上感到冷了不少,把它們揉成一只馬頭像,正要放到床位旁的木柜上,一不小心滑了下去。偽裝在地表,與地磚同樣質感的大嘴一口咬下了它的耳朵。我警覺地直起身子,背部像一條迅速旋起的彈簧,又是“吸溜”一聲,一條石舌頭咣咣舔舐著地心,我用手扒住床的邊緣,將上身倒過來懸在半空中,還有點濕的頭發向四周散成一棵包菜。好像什么也沒發生,我伸出一只手指朝它落下去的位置使勁按下,手指被按彎了,伸回眼前發現指肚濕了些但沒弄上灰。我嘆了口氣重新癱回床上,把滑到腿上的毯子裹回全身,又縮進去脫掉了襪子,光著腳來回蹭著冰涼的毯子末端。兩片窗簾間未合起來的縫隙中,帶狀的投影黏附在窗戶表面,隨著太陽的升降在北墻上緩慢地滑過。肩膀從枕頭上又下滑一些,鼻腔已經習慣蘇打味了,現在,即使用消毒水把這個房間淹沒,我也——毫無感覺。起先我懷疑自己的嗅覺出了問題,湊近抽屜里放壞了的梨猛嗅,差點兒暈了過去,飯盒洗干凈了,但仍然有中午腐竹,炒四季豆殘余下的油味。

剛住進這兒來的那天,二話不說就給人按倒了輸液,一大伙人圍著床站開一圈,交頭接耳地探討該切下哪一塊,把溫度柱裝進口腔里,隔一會掰開牙床查看?!巴硕夹枰粋€過程!”“你放心,完全在我們的控制之中,嗨,笑一個吧?!蔽也弧L炜煲習r,送進來一個水袋,看起來有三四公斤,尖腦袋護士吃力地想要將它掛在鐵架子上,看起來活像我飽脹的膀胱。她一直在不斷偷看著我臉上的表情,我終于忍不住發問:“你們都用它來輸母牛的嗎?”“急什么,不要急。”她說完側過身在我的床邊坐下,拉過我的手臂,在手背隆起的血管上試探性地按來按去,過去,我的血管很細,即使攥緊拳頭也很難凸顯出來,但你也可以認為這是因為我過去肥嘟嘟,手上全是肉的緣故。我耐著性子,忍受著她不斷戲謔般的作弄:涂上酒精,吹干它,綁上橡皮管,拆掉。裝作不理會也并不那么難,過了一會她感到乏味,把我的手塞回毯子里,自顧自打開抽屜來亂翻,摸出一柄帶殼的水果刀,從護士服口袋中摸出一只球,刀刃貼著球表靈巧地繞圈轉動,她小心地扭著手腕,刀片反射的光在我的眼皮上閃來閃去,球皮被絞成連續不斷的一串,她把它們扔到地上,捧著削剩下的空氣團送到我的嘴邊,嘴里還格外客氣地“吃啊吃啊”。我別過臉,憋屈而無趣不愿去看她要做什么,便聽到她長長嘆了一口氣,站起來拍拍衣服,把水袋塞到我的腦袋下,帶上門走了出去。

影子被門板與墻壓住,我正在尋找一個可供描述老楚出現的詞語,是這樣的:她從不敲門,直接從外頭擰開門走進來,不看你一眼,哪怕是點點頭打個招呼,老楚是負責我的衛生員,我的三個大、中、小號塑料臉盆,熱水瓶都是從她那兒購得,我的身子朝毯子口越滑越深,不用看我也知道她又穿著那套青色護工服,把褲腳在踝部的短絲襪口扎作一團,腳踏船形褐色膠鞋。她為人沒有什么特點,就是愛吐痰,總能見到她提著一只浮滿黃白相間痰花的桶,站在下水道口倒水。她的嗓音自然也很不好,傳到我塞滿異物的耳道中只有微弱的,像一片指甲刮過鐵皮的咝拉聲。但今天我的聽力好得很,連對面樓的窗戶里,一個病號用吸管吸盡紙盒中最后一滴牛奶的聲音都異常清晰,后來她簡直就好像在我耳膜上邁著步子。“起來?!边€沒等我反應過來,她的話像爆竹一樣節節炸開,為了避免發聲我也不敢與她爭辯什么,立馬坐起身來,雙腳在床底下分別摸到拖鞋,裹著毯子站到窗戶附近,又將毯邊往耳廓上扯了扯,盼望她收拾干凈就像往常一樣什么也不說快點離開。

被換下的床單的正中間有個很明顯的嫩鵝黃色人形油印子,邊緣淡淡化開,我紅著臉不好意思看過去,她也不再說什么,把它扯下來扔到堆臟床單的小車上,又取出一條新的鋪上,動作嫻熟地將被單邊角掖人墊被下并拍平了褶子,對她竟有了帶有愧疚的好感。而隔著一層絨布,敏感的耳朵也感到舒服許多,還沒等這股好感延續下去,卻又被她開口打破:“頭發怎么四撕(是濕)的?總算喪(上)澡堂了嗎?”我縮著脖子點了點頭,忽然煩得要命,要是穿著外衣我就往外走了?!班?,嗉那樣,嗉不能則樣臟下去?!蔽野筒坏盟s緊問完走,可不知道為什么她今天卻偏偏來了情緒想對我說話,一時又找不到詞,半天憋出一句,“那現在怕不怕?”這更是沒影的事了,但這么問卻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怕——”我捏著嗓子放出一點氣,聲音在腦子里打轉,又快又輕吐完了后兩個字“什么?”

老楚并不驚訝,一屁股坐到剛剛拍好的床面上壓出個大坑,帶點得意地:“他們還沒對你縮(說)?你要動艘嗉(手術)啦?!?/p>

這時候,我要說自己仍沉浸在剛才的不耐煩及對她口音的嘲弄中,那肯定是假的,除了這個老混蛋的話什么對我來說都不重要了,你可能不知道,從到這以前我一直十分健康,幾乎能說連感冒也不?;忌?,就算有也通常不服藥,躺一天就痊愈。小時候倒曾經因為體質虛弱嘗過吊瓶的滋味,但后來被送進武術班,游泳隊訓練后,除了例行的體檢就不再到醫院。而現在居然得給割開肚皮(或者別的哪兒,不重要),如果是小手術連全麻也不用,便得躺在那兒眼睜睜地見人從自己身體里面往外掏紅色的太級球,紅色的晾衣夾,紅色的老鼠尸體出來,也不對,我有煙癮,很可能已然是黑糊糊一片,但我總在吸完煙后大量的飲水以沖刷五臟六腑。言歸正傳,我寧愿天天服藥,該什么時候死掉就什么時候死掉???,這個想法此刻突然被賦予了某種近乎可以稱得上是崇高的意味,使我的鼻腔像剛才灌滿水那樣又酸酸脹脹起來。老楚湊過來看了看我,又好氣又好笑:“喲,則么大的人了都?!闭f完又走回小車邊上,把垂到地面那些床單往上面撩起,嘴里仍在沒心沒肺地念叨:“也就似小艘嗉啦?!卑?我的心!

于是后來便動不動就纏著醫生問起手術的事情,我暗地里叫他們:開膛手王行志,開膛手陳思清,開膛手???……他們……我能指望他們給我什么答復,什么答復也無法讓我重拾平靜。但仍不死心,逮住機會就旁敲側擊。拉住話題的兩個頭將其扯得綿長,在窗簾上打三轉又飛到窗外的樹梢上,擦過數片黏著灰的樹葉,穿有薄薄紅斑的舊紗布而過,在冷氣的排氣扇上被絞了幾圈,不沿原路啾地拉回原點:“你說,我的手術會安排在什么時候呢?”開膛手的臉上原本一直浮著帶著敷衍式笑容的心不在焉,一聽見我提起這個,立馬像從夢中驚醒似的:站直身子,兩手從口袋中抽出來,中指貼著褲線,皮鞋鞋尖朝門的方向指去,我看出了他的意圖,一把扯住他的衣角不許他動彈,只差沒有從背后雙臂挎上他的脖子,像抱一棵樹那樣緊緊抱在他的腿上?!安灰@樣。”他回過臉來,把我的手指一根根掰開,但當他去掰下一支時我又迅速合上他剛掰開的那支?!昂冒?我只能告訴你,主任正在安排時間,但是具體也沒有定嘛?!?/p>

“那么,為什么不定呢?因為很棘手的緣故嗎?”問出這番話來心里才感到有點傷感,起先的大大咧咧大概是由于不知死活吧。

“你看,我們不說就是不喜歡你們亂想。病人那么多,不算緊急的病——這么說你總該放心了吧?當然就得排靠后些。”

“會不會很痛啊?”

“你放心!有麻藥的!”

“嗯,放心,放心……”我松開手來訕訕地說,他幾乎是歡快地奪門而出,而這天之后我也再想不出什么可以纏著他們非要問個究竟的事情,日子一團一團靜靜懸掛在病房的天花板上,慢慢地黏在一塊,失去原有的界線和形狀,隨著呼吸在表面做肉眼幾乎無法辨認的細小起伏,閉上眼時感到它伸出眼珠來,幾乎垂到我的臉上不出聲的看著,我假裝熟睡,再忽地睜開眼,但大概就在肌肉抽動的那一瞬它又縮了回去,它,包括這些——伸降床位的搖手,呼喚器,地板上的大嘴,日光燈拉繩,墻上一條干涸的鼻涕,櫥柜銳利的邊角,很可能統統擁有一個中心控制器。在體積上它也許并不起眼但擁有最完整的監控及運作體系,可以根據室溫,光照,壓強,空氣流速,當然主要是人為的外力作出相應的反應。但它的偶爾失職——隨著年齡的增大這種失職的頻率仍在加增,這就造成了摳不去的墻斑,點不亮的燈,一口成年人搬不動的空柜子,永遠無法瞄準的紙簍,被碰觸的瞬間化作奶黃色粉末的殺蟲丸子。

我想到哈密家去,玩一個名為占星但與占星沒有任何關系的游戲。在哈密的新家中有一臺他買給我的乖孫哈籽的電腦,但我去的日子總是看見哈籽在欲罷不能的玩一款名為蘇聯方塊的游戲,我把這事告訴了哈密后他便將電腦鎖進了主臥室,于是下一次我去便看到哈籽趴在沙發上睡著了,左手壓著本練習簿,右手握著一支鋼筆,漏出的黑墨水將沙發套染出塊巴掌大的斑,我將他搖醒后拆下沙發套換洗,事后我知道,雖然我的做法沒有使哈籽消除告密之恨,但也使他打消了不與我交談的念頭。自從迷上占星游戲后我才理解了哈籽的心情,每當一局結束后我認為這是個相當無趣的游戲但馬上我又來了重頭再玩的興致。

哈密每周末把哈籽帶過來看望我,但來的時間不定,有時是周五晚上,哈籽的手里提著一袋麥乳精,有時是周六早晨,哈籽背著一個白熊的書包,從熊肚子里掏出幾顆話梅糖來,有時是周六下午,我還在午睡,他們就搬了兩把椅子,哦不,是一把,哈籽坐著。哈密掖了掖我床上的被子坐在床尾,壓低音量嘰嘰咕咕講些什么,完全聽不清,我一向睡得很淺,于是能馬上醒過來,微笑著加入談話。

但這個周六他們沒有來,周日早晨也沒有,午后在休息室里看了部本地一個小頻道播放的電影,女兒桃楊周四晚上來看過我,送來一包針和七種顏色的毛線讓我無聊時打發時間,我猜她是想叫我給她的蛇也打一件毛衣。

電影結束后我決定不等下去,獨自到外頭去走走。消毒房在掛滿乳白色小燈泡的長廊盡頭,時不時的總有一股蒸氣從房子向外呼呼地刮出來,似乎里面有一個鼓風機正對著一大團被壓縮的蒸氣核猛吹,不時吹落一兩片。幾天沒下樓,今天卻發現長廊的半截被一道紅磚墻砌死了。同樣被隔開的還有大禮堂,籃球場等我還壓根沒有到過的去處,衛生員們推著滿車病號服,繞過長廊,拐進低矮的松樹叢中就消失了。連他們對此都毫不介意,我又有什么理由表示不滿?當我循跡而去,又在那些縱橫交錯的林間道前望而卻步,松林附近新開了一間飲食小鋪,原來是堆放舊單架床的小雜物室,最近大概全清了出去,改成一個小店面租給開飲食鋪的人。我并不停下步子,邊走邊扭過頭去看,原先的木頭門拆去了,換上一扇擦得挺干凈的推拉式落地玻璃門,能看見貼著它的柜臺和柜臺后的液化氣灶,一個長著倒三角臉的女人扭過臉來看了看我,又仰起臉去看裝在斜上方半空中的電視機。

幾個消瘦的白化患者換上雨靴在住院部樓下的草地里捉蛞蝓,連日的降雨使土壤飽和,早晨雖然日頭小小露了下面,但仍不足以把積水吸干凈。最后還是不甘心就這樣回病房去,決定去人工湖邊坐坐,之所以不喜歡人工湖,除了湖邊摟作一團的男女總是占去了大量的休息椅外,還有就是它位于一個可見的“邊緣”。圍著湖的鐵欄桿外是一條小馬路,總有機車,小型貨車,巴士,馬車發出巨大的聲響疾駛而過。甚至你還能看見在路口處設的交通亭,只差沒有建個安全島或者公車站了。

雖然是周日,人并不算多,大概是由于天有點陰沉,放眼過去也大部分是和我年紀差不多的人,果皮箱附近還有一個空位,我回過頭看了看,幾個白大褂往這兒走來,但在拐角處又彎到醫技樓里去了,我把提包放到那張空的椅子旁先占個座,接著走向湖邊,雙手扶著石欄往下探了探腦袋,自己的臉被水面拉拉扯扯著,一團紅金魚,大約每只有食指那么長,沒命地往湖心彈去,但由于數量太多,估計現在扔一只籃子下去還是能撈到不少。不遠處,看魚的胖肚子女人正將一把把不知道是什么的白屑屑往湖里網狀撒開,不時往我這兒看一兩眼。以我現在呆的位置為起點,再走四分之一個圓就可以到達一座架在湖面的石橋,沒有拱度——這倒也是為我們這些人提供方便,橋長差不多是湖的半徑,在湖的中心是一個橢圓型的人工小島,據說原來除了保留原有的兩棵瘦竹一座涼亭外,還租給別人種卷心菜,后來澆大糞的味道熏得不少人去投訴,這才一層水泥蓋了上去,把周圍的地都糊得嚴嚴實實。

我坐到椅子上,右腳附近的一塊草皮被踩禿了,裸露在地表的土上零零散散插著幾支放完的煙火桿,頂頭燒得黑乎乎的,手握的部分包著泛黃、繪滿蝴蝶結的彩紙。把腿伸直了一點,聽到關節間每動一下便發出清脆的嘣嘣聲,靠喝牛奶補鈣似乎沒有什么效果,骨頭似乎從尿液里一點點的排空了。坐在我旁邊的是一對不知道哪兒跑出來的小孩,男的女的看起來是同齡,最多也就十六、七歲。女孩穿著條絨裙,戴著銀灰的頭箍,扎一個馬尾辮,男孩穿一套看起來像是兩年前發的校服,不記得是本地哪個學校的了。衣袖和褲腳都朝胳膊小腿上緊緊地縮上去一截,能看出這使他的動作減緩,幅度減窄。由于害怕對視上,五官我只是模糊地瞥過一眼,沒有什么印象。過了小半會兒,女孩雙手拍打著裙子站起來,直線朝正前方的石欄走去,男孩也站起身來,但并不跟著走上前。女孩在石欄上坐下:臀部只坐了一半,右腿向左前方橫側去,左腿微微彎起,略隱于右腿之后。男孩從校服下擺的口袋中掏出一臺傻瓜相機來,從取景框中瞄準女孩,連一二三也不喊就按起快門來。

女孩注意不停地換姿勢,但總的來說都是腰部以下幾乎不動,僅僅做出托腮,合十,撐膝等局限在手部的變化。盡管如此,仍可以說她是不錯的被拍攝者,表情自然,不像我只要感覺到攝影器材的存在,面部牽著鼻子和嘴角的那塊肌肉就開始不住地顫抖起來。于是在為數不多的幾張全家福中,我看上去都像手持干草叉的老牧師那呆板嚴厲的妻子。為什么要美容?不美容,也不愛上理發店。

“好啦,站起來拍幾張?!蔽衣犚娔泻⒄f,女孩又拍著裙子,東張西望了幾下,沒有走開,在原地擺起了姿勢,把剛才手部的那些動作又重復了一遍,似乎可以將這些即將洗出來的照片按順序捏在手上,用手指擦著邊快速翻過,連成一個有持續性動作的小短片。使我不安的是,她越站越往我的方向偏過來,雖然知道自己沒有被拍到的可能,可在閃光燈一明一滅的折騰下我仍是挺了挺肩背,兩只手揉到一塊,又松開,撥一撥滑到眼睛上的頭發,嘿,我最好把眼鏡戴上。

這么想著就去摸包,頭剛一側時被一個從身后拐上來的人影嚇了一跳,男孩的閃光燈也停了一下,但這會我沒心情注意他們是不是正看過來,“媽,”人影叫,“是哈密呀?!?/p>

“噢!你來啦!”我高興起來,往外坐了坐,將包放到了腿上,親熱的看著他在旁邊坐下來,拍出一根煙自顧自點上,我嗅著他吐出的煙氣,猶豫著是不是問他要一支,嘴里問出的卻是:“哈籽呢?”“哈籽昨天感冒了,這周就不來了?!薄鞍?那怎么辦?”“沒大事,您別擔心?!?/p>

“嗯好?!迸赃叺哪菍⒆佑峙牧耸畞韽埻粋€背景的照片,我繞過女孩看向湖心,“那個涼亭的二層好像不能上去?!蔽艺f,從這個角度上看它的內部根本沒有任何類似旋梯的設施。”

“是,好像是這樣?!?/p>

“我記得有一種涼亭,通往二層的梯子修在樓體外,若在刮大風時走著,梯子會有搖晃的感覺,可怕極了?!?/p>

“是有,”哈密慎重地說,有時嚴肅得讓人不快,“但沒有搖搖晃晃的感覺,因為是石筑的,您可能是夢到了?!?/p>

“嗯,可能,”我說,“哈籽吃藥了嗎?有沒有發燒?”

“吃了,沒有發燒?!焙牵」眩核伍_二位,蹬蹬蹬向陽臺跑去,拉開紗門,吱——二位也追了出來,一位手擎涼水壺,一位托著放藥片的白塑料蓋子,他的背貼到石灰墻面上,仰起腦袋,二位臉的中間正好是一輪滿月,“吃吃吃”,他灌下一口蓮蓉膏,又喝了小勺枇杷露,嗓子眼都膩澀了,被無趣的風寒日鎖在家中,悶得幾乎要用牙齒去除腳趾甲。打開一扇扇門,穿進去又走出來,去摳哈密的膀子,哈密在看圍棋比賽,媽媽在廚房切豬肚,涼水壺在桌角,爺爺蓋著印有海星的藍棉被仰臥在床上一動不動。他不常出門,天天爬屋頂,屋頂簡直是他的命。他的殘暴的小朋友們,只曉得欺負懦弱者,他從不告訴他們他每天在做什么,在他們眼里,他也絕對不是那種會蹲在薔薇叢里解剖一只鴿子的漂亮孩子。

“這個天極容易患感冒,我叫你們都不要往人群里擠的吧。”他沒有再接過話來,咂過三次嘴后我拿起包的兩只提手將它們挎到肩上,摸著椅子站起來,坐久了渾身發軟?!澳悴欢嘧鴷?”哈密抬起頭看了看我,“不啦,我剛才已經坐了很久了,現在有點餓?!?/p>

“嗯?!彼詈竺臀艘豢跓熎ü桑拥降匕迳嫌媚_尖摁滅。

“回家把海豹掛到墻上去?!迸⒆叩搅四泻⒌纳磉叄恢皇滞熳∧泻⒌母觳?,朝我們這邊走過來,看樣子也打算離開。哈密走在我的左邊,右手不時輕輕地、不在意一般地碰著我的胳膊。他們在走過一個公廁時超過了我們,朝醫院大門的方向拐去。

門口的一條街上有不少小吃店,但因為建得離醫院近,穿著體面的人不會走進去,即使為了照料病人實在不能跑遠,也最多是買了可以去皮的水果,坐在一張墊了報紙的椅子上小心地剝。哈密沒有問我打算去哪兒,我也想不出什么好跟他講的,當我們停下來時眼前是通往矮松林的路上那間新開的小飲食鋪。倒三角臉的女人不見了,柜臺里沒人。哈密先我一步走進去,用指關節砰砰砰叩了幾下桌面,柜臺后的墻面上向內拉開一道門,另一個看起來比剛才要年輕的女人從里面慢騰騰的走出來,把頭探到柜臺的下層摸出張塑封起來的菜單,哈密接過來,一面抖著右腿一面看,我則盯著墻上的貨架子,離我最近的是裝飲料香精的圓形瓶缽。接著是一個烤貨架,鐵盤里疊著一些帶著濃密褶皺的蔬菜和肉。幾聽可樂,三兩罐啤酒放在最高層的架子上,旁邊還貼著有炸雞,漢堡圖案的招貼畫片。

“你要吃什么?”哈密把菜單直遞到我眼前,我向后縮了縮脖子接過來,隨便掃了幾眼,雞腳不是鳳爪,豆腐也不是云尖,大部分是見過的名字沒什么花哨。點了雞肉漢堡,我真是喜歡這些洋快餐、垃圾食品,女人重復了一遍記在一張小單據上,又轉向哈密問了相同的話。

“那就來個通心粉吧。”哈密說完朝里間走去,我這才忽然意識到,他真正是個中年男人的樣子了。一面又琢磨起他方才說起的食物名稱。里間用的是塑料桌椅(椅子有鋼腿),看得出為了在小成本內把環境盡量往“優雅”方面弄費了些心思。墻上安著兩盞壁燈(罩著兩張折好的報紙)和一些裝飾畫:裝飾畫的背景模糊,主體是裝在籃中過分艷麗的水果和洋酒,在墻頂又發現了些花店里常見的假絲瓜藤,將我對這種廉價布置模式的不悅推到了極致。

大概由于還沒有到吃飯的時間,上菜很慢,無事可做使我愈發的感到饑腸轆轆,只能盯著電視——這得仰起脖子:話筒前一個女孩子表情愉悅的唱著歌,嗓子不能說非常尖,比較像男人捏著鼻子故意用的假聲,正當我動了提出換臺的念頭時一曲終了,服務員托著一個盆子把東西端了過來,漢堡裝在紙盒里,打開還被一層油紙包著,看起來只有我的巴掌那么大,哈密點的則看起來可口許多,有點像被煮軟的海螺,旁邊蓋著幾片切得很整齊的牛肉和黃瓜。我盯著他的碗打開油紙,低下頭看見兩片面包間夾著一片比巴掌還薄還小的炸雞塊,忍著嘆氣往里狠狠吃進一口,“沒有胡椒,”我小聲嘟囔,不僅如此,還沒有電熱毯,我想要一條但聽說不久前由于使用不當,有個老太太在睡覺時被烤焦了,一只銅扣從她的耳朵上落下來滾到床腳邊。“生菜不太脆,”菜邊兒軟綿綿地蔫著,嚼起來像片奶糖外包著的糯米紙,扯著毛衣的袖口讓它蓋上手背,同一個姑娘的第二支曲子又開始了,電視機頂倒是有一臺碟機,這可能是她專門的音樂錄像帶。哈密正端起碗喝著熱湯,房間里唯一的窗戶開在他背后,那兒正對著一條小道,道路對面則是另一扇看起來屬于一棟很大建筑的門,哈密俯下身子朝碗里又扒了幾口,窗外屬于那幢大建筑的門打開,一個矮個子婦女從里面走出來,路過窗戶時看了看我。哈密又直起身子,呼出一口熱氣,眼前便只有他略方的腦袋、外敞的大衣衣領及那里面的一件圓領衫。我低下頭把油紙揉作一團,吃剩的小塊漢堡拍回紙盒中。

節日快到來時我的家人們計劃著一次旅行,出發的前一天來到醫院看我時才告之這個消息,桃楊回到外地也來了電話。從護士們私下交談中偷聽來醫院禮堂將要在節日的頭天下午舉辦聯歡晚會,但不消說,肯定沒有我們的份。

當天下午我從柜子里翻出一只購物袋,里面裝的是我的運動鞋,穿上它走起路來幾乎可以修飾去那些蹭過地表或者落地時姿勢不雅所產生的大響動。老楚再進來換走被單,帶上門出去時,我便躡手躡腳盡可能以最快的速度換上鞋跟了出去,因為聯歡會的緣故,病房里只留下幾個值班的醫生護士,他們這會正好圍在辦公室里的一臺電腦前面鬧哄哄地說些什么,我經過時并沒有人發現。老楚的步子比往常還快,車輪快速地滑過地表不平處,車身上發出沉悶的咣咣鐺鐺聲。盡管我努力跟上她的速度,仍是被她拉下一大段,好在這一路并沒有什么拐彎,經過幾個小坡,她削成檸檬形的短發在坡的弧度里起伏著,眼見她就要拐進矮松林中,我更急了,而腿卻像踩在棉花上那般使不上力,緊趕慢趕跟著到了入口,卻只能在樹與樹密密匝匝的縫隙間看到她快速閃過的影子,松林里響著許多推車的移動聲,許多衛生員正朝同一個方向趕去,林里的道路照樣被鋪上了水泥,寬度差不多夠兩個人并肩行走。這會兒我倒冷靜下來,一邊慢慢地往前走,張開耳朵捕捉周圍離自己最近的每抹聲音,總算在三條路交叉的口子上看見一個小護士低著頭急匆匆地往這邊走來。比起老楚,小護士的步子來得更快更急,要是再在后頭偷偷跟著,肯定又要跟丟的。就在她將要超過我往前走時,我輕輕咳了一聲,硬生生擠出一個笑容湊上去,頭腦中飛快地組織著搭訕的話。

“你好,”我盡量使語氣顯得輕松而平和,“你也趕著去看聯歡會?”

“啊,嗯。”她點點頭。

“我已經退休啦!”我心虛地說,“以前,我在這兒當護士長?!?/p>

“嗯,”她明顯不大想知道,“那還在這兒等人嗎?都快要開始啦?!?/p>

“可不是嗎,等一個老朋友?!蔽野底詰c幸她沒有更詳細地問下去,一面開始用極緩的速度往前走,她果然跟了上來,“她恐怕不來了,我還是自己先去吧?!?/p>

“哦?!彼辉俣嗾f,我走快了些,實際上也沒法更快了,但偏過頭還是能看到她在我前面一步左右,并且是已經有意減速才得以保持住這個距離。一是怕她不耐煩了自己快步先走開,一是怕她再問可能拆穿我謊言的問題,一路上我不斷絞盡腦汁去想一些問題拖住她,比如“你的人生支點是什么?”“你覺得作為個體組成的集體和集體中發散的個體哪位更值得信任?”“面對附庸我們應當采取怎么樣的態度?”……走到拐彎處便幾乎難以察覺的減速并努力記下路線。穿過最后一個路口后我們站在一條足夠兩輛小汽車并駕齊驅的大道上,禮堂就在前方五十米左右道路的左面,小撥小撥的人正斷斷續續消失在入口,我猶豫了一下對小護士說:“你先進去吧,我想上個廁所?!彼龖艘宦?,輕輕舒過一口氣,小跑著上了臺階。我想到小賣部去買瓶水,但不知道如何從禮堂走到那里去,瞎轉也許能轉到,轉過頭卻正好看見老楚換了件紅外套,從矮松林的出口向這兒走來,也急忙跟著拐進了禮堂入口。

節目還沒開始,里面正放著音量很大的革命歌曲,所有的窗戶都拉上了不透光的簾子,一簇聚光燈打在空蕩蕩的舞臺上,底下是黑漆漆的人頭躥動。我摸到最后一排靠外的位置坐下,除了我的正前方坐著兩個人,左邊四個座位外坐著個中年漢子,后邊這兩排就沒有別人了。前面的兩只后腦勺不時抵在一塊,又分開,好像還轉過來了一下,但逆著光,正面與背面毫無區別。沒過多久歌曲不放了,兩個穿著軍裝的人從舞臺的兩邊站進光打在臺中的兩個圈里,滿臉白森森的,脖子上是厚重的陰影,胸口別著一小簇跳舞蘭,正撥開話筒調試。尖利的雜音從擴音器中逸出,填滿整個大廳,又咽氣一樣抽抽噎噎地消去,這樣折騰了一陣,他們便不管不顧拿著發不出聲的話筒,直接致了開幕辭。底下也是一片嘈雜,只能看見他們的嘴形一張一合,也不知到底講了些什么。一會兒,前面幾排不知道為什么沸騰了,都高舉著雙手,膝蓋被座位頂著,微蜷著腿站起來。被點中的人站到了臺上,其中正好有剛才見到的小護士,將他們分作兩人一組,共五組。后臺上來幾個人,扛了兩只桶,忙著將左邊的人左腳與右邊的人右腳綁到一塊,又從桶里取氣球往空余的那只腳上綁個十來只。

小護士和一個穿著泡泡袖的胖姑娘綁到了一塊,分給他們的氣球看起來比別人的小,但感覺上卻沉得多,一個個都拖拉在地板上,黑油油的泛著光,女主持人的手中不知什么時候多出只哨子,“吡!”一聲后,臺上的人牽著手跌跌撞撞地去踩別人腳上的氣球,同時又得保護自己腳上的,場面——十分壯觀。小護士那對顯得有些笨拙,胖姑娘先是避到了舞臺的角落處,但馬上就來了兩對左右開攻,小護士扶住胖姑娘的背試圖抬起腳,可氣球還是沉甸甸地垂在地上。

“哎——不好不好不好。”旁邊的過道上跑來個人,我趕緊坐直并朝里縮了縮腿,他斜過身子朝旁邊的中年男人擠過去,“這幫子人,怎么笨成這樣啊?”

“怎么啦?不是挺好的嗎,挺熱鬧?!?/p>

“好個屁,把我早上釣的一桶蝌蚪當成道具全綁上去啦!”

“噗嘰——”。

小護士癟著嘴,第一只蝌蚪被踩破了,黑汁濺在她米色的褲管上,她張開嘴怔怔地盯著腳,趁這個機會,另兩對三下五除二,“啪唧啪唧”踩了個一干二凈,又走到前面去尋找新的目標。

主持人的話筒總算在首個節目結束時調出了聲音,(女主持人中氣十足的聲音)“經過一番激烈的競賽!”(男主持人精神飽滿的聲音)“我們的優勝者是——”(女主持人的聲音)“方天華和林青這一組!”(男主持人放輕,略顯挪愉的聲音)“陳愛民和吳歡歡,”停頓,(男主持人放輕,略顯挪愉的聲音)“請問你們是怎么做到讓腳上的氣球全被踩破的呢?”(臺下善意的齊笑聲)小護士與胖姑娘難為情地咧了咧嘴,腳底在被黑汁弄得滑溜溜的地板上蹭來蹭去。(女主持人的聲音)“請優勝者到后臺領取紀念品”(男主持人的聲音)“熱身完畢,下面請大家放松一下,”(女主持人較為加強力度的聲音)“欣賞由一對孿生姐妹帶來的精彩雜技!”舞臺暗了下來,仍能看到幾個比布景深色的人影在臺上躥來躥去。

聚光燈再亮起來時,臺子正中擺著一張圓桌子,上頭站著一對穿著由黑絲絨制成的三點式表演服的女孩,在桌子旁還有一個比她們倆都大一些的男孩,手中抱著數只摞得很高的瓷碗,姐妹倆朝觀眾席鞠了個躬,背景音樂響起便從容不迫地表演起來,分不清誰是姐姐誰是妹妹,她們長得幾乎完全相同,位置又不斷地變化。一個女孩先在桌子上躺下并抬起雙手,另一個女孩走過去將雙手緊扣于她的手掌之上,慢慢撐著身子倒立起來,直到最后兩人的身體呈一個直角。上面的女孩一面保持著這個姿勢一面抬起頭使自己面朝觀眾作一個短暫的定格,觀眾席中響起一片掌聲。女孩的雙腿慢慢朝背部的方向彎曲,直到小腿壓到雙耳旁垂下,腿與背部構成一個沒有缺口的圓拱,又稍作停頓?!暗衣劦搅四蝌}味?!苯浑s在輕快的配樂與掌聲中,前面忽然冒了這么一句,把我的目光又引回那個柔軟的肢體上,她的皮膚白皙,長得很瘦,這會那點可憐的布已然緊緊地繃在身上,好在是特別的表演服,之前應該處理過不至于走光。但這個姿勢倒正好突出展現了那塊微微隆起的三角。緊湊的表演很快將我的注意力吸引開來:男孩站在離她一米開外的地方,往她的方向扔過來一只碗,她的腳輕輕朝前一伸,碗被穩穩當當勾在足尖,第二只碗時她用了另一只腳接起,接下來也是輪流著將新飛來的碗接下并保證不能滑落原來的那些。我將陷入座椅中的身子拉上來些,盯著男孩手中的最后一只碗飛上女孩的右腳,當當哐哐抖了幾下定住。

第三個節目開始前,方才丟了蝌蚪的人又繞回過道,拉開禮堂側面的小門朝外走去,隨著門的開合外面露進來一點澄黃的陽光和一棵發抖的樹。廳里播放著一首常能聽到的外國歌,音響使手指都能感到座椅把手的震動。舞臺兩側不斷走出來穿著各種時裝的姑娘,頭上戴著紙糊的動物、人物頭套:鯊魚向我們走來,身上纏著鐵絲圈和小燈炮,天鵝披著十來張雜志彩頁黏成的連衣裙,夢露穿著校服、象腿襪與松糕鞋,長大的愛麗絲用一張撲克牌遮住身子,××穿著一襲下擺高高膨起的白色婚紗——我試圖透過頭紗看清她的臉,我結婚時還沒有這種服裝,只把劉海燙成一排流云高聳在額頭上,穿一套粉色黑條紋的呢絨西裝裙和褚色皮鞋。

沒有合攏的門外總是飄進一道光絲,在我的腿上撓來撓去。廁所應該在門外,本來并不想去,但這樣一想,倒越覺得非去一下不可了。我站起身拉開門擠出去,外頭只有片綠草地,上頭散落著些被人們踩得亂七八糟的菌蓋。走過草地拐上小道,道路的另一面是幾排緊挨在一起蓋著的方塊樓,邊朝前走邊扭過頭去看幾眼,在一扇長著脊背的窗前停了下來,又回過頭望望自己的身后:一條小道,道路對面則是另一扇屬于一棟大建筑的門。嘿嘿,不正是那飲食店的后窗嗎?窗下挨著墻角擺放著幾株冰藍色的植物,疑似又是他們從某個花店的角落搬回來的廉價品,我躬下身子摸過去,捏住一片葉子撕下它的一角,水珠從撕裂口滲出。盆子上貼著一個小標簽,“鴉片”。愈發覺得樂不可支,抄起一盆藏掖在懷中便急匆匆地沿原路走回去。

鴉片起先被養在我柜子中騰出的一角,曬不到光又悶得厲害,長得病懨懨的,索性拿掉標簽,大大方方地擺到窗臺上,謊稱是獲贈的,也沒有什么人問起。晴朗的日子,葉片吸走藍天的顏色,仰著看它像是無端在空氣里消失。新芽冒得很快,待底下的葉子長到嘴唇大小,我便把它們剪下,系成一串倒掛于通風良好的地方晾干。總是不關窗,窗外的蜜蜂飛進屋來,鉆到暖氣扇里,又無人前來拆洗,一打開機器蜂蜜便滴滴答答從扇葉里往下掉,房間也漸漸疲于觀看我,任它們在這里胡作非為,飛蛾噼噼啪啪往沒有杯蓋的茶缸里落。同房的病友也嫌悶,在自己的柜子中偷著喂起山貓來,買塊豬膘掛在墻角,每天割一小塊扔進去。暖氣扇擠滿后,新來的蜜蜂無處可去,就往豬膘肉上扎,流下的油和蜜總是使前來探訪的人滑跤,拖也拖不干凈。桃楊抱著蛇來看我時,我已經把毛衣打好啦,給蛇套上后便和她閑話家常起來,直到病友的柜子蹦跳到我們眼前,打開來才發現山貓的尾巴給蛇咬去了。為此病友沒幾天也找了個借口換了一間房。

順著柜子望過去有一幀旅游照片:哈密一家人站在一架炮管似的天文望遠鏡前,穿著旅行團統一發放的黃馬夾,沖鏡頭抿著嘴?!肮阉上肽懔耍瑡寢尅!惫苷f,哈密從提包中掏出一把花束抖開,用指腹蹭開花冠,找了個空礦泉水瓶插上,又摸出一架手風琴,邊拉邊唱起一首陳舊的曲子,“節日快樂,媽媽?!彼蜷_一只裝滿沙的方盒子,從里頭掏出數枚已經有裂紋的鳥卵捧在手心呵氣,鳥卵受熱開始孵化,八、九只長著淺紅色喙子,綠色羽毛的鸚鵡破殼而出,在房間里排成一列,整齊地向門口走去,直到隊伍的最末一只也消失在拐角,手中僅存的一枚卵才裂開來:里面是一柄可折疊的金剪刀,哈密從口袋中掏出一張紙,用剪刀剪出門的形狀,畫上把手并將它貼到墻壁上,拉開把手:兒子與妻子坐在餐桌前,暖融融的光從水晶吊燈間灑在他們的頭發上,室內回蕩著器皿間相互輕碰的叮當聲,哈密往前走著,“我回去啦,祝您健康,媽媽。”

門從墻面上緩緩飄下來。鴉片曬干后,我將它們剪成絲,用白紙卷好,在窗前點燃它。略潮的煙在胸腔內擴散,下沉。金色的黃昏中,三三兩兩個人不緊不慢地走著,樓下的噴水池里歡樂地激起一個水柱,剔透的水花在高處進裂落下,水面搖蕩著,浮著幾點紅紅白白的不規則形發光物體,我指出手指點過去,隔著窗玻璃看見它們的投影在指尖化開。

作者簡介:

柴柴,原名張捷,女,1987年生于福建漳州。17歲開始寫作。2006年考入北京師范大學珠海分院戲劇編導系就讀。首次在公開刊物發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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